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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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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衍重以眼角余光注意着仪表板上的时速。他严重超速了。吴启源的话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仿佛撕下海报后壁面余留的残胶。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的家庭藏得这么隐秘?正常人会这样做吗?两种思维在范衍重的脑中各自扩散:一是,吴启源在说谎。他只是比较友善的黄清莲,懂得把对于吴辛屏的恶意以一种质朴、带点委屈的方式呈现。

    范衍重执业多年,上过这种人的当。这些人,令他又气馁又惊艳。他们的双手通常是带点神经质地交握着,叙事含蓄、字斟句酌,批评别人时,也会真诚地流露出苦恼、自责的神态。

    范衍重刚考上律师没多久,屡屡被这些人打动,一方面庆幸自己在人情义理上没有遭遇什么恐怖的考验,一方面感伤于人与人的欺凌如此频繁。他在餐桌上跟李凤庭讨论这些人的苦痛与折磨,李凤庭很识趣地应声,你现在才知道社会有多阴险,睁大眼睛、仔细看,这些都会成为你宝贵的经验。之后,他跟着老板张国贵上法庭,看着对方律师提出的证据,范衍重的认知与信念被击溃了,李凤庭的话再次穿入他的内心,你现在才知道社会有多阴险。他寄予同情、信赖的那些人,都在说谎。

    范衍重一直期待张国贵会找个时间,教他怎么判断当事人的说词真伪,等到范衍重处理的案子多了,才懂得张国贵为什么保持不语。这得自己去体会:人会想尽办法为自己制造受害情节,不这么做,他们难以度日。也就是说,这些人否认自己的犯行,不是因为他们恶性顽强,才能够心安理得地说出与现实不符的言论,相反地,这可能源自他们内心仍眷恋着自己善良正直的一面。

    吴启源是这样的人吗?几小时的相处,已足够范衍重判断出吴启源俨然是黄清莲的应声虫,他对吴辛屏的认识,可以不受到黄清莲的污染吗?但,吴启源电话中的语气,弥漫着老实、木讷的特质,吴启源有能力经营这么长的谎言吗?他看起来脑袋并不灵光。还是说,吴辛屏才是那种人,势利又刻薄,唯独在范衍重面前,修饰出一个无辜的自我。

    范衍重一层层推敲,吴辛屏是发自内心地疼惜范颂律吗?吴辛屏企图获得什么?按照黄清莲与吴启源的言论,吴辛屏贪图荣华富贵?这不是多数人的向往吗?再说了,范衍重给了吴辛屏一张副卡,连带按月汇入五万元的家用到他为吴辛屏办的户头。吴辛屏不怎么刷那张卡,户头的钱也是合乎正常家庭使用地消耗。她要的是钱吗?范衍重糊涂了。

    这时,颜艾瑟的身影又悄悄地、优雅地走进了这复杂的脑内回路,再一次朝他伸出手。颜艾瑟问过他许多问题,最常见的一则是,衍重,在这世界上,你最爱的人是我吗?范衍重不假思索地点头,反问,你呢?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的人是我吗?颜艾瑟歪着头,完美的脖颈线条一览无遗,她慢了两秒钟,绽露灿笑,当然。

    与颜艾瑟离婚的头几个月,范衍重把范颂律送到李凤庭那里,一个人过生活,从前的兴趣跟嗜好再也勾不起他的精神,他看起一些过往嗤之以鼻的节目。不怎么样的艺人,不怎么样的棚内,对着不怎么样的主持人,叙说着不怎么样的婚姻烦恼。范衍重放下遥控器,打开他请助理买的便当,让他几乎叫不出名字的艺人的声音围绕着他,想象他们在自家走动,说话,范衍重感觉到被陪伴的舒适,最棒的是,他不必回应这些人的好奇心。这些人不会突如其来地凑近,开启话题,衍重,你还好吗?要不要见面?谈一下你跟前妻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记者把你说得这么恐怖?

