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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空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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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你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没有足迹。

    也就是说,里面无人设伏。

    投毒者站在巷子口,把手揣在黑色风衣的兜里,面无表情地往巷子深处望去:一高一矮的铁青楼体,兀立在巷道的左右两侧,仿佛用刀削过一般,不见一丝棱角,道路上积着厚厚一层雪,犹如被它们挤压出的乳白色脂肪,上面平平整整,没有丝毫痕迹,让他感到踏实,又有些反胃。风小了许多,十分寂静,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息,雪也小了许多,从箭镞变成了颗粒,在纷纷扬扬的飘拂中,把眼前的景致擦拭得清晰了一些,逼仄的空间延伸出的逼仄视野中,一切都冻得硬邦邦的,泛着凛凛的寒光。

    偶尔有一阵旋风,迷了路似的在巷道里打着呼哨兜来转去,兜起一团团雪尘,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去吗?

    再等等。

    想起不久前,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教学楼乍亮的一刻,他还是心有余悸。

    本来他就已经受过一次惊吓了。按照事先的规划,今晚的行动应该好像坐在游乐场的水滑梯上往下滑行,一路畅通无阻,并在结尾激起惊世骇俗的水花,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挡他——这绝非他小看警方的能力,而是出于对“敌手”的了解和对整个计划的自信。一来他太了解组织庆典的那帮人了,就本质而言,他们如同那些妄想借着洞房来冲喜的人一样,疯狂、魔怔而又怯懦和自私,全不管新郎是否病入膏肓,更不管场外是否遍地狼烟,只要能确保庆典顺利进行,他们可以无底线地不断放弃外围,把警力压缩和集中在自己的周围以策万全;二来没有人能猜中他的目的,就算猜中了,也不可能勘破他为达到目的而使用的手法,那个手法是如此的胆大妄为、奇想天构——

    一次为了向死的求生,一场为了杀人的救人。

    所以,在小天鹅舞蹈学校的消防梯上挨了媛媛一“奖杯”,令他十分恼火,好像方向盘在手里打了一下滑,但比这严重一万倍的,是他正在楼门口砸玻璃的时候,胡来顺和那个嘴脸像猩猩一样的家伙突然冒出来,并差一点儿抓到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刚刚给陈少玲的手机发出提示地点的微信,他们怎么能这么快就赶到,活像是从医院直接穿越过来似的!

    整个晚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和不安。他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有一股也许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力量,介入这个事件中来。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人,觉察并洞悉了他全部——或者部分的谋划,并展开了相应的对策。但那张面孔实在太模糊了,他根本就看不清,可他总觉得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并用一双无比冷峻的眼睛在虚空里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他不寒而栗。他绞尽脑汁把自己了解到的平州市警方想了个遍,从局长、政委、刑警队长到派出所的户籍警,怎么也想不出这么一号人物……或者一切只是一场巧合,胡来顺他们不过是途经此地刚好撞上了而已——

    对,这样一想,心里就好过多了。

    不过,这个“巧合”也激发了他的斗志,或者干脆坦白一点儿:他被惹毛了!就像目睹着自己精心构筑的多米诺骨牌半路倒塌一样愤怒,他打算在下一次行动中加大“力度”,让对手尝尝焦头烂额、无力还击的滋味。但当他正要开车冲向长宁校区大门的一瞬间,教学楼突然射出万丈光芒,照彻了天宇。他好像是一只被从洞穴中揪出并抛掷在骄阳下的鼹鼠,尽管坐在中巴车的驾驶室里,还是惊恐万状地遮住了眼睛,隔着这么远依然能感受到光线的灼热。

    他终于知道,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真的有人比他棋高一招!

    还好没有冲过去,否则必中埋伏!

    他本想倒车逃走,但接连两次受挫,使他担心警方已经开始纠集力量,展开对他的全城大搜捕,届时这辆中巴车反而会成为清晰的目标,考虑到这一带他在此前踩点时趟熟了几条小路,所以干脆弃车逃走。

    他摸着黑,在曲折的胡同间疾走狂奔,满腔的怒火正如他眼下的处境,在五脏六腑间狼奔豕突,就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咬牙切齿地暗下决心,下一次的行动绝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手下留情,而是要制造一起真正血腥的大案……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平州市儿童医院(旧区)急诊科因超过最大负荷,暂停接诊两小时,请家长和救护车辆携患儿前往其他医院就诊。”

    他愣住了。

    这么说,是没必要再实施下一步行动,可以拖着进度条掠过中间的剧情,直接拖到结尾了?

    他原地站住,思索了两分钟,本来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报复那个隐形的对手,但是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叫停了这一企图。

    时间紧迫,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完成最终的任务,不可横生枝节,就像以前在战术教科书上看到过的那样——“终极目的,才是唯一的目的”。

    是的,为了那个终极目的,他忍辱负重,潜心谋划,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难以想象的困难,终于将它付诸实施,一直推进到现在。此时此刻,无论警方,还是那个隐形的对手,都应该被今晚连续发生的数起伤童事件搞得晕头转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对他下一个犯罪现场选择在哪里的推测和分析中。饶是他们聪明绝顶,也绝不会想到他已经暗度陈仓,即将在一个他们死也猜不到的舞台上,展开一场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的杀戮!

