第六章
翌日清晨,范衍重被铃声唤醒,他以为是闹钟,捞到手机,一看,神志清醒了大半。
“喂,衍重,抱歉现在打给你,你还在睡吧。”邹国声的声音满是疲倦。
“我差不多该起床了,怎么了吗?”
“是我儿子的事情。我真是要被他气死,振翔似乎去找那个女生了。”
“什么意思?”
“我太太刚刚要进去我儿子的房间放衣服,发现人不见了,手机跟钱包也不在。电脑是开着的,我太太登进他的Facebook,那女生换个账号又找上我儿子了。他们约在秘密基地见面,那是哪里?我太太打给振翔,振翔都不接。衍重,假设他们两个又怎么了,之前的和解还算数吗?为什么那个女生的家人都不管教她呢?把我们当提款机吗?”
“你等等,说慢一点。”
“不好意思,忘了你才刚起床。”
邹国声静默了几秒钟,范衍重听到细微的哭声。
“你老婆在哭吗?”
“是啊。”邹国声以气音续道,“那天晚上,我跟你讲完电话,就跟我太太讨论了一下振翔的态度。我的语气也没怎样,她却咬定我是在指责她没把孩子带好,不得了,告诉你,这辈子没见过她疯成那样,一下子冲去振翔的房间,破口大骂,还打了振翔一巴掌,谁知道振翔在跟朋友视频聊天,年轻人,在朋友面前这样丢脸,火气也上来了,我还来不及反应,振翔就把他妈妈推去撞书柜。下面的事我不想再说,说了又会想起那画面,我分不清楚是谁需要看精神科,是振翔,我太太,还是我?”
邹国声的声音有些哽咽:“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
“抱歉,那天我不应该多事的,造成你们的困扰了。”
“不,不是你的问题,请不要这样说,衍重,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不是想打扰你,只是现在情形好像、好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不懂,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制裁那个女生吗?我们或许可以搜集证据,证明是那个女生对振翔死缠烂打、紧追不放啊。这样子难道也只能算是振翔的错吗?”
“是的,因为法律就是订在那里了,只要对方未满十六岁……”
邹国声匆匆打断范衍重:“没有别的路了吗?法律不是都有例外条款吗?”
“目前的法律,只要对方未满十六岁,纵使是你情我愿,也是触法。之前的状况是好险,振翔也未满十八岁,还适用两小无猜条款,不然会更棘手,变成公诉罪,即使跟对方达成了和解,检察官依法还是要继续侦办……说起来,振翔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对,”邹国声有气无力地回应,“正是明天,好几个礼拜前,我太太还在那边说,十八岁成年要好好庆祝一下。现在连要不要取消餐厅订位都不知道。”
“先不要那么悲观。”
“我乐观不起来。衍重,我到现在还在想,这是不是一场梦。为了振翔准备考试,我太太每天在那边研究吃的,家里早换成五谷米,说什么里面的营养素对大脑有帮助,还煮汤,怕振翔吃腻,一下鸡汤,一下鱼汤,一下茯苓排骨。我们的努力尽责换来什么?都是谎言。我们以为他在学校兢兢业业,谁知道都跑去找那个女生,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
邹国声似是逮着了吐苦水的机会,滔滔不绝。范衍重很久没见平素寡言的老友一口气说这么久的话,见邹国声一反常态,范衍重不由得追想,当年他跟颜艾瑟的风波逐日蔓延时,自己也是这副德行吧。被突然的骤变吓得魂不附体,行为举止都跟过往大为迥异。他与邹国声相反,他异常沉默,不肯与人交谈,也拒绝朋友上门关心。一来是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清楚颜艾瑟那张我见犹怜的脸,还不用开口,就赢了三分观众的好感,他不认为自己能扭转偏见。二来怕自己掉以轻心,谁能担保这些听他倾诉的人,没有颜家安排的眼线?