    有一集节目的主题是信任,标题下方有一行深蓝色的小字,“你会偷看另一半的手机吗”,一位留着短发、容易脸红的来宾说,“我跟我的另一半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来宾紧致的脸庞混杂着羞赧与恰到好处的自信,范衍重停止咀嚼,屏气凝神,主持人俏皮地问,“你确定吗?也许你的丈夫有一两个小秘密,你不知道而已”。来宾被主持人给扰乱了节奏,脸上的微笑稍稍走样,她深呼吸,试着稳定声音,“不,不可能,我的丈夫有什么事情,我一定会知道。我们都是很需要安全感的人,结婚前有说好,手机密码要让对方知道,定位也要分享,不这样约法三章我们没有办法走进婚姻。”

    范衍重关掉电视,真荒谬,这个女人清楚她在说什么吗?范衍重才不如此想,他觉得,很有可能,终其一生,人倾倒最多谎言的对象,就是他们的伴侣。很多人形容婚姻是一座墙,为了待在墙内,人必须维持某个奇特的外观与生活。谎言是润滑剂,不是绊脚石。

    补习班的一楼充斥着海苔饭卷的气味,那是学生们放学后的点心,为了发送饭卷,西西一脸困扰地告知奥黛莉,头顶上方有监视器,若她继续跟奥黛莉交谈,主任很可能会打电话来警告她。奥黛莉点了点头,要西西先忙,她会耐心等待。

    简曼婷从教室走出,明明也看见了西西忙得不可开交,仍把一本书放在桌上,请西西影印十五份,按照顺序订好再给她。简曼婷坐在奥黛莉的身旁,撑着下巴,吐出一口长气,似乎想告知旁人她有多么疲惫不堪。但是,连奥黛莉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简老师的工作尚未正式开始。

    简老师胳膊厚实,皮肤焕发着奶白的光泽,坐在她旁边,更衬托出奥黛莉骨瘦如柴的外观。简曼婷轻声问,请问你是谁的家长?奥黛莉没有预料简曼婷会跟自己说话,她竟结巴,明明只要把跟西西说的话重复一回,便能安全脱身,奥黛莉却做不到,简曼婷慵懒又不失凌厉的气质,让奥黛莉格外不安。

    西西回答,“简老师,她不是家长,是来找吴老师的。”

    “哦?来找吴老师啊?”简曼婷的视线扫过奥黛莉全身,“你是她的朋友?”

    奥黛莉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西西,西西承诺她手上的事告一段落,就打给范衍重。

    “你是吴老师以前的朋友吗?”

    “对。”奥黛莉并不是很想搭理这位陌生人,一心希望西西快些为她办事。

    “吴老师最近突然没来上班了,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奥黛莉心弦一松,简曼婷语气中的担忧,让她对简曼婷产生一丝好感。

    “是,我也很担心辛屏,电话打不通,我们昨天约好要见面的,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你问过她的先生了吗?”

    “我没有她先生的联络方式,只能来这里问,辛屏跟我说过她在这附近的补习班工作,我刚刚找了两间,都不是,以为自己记错了,好险我没放弃,还是有找到你们这边。”

    简曼婷的态度变得十分柔和,她倾听着奥黛莉,奥黛莉从简曼婷的眼神中感受到鼓励,她摇了摇头,想甩掉脑中不断浮起的记忆碎片。简曼婷让奥黛莉想到一个人,她想避免这样。奥黛莉强迫自己专注在眼前。

    “吴老师有没有跟你提过,她的先生是一位很有名的律师?”

    “有,但她没说太多。”

    “怎么可能?你们不是朋友吗?这样也太见外了。”

    “辛屏说……她老公蛮重视隐私的。”

    “原来是这样。这也难怪,毕竟……她老公……嗯,”简曼婷紧盯着奥黛莉的神情变化,发出一声叹息,“啊,算了,吴老师没说,我也不要去讲别人家的私事。”

    “拜托你告诉我。”奥黛莉激动地把手放在简曼婷的掌上,两人同时因为肢体的接触,而颤了一下,奥黛莉的掌心冷如寒冰,简曼婷的却温暖又蓬软。

    “你有什么线索,请务必让我知道。”

    “若之后吴老师知道我把这些事告诉你,会对我生气吧?”

    “不会的,我会跟辛屏解释,是我要求你的。”奥黛莉急促地回答。

    “那好吧。先说一件事,你不能够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假如有人问,你得说是自己发现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补习班老师,斗不过人家大律师。”

    “好,我答应你,也谢谢你愿意帮忙,辛屏有你这种同事真是幸福。”

    简曼婷停顿了几秒,笑道:“对,所以联络不上她,我也很着急,不知是怎么了。”

    “太好了,”奥黛莉肩颈一松,压低声音,“我请柜台小姐帮我联络辛屏的先生,她心不甘情不愿的,我还以为是不是辛屏在这里不受欢迎。不然为什么人都不见了……”

    简曼婷轻拉着奥黛莉的手臂,“去外面说,这里不方便。”

    一到门外,简曼婷径自往前走去,奥黛莉一头雾水,连忙跟上。一进到便利店,简曼婷在架上挑选了两盒巧克力,结账后,她把其中一盒拆开,倒一些在掌上,伸向奥黛莉,顺便解释,“另外一盒是要给柜台的,我可不希望她跟主任打小报告,说我临时离开。”

    奥黛莉并不是很喜欢甜食,不过她还是拿了一颗,塞进嘴里。糖分刺激着唾液的分泌,奥黛莉恍然想起,她一整天没进食了。

    范衍重接起电话,是补习班。

    “范律师,你会过来补习班吗?这位小姐她……”西西为难地问。

    “我待会儿有事,怎么了吗?”

