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睁开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我眼前的女人,她睡着了。我想了半晌,原来我也睡着了。这样很好,我不用那么紧张、提心吊胆。第几天了呢,说也奇怪,在这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静止到我开始感受到内心的宁静。我好多年没有这种情绪了。这几年我都在想同一件事:人用前半生来写这一生的剧本,后半生用那剧本排戏。我们再怎么不满意,都甩不掉这写好的剧本。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哥哥骑自行车载我,在我们家附近的一块空地。风拂在脸上很清凉,我的头靠在哥哥的背上。哥哥的背都是汗水跟热气,我的脸被弄得黏黏的,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哥哥的汗水闻起来几乎跟洗澡的水没什么两样。过了不晓得多久,哥哥停下来,看了看天空,说,该回家了,妈妈在等我们了。我本来快睡着了,一听到这句话,着急地哭了起来,我搥着哥哥的背,吵闹着,说我不要回家,为什么不能继续待在外面呢?哥哥叹了口气,一副拿我没辙的模样。我哭得更认真了,哥哥伸手戳我的肩膀,说,你不要哭了啦,气喘又发作了怎么办。好啦,我答应你,我们再骑一下下,就一下下喔,你等一下不能再耍赖。说话要算话。哥哥卖命地踩起了踏板,风穿过我的脖颈跟发梢。我以手背抹掉鼻涕跟眼泪,伸出手,抱紧哥哥。
没有比哥哥更重要的人了。即使结了婚,我还是这样相信着。我的世界以哥哥为中心绕着转。没有了哥哥,我就不晓得要找谁讲话,或者我该说些什么。从小到大,只要哥哥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就会紧张、肚子痛,身上浮起一粒一粒的红色疙瘩。
我没有朋友,只有哥哥。
由于身体虚弱,我从小就很不擅长与同龄的小孩相处。刚开始,身边的人以为是普通的感冒,医生测试了几次才确认是气喘。我一喘起来,母亲想尽办法把我送进医院。她怕我待在家里,一个不小心就窒息了。后来,只要我头晕、流鼻水,母亲也会把我载到医院,说打个点滴也好。我们这里只有一间大医院,父亲跟院长感情很好,院长简直是看着我长大的。医院的其他医生、护士也很疼我,偶尔会在我掌心里递上一把软糖。我不排斥去医院,认真说,可能还有点喜欢那种被悉心呵护的感觉。话虽如此,住院并不便宜。我跟母亲商量过,不想太依赖医院,得为父亲省钱。母亲冷静地质问我,若你有了三长两短怎么办?不要任性,你留在家里只是增加我的困扰,我不知怎么照顾你。不要担心钱,你爸应付得来。
我不是很清楚父亲的事业,只知道他很忙碌,时常得应酬,迟至十点、十一点才回家,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口齿不清地嚷嚷。母亲偶尔会等他,偶尔自己先睡下。我跟哥哥最期待后者的时机。哥哥走进我的房间,在我旁边躺下,提醒我,千万不可以睡着,要撑到父亲回来。为了提神,我们肩并着肩,压低嗓子,讲很多故事。哥哥故事很短,没多久就结束,他推我的肩膀说,换你。我喜欢讲很长的故事,医院的大厅有个书柜,堆放着包罗万象的书籍,甚至有一整套百科全书,很可能是院长的小孩长大后淘汰下来的。我在医院读了人生第一本科幻小说,倪匡的《蓝血人》,也读了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我喜欢把不同的故事组合在一起,变成新的故事,属于我的故事。
有几次,我们听到楼下铁门的声响,哥哥不甘愿地坐起身,命令我要记得说到哪里了,下回待续。紧接着,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经过二楼得特别注意,不可以吵醒母亲,否则前功尽弃。一半以上的概率我们会在一楼沙发上找到醉醺醺的父亲,有时他倒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也有几次,父亲清醒地看着电视,这是最差的情形,我们只能沮丧地爬回三楼。
多数时候我们很幸运,父亲昏沉沉地在沙发上扭动,似是想甩掉酒意。哥哥开场,他问,爸,借我五百好吗,我要买一套美术器材,学校规定的。五百是很后来的数字,最早几次,我们只敢问五十、一百。父亲的眼神涣散,对着哥哥绽放傻笑,他说,美术器材?啊,美术器材。父亲从口袋摸出一叠钞票,眯眼睛,企图看清楚,哥哥伸手协助,他抽出一张五百元钞,在父亲耳边提醒,爸,就这张,这张是五百元。父亲从善如流地听从哥哥的建议,把五百给了他。我不喜欢这么复杂,我只要抱着父亲的手臂说,爸比,我想要买礼物。父亲抚过着我的发丝,捏我的脸颊,把那叠钞票放在我的手心,语气和蔼慈祥,你自己拿。
