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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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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不小心闭上眼睛了。我太累了,我的疲惫很可能来自这么多年来,我都要掩藏着我的感受,丝毫没有片刻的安宁。此时此刻,那女人瞪大眼,瞅着我。或许她心中正规划着一百种方式来伤害我。

    我时常想,我的秘密算什么?我曾经以为哥哥会牵着我飞出去,谁知到头来我一无所有,被遗留在原地,笨拙又狼狈地苟活。对哥哥的思念时常在体内烧灼着我,烘得我浑身皮肤膨胀发烫。有了丈夫,我还是渴得无法救药,丈夫是海水,我越喝越渴,哥哥是清泉,越喝越思念。这样不对。非常不对。只是对与不对的争执,又是谁说了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事也能够解释为,本性,如此简单。

    我喂过一只母猫,我叫它咪咪,咪咪后来消失了。

    我害怕咪咪被撞死,我们这里的酒鬼太多了,入夜,那些人的车速又莽撞得像是一心求死。我做了好多噩梦,咪咪瘫死在地,肚腹犹在鼓动。我并不爱猫,但咪咪不同,我喂过它。人很少意识到,“付出”这件事有多么令人难以忍受。高一导师,教数学的,口头禅是不忘行善,要当掌心向下的人。施比受更有福。他教完我们这届就退休了,据说是跟妻子搬回老家、照顾年迈双亲,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幻想过无数次,若有日我跟数学老师巧遇,我势必要纠正他,你错了,施舍的人会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挪移手势,一眨眼掌心就向上了。付出的人也在等待有人报恩。他比所有人都饥渴。

    我惦念着咪咪。逢人也问,有没有看到一只母猫,身上的花色东一块、西一块的。有人指点我去土地公庙寻找,说有人在洗水果时,看见了一只跟我形容得极像的猫。我拎着猫食去土地公庙,前两次都无功而返,第三次,垂头丧气地返家时,咪咪站在我家门口,身后跟着两只幼猫,她带着她的孩子来找我。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去便利超市抱回好多罐头。我看着那两只幼猫一天天长肉,一日,一只消失了,母猫攻击另外一只。我吓坏了,去问超市店员,店员从前养过一只猫。她很冷静地为我分析:咪咪在保护她的食物,她认不出那是她的小孩了。我挫败、震慑地瞪着店员,对方在这剎那看起来好聪明,我几乎要遗忘她在上班时间不断浑水摸鱼,或望着时钟、倒数下班时间的慵懒姿态。我急问,怎么会?哪有妈妈会认不出自己的小孩?店员眨眨眼,摆出一脸“我都说了你怎么还不信”的神情,又说,猫是用气味来辨识的,气味变了母猫就认不出来了。

    我恍然大悟,又黯然神伤。事理可以如此,人心何苦复杂。

    那年暑假发生的事很单纯:父亲睡了晨雅阿姨。

    母亲把我跟哥哥叫到客厅,告知了这件事。相对于伤心,母亲展现出的情感更像是愤怒。她诅咒父亲不得好死,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拉扯出来,我几乎要相信她下一秒跟电视里那些病瘦的丈夫一样,喷咳出鲜血。

    我一面心疼母亲,另一面则心疼父亲。晨雅阿姨那么好。我第一次见到晨雅阿姨的时候,整颗心懦弱地缩起,若我是晨雅阿姨的小孩,那该有多好?她的手指头粉嫩嫩,身上萦绕着一缕淡淡的香气,她不疾不徐地从冰箱端出水果跟蛋糕,递上叉子的手势如此温柔,有这样优雅的母亲,同学很难不羡慕我们。我的可怕愿想,父亲竟实践了。

    哥哥跟我站得很直,像失去温度的蝉壳,我们等着母亲的审判。内心满怀担忧,是不是从此我们兄妹俩得在老师学期初发下的家庭状况调查表上,勾选“单亲”,老师会在几天后,私下把我们叫过去,鼓励我们,只要认真读书,我们还是可以表现得和正常家庭的小孩一样好。

    我越想越觉得不甘心,灌入我体内的空气缓缓地变薄了,眼泪顺着眼眶滚落,哥哥急促地喊,妈妈,妈妈,妹妹好像要……母亲的视线直直地刺向我,脸上有我无法明白的恨意,我的身体很快地跟上我的心,我确实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我的身体,居高临下地旁观我的表演。