    “吴老师的朋友说如果她今天没有看到你,她会一直待在补习班。”

    “你帮我跟她说,我不接受这样的威胁。要见面可以,明天。我今天有事。”

    话筒另一端传来窸窣的交谈声。范衍重又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她慌张且高声地跟西西争辩着,不,他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你告诉他,不然把电话给我,我自己跟他说。西西低声下气地拜托女子不要为难她。她得准时拉上铁门,时间一到,主任会检查。

    两道声音模糊地交锋,范衍重跟着心浮气躁。

    “范律师,她在柜台这里,我没有办法做事。”西西压低了声音。

    “好,我理解了,我大概一个小时到,你先请她到附近的快餐店等待,好吗?”

    奥黛莉比范衍重想象得娇小,目测在一百五十五厘米上下,整个人套着一件过宽的衬衫。范衍重还没坐好,奥黛莉抢先一步开口,范衍重拉开椅子的手势一僵。

    “为什么还不报警?”奥黛莉的双眼充盈着戒备。

    “许小姐,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权力决定我应该做什么。”

    范衍重觉得奥黛莉这称呼太亲昵,他问了女子姓氏。

    “辛屏跟我约好了昨天见面,她从来没有失约过。”

    奥黛莉的嗓音含着一丝嘶哑。

    范衍重深吐一口气,拉开椅子,坐在奥黛莉面前。

    “许小姐,请问一下,你是谁?辛屏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

    “范先生,我知道你很困惑,”奥黛莉顿了一下,“这不好解释。”

    “你不觉得你在强人所难吗?许小姐,我们将心比心,今天有人跑过来,说是你伴侣的好友,可是你的伴侣不曾在你面前提过这个人,你信吗?”

    整日奔波磨光了范衍重的理智,他拔高的音量引来隔壁一位中年男性的注视。

    范衍重咬了咬牙,他得谨慎些,不能再引起关注。

    “我是有证据的。”奥黛莉平静地反驳。

    “那好,证据在哪?”

    “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你是说婚前协议吧?那不算什么。我跟我太太收入上明显有一段落差,稍微有社会历练的人,都可以做到这种猜测,这不是什么太高明的证据。”

    奥黛莉收起泪水,改以冰冷的眼神打量着范衍重。

    “许小姐,我要很慎重地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补习班那边有跟你说过吧,辛屏不告而别,我很焦虑,也很紧张,现在只想专心找到辛屏。若你没有线索可以提供,请停止现在的恶作剧。否则,别怪我对你采取一些行动。”

    范衍重以为奥黛莉退却了,他望向快餐店的大门,做好离去的准备。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他宛如涉入泥淖,一寸一寸下沉,黄清莲、吴启源,以及那位非常鄙夷吴辛屏的诡异邻居。此际,又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奥黛莉。范衍重想到一个哲学问题,假如一棵树在森林里倒下,没有人听见,它有没有发出声音?若没有这些人物,吴辛屏的另一面是存在的吗?还是说,对这些人而言,他,范衍重,才是吴辛屏的另一面?范衍重不禁多瞧了奥黛莉一眼,她身上的衬衫质料低劣,线头绽露,脚上踩着老旧的杂牌休闲鞋,放在托盘旁边的钱包,也像是购自地摊或书局的便宜货。范衍重有些懊悔,他不应该为了跟奥黛莉见面,指派另一位受雇律师去为刘董服务,现在可好,他浪费了多少时间跟机会。

    范衍重才想到一半,奥黛莉张口说话了。

    “范律师,你平常也是这样子对辛屏说话吗?是的话,怪不得辛屏上次会说,结了婚并不表示天长地久。”奥黛莉咧开一抹难看的微笑,确认范衍重在倾听,她咽了咽口水,说了下去,“辛屏说她要结婚时,我好开心,她是我最重视的朋友,虽然后来她说你们不打算举行婚礼,我还是订了高级餐厅,两个人吃饭庆祝。没记错的话,你们是在九月去登记的吧。辛屏给我看你送的钻戒。她很喜欢,说舍不得戴,都放在化妆台的一个盒子里,每个晚上睡前,拿出来摸一摸,你还笑过她,说这戒指也才五六万,丢了也不会太心痛,可以天天戴。”