父亲很疼我,很多人说,父亲总是比较疼女儿。我是信的。
这游戏是哥哥发明的。一次晚上,哥哥走进我的房间,说他饿到睡不着,要我陪他去厨房的冰箱拿布丁。我回绝了哥哥,冰箱在一楼,母亲在二楼,若吵醒母亲,后果不堪承受。禁不起哥哥苦苦地求情,我陪着他轻手轻脚下楼,才碰到冰箱把手,就听到钥匙转入锁孔的声响,父亲回来了。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跟前,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哥哥急中生智,说他想起有一本讲义还没放进书包。父亲点了点头,从口袋摸出一张五百元,吩咐哥哥,缺什么自己去买。我跟哥哥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喝醉的父亲难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游戏开始。
母亲饱受失眠之苦,难以入睡,极易醒转,她睡不好时,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发疯。哥哥跟我很早就取得共识,我们有个反复无常的母亲。她仁慈的时候,世上万物都没有她的拥抱与亲吻珍贵;她失控的日子,我们变回孤儿,只能相互取暖,祈祷暴雨似的咒骂快点止歇。
母亲跟自己的家人也处不来。外公过世得早,外婆在南部独居。每一次回外婆家,母亲表现得比父亲更像个外人。我们才坐下来没多久,母亲频频看着时钟,仿佛归心似箭。她会问外婆近况,但那生疏、淡漠的语气,又让人不由得想问,话语背后有多少真诚。我更注意到一次跟母亲合作搀扶外婆,外婆的身子僵硬,头也尽量靠向我,似乎在躲着母亲。这一点也不正常。
母亲跟自己的妹妹尤其处不来。姨是会计,收入不低,对我跟哥哥出手阔绰。每次跟姨碰面,哥哥跟我的目光老是忍不住飘向姨脚边那巨大的纸袋,母亲骂过姨,不要让我们年纪轻轻就习惯奢侈品。姨不以为意地说,习惯奢侈品有什么不好,那是好命的象征。
姨的外貌与母亲极度神似,有一次,我误把姨喊成妈,哥哥嘲笑我,母亲把我的耳朵拧得无比血红。我猜,母亲在嫉妒姨,姨内在跟外在都比母亲更好更温柔。姨常问我问题,问题很短,她鼓励我的答案越长越好,姨那专注、沉默倾听的模样,让我意识到大人也能够敬重孩子。母亲说过不止一次,姨的优雅跟轻声细语,来自她不必亲自照顾孩子。若姨跟母亲交换身份,歇斯底里的人就换成姨了,母亲笃定得仿佛在诅咒,哥哥跟我不敢答腔,沉默是金,我跟哥哥的童年累积出可观的宝藏窟。
母亲偏爱哥哥,是我们家一目了然的事实。她对我很严苛,对哥哥倒是很宽容,她也有一两次很气愤地骂了哥哥,事后又去搂着哥哥,跟他示好,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久而久之,哥哥好像也看得出来,他可以决定母亲的某些表现。在我因为母亲的责骂而痛哭的当下,哥哥会小心地施以拯救,他会说,妹妹再哭下去,气喘会发作吧。这些话形同咒语,母亲停止了对我的苛责,她会拖着脚步走回自己房间,那背影好像受伤的动物想尽办法回到巢穴。这让我十岁左右就许下心愿,有朝一日,要跟哥哥离开这个家,最好跟院长的儿子女儿一样,在远方生活,偶尔回来这座小镇探望父母。
我能够信赖的对象只剩下哥哥。
说到这儿,王叔叔也该出场了。我们家的历史,王叔叔也占据了许多页。王叔叔住台北,是父亲初中时期的朋友,根据父亲说法,王叔叔绝顶聪明,不爱念书,名次却赢了所有人,把很多孜孜矻矻的同学给气得跳脚。王叔叔一从台大毕业,就飞去美国攻读物理,在当地做了几年教授,又为了照顾母亲回到台湾。一年至少有三四次,父亲开车载我们全家去拜访王叔叔。王叔叔教会我“地铁”两个字,他可以信手画出路线图,要我跟哥哥想象,中间那条线一旦通车,联系左右两条线,将彻底改变台北。王叔叔的妻子,晨雅阿姨说王叔叔跟政府一样一厢情愿,跟王叔叔不同,她对于人们搭乘地铁的意愿很是悲观。父亲跟母亲也喜欢讨论这对夫妻,母亲支持晨雅阿姨,她说,地铁再怎么方便,也比不上开车或骑车。父亲说王叔叔才是对的,不为什么,王叔叔没有答错过。哥哥对于这话题一点也不关心,他对于小镇以外的动静都兴致索然。至于我呢,我不相信王叔叔的说法,王叔叔难道没看清,台北够让人叹为观止了吗?就像第一名的学生,很难再得到进步奖吧?