    我也想起瑶贞,我多想要她也在场见证这一刻,并在事情沉淀之后,向我描述我跟母亲的神情与动作。我想象她附在我耳边,声音伴着气息拂在脸上,令人迷乱的味道紧紧包裹着我,她说,你太了不起了,你知道吗,你妈妈完全被你骗到了。我好佩服你。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寥寥数秒,我发冷又发烫,心思如按了八倍速的录像带,一格一格跳跃,偶尔连续、偶尔失去了联系。母亲跨步,横在我跟哥哥之间,她抓住我的肩膀,指甲嵌入我肩肉,星火自眼前窜过,我痛得呲声,母亲把我抓到哥哥正前方,我跟哥哥四目相交,我读到了他眼中的关怀与困惑,心底又是一晃,我才要露出笑容,母亲吐出的言语如同闪电从天而落,把我的身躯狠狠劈成两半,她发出尖锐的干笑,你关心她不如关心我,你这妹妹也是你爸爸跟别人生的,不,也不能算是别人。

    母亲猛然又捂着脸,呜咽如婴孩,手放开时她满脸是泪,放声尖喊,我模糊地听懂了母亲嚷嚷的内容,你们的父亲太伟大了,他有病,他非得要去碰他身边的女人,不碰不行,不碰会死。我的耳朵一片嗡嗡鸣响,我怎么可能不是母亲的孩子?我们那么像。母亲带着我跟哥哥去菜市场,摊贩们像是事先说好似的,一个接着一个赞叹,随着我的年岁增长,我越来越像年轻一点的母亲,我们紧闭嘴唇时的侧脸,不笑的时候略垂的眉,鹅蛋脸,放在整张脸上显得太小的唇。太多迹象显示我的血脉与母亲紧密依偎,我不能理解母亲何必在这时试图扭折我的心。

    母亲停止对我的凌迟,她指着我,眯起眼,我心跳剧烈,胸腔萎缩,不由得庆幸瑶贞不在场,我不能接受她对我施以同情。也不愿想象瑶贞笨拙又执意,想挤出一两句好听话,又让我心底更加难受。我注视着母亲,祈祷她快点向我道歉。母亲跪坐,哥哥去搀扶她,这一幕让我情绪溃堤,我也捂着脸,细细地哭了,我们连表达难过的方式都那样神似。

    哥哥慰哄母亲,声音低沉,却满蕴力度,他说,妈妈你不要这样,你看妹妹被你吓成这样,你快点告诉妹妹,你只是在跟她闹着玩而已。母亲扬起脸,嘴唇向我吐出冰冷的命令,不允许你喊我妈妈,你的妈是你念念不忘的姨。你开心了?你得意了?你不是很喜欢姨?

    我转而寻找哥哥的视线,他也挂不住笑容了,声音飘浮,挤出别扭的微笑,妈你在说什么呢,姨不是你的妹妹吗?妈你是不是太累了。你跟爸爸的事情,怎么会跟姨有关呢?母亲撑着膝盖,站起身,我恍惚有种错觉,母亲快要消失了,她试着站起的模样如此辛苦。母亲拒绝回答我们的问题,她要我们去问父亲。她说,全部都是他造的孽,你们去找始作俑者问个清楚吧。说完,母亲紧抓着扶梯,一阶一阶,迟缓地爬上楼,她没有再转过来看我跟哥哥一眼。

    我望着哥哥,多么希望他会走过来,环抱我、以温暖结实的声音劝哄我,跟我说,我们所目睹的一切,不过是母亲在暴怒中制造的畸形妄想。哥哥镇定地走到电话前,我感到忧愁,但见到哥哥规律地压着数字,“崇拜”这种情感无端在我的体内膨胀,他为什么可以在混乱之中,轻而易举地意识到最重要的莫过于联络上我们的父亲。

    他是冷眼旁观?或是理解到必须如此?哥哥是不是想保护这个家?电话接通了,哥哥把我唤过去,话筒置于我们之间。哥哥发言,语调平静得我不禁仰起头观察他的神情,他流露出某种雕像的气质,我感觉到冰冷跟永恒。他要求父亲立刻回家。父亲回复,还在外面谈生意。哥哥不给父亲心理准备的机会,直接切入,妈妈说妹是你跟小阿姨生的。一段冗长的沉默,我恍然大悟,母亲没有说谎。我落下憎恨的泪水。父亲说,我马上回去。