    范衍重的吐息随着奥黛莉吐出的每一段话而越发沉重,这些日期和对话,只有他跟吴辛屏知情。他终于正眼看着奥黛莉,这女人完全称不上好看,眼距太宽,唇色黯沉,清瘦的脖子跟四肢,给人一种病入膏肓的不祥预感。然而,范衍重也看到了奥黛莉的眼中有着不容辩驳的执着,他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感受,若要依凭直觉去描述,他会说,奥黛莉似乎对于吴辛屏抱持着某种情感。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之前又是什么关系?

    “范先生,我知道你很忙。他们有告诉我,你跟人有约。这可能是借口,我暂时先相信。我只希望你可以回答我,若辛屏真的失踪了,你为什么还不报警?”

    “我有我的考量。”范衍重答得有些勉强。

    “我有看到你之前殴打妻子的报道,而且,辛屏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你们结婚前约好的一些事,你有些地方没说实话……范先生,你懂我在说什么吧?”

    奥黛莉动也不动地盯着范衍重。

    在范衍重眼中,奥黛莉成了藤蔓,攀附上胸腔,蜿蜒缠绕,安静地紧束,逼得他快要吸不进气。

    “我没有对辛屏或我的前妻做任何事情。你若有认真看的话,应该也会发现媒体只采用我前妻的说法,我前妻的背后是谁,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新闻可以相信吗?你如果追下去,也有看到后面的新闻吧。稍微有点逻辑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范衍重咬紧牙根,“我的前妻为了跟她的新欢在一起,诬陷了我。”

    “你有没有被诬陷,除了你跟你的前妻,没有人知道真相,我在问的是你跟辛屏的关系,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范律师,”奥黛莉的语气转瞬间变得很刻薄,“请容我怀疑你,毕竟你是个有前科的人。”

    若人的怒气能化为有形,那么,在这一秒,范衍重真诚地希望他的怒气能够具象为一把匕首,往奥黛莉的脖子抹去,他在心底想象着奥黛莉的脖子往一边倒去,如市场那些被放血的鸡子,只能不甘心地瞪圆双眼,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有争执没错,但我们最后有谈开。”

    “范律师,”奥黛莉哀伤地笑了,仿佛在劝说冥顽不灵的孩童,“我怎么信你,时间点太巧了,你们俩争执没多久,人就消失了。我不像你这么聪明,可是我也不是笨蛋。”

    范衍重如遭重击,他看出来了,他终于看出来了,这个看似贫困且精神不稳的女人,是带着恶意来接近他的。范衍重果断起身,走向柜台加点了一杯可乐,饱含气泡的液体一灌进嘴里,范衍重才发现自己渴得厉害。糖分让颓靡的精神宛若回光返照一般回升,他直视桌面,逼自己想,对他而言,最可怕的后果是什么?无非是奥黛莉去找媒体放消息,进入下一个问题,媒体会把奥黛莉的消息当真吗?

    这得看奥黛莉究竟是何方人物。

    “许小姐,你对我提出这么严重的控诉,换我要求你一件事,不过分吧?”

    “那要看你的要求是什么。”奥黛莉谨慎地回答。

    “你那么清楚跟我有关的事情,我却连你最基本的名字、年纪、职业,都不知道。”

    “我只能告诉你,我跟辛屏差不多大,然后,”奥黛莉愣了愣,视线下垂,“我在一间餐厅工作,不过,我是不会说餐厅名字的。谁知道你会对我怎么样。”

    奥黛莉缩着身子,错过了范衍重脸上漾开微笑的一瞬间。

    “许小姐,我得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待会跟人有约。你若怀疑我,就请直接去报警吧,我问心无愧。只是你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到辛屏,你自己想清楚。最后,若你有任何辛屏的消息,”范衍重递出名片,“也请跟我联络,我话就说到这里。”

    奥黛莉没有伸手,反而从自己的皮包内取出一张相片,推到范衍重的眼前。

    那是一张放在塑胶套里的照片,三个女孩背对着澎湖的跨海大桥,范衍重认出站在中间的女子是吴辛屏,她紧揽着左右两侧女子的手臂,右边是奥黛莉,照片中的她一头长卷发,与现在的造型截然不同。左边是短发、橄榄绿发色的女子。范衍重眯起眼,这人又是谁呢?吴辛屏笑得眼睛如弯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范衍重无话可说,他没看过吴辛屏如此快乐的模样。难道这是黄清莲口中,吴辛屏与家里失联的时期吗?