    想到这里,他又望了一眼那条黑暗的、冰冷的、死寂的、铁青的、积了厚厚一层雪的道路上毫无痕迹的巷道。

    确认安全了吗?

    确认。

    那么好,走进去,把那个东西对准目标,按一下按钮,一秒,甚至半秒,一切就都结束了。

    终极目的,才是唯一的目的。

    他摸了摸衣兜里那个硬硬的东西,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巷道里面走去。

    一座城。

    一座覆满白雪的城。

    隆起一人多高的厚实城基、披挂了檩条般一列列凸起的城墙、粗犷的城垛、坚硬的城梯、拱形的城门,还有越过城墙可以看到的那座水晶宫一般洁白的宫殿……在深邃的黑夜中,通体放射出幽幽的、稍微带一点蓝色的银光。夜风呼啸,声若怒潮,那座城,和那座城自身放射出的一层光晕,仿佛在随风轻摇,犹如漂浮在大海之上。

    他怔怔地站在巷道的出口,被眼前这座城震撼得目眩神迷,他本以为自己实现终极目的终极手法已经是神来之笔,却完全没有想到,居然有比之更加玄幻的、瑰奇的、壮观的、不可思议的一幕,生生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这怎么可能?!

    这里什么时候盖了一座城?

    一时间,困惑、茫然、烦躁、恐慌,伴随着那座城在视网膜上的投射,像乱炖的食材一般,一起浸入他拂乱的脑海。他丧失了理性,方寸大乱,无法思考。那座城,无论矗立、飘摇还是本身所散发的气场,都充满了超自然的神秘气质,这种气质迷离得他精神恍惚,只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悬吊在了半空,从肉体到意识都彻底失重。

    沙沙沙,沙沙沙……

    身后,有什么声响。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却听“喵”的一声,一只黑色的野猫从身后跑了过去,在雪地上留下了数行梅花样的脚印。

    不好,原本过来之前仔仔细细确认过好几遍的巷道那里,突然出现了两行足迹!

    有人追了过来!

    可是,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出现啊。

    难道是见了鬼不成?

    他使劲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再认真看看,那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延伸……延伸到了自己的脚下。

    嗐!原来那是我自己的脚印。

    虚惊一场。

    他抚摩了几下心口,狠狠地闭上酸麻的眼皮,像为了重启的关机一般,几秒钟后再睁开,头脑清醒了几分。望着眼前巍然矗立的这座城池,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却更加诧异起来:不对呀,今天下午,我可是亲眼看到……

    算了,不去计较那些了,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诡异了,赶紧办完事离开吧!

    他从兜里拿出了那个硬硬的东西,却突然发现了一件荒诞可笑的事情:实现终极目的的装置,必须对准目标直射才能起到作用,可是由于城基和城墙摞起来约有两层楼那么高,他站在平地上,把手举得再高,手中的装置也完全被城墙遮挡,他绕来绕去试了半天,终于发现,只有登上城梯走进城门,在城里面才能找到适合装置直射目标的角度。

    可是——

    他迟疑了。

    他凝视着拱形的城门。

    无人、无痕、无迹、无息,无论从任何迹象来分析,这都是一座空城,但是它出现得太过惊悚和离奇,简直像一张等待着活人走进去就闭合、咀嚼、吞咽,连骨头渣也不吐出来的嘴巴。

    他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听到,但空洞的风声本身就蕴含着那么多叵测的东西。

    抬起头,望望布满了风雪的擦痕、宛如毛玻璃一般模模糊糊的夜空,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无比冷峻的、在虚空里凝视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

    不!

    我不能冒险进去,谁知道这座城里是不是埋伏着千军万马?!

    撤,马上撤,不然恐怕会有更意想不到的危险!

    于是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道路退出了巷道,然后向巷道西边那座旧楼走去。

    他一步一步地登上了消防梯,每一层台阶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因此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从落雪完好的情况看,今晚并没有人走上去过,这让他放心了许多。

    这栋楼外挂的消防梯比小天鹅舞蹈学校的那座更老旧一些,也更狭窄一些,说难听点儿,这么多年,每每看到它,都觉得像个耷拉在楼外面的金属麻花。走到三层以上的时候,金属麻花开始发出充满金属质感的吱扭声,声音在深夜里格外刺耳。起初他心惊胆战,驻足不前,可转念又一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假如身后真的有追踪者,他可以在第一时间听到“警报”,于是继续上行。

    到了六层,在通往楼层内的铁门旁边,有一道直上直下的铁梯子,他攀缘上去,来到了楼顶。

    也许是空间陡然开阔的缘故,空气也似乎变得清冷了许多。放眼望去,除了一个长方形立柱的砖砌烟道,楼顶上白皑皑一片,什么都没有。

    这里离天空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连纷飞的雪花也比在地面上飘得轻盈,剪影一般起伏在夜幕上的大凌山,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摸到它那雄伟而苍凉的兽脊。

    他往东,一直走到楼的边沿,望着终极目标,又看了看下面那座城池,嘴角咧开了一抹冷笑。

    现在,任谁也不能阻挡我的行动了。

    他从兜里再一次把装置拿出,对准终极目标,右手拇指已经按在了按钮上,只要往下轻轻一压——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金属质感的吱扭声,很显然是有个人沿着消防梯爬了上来,那脚步声十分急促,毫不掩饰。

    是谁?