信了颜艾瑟以后,他谁也不能信,不敢信了。
耳边传来鸣响,范衍重才惊觉邹国声还没停止。
“振翔是个贴心懂事的小孩,从前跟我太太也是无话不说,这几年是少了些,也难怪,他是男生,又青春期,跟妈妈保持距离是正常的。我只是要说,若真要说我们哪里做错,就是没告诉振翔外面世界的险恶。振翔没什么跟异性相处的经验,突然一个女生跑来,对他撒娇装可爱,他哪里分得清楚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
范衍重内心隐隐升浮几缕不适。他能够体谅,人们都有种把过错往别人身上推的特性。然而,邹振翔跟娜娜之间能够这样解释吗?娜娜的母亲也表明了,邹振翔有意识地跟娜娜索取性爱,作为照顾及提供宿处的代价。他不认为邹振翔全然天真无邪,给娜娜牵着鼻子走。他甚至认为,邹振翔根本很清楚自己跟娜娜的供需关系。
范衍重没有把他胸中的分析说出来,他跟邹国声的交情更重要。
他调整成一个舒适的姿势,听邹国声说下去。
“只凭年纪、性别来决定谁对谁错,这样的立法,是不是有问题。衍重,我没有意气用事,或者今天振翔是我的儿子,我才这样子想,只是我们在社会上打滚这么多年了,都心知肚明年纪不代表什么,有些人到了五六十岁还是幼稚得跟什么一样。今天不是在讨论晚餐要吃什么,而是要不要把一个人抓去关,这种影响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只看年龄可以吗?我讲更极端的例子好了。”邹国声坠入静默,不知是在调整呼吸,还是在整理即将要说的话,“那个女生,振翔不是她第一个对象,在振翔以前,她跟很多人发生过关系。振翔也给我看过她的大头贴,不要说十六岁,我这个大人来判断,都会以为她起码二十岁。对,振翔后来也知道那女的可能未满十六岁,但他没有社会历练啊。”
范衍重闭上眼,在心中描绘话筒另一端的场面:邹国声的妻子坐在不远处,注视着、评估着丈夫的一举一动。邹国声的反应多少有点像是在表演吧。
范衍重后知后觉,他的旁边也没有人了。
吴辛屏消失第三天了。
他对于自己竟有片刻的遗忘,以及竟这么快又想起,感到被命运玩弄的荒谬。
邹国声的形容,也让范衍重一步步走进回忆的漩涡。几年前的下午,当他警觉被跟踪时,压抑多时的不满顷刻间暴涌而出,他在大街上,拉着那名身材矮小、顶着光头的记者咆哮,不要把我写得那么可恶,你们根本不是在报道,只是想把充满刻板印象的家暴故事硬套在我身上而已。你们要不要去调查一下颜艾瑟私底下是怎么对我的?话一出口,范衍重懊悔了,他怎么又送了机会给对方?他凝视着那名眼睛狭小的男子,想象着他的拳头陷入对方的眼窝,突出的指节抵触着眼球,往前一施压,是什么会破裂?似乎有个透明的名字,玻璃体?水晶体?算了,无所谓,那是医生的职责,不是他的。他只要负责让这个人理解到,不管他是媒体还是颜正昌派来的人,都得意识到,人跟人之间是有界线的,逾越了就得付出代价。
范衍重保持呼吸,等待男子的反应,对方若转身欲逃,他就要动手,逼他交出手上的摄影器材。也许他们不止一个人?还有人黄雀在后,准备好捕捉他对记者施暴的画面?范衍重多想关掉自己高速运转的脑袋,他压抑太久,隐藏太多,深知一旦出手,形同把筹码押在颜艾瑟身上,他无所谓了,再次爆出粗口,他妈的你到底是哪边的人,你再不说,就不要怪我对你怎样。男人瞳仁紧缩,颤抖地吐出,先生,你搞错了,我不认识你。剎那间,范衍重松开了紧揪着对方衣领的拳头,男人逮着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地绕过范衍重,往前疾行。
范衍重愣在当场,仿佛被人以粗针戳穿脑门,再轻轻旋搅,他整副身躯就要麻痹、瘫痪。他狼狈地躲入出租车,一入家门,关掉手机,倒在床上,不停地重击自己的前额、阻挠着思绪翻涌,但他的脑袋如同宕机的电脑,一股脑儿地吐出连续的信息,你搞砸了你搞砸了你搞砸了。范衍重无计可施,退无可退,一把抢过床头柜上那颜艾瑟钟爱的、二十岁时去巴黎旅行在乡间小铺购得的天使雕像,底座是沉沉青铜,往额头一砸,凿出一道血口,皮掀肉破,鲜血汩汩滴下,几珠爬过他的眼皮,掏出痒感。范衍重感激地闭上眼,痛感驱逐了其他全部感受。
他终于把自己给关掉了。
“衍重?喂?你还在吗?怎么没声音?”
“我还在。”范衍重抚摸着前额,多年前的血口,如今只剩一条躲在头发里的伤痕。
“抱歉跟你扯了这么多废话。”邹国声又道歉了。
“我们回归正题,先找到振翔要紧。”
“是是,也想问你的意见,我们没有那个女生的联络方式,倒是有她妈妈的,你觉得我们要主动联系吗?会不会弄巧成拙,又让她抓到把柄?但我又怕再不阻止,两人又乱来……”
“那个女生的住处,我记得是振翔朋友帮忙找的,你们知道是哪位朋友吗?”
“知道,我太太有逼他说出来,小一届的社团同学。我太太有跟学校打听过,有钱人的小孩,父母一天到晚飞国外谈生意,根本没人在管这小孩。”
“那你们有这位同学的联络方式吗?这个人应该会有线索。”
“好,那我现在打电话问老师。”
即将收线之前,邹国声又添了一句,“衍重,谢谢,很重要的恩情。”
闻言,范衍重含糊应了声,挂断了电话。
奥黛莉在警察局门口来回踱步了好久。
这里是当初颜艾瑟报警的警局。她刻意选了同一间,想要给自己勇气。她告诉自己,“想着你是颜艾瑟,得给范衍重一些教训,你会做得跟颜艾瑟一样好的。”
坐在值班台的方脸警察一脸好奇地看着奥黛莉,奥黛莉在他眼前走来走去将近二十分钟了,这种人并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奥黛莉的穿着跟气质混合出一种特殊的氛围。
“不好意思,我想要报案,有人失踪了……”
“请问是谁失踪了呢?”