    坐在沙发上期盼着父亲,跟坐在医院冷硬椅子上期盼着医生没有两样。他们都是要来发落我体内的秘密。父亲似乎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有所准备,他给予了很多细节,多到我无力说服自己,这是个即兴的恶作剧。自从母亲生下哥哥,身体跟着衰败,深夜里,她的背跟脚无以名状地抽痛起来,母亲深信自己即将不良于行,她没完没了地哀叹她得成为镇上同辈人里最早坐轮椅的。父亲把母亲送去院长那住了一阵子,吃了好几排的药,注射数不清的营养剂,丝毫不见起色,院长怀疑母亲是承受不了育儿的劳苦,简言之,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院长提议父亲找个帮手,姨于是到来。

    外婆很满意这安排,那时有个男生终日在外婆家附近游荡,似乎在守候着姨,外婆不喜欢那男生,嫌弃他只是个老师,收入有限,配不上姨,外婆很笃定姨可以跟我的母亲一样,嫁给商人或是医生。父亲说到一半,疲惫地揉了揉脸,他的双眼皮松开,眼睛深邃了几分,我恍惚自问,我怎么未曾注意到父亲面容这般俊秀?父亲偶尔会来接送我们,有几位同学起哄,大喊父亲是美男子。在我心中,那张脸就是一张父亲的脸,无关俊帅丑陋。如今情势逼得我仔细端详他,多少人被这一张脸给吸引。母亲。姨。晨雅阿姨。那不单纯是一张父亲的脸,也适宜解释成情人的脸。我延迟到那么晚才发现。我对于血亲的判断,似乎老是失准。

    我逼问父亲,我是姨的小孩吗?父亲的眼中飘现一抹幽光,我心中巨人一般的父亲,这一刻看起来渺小、萎缩、不堪一击,他徐徐点头。我不由得抬头眺了一眼楼梯的方向,想着母亲是否握着栏杆,提着呼吸偷听。我又问,怎么是这样?父亲阴郁地看着我,试图解释,你妈妈整天把自己关在二楼,院长说你妈妈的心病不是一天两天会好的,要我跟姨有耐心。我好像在照顾两个小孩,一下是你哥,一下是你妈。那一年我回到这里,只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说话。没有你的小阿姨,我根本撑不起这个家。父亲抹了抹脸,神情干净又无辜,他无措地干笑了两声,说,你们不要担心,这个家还是会好好的,不会离婚的,我上去跟你们的妈妈说一下话。

    哥哥拦住了父亲的脚步,他瞪着父亲,那果敢、专注的神情我至今难忘,他问,爸,你还会再让这种事发生吗?再发生一次,我们就要没有妈妈了。父亲杵在那,我没见过他这样胆怯的脸,他怅然地开口,不会的,你们不要担心。语毕,父亲步履沉重,蹒跚地登上二楼。他走进主卧室,我跟哥哥大气不敢抽一声,很担心他们两人的发展。哥哥闷着声说,我们的父亲太懦弱,也太多情了。我点点头。

    父亲那样崇拜、敬重王叔叔,为什么他在对晨雅阿姨做那件事情时,会忘了他的挚友呢?我想象父亲触摸小阿姨,或晨雅阿姨,那是个两情相悦的场面吗?那些女人的内裤是她们主动褪下的吗?还是说,她们只是天真地倒卧,把主导权交给我的父亲,如此一来,她们才能够抽身,好整以暇地说,这一切都非我所愿。

    我忖度着她们的内衣,跟母亲泛黄的、弛张的内衣截然不同,合该镶满了精细的蕾丝。乳房包裹在里面,如薄纸里蒸好的糕点。我怎么可以妄想这些女子的裸体,又,为什么妄想她们与我的父亲交合,让我又是苦闷又是兴奋。我难不成是疯了?我又想到被母亲没收的那些姨的礼物。怪不得姨总是给我最好的。我也想到姨的名字带个“荷”字,“小河”原来是“小荷”的误听。这样说起,父亲那晚捧着我的脸,绽放出的甜蜜微笑都有了缘由。父亲爱过姨。我既委屈又释怀,坠了几滴泪,滴在哥哥的臂上。