    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投毒者把装置塞回了口袋,将身子一闪,躲在了砖砌烟道的后面,窥视着通往楼顶的那个直上直下的铁梯子的方向。

    有个人扒着铁梯子攀上了楼顶,他爬楼的速度虽然很快,但上来之后并没有呼哧带喘的,先是往砖砌烟道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走到东边的楼边沿,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上面。

    虽然雪还在下,但雪势已经减弱,加上楼顶的空气清新,把夜景的分辨率提高了很多,所以投毒者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身影——

    是急诊科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张。

    那个从来都小心翼翼、寡言少语,只会埋头干活的保洁老头儿。

    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也许这老头儿只是到楼顶找找有没有可以捡拾的废品,发现空无一物就会走掉吧,那最好了,不然万一成了我行动的目击者,那就必须将他除掉,虽然这不是什么费劲的事,但还是那句话:今晚,我真的不想再横生枝节。

    投毒者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老张能尽快走掉,然而老张却慢慢地走到了距离砖砌烟道十米远的地方,站定了,一动不动,直视着他躲藏的方向。

    炯炯的两道目光,穿透黑夜,洞彻一切般明亮。

    投毒者知道继续躲藏下去没有意义,于是从砖砌烟道后面站直了身子……也许是第六感起了作用,他预感到了某些非常危险的因素在逼近,所以并没有往前走,借助靠近楼沿的半人高的砖砌烟道,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掩护。

    视角的改变,使他发现了自己是怎样暴露的:从铁梯子那里,两行一直延伸到砖砌烟道的足迹,在雪地上清晰可见。

    “老张,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投毒者尴尬地笑着说。

    老张一笑。

    笑容一如既往地平和,但随着笑容而眯缝起的双眼中,放射出两道无比冷峻的光芒。

    那双眼睛,那双在虚空里凝视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

    难道是他?!

    他就是那个今晚介入整个事件,一直在跟自己暗战不休的对手?

    这怎么可能?他不就是个医院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保洁员吗?一天到晚到处洗洗擦擦,并不比他清扫的那些灰尘更加起眼……

    投毒者心里一颤,但迅速恢复了镇定:“老张,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老张又是一笑:“今晚这场游戏,大家都累了,到此为止吧!”

    他的口吻平静,像拆开了一份无所谓的快递似的。

    醍醐灌顶一般,投毒者猛醒过来!他远远地望着老张,发现这老头儿完全不是昔日那个佝偻着身子畏畏缩缩的样子,此时此刻,虽然身上依然穿着医院发的灰色保洁员制式衣裤,脚上依然套着洗脱色的劳动鞋,但腰板笔挺,目光如炬,从容不迫的神色中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也许是飘落在老张头上和脸上的雪花宛如滤镜一般,虚化了须发的斑白,那相貌简直跟声音一样,看上去和听上去都只有三十岁甚至更年轻的样子。

    巨大的震惊使投毒者把身子又往砖砌烟道后面缩了缩,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老张,别闹了,跟你实话说吧,我到这儿来纯粹是为了工作,领导布置的活儿,必须完成,不过,这里面涉及我们行业内部的技术问题,一句话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楚,再者说了——这关你什么事?”

    老张点了点头:“这的确关我的事。”

    七个字,吐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投毒者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杀气,因为他知道,今天夜里,在这个楼顶,眼前的老头不会退让半步,他和老张之间必将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他把右手慢慢地伸到后腰,握住了别在皮带上的武器……

    但他没有动弹。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老张看出了他意欲何为,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惧,嘴角甚至浮现出了一抹嘲讽的微笑。这个保洁老头表现出与此前两年巨大的人设反差,实在是诡异至极,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刑警。”老张说,“退休之前。”

    “我说呢……”投毒者龇出了白色的牙齿,冷笑道:“两年时间,你藏得好深啊。今晚怎么着,耐不住寂寞,重出江湖了?”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今天医院里突发事故,有个流氓在留观一病房持枪袭击一名警察,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同袍遇害,又怕子弹误伤到病床上的小玲,所以出手教训了一下那个流氓,然后正赶上你不断地制造伤童事件。我反正已经暴露身份,干脆继续开展工作,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老张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对了: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老张的口吻是那样的质朴和坦诚,但也正因为这质朴和坦诚,听上去更显得阴损。投毒者气得七窍生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折腾了半天,在老张那里仅仅是第二只羊。他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说:“我再说一遍,我今晚到楼顶上来纯粹是为了工作,不知道你说的伤童事件是什么玩意儿!”

    老张皱起了眉头。曾经在很多年的时间里,他跟呼延云一起并肩办案,那个家伙中古典推理小说的毒太深,每次到罪案的最后,总喜欢用长篇大论的逻辑推理逼真凶自动现身或投案自首,好像没有这么个高光时刻就显不出他能耐似的,但自己可没这个毛病。自己本来说话就少,尤其近几年,更是惜字如金,今晚为了说服周芸他们配合办案,已经费了不少口舌,没兴趣再跟投毒者碎嘴唠叨。但眼前的情势,他仔细评估过,对手离自己有一段距离,又站在砖砌烟道的后面,右手一直握住后腰上的什么东西,因为遮挡的缘故,搞不清是刀还是枪,插在裤兜的左手里估计就攥着那个启动杀人道具的装置,如果自己突然扑过去,并无百分之百制止其启动装置的把握,所以最好还是让对手自动缴械投降的好。

    谁知投毒者误会了,以为老张真的是信口胡诌,不禁冷笑道:“老张,天儿怪冷的,又风雪交加的,咱们俩也别跟这儿干耗着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要是能把我怎么制造了那个什么伤童事件,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并拿出让我心服口服的证据,我就自动认输,否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别妨碍谁,成不?”