“我的朋友吴辛屏。”奥黛莉慎重地说出三个字的正确写法。
“朋友吗……不好意思,法律规定,要特定亲属或配偶才能成为报案人。请问你朋友的家人或者配偶还在吗?如果还在的话,请他们来报案吧。”
“她的家人,我不知道联络方式,她的先生,不想报案……”
“那也只能请你找到她的家人或是她先生了。”
奥黛莉感受到警察敷衍的企图,她垂着肩膀,“为什么我不能够报失踪,我朋友就是消失了,班也没上,电话也没人接,你们不可以这样吃案。”奥黛莉想要展现出理性、克制的一面,却一下子就红了眼睛,鼻子也滑出鼻水,“我要去检举,说你们这里吃案。”
“小姐,请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吃案,这是法律规定的。”
奥黛莉提升了音量:“规定是可以通融的吧?你们不知道情况有多危险吗?”
吴家庆一边把手臂穿入外套袖口,一边走出房间,他被值班台的争吵声给吸引住了。他问方脸警察,怎么了。奥黛莉转过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吴家庆。
“你们这里有人吃案。”
“我才没有吃案,你不要乱说。”
方脸警察把奥黛莉推向一边,大步上前,在吴家庆耳边细语:“这女的好像怪怪的。她说要报案她朋友失踪,她朋友消失好几天了,没去上班,电话也不接。我叫她去找那女生家属或老公,她一直跟我说,朋友的老公就是不想报警,这要我怎么处理?”
“你交给我来好了。”吴家庆瞄了奥黛莉一眼,“小姐,既然你朋友的先生还不急着报警,那会不会有一个可能是,你朋友其实没有失踪?”
“为什么你们是这样想事情?她的老公不想报警,正常人都会觉得她老公很可能就是凶手吧。”奥黛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段。
“凶手?你有看到什么吗?还是你朋友之前有跟你说什么?”
“她有跟我说,她跟她老公起了一点争执。”
“夫妻吵架是很常见的事情。”
“可是我的感觉就是不对。我朋友的先生很怪。”
吴家庆叹了一口气,跟方脸警察交换了一个我懂你的意思了的眼神。
“小姐,抱歉,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我不是颜艾瑟,所以你们才这样对我吗?”
“你怎么会讲到颜艾瑟?”
“我也在讲范衍重啊,因为我不是颜艾瑟,你们才不理我吗?”
“小姐,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你这样讲谁知道……”方脸警察不满地咕哝。
“范衍重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吴家庆伸手示意方脸警察少安毋躁。
“范衍重跟颜艾瑟离婚,跟我朋友结婚了啊。”
“你再从头跟我讲一次你朋友的事情。”
吴家庆把奥黛莉带到一个小房间,拉过椅子,示意奥黛莉坐下。
奥黛莉的双眼如同被注入光明,倏地亮了起来。
吴家庆把吴辛屏的资料输入检索系统,重复的人名并不多,他没有延误太久,就找着了黄清莲的电话跟住处,他拨了电话,黄清莲接听,不过,吴家庆很快地得到对方敷衍的回应——我才不要去报警,她的个性就是这样,说消失就消失,我看破了。吴家庆试着以吴辛屏可能遭遇危险来动之以情,黄清莲持续固执己见,“我说不想就是不想。”
奥黛莉心焦地催促吴家庆:“你快告诉她,吴辛屏的老公很危险,之前打过人的。”
黄清莲不为所动,她平静地扔下一句“:我是不会再为吴辛屏做事的,这个女儿太让人失望了,你们也不用白忙一场,她想出现时,就会出现的。”吴家庆才要回话,电话已断线。
“她的家人不想报警。”
“你们还是可以做点什么吧?去找监视器啊,还是去问人啊……”
“这个部分,可能得用别的方式来处理了。”吴家庆勉强地说道。
“难道就要这样看着范衍重故伎重施吗?”