    奥黛莉收回相片,以掌心拂去指纹,看似相当珍惜这张照片。

    范衍重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伤痛。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七八年前吧。”

    “你跟辛屏怎么认识的?”

    “若你一定要有个答案,”奥黛莉的眼神像是放弃了什么,“不如把我们想成室友吧。我们曾经租了一间公寓,住在一起。”

    “那另外一个女的又是谁?也是室友?”

    “你见过这个女人吗?”

    “没有,我没有见过。”

    “那就好。”奥黛莉的眼神闪了闪,“你没见过她最好。”

    一个想法升起,范衍重脱口而出,“你去过辛屏老家吗?”

    “没有,你去过?”

    范衍重点头,观察着奥黛莉的反应。

    “她的家人有跟你说什么吗?”

    “她的家人应该要跟我说什么吗?”

    奥黛莉瞪着范衍重,似乎领悟了范衍重的手法:只取不给。

    “范先生,我只能说,假如她的家人说了什么辛屏的坏话,请你不要当真。”

    “这么巧,她的家人也跟我说了差不多的话。”

    “是吗?”奥黛莉倒抽一口气,“这种话,他们说得出口。”

    “容我提醒你,许小姐,你也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那是因为我知道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说说实际上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说。”奥黛莉很冷静地说,“辛屏自己才能决定要不要说。”

    “你们都是疯子。”范衍重低声咒骂,“我真的得走了。许小姐,有必要的话,你再联络我吧。”范衍重把名片搁在桌上,不待奥黛莉回应,他拎起公文包,转身离去。

    一踏出快餐店,奥黛莉快步走到路肩,找到水沟盖,她弯下腰,吃力地干呕,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黏稠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流下。奥黛莉一阵猛咳,口腔酸气涨溢,脸因奋力而涨红,眼中浮游着血丝。奥黛莉听到路人压低声音的交谈,八成在议论自己。若是其他的日子,她一定会非常难为情,但,不是现在,奥黛莉认为自己有义务,为吴辛屏掉些眼泪。才起了这心思,一阵风拂来,奥黛莉脸上一冷,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太不值得了,奥黛莉心想,辛屏,你竟将就了一个不把你看作一回事的人。

    眼泪沿着脸的轮廓滚落,会不会吴辛屏已不在人世?想到这个可能性,奥黛莉听见尖叫声来回撩刮她的耳膜,她睁开眼要寻找声音的来源,才懂了是自己的身体在发出尖叫。

    奥黛莉想逃回她的套房,扭开浴缸水龙头,把水温推到几乎要烫伤的程度再爬进去。

    奥黛莉认为她不断地被烫伤,没有停止过。

    一个人,若学会了一种很稀罕的语言,那他穷尽人生,也要把其他使用这语言的人给找到。哪怕是一个也好,那么,他们能够在四下无人时,用这语言交谈。哪怕学习这语言的过程多么痛苦,他们也能因为遇见知音而有福至心灵的喜悦。

    奥黛莉先找到吴辛屏,再来找到芝行。

    她原本以为三个人能够相濡以沫。

    昨天,奥黛莉在咖啡厅等到五点,她翻出两人的对话记录,确认自己没搞错时间地点,奥黛莉打了三通电话,传了两次短信息,没看到回应的迹象,她停止发出讯号,把一大杯巧克力冰沙慢慢喝完。四点半,服务生走到桌边,跟奥黛莉商量,五点到七点有企业包场举办说明会。五点一到,奥黛莉拖着脚步离开咖啡厅,她回到家,翻出芝行的新号码,传短信:“你是不是又去找辛屏了?”