北上访友前一天,母亲会坐在梳妆台前苦恼良久。我听过她和父亲埋怨,晨雅阿姨的品味太好了,她很有压力。母亲的品味不恶,即使如此,跟晨雅阿姨站在一起,她仍输得退无可退。我想起院长曾轻快地祝福我,若认真把书柜里的书给读完,也许能跟他的儿女一样,申请上很好的大学,在城市就业,过着时尚的生活。我抬头望着院长,他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和蔼的老先生。我那时很感动,他如此祝福我,我在脑海中勾勒着我成为晨雅阿姨的一天,浑然不察,那件事即将发生,我从此再也见不到这对台北夫妇。
年纪增长,我日益明白,镇上的人,包括我的父母,都背负着秘密在过活。
院长会打老婆。母亲听邻居说,邻居又是听小学校门口对面帆布店老张的妻子张太太说。一晚,张太太想把娘家寄上来的芒果分一些给院长,感谢院长治好了她的脚痛。天色昏暗,路灯又一如往常要亮不亮。院长的别墅有一个宽敞的院子。张太太把车停好,从大门往内望了一眼,她目睹的景象把她吓得不敢按电铃:一名女子只穿着肤色内衣裤,面对着别墅的门,头低着,罚站似的动也不动。张太太定睛一看,是院长夫人,镇上最优雅、端庄的院长夫人。院长出现了,他的身影与穿着相当好认。他坐在一张板凳上,脸上的表情一团模糊,院长夫人跪了下来,院长从鞋柜后抽出了一根棍子。
这时,张太太逃跑了,她蹑手蹑脚地回到车上,推了一段距离才发动机车。我曾听母亲跟邻居议论,张太太很可能没说出真相,在那处境下,有谁舍得离开?张太太说不定看到什么精彩的画面,怕说出去,被院长找麻烦,才刻意留下一个语焉不详的结局。我倒认为张太太没有保留,换作是我,也不敢看下去的。即使是院长打人,我或许也会觉得是偷窥的自己的错。况且,想到院长夫人衣不蔽体,莫名地有股战栗与不安,从我的腹部深处一寸寸升起。院长夫人的身体小小的,小小的脸,小小的肩膀,比我还纤细的脚踝,以及小小的脚,她令我联想到鸟,骨头细细的,撑不了多少重量。她对人有些冷漠,不像院长一年四季挂着充满朝气的微笑。她偶尔会来医院,看着人潮来去,一脸心不在焉。母亲笑我年纪轻轻不懂事,她说,院长夫人是在看有没有护士勾引她的先生。
院长夫人要买衣服,不是我们以为的请司机载她到市区,而是乘着飞机去日本。母亲一度很着迷院长夫人的针织外套,她想着穿上那件外套去台北给晨雅阿姨看上一眼。她请一位照顾我多年的护士代问,那件在哪里买的。护士带回答案,银座。母亲问父亲,银座在哪里?父亲说,不清楚的事问王叔叔就对了。王叔叔亲切地回答,银座位于日本东京,是“全亚洲最繁华、最漂亮的地方”。哥哥逞强地追问,银座有比台北还要热闹吗?王叔叔愣了一下,放声大笑。直到我们回家,他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明白了,银座跟台北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换句话说,能够去银座买衣服的院长夫人,了解银座的王叔叔,与我们这个小家庭之间,也存在着一条隐形的界线。穿着银座买来的针织外套的院长夫人,有时也只能穿着内衣和内裤被先生教训。这些画面拼装在一块,让我格外不适。不过,母亲跟院长说话,依然非常客气和恭敬。我也继续崇拜着院长,并且相信院长说的话会实现。
我认为,这里的人,哪怕跟院长一样有钱、聪明、备受尊重跟信赖,内心仍怀着神秘期待:离开这里,像院长的儿女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大城市生活,才是最完美的成就。我问过哥哥,你有没有偷偷地希望,王叔叔是我们的父亲?相亲相爱的台北人,王叔叔跟晨雅阿姨,竟没有小孩,命运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呢?哥哥敲了敲我的前额,他始终接受我脑中各式各样的幻想,唯独这个念头他非常不谅解。哥哥说,人是不可以否认自己的出身的。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深切的凿痕。
我跟哥哥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之所以说几乎,表示我对哥哥仍有所保留。