    话音刚落,他就有点儿后悔。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能一路追踪到这个楼顶,本身就说明老张是有备而来的……

    望着十米外的老张紧皱的眉宇渐渐舒朗,投毒者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他正躺在铺着蓝色床单的扫描床上,缓缓进入螺旋CT机的深处。

    “今天晚上,在平州市旧区,不到六个小时的时间里,接连发生了四起以儿童为犯罪目标的案件,依照时间顺序,我分别将它们命名为: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案件,海马儿童游泳馆案件,小天鹅舞蹈学校案件和长宁校区后续案件。这四起案件的作案环境、犯罪手法虽然存在着种种不同,但受害人均以儿童为主体,且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和犯罪现场提取的证物,基本可以认定为同一凶手所为,因此,这是一起典型的连环犯罪。

    “连环犯罪与单一的或在一段时间内陆续发生的犯罪,存在着三点不同:第一,后者在作案时间上没有规律可循,而前者往往集中在某一段时间连续发生,形成了一定的犯罪节奏,因而更容易造成社会恐慌;第二,后者的犯罪动机一般来说无非是为情、图财或复仇,而前者的犯罪动机非常隐晦,难以捕捉,尤其是连环变态杀人,其犯罪动机往往纯粹是兽性或病态使然,这就导致通过寻找动机锁定凶手的刑侦手段,大多失灵;第三,正如刚才所说的,由于犯罪动机的差别,所以后者往往有既定的受害人,而前者的犯罪目标存在着随机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大多只是一个概念群体,比如儿童、老人、拾荒者、性工作者……因为范围实在太大,难以做到面面俱到的防控,正因为如此,也就极大地增加了刑侦工作的难度。

    “综上所述,警方对连环犯罪的处理手段,与对普通犯罪也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即‘对事不对人’。通俗地说,就是对普通犯罪,以抓捕凶手为首要工作,而对连环犯罪——特别是对‘正在进行时’的连环犯罪,抓捕凶手是次要的,首要任务是遏制犯罪的进一步恶化或升级。这也正是我介入今晚的连环犯罪之后,采取的应对措施。具体来说,就是暂时忽略犯罪嫌疑人的真实身份和面目,根据他对犯罪地点的选择、遗留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具体采取的犯罪手法等要素,分析他的犯罪模式,找出他在一系列连环案件中表现出的最具体、最直接、最核心的共同点,从而锁定他的行为规律,进一步预测出他可能实施犯罪的下一个场所,进行紧急的布控或设伏,将他驱赶或抓捕。”

    老张见投毒者听得目瞪口呆,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站在中国警官大学的讲台上,自失地一笑:“抱歉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术语,既然你要我一五一十地分析清楚,我就只能从头说起。”

    “接下来我先谈谈第一起案件,即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案件。”老张说道,“这个案件是在我介入之前发生的。由于事起突然,无论校方还是警方,一开始都无法判断究竟纯属意外还是恶性投毒,因此在运输受害者和相关物证的过程中,对有价值的证据无形中造成了大量破坏,导致这一具有重要起始意义的案件,在后续的刑侦工作中反而成了最为贫乏和无力的链条。在有限的条件下,只能形成以下几点概念或结论:案发时间为当晚六点半,四个学生吃了由‘满口福’餐饮公司送来的盒饭后中毒;对剩饭和呕吐物的化验结果表明,有人往食品中添加了过量的亚硝酸盐,但不能判定这种添加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盒饭系‘满口福’餐饮公司的配餐点统一制作,其他送餐员送出的餐都没有发生问题,所以编号为PZ31173的送餐员张大山有重大犯罪嫌疑。但校区前台监控系统提供的截图并不清晰,加之送餐员戴着头盔,茶色防风镜片没有提起,看不清面目,送餐全程又戴着手套,没有在物证表面留下任何指纹,所以无法判定送餐员的真实身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受害的四个孩子服毒剂量都不大,中毒症状较为轻微,没有生命危险。

    “接下来是第二起案件:海马儿童游泳馆案件。在刑事侦查中,一向有两种截然对立的主张:一种认为,要关注犯罪现场中那些反常的东西,因为反常预示着犯罪行为遇到了突发状况,脱离了预先设定的轨道,最容易暴露真相;另一种则认为,要关注犯罪现场中那些正常的东西,因为真正的犯罪行为往往是疯狂、荒诞和无逻辑的,那些看似正常的东西反而是凶手刻意掩饰的结果。但这两种主张想要表达的观点其实是一样的:要关注那些不和谐的因素。无论犯罪的具体实施过程怎样,但在行为逻辑上往往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连贯性和统一性:理性就一直理性,疯狂就一直疯狂,假如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严重失序或违和的现象,那么只能说明,凶手在作伪或另有所图。