    两小时后,奥黛莉收到了回复:“请问你是谁?”奥黛莉深呼吸,敲入自己的身份。这一次回应来得很迅速,“你可能传错了,我才刚换这号码两个月。”

    奥黛莉浑身乏力地跌坐在地上,芝行又食言了,说好不再更换号码的。寒气自地面沁入身躯,脑海如幻灯片播映起她、辛屏跟芝行在万华小公寓的岁月。三人在客厅里看电视,三言两语地交换日常琐事,冬日吃花生汤圆和橘子,夏日喝粉圆冰。公寓在四楼,一上了楼,任谁都懒得再爬下去。芝行最爱耍赖,肚子饿了就吃她和辛屏放在冰箱里的食物,或是打电话给她们,央求她们回程顺便带她的消夜回来。

    奥黛莉跟芝行闹过几次别扭,她觉得吴辛屏太纵容芝行,破坏了三人之间的平衡。辛屏也察觉了奥黛莉的不满,刻意单独把奥黛莉约出来,请她吃小小一盅就要两三百的法式甜点,让她尽情地埋怨芝行。辛屏往往是这样收尾的:我知道,每一次都是你退让,你一定会有情绪。我也有。但芝行她好起来的时间比较慢,她之前没有人陪,很寂寞,又遇到这么多坏男人,如果连我们都不愿意陪着芝行走过这一段,我们怎么、我们怎么……辛屏永远不会把话给讲完,那仿佛是个仪式,奥黛莉只要听到“寂寞”二字,仿佛遭受催眠似的,胸腔紧缩,心脏再次输出血液时,奥黛莉有种错觉,血化成透明的,从她的眼睛汩汩地滴下来。

    她想问吴辛屏,那你呢?你自己不也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好不容易地走过来?奥黛莉没有问,预感告诉她,别轻易启齿。辛屏没说过自己苦,旁人不能为她设想她有多苦,这样的设想往往阻挠了一个人的好转。还有一件事更令奥黛莉心烦,她讨厌自己在跟芝行争宠。

    芝行常拉着辛屏的手,唉声叹气,辛屏,你千万别离开我们,我跟奥黛莉不能没有你。你哪天想结婚,别忘了跟你的对象说,娶一送二,我跟奥黛莉要跟你们一起住。奥黛莉一边对芝行的自以为是很是感冒,一方面又暗自赞同芝行的勒索,芝行说出了奥黛莉想要又不敢说的,吴辛屏不要她们了怎么办?奥黛莉也时常担心,假使是芝行先抛下大家呢?

    三人之中,芝行最美,野生野长的美,芝行有时只穿着细肩带小热裤,脚上踩着夹脚拖,与她错身的男人往前走几步,停下,回头望着芝行的背影,脸上浮现怅然所失的神情。奥黛莉之所以那么清楚,是因为她也悄悄地回了头,想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无误。而辛屏,更合宜的形容词是“宁静”,肤色白皙、四肢纤细,小巧的脸蛋,五官并不特别立体,综合起来却很悦目,二十几岁了,脸上的神韵却活脱脱像个青春期小女孩。

    奥黛莉曾有过疑惑,命运似乎遗忘了吴辛屏,她们三人都有相若的遭遇,芝行从此烟视媚行,轻率裸露自己的肌肤,年纪最小、姿态也最世故;至于奥黛莉,她常穿过大的衣物来遮掩自己的曲线,她没给自己买过半罐保养品,吴辛屏看不下去,把自己的美白乳液分了一些给她。吴辛屏则跟两人都不像,她的谈吐跟个性都在正常标准之内,她对工作更是适应良好。奥黛莉问过吴辛屏,怎么有办法工作那么久而不被往事绊倒?吴辛屏的理由是,她的工作环境都是小孩,不易触发负面情绪。即使如此,奥黛莉跟芝行还是不打算认真找工作。奥黛莉有父母可以照应,芝行来往的男人也愿意付她零用钱。

    事情发生前,奥黛莉成天惶恐,辛屏跟芝行,是谁先离开?那一刻实际到来时,她反而释怀了,好像把书给狠狠翻到最后一页,哪怕是坏结局,也不再忐忑。她只是没料到芝行的反应那么剧烈,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毁掉辛屏的爱情。奥黛莉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芝行把刀子往手腕上一抹,血洒了一地。奥黛莉双手捂着耳朵,蹲下身子,她头晕目眩,号啕大哭,我们怎么会走到今日这地步。溺水的人怎么没办法相互扶持,而是把彼此更往水深处拖去?

    奥黛莉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她拿来手机,凌晨四点了。辛屏失了音信,芝行也不知去向。要从哪个人找起?也许找到一个拉到另一个,谁知道芝行是不是又盯上吴辛屏?