    我推开哥哥,一心一意要找到瑶贞。我会给瑶贞一个加工过的故事,里头仅有父亲睡了王叔叔的妻子,没有姨。我走得汗流浃背,我给自己设下底线,允许自己在瑶贞面前稍微冲动地哭泣,但不能太久,若瑶贞凑过来,以她那拙朴、愚缓的言辞,试着给予慰藉,我或许让她拥抱我,拍拍我的肩膀,同样地,也不能太久。我不能让瑶贞以为,她安慰了我一次,就显得她偶尔比我聪明识事。我还没表明来意,瑶贞早先一步,宣布她要搬走的消息,让我的眼泪硬生生被封存,无法流下。那个分秒没有流下,其后,我也寻不到其他的场合,只能独自享受,秘密爆炸瞬间的轰然耳鸣。

    有一段时期,我食不下咽,有时整天只吞了半只苹果,还是哥哥逼我吃的。我无从预测我的父母会怎么商量我的归处,而瑶贞的隐瞒更让我如遭背叛,到了第三天,哥哥再也忍受不了,他走进我的房间,我埋在枕头上,木然、无语,只是眼角留心着哥哥的举动,哥哥蹲下,视线与我的平齐,语气又肃穆又宠溺,你该振作了。

    我干涸的双眼又有潮水涨起,哥哥见我泫然欲泣,把我的上半身拉进他的怀里。迈入青春期的哥哥,散发出跟瑶贞有些近似的酸果气味,称不上好,我却嗅了又嗅。哥哥的身体因为荷尔蒙而变成我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他的骨头与肌肉似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进取。哥哥的吐息落在我的耳际,温热潮湿,沿着耳朵的轮廓掉入我的身体,他说,你不要怕,你还是我的妹妹。这是大人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我们两个人没事,就没事了。我们不要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我就是听着哥哥的话,一点一滴把散落一地的自己给拾拼起来的,否则我好害怕母亲要把我赶去跟姨一起住,跟姨一起生活并不会令我难过,姨是母亲更好的版本,母亲确实也猜对了,我幻想过若姨是我的母亲,我也不至于太悲伤。我担忧的是就这样离开了我习惯了多年的家。仿佛有两个我在做抉择,究竟是跟我的生母一同度日,或者是在这里,跟我爱的人与爱我的人耗尽一生,两个选项,似乎都能让我不枉此生。下一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是,这仅仅是我个人的问题吗?其他人,都是用一张脸,一份理念,一式逻辑,就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没人知晓父亲是怎么说服母亲的,他们又好了。

    我们绝口不提王叔叔,晨雅阿姨,与其他的关键字,台北、地铁、通车,以及改变。父亲瘦了几公斤,气色也枯黄许多。即使如此,他恢复了旧往的应酬。母亲隔了几天又下到一楼来,神情自若,像是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不曾发生过。冥冥之中他们大概达成了什么交易。母亲对我的态度也回到旧样,不冷不热,差别在于我不再怨怼,那是我应得的。

    暑假结束,一晃神,时序进入冬天,不知是否心情作祟,或那年的寒流特别顽强,那是我经历过最冷的冬天。清晨跳下床,准备把睡衣换成制服,冷风刺在我的肋骨上,如电流窜至胸口,再跳跃至太阳穴,我痛得咧嘴,频繁地换气,想让身子暖起来。母亲扔给我一件背心,我还是冻恹恹的,哥哥竟说不冷,我伸手摸他,暖呼呼的,我把他的制服掀起一角,制服跟内衣之间,还多了一件保暖衣,料子粗厚,我抚过,手掌挲擦出热气。

    哥哥也把我的制服连同内衣拉开,他的手直接放在我的腰上,整个世界我只听见我的心跳,哥哥往上延伸,到我的胸肋,我停止呼吸,他又倏地往下一揩,凡他掌心所经,处处有火焰升起,火舌舔舐着我的心。哥哥问,你怎么那么冰,我去跟妈妈说。我拉住哥哥的手,说不用了,我不冷,你不要再去打扰她了。哥哥看着我,迷蒙之间我听到他的叹息,他说,好吧,你想要这样,就这样吧。我没有说话。哥哥弯下身,紧紧箍着我,那年暑假我一厘米也没长,月经也没来,我忍不住把两件事带给我的打击,怪罪于父母跟瑶贞。我被自己的身世给吓到了,身子承担了心灵的痛苦,因而如置牢笼,血僵凝在体内,落不下来。