吴家庆看着面红耳赤的奥黛莉,想起颜艾瑟冲进他们警察局的那个夜晚。
几年前,他刚报到没多久,还是个菜鸟。坐在值班室,负责备勤的资深刑警在后方打起瞌睡,吴家庆正哀怨着前辈又在偷懒时,颜艾瑟来了。吴家庆下意识屏住呼吸,这女人好美。白、瘦、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小鹿般湿润的双眼透露了内心的惊惶。女人身上穿着宽松的居家服,脚上还踩着毛茸茸的室内拖,跟警局阳刚、冰冷的气质形成了巨大的冲突。
有几十分钟,女子没办法作出完整的陈述,频频被自己的颤抖与啜泣给打断。她的左脸红肿,太阳穴周围有锐器划过的皮肉伤,血液凝成半干涸状,仿佛一张黏在额际的贴纸。他陪着颜艾瑟完成了报案,途中吴家庆不断地提醒,你可以说话了再来,我们不急。他没认出这个女子是颜家的女儿,他只是被胸中涌现的疼惜给勾动,这女人好精致、脆弱。程序完成没多久,范衍重来了,对着颜艾瑟咆哮,他拉起颜艾瑟,要妻子跟自己回家。颜艾瑟无助的双眼投向吴家庆,吴家庆命令范衍重住手,范衍重睥睨着吴家庆,吴家庆重申,请你离开。范衍重回头望着颜艾瑟,脸上恢复镇定,他轻笑,鼓掌,这是你的新把戏吗?你在家里演戏还不够,如今演给别人看?奥斯卡最佳女演员真应该颁给你。颜艾瑟低垂着脸,没人能够看清她的面目。
范衍重别有深意地看了吴家庆一眼,低声警告,你不要被那张脸给骗了。范衍重一走,吴家庆赶忙看向颜艾瑟,颜艾瑟说她订了酒店。吴家庆提议他可以护送颜艾瑟过去,颜艾瑟摇头,说这样耽误警察太多时间了,她叫了出租车。颜艾瑟留了吴家庆的私人联络方式。
几天后,吴家庆才从新闻得知,颜艾瑟有个不得了的身份。他以为再也遇不到颜艾瑟了,晚上就接到颜艾瑟的来电,说明在父亲的介入下,她的安全获得了保障,她十分感念吴家庆在她最惊慌失措时,安定了她的情绪。接下来几个月,吴家庆偶尔会接到颜艾瑟的电话,多半是午夜,颜艾瑟诉说她心境上的转变,如何被媒体骚扰,跟范衍重的谈判是否有进展。有时只是十几分钟,有时会长达一两个钟头。颜艾瑟细致的嗓音透过话筒,尤其在睡前,仿佛夹带微弱电流,自耳朵向腹部奔窜。特别是她在收线前,总不忘强调,吴警官,你是一个温柔的好警察。吴家庆也不想纠正说自己并不是警官。
两人第二次见面,是颜艾瑟与范衍重达成和解的那一天,吴家庆跟朋友借来西装,隆重出席,餐桌上颜艾瑟说起她即将远行,她的男友在比利时等着与她团聚。颜艾瑟取出方正的小盒子,上面印着一行看起来也不像英文的品牌名称,吴家庆接过礼物,迷糊地回到家。他脱下衣服,把衬衫跟裤子平整地挂在椅背上。他知道他再也不会接到来自颜艾瑟的电话了。
现在,命运又把他们给系在一起了。
吴家庆承诺奥黛莉:“我会帮你的。我们先拟定计划。”
范衍重打开车门的那瞬间,手腕猝然被人从后勾住。
他转身一看,觉得分外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男子报上姓名:“忘了我了吗?”
听到声音,范衍重的记忆都回笼了,他眉间堆起褶痕,男子没穿制服,他才认不出来。
范衍重甩开男子的手,低声说:“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打跑一个老婆还不够?”
“你在说什么?”范衍重的呼吸浓重了起来。
“听说你的老婆不见了。”
“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我早就知道,你们这种人,不打个女人没办法证明自己是不是?吴辛屏人到哪里去了?”
“你这样私底下来找我没问题吗?你怎么进来我们社区的?”
范衍重的话产生了作用,吴家庆抿了抿嘴,挤出微笑。
“我来见见以前的老朋友,问他生活的近况,哪里有问题?如果你没有心虚,为什么要回避我的问题,现在吴辛屏人在哪里?她没去上班,管理员也说这几天没看到她。”
范衍重冷眼看着吴家庆:“这跟你没有关系。”
“你不怕我把这件事诉诸媒体?”
“她回去老家看她父母了,这样你满意了没?”
“你说谎,我已经打给她妈妈了,她妈妈说吴辛屏去找完她,就回台北了。”
“我得去上班了。”
“范先生,请你回答我,你的太太在哪里。”吴家庆伸手拦阻范衍重进入车内。
“你再这样下去,我要告你强制罪了,你还不快点放手。”
吴家庆松了手,他警告:“我还会再来的,我会一直注意着你。”
“你他妈的快给我滚——”
范衍重看向前方,催紧油门。后视镜反映出吴家庆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这时,一个古怪的念头攫住了范衍重,吴辛屏是不是跟颜艾瑟联手要毁灭他?这种故事他不是没听过,女人们有一项不可思议的天赋,她们能够以任何形式结盟。吴辛屏的消失是颜艾瑟设计的桥段吗?如果是这样,他要联络颜家吗?这么做会不会让他再度成为笑柄?
范衍重想起自己跟颜艾瑟交往期间的情话。
“傻瓜,我怎么可能伤害你。我发誓,我若伤害了你,就遭到报应。”
“什么报应?”
“那么残忍,报应还要具体设定?”
“我们都知道法律最重要的是违反的效果。”
“那就身败名裂吧?律师最重要的是名声。没有名声,没有案件。”
“我不要罚你这个,那样好残忍,你是个好律师。”颜艾瑟低喃宛如歌唱。
“那要怎样你才会接受?”