一晚,父亲又喝多了,他双眼紧闭,远远看就像昏了过去。哥哥取消了游戏,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上楼吧,爸睡死了。我推开哥哥的手,在父亲身边坐下,伸手拉他的手腕,心中是不安的鬼影。我在医院的时间比一般小孩还要长,有些人被送进医院来,也如同父亲这样双眼紧闭,体内尖锐到几乎要把我刺破的直觉告诉我:他们已经死了。父亲还没有散发出那种氛围,我只是过于不安。
父亲倏地睁开眼,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充满魅力的笑容,他伸手捧着我的脸,细细地说,小河,你怎么来啦?下一秒,父亲起身,抱紧了我,他灼烫的体温从我的皮肤表面迅速传递到内心,我吓得把父亲推回沙发上,转头望向身后的哥哥,他以眼神询问着,怎么了?说不上为什么,我才要跟哥哥诉说方才的插曲,一眨眼,又不敢说了,父亲的眼神刻画着忧伤,我感到遭受冒犯,转眼又同情起他。
人如何这般矛盾?我跟着哥哥一阶又一阶回到了三楼。独处时,我会轻轻地倒映那个晚上的回忆,小河是谁?我甚至没见过父亲用这种撒娇的口吻跟母亲呢喃。我把这些疑问深埋于心底,缝上了我的嘴唇。
偏偏秘密是这样的,你越是假装它不存在,它越是在你的人生中占据一个优势的地位,你到哪儿都得绕过它,随着日子累积,你想保存这个秘密,与你想消灭这个秘密,两种念头会不断地在你内心竞赛,把你弄得精疲力竭。
我们第一次搭上那条王叔叔夸口会改变台北的路线时,父亲跟王叔叔早已老死不相往来。我走进车厢,想起王叔叔,我赶紧闭上眼,任由摇晃的车厢把我的思绪摆荡至远方。如今回想,倒有些可惜,我也许该睁大眼,不要错过爸、妈与哥哥的神情。在那短短的数秒钟,有谁跟我一样,冷不防回想起王叔叔曾经带给我们家这么多的欢乐?
我受不了自己的记性,与其说是记得的能力太好,不如说是遗忘的本事太差劲。
眼前的女人皱起了眉,呼吸变得急促,她要醒来了吗?我睁大眼,无微不至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说不上为什么,即使她这样对我,一股奇异的感情仍无声地驱策着我,让我不由得细看她的脸庞。这很危险,若她睁眼与我四目相交,想到视线交绕带来的折磨,我打了个冷战。真想问她,对于自己的作为,后悔过吗?我闭上双眼,待在地下室太久了,外界时间的变换渐趋模糊,体内的时钟失灵,我拉直小腿,想让血液畅通,太阳穴周围泛起大片的疼痛,牵引出了另一层回忆。不管我要不要,在脑海自动地搬演。
我说谎。
我没有朋友是骗人的。我有过朋友。但我总是要求他们无条件地包容我,他们最终都离我远去,徒留我在原地,气急败坏,泪流满面。
小学五六年级,我跟一个女生好上了,她的名字好美,瑶贞。瑶贞是个诚实的孩子,在我赞美她的名字时,她害羞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向我坦诚她的名字是舅公取的,舅公在北部大学担任教授,瑶贞的母亲怀孕时,跟舅公许讨一个象征好命的名字。我很感谢瑶贞说出真相,这样才对,好的事物都来自远方,荒芜的小镇不应出产这么美的名字。
美好的名字并没有应许瑶贞的好命。我俩之所以成为好友,并非出自什么相知相惜,而是被动地被归为一队。自三年级起,座号三十一的女生,带头欺负我。我跟三十一的纠葛,大人们要负极大的责任。
初中时,有一次作文题目是“性善与性恶”,语文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大声朗读我的作文。那篇作文我还收藏着,十四岁的我是这样写的:
“小时候,我有气喘,常常请假。每一次我去上学,班导都会在讲桌上,拜托大家好好照顾我,不可以看我身体不好就欺负我。如果被她抓到有谁对我没礼貌,扣优点卡三格。如果人性是善的,跟孟子说的一样,班导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同学不是理所当然会对我好吗?而且班导根本在帮倒忙,乐极生悲,同学们一下问我为什么不干脆住在医院?一下又问我,家里是不是有给老师钱,老师才对我特别偏心。”