    话题沦为禁忌,就生出诱惑,我反倒很常想起王叔叔跟晨雅阿姨。王叔叔多爱他的妻子啊。晨雅阿姨个性风风火火,时常截断王叔叔的话,我常为晨雅阿姨担心,我想起院长夫人只穿着内衣罚站的故事。殊不知王叔叔并不生气,自在地把目光落在妻子身上,干脆把麦克风让给了她。进一步说,我在王叔叔身上,见识到若男人想尊重女人,他是有能耐做到,并不让自己看起来很委屈,或承受了什么不公的挑战。父亲只解释他怎么亲近了姨,没讲述他跟晨雅阿姨的经过。我只能揣测,揣测让人大胆。我把记忆所及的画面小心剪辑,组合我眼中有意义的线索。人只要接受了结果,往前追溯的滤镜也难免深受渲染。我转身追忆,连父亲催促着哥哥跟我快点上车的声音,都渗进了激情。我的父亲可有挣扎过?他又是如何劝哄晨雅阿姨与他不伦?换个角度,在姨的眼中,她可曾有一剎那踟蹰,身上的男子是她绝望的姐姐的丈夫,她照顾的孩子的父亲。母亲没有骂错。父亲罹患怪病,离他很近的女人,妻子的手足,挚友的爱妻,隐隐召唤着他,诱他,勾他,他动之以情。

    我瞒着哥哥,又去找了一次父亲。一见到我在他身侧坐下,父亲定定地看着我,我百感交集,也同情父亲,他伤害了很多人,尤其是母亲,连带地也伤害了我。我更渴望母亲的爱了。十二年来她不是没试着爱上我,她刻薄过,偏心过,知晓内幕后,我更甘愿想到母亲对我好的光景。她藏着苦涩的秘密,秘密的结果又成天在她的面前,学步,上学,结识朋友,闹别扭,偶尔还说谎欺骗她。我曾为了跟瑶贞闹别扭,哭哭啼啼,拒绝晚餐,半夜,饥饿熬出满腹酸水,我摸到厨房,见到母亲为我留了两枚水煮蛋,一碗汤跟一片巧克力。我站在料理台前吃着母亲给我准备的食物,胸中是一片澄黄暖明。然而,我对父亲也很好奇。他不是初犯。他连洗澡都不会摘下手上的结婚戒指。他在追寻什么?姨跟晨雅阿姨是否让他享受过?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时常做梦,梦到自己孑然一身,飘到了他方?

    我问,有其他人知情吗。父亲提到一个人物,院长。我出生那日,护士是从别的医院找过来支援的。出生证明跟其他的住院资料都没有瑕疵。我又问,邻居呢,其他人呢,会有人发现吧,妈妈的肚子没有变大。父亲的语气异常地定静,他大概私底下演练过数回。你不要怕,我们成功隐瞒了所有人,生完你哥哥之后,你妈妈太沮丧,很少出门,你阿姨穿得很多,遮住身材,没人问过。最后两个月,姨也不出门了。你的姨是半夜三四点破水的,我们开车抵达医院,那么晚,一路上我们没遇到任何人。你妈妈跟姨一起在医院里住到你满月,最里面的房间,我跟你外婆、院长轮流照顾着,没有人知道。在我们这里,人跟人之间是藏不住秘密的,你都那么大了,有人来问过你吗?没有。

    我心一抽。难怪母亲时常把我往医院送,她说不准是在跟院长赌气,院长也是计划的共犯,他站在我爸爸那边,演了一出好戏。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爱过姨吗?哥哥不在,我拜托你跟我说实话。父亲神情一凛,声音温柔得近似哀求,他说,你原谅爸爸吗。我点头,父亲又说,若你愿意原谅爸爸,就不要问了。

    时序持续推进,到了回外婆家的日子,父亲频频苦劝,母亲奋力挣扎,你自己带他们去吧,我不想收拾残局。父亲寒着脸坐上驾驶座,哥哥牵着我走进后座。沿途我的思绪灰扑扑的,无法想事,因为整颗心已化成事情本身。外婆跟姨在门口站着,脸上有刻意的笑容。我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外婆怎么理解她的两个女儿都为同一个男人生了小孩。在姨怀孕时,到底有几个人坐下来商讨我的生命,他们在这几年间又是怎生决定尔后相处的模式?我不记得外婆对父亲开口时有过不耐或遗恨。姨也是,他们对父亲的态度亲切自然,毫无异常。