“罚你……”颜艾瑟从背后环抱着范衍重,“不管跟谁在一起,都忘不了我。”
奥黛莉又请假了。
简曼婷的话语萦绕在她的耳边,她捂着耳朵,声音就钻了进去。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千辛万苦,却坠入梦魇,看见了老师,奥黛莉绝望地认知到,这么多年了,老师的五官,除了眼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梦魇,老师的身影在梦境里是如此清晰、真实,奥黛莉在梦中又化作小孩的身形,她丢掉了成年以后全数的历练,又被牵进去那间教室。坐在桌子上,望着老师,准备下一道指令。老师张口的剎那,奥黛莉醒来了,她僵着脖子,呆望天花板,把呼吸找回来,又不知道多久,她恢复一点力气,先把身体带离床,床单上一片湿渍,惊恐时,人体原来会冒出好多汗。
奥黛莉来到厨房,左手拿起热水壶,右手用力拍打脸颊,她不停地深呼吸,低语,那只是个梦。奥黛莉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细细地啜着,思绪飘忽,为什么人要有记忆?若记忆的存在只会让存活的人坚定地走向毁灭,那这机制为什么在演化中没有被淘汰?而是被保留下来?人为什么无法删除让他们活不下去的记忆?
芝行曾嚷嚷着要三个人一起出国,她这辈子没有搭过飞机。三人的预算都不高,泰国是首选,芝行指定要骑大象和看长颈鹿,奥黛莉在电脑前认真比对着旅行社的评价,查找到一半,一篇文章的标题吸走了奥黛莉的目光,“大象永远不会忘记”,笔者是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女性,她认为人们应抵制骑大象、观赏大象表演的活动。幼象在幼年时被迫从母象旁带离,训练者千百次地以象钩刺戳大象,迫使它们做出令人满意的表演。有段文句,奥黛莉反复念了数回,“大象必须适应干旱,它们发展出惊人的记忆力,有些大象甚至能记得十几年前路过的一处水源,并在多年后把发渴的象群引导到旧地,也因为如此,大象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加诸它们身上的暴行”,念到最后一次,奥黛莉抽了卫生纸来擦眼泪,越是卖命擦拭,眼泪流得越凶。奥黛莉最后说服她们,改去澎湖。
跟大象没两样的奥黛莉,都那么多年了还是牢记着老师的语气,拘谨有礼,带点发礼物似的兴奋,仿佛背后接的是一个问号而不是句号。也像是孩子们相聚的游戏,老师说啊老师说,奥黛莉,把里面的裤子脱下来一点点。可以说不吗?这样子不就违反了游戏的规则?
从小到大,奥黛莉深受自己的完美主义所害。母亲简薇容时常问,我们并没有给你压力吧?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呢。母亲说得也没错,却无法阻止奥黛莉的幻想,自有印象起,奥黛莉始终认为有人在监视着自己,她千万不能犯错,否则就证明了自己是个瑕疵品。有三位以上的老师,在亲师会上暗示简薇容,这孩子得失心太重了,是不是承担了太多期望。到了第二次,奥黛莉已不敢注视母亲,简薇容露出受伤的眼神,手握成拳,本来就白皙的手,转眼间苍白得不可思议,她近乎咬牙切齿地交代,我们没有给过她什么压力。我跟文静的爸爸都是在美国读到硕士没错,但这不表示我们会要求小孩表现得跟自己一样。我们只希望她健康、快乐。老师看了奥黛莉一眼,似乎想求证,奥黛莉太紧张了,低头回避老师的目光,以为这样子才是最安全的表态。两人跟老师挥手道别,走到转角,简薇容停下脚步,放掉母女紧牵的手。过了几秒钟,奥黛莉鼓起勇气抬头去看,母亲的脸上流满了泪水。奥黛莉知道,她又搞砸了。她应该跟老师说,老师,你错了,我的爸妈都对我很好,没有给我压力,是我自己把事情弄成这样的。
这些话都是真的。
奥黛莉的父母在大学校园相恋,毕业之后,一起飞去美国,一个读建筑,一个读欧洲史。他们在美国诞下奥黛莉。奥黛莉两岁时,举家回台,父亲进入政府单位工作,简薇容因身体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在家休养,以翻译来赚取外快,还能照顾女儿。这对夫妻的双亲都有钱得要命,即使如此,他们仍勤勉向学、凭借实力争取机会。他们对于唯一的爱情结晶奥黛莉,只有健康快乐的心愿。简薇容说了不止一次,我的宝贝女儿,我们留给你的钱,可以让你这辈子不必为了经济发愁,你只要找到自己喜欢的兴趣,我们会支持你,愿你这一生都无忧无虑。