语文老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她说,作文不是用来批斗老师的。小学生一点规矩、礼仪也没有,愿意带这些小朋友的老师,都是善良的好人。她命令我罚站了一整堂课,补交一篇,她要在新的作文里看到忏悔跟反省。我忘了自己有没有重写,只有印象我把这篇作文读了好几次,还是无法领悟语文老师的教训,只挑到“乐极生悲”应改为“事与愿违”。
有两个学期,三十一担任副班长,点到我的时候,她会故作感动地昭告天下:哇,你今天有来,好伟大。有些同学会应和她,多数的人只是僵硬地转过头去,装作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一度三十一对我很友善,会跟我打招呼,或是在我经过她的座位时,只是看着,没有口出恶言。在我以为厄运到此为止时,三十一又发下信纸,要同学票选班上最讨人厌的女生,她写上我的名字,其他同学也配合她,在我的名字旁边一横一竖打上正字记号。我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哥哥,可是,一看到哥哥,百分之百地温柔、发誓会保护我的、纯真又勇敢的脸,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不想让哥哥为我难过。所以,好几次,哥哥躺在我的面前,邀请我玩“摸脸摸到睡着”的游戏,我伸出手,自鼻梁到嘴唇,从上而下,在他的脸颊如同画猫咪胡须似的撇上好几痕,以整个掌心覆盖住哥哥的脸颊,摩挲。我克制、压下倾诉的渴望。我不能永远依赖哥哥。
五年级分班结果揭晓,我竟跟三十一又同班了。新的班导姓方,屡屡强调,她是被逼着教五年级的,这年级既没有四年级的娇憨,又缺乏六年级的懂事。开启了“五年级学生有多讨人厌”的话题,平日喜欢使唤班长去泡茶的方老师,也能在滴水不进的情形下,流畅地讲完一整堂课。方老师强调,五年级的女生又比男生难搞,脆弱易感、无理取闹,动辄以为自己是八点档的女主角。她得跟大家约法三章,若心底有委屈,自行解决,不要找她告状。她不会像以前那样干预,小女孩跟小女孩的游戏,她玩不起。见我们陷入静默,方老师又说,很多年后你们都会忘记小时候的自己有多残忍,大人不是,大人会记得被辜负、利用的每一分、每一秒。
方老师说话时,我故作捡拾掉落的橡皮擦,想看清三十一的表情,我很好奇三十一怎么解读方老师的发言。没料到三十一根本没在听,她埋首用力搓出橡皮擦屑,轻盈捏起,撒在瑶贞的头顶上。瑶贞很漂亮,她比学校多数的女孩都漂亮,不过。她常流露出一种笨拙的表情,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要过个好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地颔首。有人猜测瑶贞是不是智障,偏偏班上四十个同学,瑶贞在十几名左右,也算不差。三十一是瞄准她哪里?我不知道,或许欺负一个人,跟爱上一个人一样,不需要理由。下课玩鬼抓人,我跟瑶贞一再被指定当“鬼”,这游戏让我几欲窒息。我跟瑶贞还不够像“鬼”吗?想亲近谁,谁就躲闪、逃避。有一回,三十一故作慷慨地问,给你们决定,谁要当鬼?在我说出“瑶贞当鬼”的前一秒钟,瑶贞开口了,照旧是那慢慢吞吞、拖沓不决的傻样,她说,我当鬼吧,我喜欢当鬼,反正我跑得很快。瑶贞的语气很平静,我惊讶地抬头看她,她以唇语说,没关系。
从此,我天天带两包巧克力饼干到学校。一包给我,一包给瑶贞。科学面一包六元,巧克力饼干一包三十元。那是十一岁的我能想到的奉献。谢谢瑶贞自愿当鬼,我才可以当人。我在文具店买了精致的信纸,墨水有香气的彩笔。我写信、传纸条给瑶贞。瑶贞,你好吗?瑶贞,你有兄弟姊妹吗?瑶贞,你的爸爸妈妈感情好吗?瑶贞,我不太好。我有一个哥哥,他对我很好,保护我,照顾我,可是,瑶贞你现在会想谈恋爱吗?瑶贞,大人的世界好复杂。我爸爸妈妈他们吵架了。妈妈在房间哭,好吵。瑶贞,哥哥说,那是大人的事,我们安静等待,他们会没事的,真的是这样子吗?瑶贞,我好难过。你有时间的话,安慰我一下下好吗?