    姨的眼中蓄起了泪水,她伸手,在我们之间制造了亲昵的气流。我双手紧握,很决绝地说:我妈今天没来,她人不舒服。姨的脸庞抽搐起来,眼泪迂回打转,我绕过姨进了屋内。我做出了抉择。我不可能不这样做。我得选择自己的母亲。多数的人,一生下来就有个母亲在那里等着他们了,我没有,我得做出对我最好的选择。我坐在沙发上,哥哥的手紧压我颤抖的肩,他说,你辛苦了。我听到外婆、父亲跟姨错落的交谈声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姨抽泣起来,我放弃倾听。我拉扯哥哥的袖子,问他,能不能为我帮一个忙,哥哥眉毛轻抬,等候我的指示。我说,等我们回去,晚上你可不可以来我的房间,跟我一起睡。哥哥倾斜着头,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逡巡,扫描、辨识着我的诚意。他咧嘴一笑,点头答应,我反而忧心起来。

    我很多年后再回去看那个下午,稍微厘清了十二岁的我在想些什么。寂寞。我被寂寞给深深攫住了,我参与了跟哥哥的苦涩游戏。我转换了我的身份,不再只是被动地接收。秘密因而变质,从可以告诉一个人的秘密成了无人可以倾诉的秘密。我没有勇气去想这是不是个好的决定,我太累了。我想要有个人在我做了这么困难的决定后,给我一个长长的拥抱。姨悬空的纤白双手,在我脑海凿出窟窿,我得要紧紧用什么压抵住,才能防止血的汩汩涌出。

    三十一也搬走了,她的父亲等了好久,终于抽到了移民签证,她小人得志地说自己要变成美国人了。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我不必再担忧着她的伏击,也为自己感到不值。三十一居心叵测,却收获了甜美的命运。美国,那里的人是不是每一个都金着发蓝着眼珠子,嗓音迷人,步伐轻快仿若随时都能跳舞,鼻梁挂着很精致的眼镜。

    三十一的告别,让我立誓要重新开始。我不是个有完整身世的人了,我不能再出差错。在家里,在学校,都要堂堂正正。可惜没有一个人能够像瑶贞那样,让我有书写的欲望。我竭力表现,想说服他们选择我成为最好的朋友,一个女生不能没有最好的朋友。诡谲的是,一旦我跟她们亲昵,我又承受不住内在的反感,表露出淡漠、不耐烦的样子。

    有些女生传起了对我不利的流言,我想驳斥,又偷听到她们对我的形容很正确,双面人。我暗自惊心,看来同学也察觉到了,我有两个“自己”。一接受这个念头,更能感受到自身的无能为力。我越来越畏惧照镜子,担心镜子里投射出来的脸孔会随着时间而幻变成我认不出来的五官。

    我一个学期内掉了五公斤,浴室的排水孔挤满了我的头发。我哀求母亲,让我请了三天的病假,由院长开证明。那三天,我参与了母亲的白日,跟过去我亲自和同学描述的不太一致,所有人都认为母亲的命很好,比院长夫人还好,院长夫人需要打点医院的庶务,也得固定在家里举办一些席宴,我会纠正那些人,说,但我的母亲要做很多家事,我们家那么大。

    同学们纷纷服气了,是,你家好大,只比院长家小一点。我竖起耳朵倾听,以为自己会听到母亲在屋内移动的脚步声,水桶被抬起又放下的闷响。实则不然。母亲主要待在自己的房间,到了十一点多,她才走到厨房,我也识相地在那个时候走到二楼跟她会合,母亲煮了几盘清淡的菜肴,都是对身体有益的。我坐在她的对面,放缓手脚,尽量不发出咀嚼声。下午我们又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母亲的房间传来歌声,那是她很钟情的歌手,母亲买了她好多张专辑。我听到母亲跟着轻哼,我有些诧异。她很少在哥哥与我面前有过如此放松,泄露个人喜好的举止。我怀疑她忘了我也在家。

    我走到楼梯间坐下,听母亲唱歌,母亲一首接着一首,我的脑中浮现一个想法,那想法很奇怪,但也很不可思议:我或许能够试着跟母亲说点什么。我不一定要一下子说出全部,先做出开场,再来一些提示,让母亲发问,使唤我解释得更仔细。我得先故作十分为难,让母亲相信我不是在装模作样,她催促,我才把秘密交给她。我在脑中设想,铺陈着对白顺序与相对应的神情。