    “表面上看,海马儿童游泳馆的犯罪现场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与第一起案件在穿着打扮上高度相似的犯罪嫌疑人,闯入游泳馆的池水循环设备间,把一瓶次氯酸钠消毒液倒进酸性中和剂桶里,产生大量致命性氯气和氯化氢,造成正在游泳馆内训练的六个学生和一名教练中毒——但也正是从这一案起,诸多不和谐的因素开始一点点地暴露出来。

    “首先,凶手不仅穿戴着张大山的衣服、鞋子、头盔和护目镜,把本该由张大山送的快餐遗留在池水循环设备间的地上,还用张大山的手机给陈少玲发微信,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指着自己的鼻子告诉所有人:‘我就是张大山!’但与此同时,在犯罪现场提取到的任何证物上,都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说明他作案全程都戴了手套,避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哪怕绑铁丝这类精细动作,也没有摘下,这不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吗——不过,前面说过,对连环犯罪而言,识别凶手的身份并不是首要任务,更重要的是通过分析他的犯罪行为,搞清他的犯罪模式和行为规律,于是,一件远比前面所说的矛盾得多的事情,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之中——那就是凶手离开时,为什么没有关闭换气扇?”

    从老张开始分析案情到现在,投毒者一直面无表情,但就在“换气扇”三个字吐出的一刻,他脸上的肌肉一紧,向老张投去了惊惧的一瞥。

    “陈少玲清晰地记得,当她步入游泳馆休息区,找到墙上的电源开关时,其中只有一个是打开的,其他都是关闭的——而那个打开的就是换气扇的开关。换气扇是做什么用的?是通过风叶旋转驱动气流,排出室内污浊气体的同时吸入室外新鲜空气,对一个充满毒气的空间而言,换气扇可以减少有毒气体的含量,达到降低室内毒性的作用,这不是与凶手以释放毒气为犯罪手段完全相反的举措吗?”老张顿了一顿,接着说,“当然我也考虑到,凶手可能是在关闭电源时,不小心顺手一抹,指尖没有够到换气扇的开关造成的,这之后他急于逃走,也就没来得及‘弥补’,可是那组电源开关位于游泳馆大门的左侧墙上,而换气扇的开关在一排开关中位于最右边,这样一来,从游泳馆里面走出来的人,用右手顺手一抹的话,换气扇的开关恰好位于掌根的地方,属于必然被关闭的位置,完全没有错过的可能。所以,换气扇的开关保持打开状态,绝不是凶手的无心之失,而是刻意所为。

    “等陈少玲把从游泳馆提取到的证物拿到我的面前时,我再一次注意到了某个证物上表现出的不和谐感,那就是绑住游泳馆门把手的粗铁丝。按照少玲在犯罪现场向我描述的情形,那道铁丝是紧紧绑住门把手的,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解开。但等我实际看到证物的时候,通过铁丝的折痕和门把手上的擦痕,我发现铁丝并没有做太复杂的缠绕,这一点在少玲那里得到了确认:因为急于把门打开,她曾经拽着铁丝乱扯一气,搞得越缠越紧,后来才发现,铁丝在门把手上仅仅做了简单的缠绕,虽然在末端打了个结儿,也只是确保门从里面推不开就行了……这时我再次产生了疑问:凶手绑缚铁丝,目的是阻止里面的人出来和外面的人施救,怎么能松松垮垮就那么随便一勒呢,难道他就没有考虑过:陈少玲赶到以后,很容易就可以把门打开吗?”

    望着神情阴郁的投毒者,老张继续说道:“不过,不管怎么样,海马儿童游泳馆案件总算是有惊无险,七名受害者中,除了一个发生气道梗阻并被及时抢救过来以外,其他人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不是那个打开的换气扇,如果不是陈少玲及时赶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接下来是第三起案件,小天鹅舞蹈学校案件。这起案件发生的全过程非常凶险,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在很短的时间里连续闯过了三道鬼门关,第一关是楼道里的大火,第二关是楼梯上的追杀,第三关是楼门口的攻防。三关之中,任何一道闯不过去,所有的孩子以及老师都有可能命丧黄泉。但不幸中的万幸,除了一个摔下楼梯崴了脚的和一个突发心脏病被成功救回的,她们全都逃出生天,简直就是创造了奇迹!”老张望着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的投毒者,慢慢地说,“奇迹,奇迹,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嗯,这时我终于注意到了这起连环凶杀案中最最核心的特征,那就是‘奇迹’,凶手布局缜密、手法狠辣,饶是如此,在连续三起案件中,所有的孩子以及陪伴孩子的人,排除掉突发的疾病和个别稍显严重的症状外,都奇迹般地‘全员生还’,这是怎么搞的?是孩子们运气实在太好,还是凶手的运气实在太差,抑或是——”