    奥黛莉传了短信给餐厅老板,说她感冒了,得临时请假。奥黛莉在目前这间咖啡厅工作有整整三年了,是她此生最长久的一份工作,她熟悉一切环节,临时被调去内场,也能驾轻就熟地制作松饼跟三明治。老板回复,好的,保重,多喝水多休息。补习班十二点开门,奥黛莉设定闹钟十一点,时间一到,她走下床,整理外表,把自己的身体给推到补习班。西西敷衍的态度一度让奥黛莉不是很好受,但她事后认为自己去补习班是正确的选择,她从简曼婷身上取得关键情报。

    在便利超市内,简曼婷问奥黛莉要再来一颗吗。奥黛莉婉拒。

    简曼婷开了口“:吴老师的先生昨天有来问我们一些事情,重点是他的态度,根本是把我当成犯人。我实在不想这样说……”简曼婷安静了好半晌,见奥黛莉一脸急切地听着,她耸肩,续道,“我会忍不住想啊,新闻说的说不定不是假的哦。虽然现在大家时常说假新闻,但我觉得假新闻根本没那么多,记者要报道一件事,至少要有一两个线索才敢这样写吧。”

    “新闻说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吴老师的先生好像会家暴啊。”

    “你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你不要说是我跟你讲的,”简曼婷重申,“吴老师问你,你就说你在网络上搜到以前的新闻,不要提到我的名字,懂吗?”得到奥黛莉点头回应,简曼婷又停了几秒,好像在思索着从何说起,“我之前一直很纳闷,吴老师这个人很特别,她跟你也是这样吗?总之,她不太说自己的事情。当然,也不是说一定要讲,像我也不太喜欢其他老师拼命问我的事情。可是,吴老师真的、真的很特别,她什么都不讲。等到很多家长以为她单身,要帮她介绍男朋友,她才会说她已结婚,有小孩了。不过,老公跟小孩长什么样,也没人看过。”

    简曼婷压低音量,有意无意地营造出诡谲的气氛:“有老师问,既然没看到本人,至少照片给大家看一下吧。她也不肯,说老公小孩不喜欢照相。有老师在传,吴老师八成离婚了,才会这么低调,不然一般人怎么舍得不分享家人的照片。到了昨天,大家才知道,她没离婚,老公还是个大律师,怪不得之前有家长要介绍自己的哥哥,刚在南港买房子,吴老师只是笑笑没说话。拜托,她住在大安区耶。”

    昨日,简曼婷就着手上的名片,反复地更换关键字,搜索着跟范衍重有关的报道与采访。几分钟后,果然,她看着自己的战利品,扑哧笑出声来。“颜正昌前家暴女婿疑有新欢,女伴提购物袋似已同居”,篇幅不长,五六百字,细节也不多,只能过过干瘾,附图是一张模糊的照片,简曼婷一眼就认出那是她朝夕相处的同事,那头长发、身材、吴辛屏穿来上班好几次的白色纱裙。文章里特别指出了建案的名称,没多久,简曼婷在客厅找到正对着镜子调整领带位置的施德顾。

    “嘿,帅哥,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

    “曼婷,有什么问题非得要现在说吗?我差不多得出门了。”

    施德顾面露为难。他很清楚,若跟妻子交谈,自己势必会迟到,但,简曼婷似乎正在兴头上,泼妻子冷水,会不会面对更恐怖的代价呢?施德顾近日时常很后悔踏入婚姻。前几天,他坐在餐桌前,咬着吐司,简曼婷在一旁抱怨,婆婆拿来的卤肉做法太油了,她每一次吃了,腹部都堵塞好几天。施德顾问,不然我请妈不要再送了?简曼婷冷笑一声,锐利的眼神扫过丈夫,不,你不要害我。妈就是喜欢这样,我看得出来。施德顾还想说些什么,简曼婷已擅自结束话题,她说,就这样吧,我没有要你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感受而已。说完,简曼婷撑起身子,离开餐桌,坐到沙发上,施德顾看着妻子躺在沙发上滑手机的身影,烽火在他的脑中冉冉升起,飞快串成一条信息:他好想伤害这个人。

    吴辛屏上哪去了呢?施德顾并不好奇,但他依旧赶紧去拿简曼婷的手机,强迫自己,至少做出投入的假象。他滑过照片,滑过记者差强人意的文笔,他迎上简曼婷那闪闪发亮的双眼。

    “吴老师未免太可怜了,搞不好,不仅有身体暴力,还有精神虐待……”简曼婷说。

    施德顾本来想打岔,他认为一下子跳到暴力、虐待,都太荒谬了,但,见到妻子舒坦的神情,他又缄默。他混淆了,妻子有同情吴老师的处境吗?

    “老公,我问你喔,只有家人才可以报警对不对?”

    “你想要报警?”施德顾心跳漏了一拍,“不好吧,说不定吴老师只是离家出走。”

    “难道我们要袖手旁观?”