    那些女生大致上说对了,我是个双面人,一个活泼,一个阴沉;一个天真无邪,一个世故老练;一个恨不得不顾一切,另一个却迟疑恐惧。单单是维持着两者留在我的身体里,不要逃出去,就耗光我全数气力。好比说那时,我即将走下楼,让一切按照我的模拟接续发生。母亲抱着干净的衣物走上楼,见我坐在阶梯上,脸上先是浮现困惑,旋即挑眉,问,你又不舒服了吗?我内心慌乱,这顺序错了,我得再次计算台词,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缄默,笑得很紧张,在母亲眼中似乎被解读为心虚,她有了情绪,声音一沉,又问,你到底在做什么?不要再演了,让你请假三天是极限。不管你好了没有,你明天得去上课。

    母亲越过我,进入哥哥的房间,几秒钟后,她走出来,愁容满面,手上握着一本什么。母亲心事重重地在哥哥的房门前踱步,她又走回去,出来时手上已空无一物。母亲喃喃低语,太脏了,真是太脏了。又瞪我一眼,吩咐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回自己的房间,在她回来之前,我不许离开。

    她疾走回房,歌手的声音中断,我听见钥匙串碰撞的铿击,以及门被用力甩上的轰响。我用了一段时间才把门打开,亦步亦趋闪进哥哥的房间。我没花多久就找到了,母亲显然没把那东西放回最初的位置,她刻意放在桌上,非常方正,与桌子的边线对齐,那是一盒扑克牌。封面是一名半裸的女郎,头发湿润,两颗硕大的,红通通的乳房往左右倾斜,她穿着一条很紧的牛仔裤,双腿大张。

    我想起母亲的警告,抬头张望,拆开盒子,从中抽出一叠,那是男女交合的画面,高度聚焦在他们的性器官,其中一张,男子挺肚,身体的一部分没入女人的身体,我首度看见女人体内的皱褶,以及皱褶如何被打开,我的指头战栗如触电,那张牌落了地,滑飞进书桌底下,我吓坏了,赶紧蹲下,牌埋得很深,我左顾右盼,没有适宜的器具,我跳回自己房间,汗流浃背,找到一把尺,我赶紧以尺去够,把牌给一点点敲出,牌面布满尘埃,我不得不拿到二楼去冲,再以卫生纸揩拭,纸摩擦着牌,我的心又是一电,我爬回三楼,把牌嵌回,对齐桌子的边线放下。我回到自己房间,用厚重的被褥覆盖自己。

    那晚,我做了噩梦,梦里我失去了五官,只得躲起来,透过声音跟人联络,梦里有个人买走了我的长相,我再怎么苦苦乞求,他也不让我赎回我的五官。我醒来整个人汗湿如淋雨。我听到哥哥跟母亲的交谈声,从一楼传来。我想下楼偷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又感到头昏脑麻,哥哥拖着上楼,我以为他挨骂了,必然很不快。我错了,他走进我的房间,神色自若地坐在床沿,见我睁着眼,他低笑,我以为你在睡觉,要给你惊喜。我坐起身,哥哥把一盒彩笔推到我眼前,我定睛一看,不自觉张大眼,那是很珍贵的香味原子笔,班上的女生流行涂在指甲上,指甲有蜜桃香,也有颜色,老师没有制止我们,他们不认为那是指甲油,不必受到校规的约束。书店一进货,又被扫购一空。

    我问哥哥怎么来的,答案简单得不可思议,他说,你请老板为你留一整盒就好了。见我无动于衷,哥哥推了推我的肩膀,开心吗?我点头,却也感受到寒意一层层渗透,瘫痪了我的意识,我感受到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该说的而没有说,该做的也没有做,我凝视着手上的彩笔,比我想象的还要沉甸甸,我决定别再认真想了。我该做的是拆开这盒礼物。哥哥在打量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隔天,清晨闹钟一响,哥哥来敲我的房门,很雀跃我们又能一同走路上学。我坐在床上,不肯站起。母亲走到我跟前,声音跟表情一样毫无温度,我就知道你骗我,你才没有生病。说吧,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去上课。我看着哥哥,又看着墙壁上的时钟,哥哥要迟到了。母亲跟哥哥同时在等我,某种绝望在我心底倾覆,如洪水泛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奉承,带点哀求,我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我不想再去上学了。

    母亲换上宽容的神色,走过来揉我的肩,我从她的眼神读到原谅。她不怪我了。多么荒唐,母亲待我并不仁慈,然而她也不能容忍别人欺凌我。母亲提议,那我去学校跟老师反映一下。你今天还是得去上学,你越是不去学校,你越没办法交到朋友。母亲换上正式套装,警卫几乎是立刻放行了,我经过警卫时,从他的脸上读到幸灾乐祸。