    老张的话戛然而止。

    雪无声地落下,仿佛是弥漫了天地的大雾正在一点点地沉淀。

    “真相犹如乌贼,没有什么比惊惶和恐惧更能让它喷射出自我遮蔽的墨汁,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总会廓清氛浊,露出端倪。”老张说,“在对第三起案件的犯罪现场勘查之后,更多的疑点被找了出来。先说那场火灾,看似猛烈的大火,没等消防队赶到就自动熄灭了。因为凶手只把汽油泼在了门板上,所以燃烧的范围就被限制在门框及附近一圈墙沿,当火舌缭绕到墙面没有燃烧剂的地方,由于墙体本身的阻燃作用,就停止了蔓延,凶手点火的目的,只是逼着舞蹈教室里的孩子们朝着消防门的方向出逃。再看楼梯上的追杀,在狭窄的楼梯上,一个戴着头盔、手持铁棍的凶徒,一边敲击着栏杆,一边逐级而下,想必会成为孩子们一生的噩梦,而这样的恐吓,无疑是为了令孩子们因惊恐而在狭窄楼梯上奔逃时出现拥挤和踩踏,尤其是跌出围栏,会造成惨重的伤亡——如果没有那厚厚一摞练功垫保护的话。

    “也许是海马儿童游泳馆案件中,那扇打开的换气扇和那根绑缚不紧的铁丝,已经在我心中形成了某个模模糊糊的判断吧,当听说有个孩子从楼梯上跌落,‘正好’掉在练功垫上的时候,我竟然毫不惊异——但也正是那摞练功垫,把凶手最真实的心态暴露无遗。”老张用手指在胸前轻轻一划,“楼梯一层附近地面像套了个救生圈似的铺满了垫子,我让少玲摸摸每摞最下面一张的底部,看看是干的还是湿的,结果不出所料,全都是湿的。想想看,最近平州市一直没有降雪,地面应该是干的,假如那一摞摞垫子是案发前很久就堆放在那里,最下面一张的底部无一例外都应该是干的,而它们居然是湿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说明在把它们堆放在楼梯附近时,地面已经湿了,再准确一点说——那些垫子是在下雪之后,有人才把它们摞在楼梯附近的。今晚的雪直到小天鹅舞蹈学校案件发生前不久才开始下,那么短的时间,能做这件事的,恐怕只有凶手本人,换言之——是凶手亲自在楼梯下面布置了防护措施,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希望自己的行动造成舞蹈学校的孩子们发生太严重的伤亡!

    “还有,看上去是凶手遭受了媛媛的反击,延迟了追击的速度,才使孩子们安全地撤入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层,但我依然认为这是凶手有意的放水。不过,如果就此不再追击,似乎又显得太‘大度’了,反而会引起怀疑,所以凶手不得不上演了第三幕:用铁棍砸开楼门上的玻璃花窗,造成想攻进去斩尽杀绝的迹象。然而在勘查那两扇被砸碎的花窗时,我发现实在是砸得太‘全面’了,本来应该只砸下半部,然后从豁口中伸进手去,拧开里面的旋钮,就能打开大门,结果凶手不仅把花窗从上到下砸了个稀碎,而且即便掏了那么大的两个窟窿,甚至把手伸进来打开了门锁,也没有破门而入。这就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凶手根本无意杀人!”

    投毒者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脸部肌肉抽搐了两下。

    “于是,一个更大的问题接踵而来:既然如此,那么凶手接二连三地制造针对孩子们的恐怖袭击,目的到底是什么?没理由认为这只是他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善难免偃旗息鼓,恶总是推波助澜,凶手做这一切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想用一次又一次的作案,在所有人的心里造成一波接一波的恐惧,使人们在疲于奔命的应对中,忽视掉他最重要也是最终极的目标,而我要做的,就是在与他不停周旋的同时,找出那个目标。

    “坦白地说,这个任务的难度很大,今晚我要面对的压力和挑战来自方方面面……”老张的双眼划过一丝怅惘,旋即恢复了对投毒者的正视,“不过还好,因为一个电话,我幸运地寻获了那个目标。”

    “一个电话?”投毒者惊讶地问道。

    “对,一个电话。”老张说,“不过如果想把这件事说清楚,必须先回顾一下一个月前发生在急诊科二层的李河清护士被杀案件。”

    怎么?难道那件事也被他看穿了?投毒者错愕得张开了嘴巴。

    “今天晚上,在周芸办公室的茶几上,我们发现了一个遗留在那里的小手包,里面装有一张SD卡,存储着李河清案件发生当天上午拍摄的视频片段,在将那段视频与警方勘查犯罪现场时拍摄的视频比对后,我发现了一件事:医生休息室里的那块移动写字板在案发后被人调转过。任何凶手,在作案后没有立刻逃离现场,一般来说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还有没抢完或偷完的财物,一种是掩盖或销毁可能会暴露他身份的证据,此案明显是因为后者。在写字板的背面,我发现最下面有一大块强酸造成的黑色烧痕——根据写字板上方几处泼洒强酸时溅上的腐蚀性斑点,可以推断出黑色烧痕的形成时间是在案发以后——而且隐约看出,上面原本写了或画了什么。我推想,内容可能对凶手十分不利,所以得知李河清看到之后,他担心泄露出去,只好将她杀掉灭口,然后试图将字迹或画迹擦掉。但那种材质的写字板,如果是用油性记号笔在上面写字画画,干了以后非常不好擦,凶手当时又没有带涂改液之类的东西,而李河清的尸体一旦被发现,警方肯定会立刻赶到,到那时,虽然医生休息室与凶案现场有一定距离,但凶手依然担心,警方或其他人经过楼道时,会透过玻璃隔断窗看到写字板上的内容。情急之下,他只好将固定在支架上的写字板整体调转过来,将有字迹的那一面朝向室内。事后再找个时间,溜进医生休息室,用强酸腐蚀掉了那些对他不利的字迹。