奥黛莉事后回想,这是不是一种诅咒?神喜欢予人考验,让现实与理想相违。平安无忧正好是奥黛莉此生最大的缺陷,从小就怕丢脸、怕出糗,天生与快乐绝缘,一点小事就往心底去。那么多人在奥黛莉身边,独独一位小学老师发觉了奥黛莉的与众不同。那老师叫什么,奥黛莉忘了,只记得姓林,林老师,她记得同学们拿谐音捉弄老师,林老师咧。林老师是教语文的,奥黛莉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文字的应用有些心领神会,偏偏她容易紧张,去过一次即席演说,在台上讲了五十几秒,嘴巴再也咬不了半个字,只好狼狈地鞠躬下台,奥黛莉的写作倒是拿过两次排名。奥黛莉被指派参加语文竞赛,她在朗读跟写作间摆荡,她羞于启齿,自己有上台的憧憬,她想被看见。
林老师请奥黛莉在午休时间到教师休息室,循循善诱,文静,不要紧张,我们慢慢想,老师的名单可以晚点送出。奥黛莉受宠若惊,哪怕她在林老师面前表现得那样忸怩、小家子气,林老师也未曾表露厌烦的神色,更可贵的是,林老师还逐步引导奥黛莉说出自己的想法。中午的休息时间,班导规定谁如果头抬起来,被风纪股长看见了,会被扣优点卡。奥黛莉是例外,钟声一响,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坐着,抓起朗读的稿子练习,十分钟后,再提起裙子,慢慢地走出教室。她可以感受到,有些人扭着脖子,目送奥黛莉走出教室。毋庸置疑地,她被深深羡慕着。
奥黛莉成年了时常回想,为什么童年时人们那么不甘愿睡觉,视其为惩罚,午休时间晃来晃去是特权;长大之后,情况颠倒过来,人们宁愿遁入睡眠,而睁开眼睛成了困难的责任。奥黛莉更进一步想,是不是因为孩子们曾经对世界充满希望,深惧一旦闭上了眼睛,就要错过了什么美好的、稍纵即逝的缤纷画面,而在成长的过程中,这希望一天天萎缩,直至凋零、瓦解。曾经的孩子们懂了,睁大眼睛有时候反而会看到不该看的,而有些时候,目睹了就退无可退,从童年的状态强硬退出,丢失了密码,不管在门外哭得多么狼狈,从今而后就是大人了。
奥黛莉十岁就被变成大人了。
奥黛莉曾经很爱林老师,那份爱是她不会想要去讨论的。里面或许镶嵌着其他情感,尊重、敬仰、崇拜甚至感激,那又如何?这一切的汇集之处就是爱,她曾经很爱林老师。后来很多人试着找她梳理这份爱的质地,奥黛莉在那些安慰中,反而认清自己是不可能得到救赎了。这些人不可能理解的。他们一口咬定,奥黛莉的爱是假的。
她只想,你们是把那时候的我当成白痴吗?
奥黛莉很容易练习到一半就丧失信心,林老师会使出一切手段来安慰她。文静,老师知道,老师都知道,爸爸妈妈虽然一天到晚说他们没有给你压力,可是,你就是感觉得到,对吧。班上的同学,谁跟你一样有两本护照呢?谁跟你一样,有个常上电视的父亲?你没有错,爸爸妈妈也没有错,文静,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老师看得出来,你比谁都希望让爸妈骄傲。老师陪你,人不会因为一次的失败,就什么也不是。我们先慢慢地把你的朗读练好,哎文静你不要哭,老师真的会陪你。
奥黛莉掐着自己的脖子,收紧,她眼前一黑,回到现实。她又摔进回忆里了,林老师的话仿佛广播系统,只要她召唤,旋即清晰稳定地流泻于脑中。她小时候把林老师的话奉为圣经,虔诚地背诵,文静你不要哭,老师真的会陪你。那次校内朗读比赛,她果真得了第一名,一走进比赛的场地,三位评审,林老师坐在正中间。奥黛莉感觉到体内有什么,突破了边缘,汩汩流出,她走到中央,眨眨眼,竟不觉得自己在与别人竞赛,只是在跟林老师说话,林老师定定地看着她,奥黛莉耳边听见回音。文静,老师真的会陪你。榜单贴出来之前,奥黛莉早已知道她会得名,林老师又问,文静,你要去参加全市的比赛了。紧不紧张?
老师,只要你陪我,我就不会紧张。奥黛莉想起来,听到这句话,林老师笑得好开心。奥黛莉从小到大没有一刻那样地替自己感到骄傲。林老师又说,爸妈爱你,因为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而且他们只有你,哪怕你再怎么平凡又普通,爸妈依然会爱你。老师不是,老师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一年又要陪伴这么多学生,若老师爱你,一定是你真的很特别。
范衍重把车停好,下了车,他不止一次停下脚步,东张西望,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继续前行。抵达后,在门口站好,深呼吸,按下门铃。
“谁啊?”屋内传来拖鞋鞋底弹回地板上的声响,脚步慢且沉,该有些年纪了。
内门被拉开,女人隔着铁门瞪着范衍重,一只眼珠有些混浊。
“请问是张太太吗?你好,我想问一些关于吴辛屏的事情。”
“吴辛屏?你是她的谁?”张太太的眼珠往上提,多了分警戒。
“我是她的先生。”
“你前几天是不是有来过我们这里,跟着吴辛屏的妈妈?”