    我跟哥哥的求学路上,父亲的名字不绝于耳,母亲则是无声的幽魂,如今幽魂现身,我能明白警卫的好奇心。母亲要我先进教室,不打算让我出席她跟班导的谈判现场。我在教室硬邦邦的椅子上坐立难安,母亲会跟班导说什么,我无从想象,她可能会怪我,也很可能会怪班导。课堂开始,班导迟了十分钟,母亲在窗户那对我挥手,示意她要走了,她微微一笑,我辨识不清那是激励或是调侃。我心紧紧一揪。她没有把我唤过去,跟我多说几句,我要怎么面对班主任?

    母亲的对话很迅速地产生效果,几天后,班导把一个女孩调来我旁边。那女孩,我给她取了一个绰号,鉴于她是双鱼座,我叫她小鱼。小鱼是个神奇的女孩,分组时向我提出邀约,免除了我乏人问津的尴尬。小鱼每一次要上厕所时,不忘问我是否愿意伴同。她最完美之处在于,从不让我察觉到她的手心,是向上还是向下。她行为大方,举止从容,好像我们打从最初就志同道合、十分投契。

    有小鱼在身边,那些流言蜚语也随之减弱,小鱼人缘极佳,有些同学渴望亲近她,也顺带照顾了我。我本来有一些难过,无法自然地跟人建立友谊,似乎暗示了我跟其他同龄女生比起来有些特定缺陷,我很快地学会不在意,小鱼的加入,为我的世界注入香草般的清新气息。我买了巧克力饼干请她,她说味道很棒。我回到文具店,挑选信纸跟笔,写信给小鱼,告诉她,我不是个坏人。她说她相信我,她越跟我熟识,越能够感觉到我只是太害羞,不知如何抒发内心的情感,那些女孩对我的评价都有失公平。我握紧信纸,用力得我的心脏都痛了。

    我把信纸收回信封,心中充满柔情、肃穆跟宁静。我想起瑶贞。我问小鱼,你会在这里待多久,你有远方的亲戚吗,你会不会一下子出现又消失?小鱼笑了,回答,我能到哪里去?我妈说,除非我考上很好的大学,否则我只能待在这,外面的生活很贵,我们家很普通,他们说读书会花很多钱,量力而为,不适合就去工作吧。这答案令我卸下心防,她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困于现实环境。也就是说,她有动机,没有金钱的支持,我感到安全,决定让她慢慢深入我的生活,包括哥哥。我始终企盼有一个人帮我看一下哥哥,这愿望是如此强烈,应该要有另一个女孩见识哥哥的全部。

    哥哥遗传了父亲俊秀的外貌,身子颀长。哥哥生日时总收到许多礼物,连同洒了香水的卡片。哥哥全数交给了我,要我拆开,把喜欢的东西留下,不喜欢的直接丢掉。我的喉咙被复杂的情绪给堵塞着,我太幸福了,哥哥把那么多人对他的暗恋交给了我,任我处置。我想让那女孩也加入这份幸福,也许她会喜欢上我哥,见过我哥的人很难不被他美好的一切给勾引。最好我哥也喜欢上她。

    我喜欢这个安排,如此一来,我们三个人会形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形。我那时太天真,习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以为我这么做,事情会回到应有的轨道上。我没想过小鱼会悄悄地移动到瑶贞也没有造访过的地方,又在最紧要的时刻收回了一度伸出的手,因而让我们如河上的小船,翻覆灭顶。这么多年来,我在心底演练过许多次,若我们又重逢了,她要说什么,我又要怎么应答。

    十七岁那年,我们亲手埋葬了彼此生命的一节。我们是彼此的劫难。我们从核心逃走,留下一张写了一半的考卷,而在多年后,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这是我们自己一起选择的预言。做了事,承担代价,如此简单,我们得把剩下的考卷写完。现在,永远。

    我其实想问她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你想过我吗?

    我也说不上来我想不想她。我猜多少是难免的。要如何让自己被一个人永恒地惦念?让他对你爱恨交加就是了。如此一来,他每一刻都得想一个问题,他是爱你多一些还是恨你多一些。他在心底琢磨你的时间就比他爱过的人跟恨过的人都还要多。你像是拥有他又不需要付出什么。

    哥哥,都这么久了我还是没有勇气跟你说明,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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