到了放学,瑶贞会请人转交给我的回信。我们不能公然来往,害怕激发三十一恶毒的心眼。我陷入幻想,我跟瑶贞是童话故事中,被巫婆绑架、困在城堡里的公主,必须用智慧化解危机。我着魔地比较瑶贞跟我的差异。她的睫毛好美。她的小腿比大腿修长,膝盖上有一块吓人的粉色疤痕,来自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场车祸,瑶贞从机车后座被抛出,飞了几米,右膝着地。瑶贞出过车祸,我没有。瑶贞还有一个伤疤,在右手掌心下缘,她从自行车摔下,被路面石头划破。她反问我,你学骑自行车时难道没有摔过吗?我摇头。哥哥守在我身后,没有一秒钟松懈。瑶贞歆羡地望着我,说,你有一个好哥哥。我的弟弟跟妹妹都是讨厌鬼。
瑶贞说她父亲在外地经商,母亲在家照顾三个小孩。我没有见过瑶贞的父亲,倒是看过她的母亲跟阿姨几次。瑶贞的母亲好沧桑,皱纹仿佛河流,侵蚀了她的脸皮。我问瑶贞,你母亲很晚生小孩吗,她看起来像是你的阿嬷。瑶贞不失礼貌地回答,妈妈二十八岁生我的。
瑶贞是我第一个朋友。我兴奋到什么程度呢?我做梦,不止一次,梦见我咬她。不是轻轻的、好玩的咬,而是把瑶贞身上的一部分给咬了下来。梦里我叼着那块肉跑来跑去,喜悦、放肆、天马行空。我如梦似幻地醒来,高耸的人影坐在我的床头柜,定睛一看,是哥哥,他愁容满面地问,你好吵,你是不是中邪了?一下子笑,一下子全身蜷起来哭。你还好吗?偷看鬼片了?我坐起身,气喘吁吁,没办法说话。哥哥跨过我的身子,抽了几张卫生纸,帮我擦掉脖颈的汗,随即伸进我的睡衣内,哥哥察觉了我身体拉紧,闷糊地说,你的背都是汗,不擦干,待会儿你睡着了会感冒的。哥哥的话不无道理。我停止抗拒。
哥哥请我形容自己的梦境。我很清楚不能全部讲出去,否则哥哥会太好奇,哥哥很善良,但我慢慢明白,善良的人依然会好奇,一个人太好奇会惹出麻烦,否则不会有句话是,好奇心杀死一只猫。我撒谎,我看了一则新闻,女学生因为想分手,而被砍了十几刀。我梦见那个女生。哥哥把我拥进怀里,悉心安抚,别怕。你跟那种女生不一样,你会乖乖的,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对吧?我想不起自己怎么回答,大概是半声不吭,当作承认。
学校提早放学的日子,我提议去瑶贞家,我渴望跟瑶贞亲近,但又不想要让人撞见。我们两人躺在她微微散发汗味的粉红色床单上,漫无边际地聊天。瑶贞提出几个她不会写在信里的问题。你会摸自己的那里吗?你如果挺胸,小腿拉直,脚跟往上勾,会不会有一种感觉?瑶贞也会被这些对话弄得出现特殊的反应,脸会变红,吐在我脸上的气息也热黏黏的,好像夏日午后,空气变成膜,裹在身上。瑶贞有一种味道,不是随时都有,难以形容,有点特殊,令我联想到水果放久了散发出的气味。我会趁瑶贞不注意时,用力吸气。
后来,我在班上听到一个风声,班长钟昶宇被问到“班上的女生谁最漂亮”时,选择了瑶贞。钟昶宇肤色很白,眼睫毛长长的,鹅蛋脸,唇红齿白,像混血儿,他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可惜不太擅长运动,没跑大队接力。就算这样,喜欢他的女生还是很多。我提醒瑶贞,说不定这是一场崭新的恶作剧把戏,你不要轻易掉进陷阱。听到我这么说,瑶贞嘴角下垂,泫然欲泣。我不敢置信,瑶贞竟然信了。我奇异地感到愤怒,分不清是对瑶贞,还是对散布这流言的人。我费心说服瑶贞,你信了,你就完了。瑶贞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我们躺在她的床上,瑶贞细数钟昶宇的可疑行迹:放了一盒牛奶在她的桌上,改她的数学考卷多给三分。瑶贞的脸一下紧皱,一下红润。说到激动处,瑶贞身体略往前倾,发育中的胸部看起来更圆了。我记得自己竭力端出中立的语气:喝牛奶会拉肚子。钟昶宇要害你,三十一教唆他这样做。瑶贞的蠢笨与憨甜在此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隐约地贬低她,她也能极快地恢复。我险些没脱口而出,你以为像我们这种人,凭什么被钟昶宇看上。