“对,那天你人刚好不在,我们是跟你女儿说话。”
“你都跟我女儿说到话了,有必要再来吗?”张太太作势把门掩上。
“等一下,张太太,我是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我太太现在出了一点状况。”
“那个女的出的状况可多了。”
又来了,跟女儿如出一辙的眼神,轻视。
一早,范衍重醒转,说不上是什么在驱动着他的思绪,也许是常人所谓的直觉,他想起了黄清莲口中的“小贞”,他认为黄清莲跟奥黛莉都在掩盖着什么,只有这位不起眼的邻居,赤裸、轻慢地展示了她对吴辛屏的不屑。小贞没有联络他,他干脆亲自上门。
“张太太,你愿意说一下,辛屏之前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
“我才不要,自找麻烦,”张太太嘴一瘪,语带嘲讽,“你可以去问其他人,吴辛屏干了什么好事,虽然十几年有了,大家应该还有些印象,总有一两个爱八卦的会告诉你。”
“张太太,拜托。我很需要你的信息。”
“对不起我帮不上你的忙,你去找别人吧。”
张太太后退一步,门唰地关上,下一秒,里面的铁门也一并关上了。
范衍重愣住,又按起门铃,他将身子贴着不锈钢材质的外门,另一只手奋力拍着门面。他不敢放声呼喊,以免招来关注。他祈祷张太太别通知黄清莲,这对母子只会坏事。就在范衍重想着是否该离开时,铁门再次开启。
“张太太……”范衍重很快地噤声,应门的是小贞。她半张脸隐没在门后,另外半张脸神色阴沉,眼珠飘移不定,干涩的嘴唇合拢又张开。
范衍重撑起笑容,和颜悦色地问,“张小姐,我们见过,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吴辛屏怎么了?”女子问,眼神从下而上斜睨着范衍重。
由此可知,黄清莲并没有跟这些人告知吴辛屏人间蒸发的事。
范衍重打算静观其变。
“辛屏前几天回来看家人,好像吵架了,整个人变得很不对劲,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说。我只好亲自来找辛屏的家人,但他们也不太配合。我就想到,那天我们来找你,你看起来好像知道辛屏的一些事情,张小姐,我感觉得出来,你是个正直的人,或许辛屏以前做事不成熟,得罪了你,我在这边代替她跟你道歉。也请你帮个忙,给我一些线索好吗?”
小贞防备地看着范衍重,范衍重这才注意到她的喘气声比常人响,这里距离发电厂不远,范衍重记得自己回到台北后,一口气喝光两大杯绿茶,才稍稍舒缓喉咙的干痛。一想到这儿,他看向小贞的眼神瞬间柔和了许多。
范衍重目光所及若不是农田,就是低矮的屋舍,最高不过四楼,许多建物斑驳灰败,墙面落漆严重,也不乏拆到一半,疑似预算耗尽,干脆停摆的房屋,木梁跟钢筋凸露,一面墙尴尬立着,前方有一只孤零零的白色马桶。若从他家阳台望出去,那是截然另一幅景致,“大安森林公园”,三组字,两两组合,都让人觉得自己足够幸运,遑论把它们并在一起。范衍重喜欢观察那些牵着狗散步的人,尤其是老人,老人与狗,他可以看着他们慢慢地走,最终移出他的视线范围,一个下午过去了。他走来张家的路上,特别留心了电线杆上以铁丝旋紧的广告纸板,一户透天的价格,跟颂律房间的价值相去不远。
这里的人日子真好过,也真难过。吴辛屏与这里划清界限,仔细想,也是情有可原。
“你再说一次你怎么称呼。”小贞闷声道。
“我叫范衍重,不然我再给你一次名片?”
“不用了。”小贞回绝,态度柔和了几分,“我不想要有太多牵扯。”
屋内传来张太太的粗吼,示意女儿快点打发范衍重,小贞喊了回去,再给我一点时间。
范衍重胸腔一抽,时间所剩不多。
“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想知道吴辛屏之前的事情?只是好奇吗?”
“不只是好奇。”
“你是个有钱人吗?”
“这要看你对于有钱人的定义是什么,不过,我不觉得我是个有钱人。”范衍重想了想,恍然大悟,“张小姐,我不是个有钱人,但我也不爱占人便宜。不会要求别人白白做事的。”
“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在跟你要钱?”小贞发出冷笑声,身子又缩回门后。
范衍重很明白,他快要毁掉几分钟前打出的好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表达,若你愿意分享任何信息,我会在能力之内……”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只是替宋家觉得很不值得。”
“宋家?”
“吴辛屏没有跟你提到?也难怪,她讲了,到手的肥羊就跑了。”
“张小姐,你可以讲得更仔细一点吗?宋家?哪里的宋家?”
“范先生,你太太有跟你说过,她高中时被学长强奸吗?”
小贞脸上浮现一抹微笑,“学长是家长会长的儿子,也是我们这里最有钱的人。”
“强奸?张小姐,等一下,”范衍重感受到手上的牌一张张坠落至地面,排列成他从未看过的阵型,他手指头紧箍着下颏,好压住逸出的惊呼,“我跟你确定一下,我们在讨论的人是吴辛屏,”他拿出手机,刷到妻子的照片,“这个人没错吧?”