    “这里面出现了两个问题。第一,写字板上的字迹到底是谁写的?第二,调转写字板的人究竟是谁?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一旦得出,谁杀死了李河清,自然就水落石出了。”老张说,“第一个问题很好解答,只要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人就知道,人拿笔在墙上写字的时候,视线与字迹大体是平行的。写字板的底端距离地面有大约一百一十厘米的高度,而黑色烧痕位于写字板底端往上十厘米左右的区域,据此不难推测出写字的人身高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厘米之间,再加上随身携带记号笔、喜欢在白色的地方乱写乱画这些特征,我可以肯定那行惹祸的字迹一定是住在PICU里的苗小芹写的。据我所知,在李河清遇害前一段时间,只有护士袁水茹在PICU门口值守,她是个生性散漫的人,偶尔会开小差,里面的孩子们就趁机溜出来,在二楼楼道里放风,也许就是那时,苗小芹看到了什么,觉得好玩,便写在了写字板上。”

    从投毒者越来越难看的神色,老张知道自己说对了:“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的解答,可以由两方面获得。首先,我和周芸都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玻璃隔断窗是在距离地面一百三十厘米高度的墙上开辟的,也就是说:放置在其内侧的写字板从底端往上二十厘米的高度是被墙体遮住的,如果角度和光线不合适,就算贴着玻璃隔断窗走过,那被遮蔽的二十厘米依然是视觉的盲区,根本看不到苗小芹写的那行字迹。案发当天,如果不是遵照蔡衡的指示,打扫医生休息室时挪动了写字板,矮墩墩的李河清是不可能发现那行字迹的。而凶手的担心,是因为他无形中将自己的身高所能获得的视野,代入为大多数人的身高所能获得的视野——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其次,就是我在写字板铝合金边沿的下角,发现了一个凹陷变形的撞痕。撞痕还很新,甚至能看见剐蹭的油漆,我在医生休息室的门板上找到一处划痕,从碰撞的角度、划痕的形态、脱落油漆的颜色,都可以和那个撞痕做同一认定。而我将案件当天上午拍摄的视频和警方勘查犯罪现场时拍摄的视频放大后比对确认,门上的划痕是在案发后才出现的,所以肯定是凶手在将写字板往楼道拖拉的时候,边沿下角磕在门板上造成的。”讲到这里,老张突然加重了语气,“偏巧的是,当我要勘验那块写字板的时候,想将它在医生休息室里面调转个个儿,奈何写字板过长,屋子里又堆了太多杂物挤占了空间,所以半天也调转不过来,于是我做了一个和凶手相同的动作——将写字板往门口拖,打算将它先退到楼道里再行调转。然而就在这时,周芸拦住了我,她把门关上让我再试试,我再一试,果然就调转过来了,因为门是往里开的,当门打开时,门吸和门把手占了十几厘米的空间,使写字板无法在室内调转,而一旦把门关上,反而可以调转成功了。”

    “接下来,周芸说了一句话:‘急诊科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办法,就你和王喜上来的少,不知道。’对她而言,这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但后来我却悟出这句话对于李河清案件的意义,它简直就像暗夜中的一束手电光柱,直直地照射在了那个杀人凶手的身上!”

    也许是老张的目光灼灼逼人,投毒者把头往竖起的风衣领子里缩了缩。

    “直到悟出这句话的意义之前,我一直将凶手的范围划定在急诊科的内部——无论苗小芹看到并在写字板上写下的是什么,之所以能够对他形成威胁,一定因为他是一个和急诊科关系非常密切的人。此外,犯罪现场的种种迹象表明,凶手知道院内监控设备已经关闭,因此作案时肆无忌惮;李河清遇害时,对凶手毫无防备,案发后他还能在值守刑警的眼皮底下,进入医生休息室里泼强酸,而没有引起阻拦和怀疑,这些统统说明,凶手不仅对医院情况十分熟悉,而且拥有一个在里面任意出入而无可置疑的身份,他的身份还不能太显眼,不能是高副院长那种一举一动都会引人瞩目的高级领导;至于王喜,小伙子那阵子回老家给他爸奔丧,根本不在医院,也可以排除在嫌疑人之外。联系到李河清给周芸打电话时说过的那句‘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最大的疑点当然就落在了已婚的陈光烈和巩绒的身上,当然科里其他未婚青年倘若跟他们俩之一搞到一起,也很可疑。但周芸那句话则来了一个精准定位:凶手除了得满足上述那些条件之外,还必须符合一个极其特殊的、唯一无二的条件,那就是——他不是急诊科的人!

    “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杀死李河清的凶手是谁了,考虑到这个人已经殒命于大凌河大桥下,加上当务之急是应对连环伤童案,我想干脆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沉入大凌河底吧,但刚才我提到的那个电话,却犹如穿越时空的织梭,瞬间让我将这两起案件串联到了一起!