瑶贞生日那天,钟昶宇请同学转交了一盒巧克力。我送上精心制作的卡片。瑶贞雀跃地读着我写的字,我却感觉到她的心飘向那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我预期她会分给我一些,等到放学,她没有再把那盒巧克力从书包内抽出来。瑶贞最懂如何扫兴了。
三十一不知从哪儿得到内幕,她间接地把瑶贞算成钟昶宇的一分子,减少对我们的欺凌。我理应喜悦,又郁郁寡欢,瑶贞不再对我忠心,我想找她倾吐心事,她也只是魂不守舍地听着,她好像变灵光了,懂得闪避我的话题,丢出自己的困惑,瑶贞跟我描述一个又一个场景,请我分析钟昶宇是不是释放了什么暗示?有些一听就知是她的绮想;有些貌似有谱。
体育课练习趣味竞赛,瑶贞给自己绊倒了,她坐在地上抱着大腿哀号,我走向瑶贞,有个人超越了我,是钟昶宇。隔着瑶贞只剩三五步的距离,钟昶宇停下,我也跟着停下脚步,注视着钟昶宇。钟昶宇做了一个行为:他咬着牙,低声问,你快啊,你在干什么。我意识到自己多么可耻,有一瞬间,我以为钟昶宇会跟我说什么。在这紧要关头,瑶贞又变笨了,她浑然不察自己成了我们争执的核心,她试着撕开膝盖上掀起的皮,并发出更嘹亮的哭喊。我们合力把瑶贞撑起来,朝着保健室迈开步伐。经过这风波,同学们大致上相信了班长对瑶贞的感情,瑶贞安全了。
我只剩下瑶贞对我的坦承,她跟我更新每一个微小的、食之无味的改变。我把瑶贞说的每一句话,都详细地抄在我的日记里。我耐心地记录,不可自拔地关注着瑶贞的感情。时序进入夏季,空气黏浊。师长要我们提早规划初中生活。多数同学会直升隔壁的初中,也就是说,我们要看着同样的几张脸度过未来三年。我不懂,这有什么好规划的。
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瑶贞跟钟昶宇起了误会,瑶贞想写一封信给钟昶宇,表述她的心意。她摇晃我的手臂,恳求我代笔。瑶贞的理由很正当,我文笔好,又清楚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一个晚上写好,瑶贞看了,搂着我的肩膀,她的味道又渗进了我的鼻腔,她泫然欲泣,在我耳边低语,你最懂我了。我听从瑶贞的指示,把信嵌进钟昶宇的书包,夹在课本之间。
隔天,钟昶宇再也不看瑶贞了。几天后,拍毕业照,他与瑶贞如对角线各据一端。瑶贞哭着问我,那封信怎么没有派上用处。我轻拍瑶贞颤抖的肩膀,劝哄她,你太自作多情,成了笑柄。没关系,我在,我都在。瑶贞,我陪你走出来。你不要再想着要去跟钟昶宇说清楚了,那只会更丢脸,到此为止。反正要毕业了,暑假大家好好想一想。你会好起来的,好险你没有放真正的感情,对吧?
暑假来临,瑶贞得消化失去钟昶宇的苦涩,我的父母则决心揭开伤疤,清理他们婚姻中的淤泥。我听见他们提起王叔叔跟晨雅阿姨,母亲憎恨地大喊,你们怎么对得起我们。我逃到瑶贞家,逃难一般奔上楼梯,跳到瑶贞的床上,我把脸埋进她的枕头,暑气把瑶贞蒸出了一身汗水,瑶贞的家里又不给她装冷气,那味道更浓厚了。我昏沉地想,搬来跟瑶贞住个两三天吧,大人会答应的。瑶贞坐在床头,异常安静,若有所思。
那几个星期,我们的初经都来了,没有意料中的惊慌失措,很安分地接受身体的成熟。我被瑶贞的神情转移了注意力,那宁静的侧脸让她老了好多岁,像个成年人。瑶贞眼中滚出一颗颗眼泪,我问,还在为了钟昶宇难过吗?瑶贞摇头,说她要搬家了。
我坐起身子,一下子清醒了。我问,去哪里?你的弟弟跟妹妹不是还没毕业吗?瑶贞迟疑了好一会,才说,我爸出来了,我阿嬷说,不管怎样我们是我爸的小孩,要珍惜跟爸爸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一头雾水,出来?你爸爸本来在哪里?瑶贞回答得很理智,不若她平素的迟钝:监狱。我爸很多年前骗了朋友的钱,很多,不是一两百万那种,我们没有钱帮他请律师,他去坐牢了。
我哑口无言,呆若木石。这解释了许多事,瑶贞母亲的衰老,我为什么在这个家屋里迟迟目击不到男主人的踪迹,啊,瑶贞那挥之不去的缓慢、平庸……都是保护色。瑶贞悄悄跪坐在我的膝盖旁。我想起自己写给瑶贞的众多文字,没有瑶贞,没有那些纸,那些笔。