小贞凉凉地看了一眼,视线又与范衍重对视:“吴辛屏八成把你给弄得团团转了吧?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对男人很有一套的。”张太太又高声呼唤,范衍重这次听到了女子的名字,贞芳。
张贞芳没有回应母亲的催促,视线绕过范衍重,落在后方的街景,也可能是更远处的山景。
“吴辛屏读书的时候,看起来很清纯,对所有人都很亲切。”
范衍重屏住呼吸,他看得出来,张贞芳很压抑,既想发表,又想掩藏。他的思绪更是紊乱,怎么会这样?他远道而来,不过是想厘清黄清莲跟吴启源的嫌疑,他想过,若吴辛屏有势利、薄情的一面,他愿意接受,他甚至觉得这说不定是吴辛屏在这种地方成长,所发展出的防卫机制。偏偏强奸这个字眼太大了。他承受不住,好像有人把整箱的针全数倒在他头上,其中几根刺破他的武装,笔直穿进他的喉咙跟心脏。
他打了个哆嗦。吴辛屏像是被强奸过吗?他又问,怎么样算像?
若以精神失序和反复崩溃来说,颜艾瑟更像。但,范衍重忧郁地想到另一个层面:吴辛屏在床上的包容。范衍重跟吴辛屏在性上面,始终好不起来,他常常力不从心,吴辛屏安慰他没关系,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性没有那么重要,过日子下去才是。
日子还过得下去吗?范衍重不确定了。
张贞芳深深吸进一口气:“我不想再说了,这是吴家跟宋家的事情,跟我其实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旁观者,不好说什么。我只是替怀萱感到很不值而已。她没有错,只是交到坏朋友,谁能够在十几岁就认清身边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听到吴辛屏现在出了事,范先生,我这样说很伤人,但我松了一口气,人做错事,还是会有报应的。”
“怀萱又是谁?”范衍重想办法忽视张贞芳的恨意言论。
“学长的名字叫宋怀谷,怀萱是他的妹妹。你不如利用你办案的专业,好好把那时候的事情弄清楚,到了那一刻,也许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们听到吴辛屏会这么反感了。”
“张小姐,很抱歉,但,”范衍重咬紧牙根,“算我求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既然你说辛屏在高中时被、被学长给强奸了。那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可怜她?你不是说你跟她当同学很多年吗?”范衍重险些说出,难道这都不算什么?
张贞芳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整个人竟有不合时宜的惬意:“我为什么要可怜她?范先生,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强奸这种案件,为什么都只听女生说什么?”
“张小姐,我不懂你的意思。”
张贞芳呼吸悄悄加速,眼中泛起红光,“我问你,两个人两情相悦,女生怎么可以把身体给人家后,再说人家强奸你?这是不是陷害?你说说看。宋家还真的赔了五十万,我不懂,宋怀谷是做错了什么,他那么善良的人,就这样被吴辛屏毁了。”
范衍重察觉到,张贞芳对这件事的立场,绝对不如她自己所言的“旁观者”那样单纯,下一个问题是,张贞芳是对里面的谁有反应?又是以什么角色?
张贞芳调整了一下呼吸:“范先生,你先不要去想这个女生是谁,先听我讲,再告诉我你觉得谁有道理。今天,有个人生日,在家里办派对,喜欢的女生也来了。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很正常。女生隔天看起来也是跟之前没两样,谁知道过几天,那个女生跑去跟老师说,她被这个男生强奸了。这有什么道理?”
“这不能妄下定论。很多受害者当下看起来都很正常,但她们可能是在隐藏……”
张贞芳插话:“我说了,你不可以把这个女生想成吴辛屏,你看,现在你就是在帮吴辛屏说话了。我不要听你的大道理,我只信我看到的。一个女生如果真的被那样了,她隔天怎么有办法跟宋怀萱聊天,有说有笑?”
张贞芳话锋一转:“再说了,宋怀谷条件那么好,多少女生喜欢他,他没必要来硬的,很多女生恨不得跟他在一起。吴辛屏这样污蔑宋怀谷,不就是为了敲诈?我还想过,搞不好是她爸怂恿她的,那一阵子她爸不知道在外面怎样了,吴家欠了好多钱。”
“辛屏爸爸有欠钱?”
“这你都不知道?”张贞芳悻悻然瞄了范衍重一眼,“吴家本来日子还过得去,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没钱了,吴辛屏她妈那一阵子还跟我妈借了不少钱,后来才还清,八成是用宋家给的钱还的。不过,她哥很好运,娶到有钱人的女儿,说是娶,不如说是入赘,小孩读书的钱跟他们开的车,好像都是娘家给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吴启源在母亲跟前抬不起头的原因,相处不过几个小时,范衍重已经能揣测黄清莲的心思。她势必认为儿子也抛弃自己,跑去享受更优渥的人生。
沉默半晌,张贞芳又说,“你自己想想吧。吴辛屏毁了多少人。可怜的不只宋怀谷,还有宋怀萱,听说刚出事的时候,宋怀萱差点没被她妈打死,她带回家里的朋友害惨了哥哥。”
“你可不可以给我你的联络方式,我怕以后我还有些事想问你。”
“不了。我不想被吴辛屏纠缠上。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算仁至义尽,倒是有个问题,我想了好多年。可以的话,你帮我问问吴辛屏,这几年来,她睡得着?不会良心不安吗?”
范衍重还在思量着怎么回应,张贞芳毫不恋栈地把门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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