    “我们没有袖手旁观,我们现在是观望。目前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吴老师没来上班,又联络不上而已。要做什么,至少也等个几天吧。”

    “电视上都说,如果要破案,时间很关键啊。如果吴老师遭遇什么不测呢?”

    “这也不是由我们出面的,你也只是同事而已。”

    “之前不是有个新闻,有个女生翘班,电话又打不通,到了第三天同事报警,说这个女生平常很准时上下班,突然翘班三天,一定有哪里不对劲。警方去找女生的地址,才发现女生被前男友软禁在家里吗?”

    “再等几天看看吧。”

    “好吧。”简曼婷不情愿地噘嘴。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施德顾踌躇了几秒,直到他确认了若自己没有得到答案,一整天都会挂念着这个问题,才听到自己的身体先一步发出声音:“你跟吴老师是好朋友吧。”

    “对啊,你怎么会问这么好笑的问题。”

    “没事,想到而已,只是问问。”

    施德顾没有将话题延续下去,他有个预感,自己在想的事太危险了。

    人一旦知情朋友的际遇比自己更好,会诚心诚意地祝福吗?还是说,会因为彼此之间的落差而产生了痛苦的嫉妒心?又,假设看似平步青云的朋友后续发生了不幸的事件,会心生悲悯,还是心情会改善一些呢?毕竟双方又处在同一个水平了。

    后者的友情,该说虚伪,还是无比真实?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要迟到了。施德顾大步地穿过客厅。

    放下钥匙串,范衍重倒在沙发上。母亲,哥哥,此际又多了一位密友奥黛莉,每个人对于吴辛屏的介绍都不同,奥黛莉跟简曼婷,谁才是吴辛屏认定的“朋友”呢?以照片来论断,大概是奥黛莉,结伴去离岛旅游,感觉是亲密的挚友才会做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吴辛屏那自在的笑容。但,他也可以轻易推翻这证据,吴辛屏曾在范衍重面前很简略地介绍了简曼婷,但,奥黛莉就像黄清莲跟吴启源,被归类在吴辛屏有意隐瞒的那个分类。范衍重越来越相信吴辛屏在筹布着某种局面。至于目标跟什么有关,目前没有明朗的征兆。金钱?这是个常见的理由,但若套用在他跟吴辛屏的状态,则有些格格不入。再来,吴辛屏为什么要躲藏着不被自己的亲人发现?又为什么宁愿请假,独自去找黄清莲,也不知会他?是担心范衍重不愿接受妻子有个需索无度的母亲?还是她担心黄清莲来搅局?范衍重又挠起头发,手上信息太少,不足以看出整体计划的轮廓。不过,至少能肯定一件事,吴辛屏绝非他当初以为的,是内向又简朴的安亲老师。范衍重心事重重地坐起身子,他笔直走进范颂律的房间,范颂律睡姿甜美,白松松的腮帮子让他不忍,忍了片刻才摇醒女儿。

    “宝贝,爸爸问你一个问题。”

    “嗯……”范颂律的眼皮不情愿地撑开一条小缝。

    “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咪有没有偷偷欺负你?你老实跟爸爸说。”

    “没有啊,妈咪对我很好。”

    “那你有没有跟妈咪说了什么不可以说的事情?”

    “没有。你说过,不能讲出去的。”

    “颂律有记得跟爸爸的约定,很乖。”范衍重轻抚女儿的头顶。

    大概是意识到这问题的意思,范颂律清醒了些,回问:“那爸爸有乖乖的吗?”

    范衍重愣了一下,答:“爸爸当然有乖乖。”

    范衍重心底一惊,女儿看着他的神情,有一秒像极了忧愁的颜艾瑟。

    “那爸爸,妈咪什么时候回来?”

    “妈咪会回来的。”

    “之前妈妈走的时候你也这样说,妈妈后来就不回来了。”

    “那不一样,上一次是因为妈妈喜欢上别人了。”

    “那妈咪会不会也喜欢上别人?”

    范衍重注视着自己的手,如此一来,才可以避开女儿的双眼。

    “颂律,爸爸只能答应你一件事,不管怎样,爸爸都会在你身边。”

    “那妈咪会回来吗?”

    “会的,宝贝你快点睡,说不定你起床了,妈咪就回来了。”

    范衍重撑起身子,给范颂律盖好被子。

    他很不甘心地感受到,到了这个节骨眼,自己竟连应付女儿的童言童语都很吃力。

    “晚安,宝贝。”

    “爸爸,晚安。”

    一关上女儿的房门,范衍重爬上沙发,把脸深深埋进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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