我偷过笔,罕见的、樱花般的淡粉红色,我试在手上,就好想要用这支笔写信给瑶贞。我趁着老板与熟客闲聊,把那支笔放进自己的口袋,又晃到书籍区,直觉提醒我,一得手就离开书局,会引起疑心。过了三五分钟,我往门口移动,老板唤住了我,他的双手倚靠柜台,脸上笑容可掬。他第一次说话时,我被心跳声分了神,硬着头皮请老板再说一次,第二次我听懂了,老板夸奖我的气色变好了,爸妈在我身上砸了这么多钱很值得。我谢过老板的关心,跨出书店,一过了转角,我再也按捺不住欢呼尖叫,喜悦取代了罪恶感,占据了我的心。
瑶贞,我第一个朋友,我的全部朋友。她要离开我了。瑶贞拼命地眨眼睛,她哽咽地跟我道别,才不是为了钟昶宇,他的事情,你要我放下,我就放下了。我舍不得的是你。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你放心,到了新家,我会写信给你,也会打电话。我们来约时间,你要接我的电话啊。瑶贞的言语如海浪撞击上岩石,破碎,又闪着光芒。
愤怒、难过、背叛,许多感受在我的胸口激荡。
我瞪着瑶贞,流下眼泪,我气恼地喊,我以为我们会一起上初中的。瑶贞的眼泪流得更急,她哀求,你不要生气,我妈逼我们的,她叫我千万别说出家里的事,不然我阿姨不敢再把房子借给我们住了。我们没有读同一所初中,不过我们的心会在一起的。
我独自散步回家,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瑶贞的家采光奇差无比,却不习惯开灯,走廊总是暗暗的。壁纸有浮凸的颗粒。房间的隔板薄得不可思议。我跟瑶贞说话时,她得反复地请我压低音量,怕她母亲听见。还有我跟瑶贞阿姨的初次见面,她坐在餐桌前,前面摆着一碗粥、一碟咸鱼跟一盘青菜。她混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几秒后,她训斥瑶贞,声音粗得惊人,你带朋友回来,怎么没说呢。我把这话解读为不欢迎我的表现,不敢再往前一阶,那女人又下了指令,冰箱内有切好的西瓜,你拿进房间去请你朋友吃吧。
我曾那么介意,瑶贞对自己的家人老是躲躲藏藏。每一件小事,都是拼图,我太执意整理已有的拼图,没有察觉,瑶贞是用“空白”诉说她的人生。瑶贞的母亲是怎么带着三个小孩来到这小镇投靠她的姊妹,而她们又跟小孩叮咛、嘱咐了什么呢?不要相信外面的人?不要交太亲的朋友?
早知如此,我何必调换瑶贞的信?白忙一场。
真相是这样的:我给钟昶宇的信是另一封。我了解钟昶宇,远比瑶贞的程度还深。我每一天、每一天听着瑶贞描述钟昶宇的一举一动,以及钟昶宇对她吐露的心事,要用瑶贞的名字伤害钟昶宇,一点也不困难。我成功了。我赌对了。白马王子爱瑶贞,更爱自己的尊严,钟昶宇甚至吓得不敢找瑶贞谈判。我还在品尝胜利的余韵,瑶贞却说她要走了。瑶贞果真走了,不到一个礼拜,瑶贞按了我家的门铃,她脸色苍白,又恢复成那胆小、笨拙的样子。她说,父亲提早来接他们,她来不及好好跟我说再见了。她把一封信往我的怀里塞,喃喃低语,我还不能确定新家的地址,我再告诉你,你要等我写信给你,我一到新家也会打电话给你。说完,瑶贞伸出手,用力地搂了搂我,她身上的味道最后一次包裹着我。
瑶贞一走,我把她的信立即撕毁。她又写了两封信给我,电话好几通,我的态度决绝。在最后一通电话,瑶贞提出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很生气我没有跟你说真话。我说,对。我觉得被骗了。瑶贞才想解释,我把电话挂上。她不放弃地又打了好几通,我走投无路,只好跟哥哥告状,有个女生在跟踪我,像个变态。不知道哥哥跟瑶贞说了什么,她再也没打来。
没有瑶贞的我,度过了一个寂寞不堪的夏天。
三十一为什么恨瑶贞?又为什么恨我?我跟瑶贞从外表到内在,有什么神似的特征吗?瑶贞跟我同受欺压,瑶贞被爱上,命运从此不同,我则不然。瑶贞到了新的住所后,也如同她在镇上一般,隐藏着内心的秘密,开启一段清新的友谊吗?我怀念瑶贞,但也怨恨着她。
人是不可以否认自己的出身的。
哥哥,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很想问你,你还相信这句话吗?你不害怕拥抱这种想法的人,到头来只能越活越绝望吗?我们难道无法容忍一丝丝的希望与救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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