    “今天晚上,连环伤童案的持续发生,导致一拨又一拨受害的孩子被送到急诊科,无论是食物中毒、氯气中毒还是挤压踩踏,由于都存在严重继发性后遗症的风险,按照急诊科的操作规范,必须院内卧床留观二十四小时,加上冬季本身就是各种儿童肠胃病和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相当一部分症状严重的患儿也需要留观,逐渐导致留观床位出现了严重不足。为了救治的便捷性,周芸不得不将原本住在PICU里面的一部分特殊的小患者转移到医院六层的备用病房去——由于医院搬迁工作基本结束,整个医院除了急诊科以外,能够供周芸使用的,也只剩下这么一间病房了。就在她们入住备用病房不久,驻守在里面保护那些特殊小患者的警员,接到了一个打给护士站的电话,自称是住在对面宿舍楼的医院家属,看见备用病房配备的综合药房里面隐隐约约有闪亮,怕是混进了小偷。警员立刻展开搜捕,随即抓到了一个正在综合药房里盗取贵重药品的小偷,排除了威胁备用病房安全的隐患。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当我们带着小偷下楼,经过分诊台的时候,我听到孙菲儿随口提了一句:从小偷行窃到被捕,分诊台的值班座机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电话……我十分震惊,特地拨了回放功能键,还向总控室核实有无删改过电话录音,答案统统为否。一切调查都表明:确确实实,分诊台的值班座机在那段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响过!”

    听到这里,投毒者落满雪花的眉毛皱成了两个白疙瘩,他搞不懂老张的话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你还不明白吗?”老张举起两只手,仿佛给差劲的学生讲解一道十分简单的习题,“好吧,我们不妨来问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真有一个家住宿舍楼的医院家属,因为看见住院楼六层的综合药房里发出诡异的光亮,怀疑进了小偷,于是拨打了报警电话,那么他应该把电话打到哪里?

    “由于只是怀疑进去了小偷,所以他不可能上来就拨打一一〇,最合理的逻辑是拨打急诊大厅分诊台的值班电话,因为那个电话对于已经人去楼空、仅剩急诊科的医院而言,是院内家属最熟悉、最直接的联系方式,甚至如果他忘了院内电话的号码,在网上搜索,网上提供的号码也是打到值班座机上的。当然,如果这个家属跟急诊科比较熟悉,他还可能打给急诊科办公室或急诊科主任办公室。但那段时间,急诊科办公室里有警员坐镇,我和周芸刚好又在科主任办公室,两个房间的办公桌上的座机都没有响过。为了确保严谨,我还问过科里其他医护人员有无接到过打给他们手机的报警电话,结果也是没有——那么问题来了:那个‘医院家属’怎么知道备用病房里面有人的?!”

    刹那间,投毒者的眼睛里迸射出醒悟而又窘迫的光芒。

    “备用病房弃用已久,整个医院众所周知,而把PICU的孩子们转移到那里,又是十分机密的事情,只有周芸、我、大楠和两个警员知道,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直接打那里的护士站电话报警。”老张缓缓地说,“我之所以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是误以为那个家属是先拨打了分诊台的值班座机,向孙菲儿要了备用病房护士站的电话——结果完全没这码事!

    “当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后,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它也一定是真相……打电话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住在对面宿舍楼的医院家属,报警也绝非见义勇为之举,但电话却准确地说出了光亮和小偷这两个事实,所以不可能是巧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备用病房里面的某个人,发现综合药房有其他人在偷偷活动时,担心整个计划遭到破坏,于是向外面的同伙告密。由于他不知道分诊台的值班座机,只能把偶然听周芸念过几遍的护士站电话号码,告诉了同伙。情急之下,同伙也没有别的选择,结果,就是整个医院最不该响起的一部座机,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突然铃声大作。

    “至于备用病房里通风报信的那个人是谁,答案显而易见。”老张没有理会投毒者的脸上浮现出一缕苦笑,继续说道,“由于备用病房使用了屏蔽材料,进入里面之后,手机信号全无,唯一能向同伙发送消息的方法,就是想办法走出病房。据我所知,当晚有四个人曾经离开过病房,那个警员自不必说,大楠是实习生,对分诊台值班座机号码熟记于心,且她的行动一直在警员视线之内,剩下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只有六岁的苗小芹,另一个年龄较大,身上有一部手机,她也是住在备用病房的小患者中,唯一一个有手机的人。

    “当所有的疑点都转向这个未成年的女孩时,李河清案件的疑点与之出现了重合。李河清极有可能是看到了苗小芹在写字板上的涂写后,给周芸打电话,被凶手知道了,所以才对她痛下杀手。苗小芹写的具体是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但李河清对周芸说的那句‘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却耐人寻味。所谓奸情,一般而言是指男女一方或双方出轨,所以急诊科里已婚的陈光烈和巩绒的疑点最大,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李河清为什么要给周芸打电话汇报?以李河清的为人和性格,如果她真的发现了什么男女私情,会在第一时间散播得满天飞,但奇怪的是,据最后一位见过李河清的胡来顺也说,她当时很明显是憋着什么秘密,‘憋得嘴唇都干裂了’,可愣就一个字都没讲,这是非常反常的。而事实上,周芸和李河清的私人关系很差,两个人平时除了工作,很少有什么沟通和交流。案发前,李河清还因为替袁水茹代班一事,对周芸恶毒谩骂,这个时候,她却给周芸打电话汇报,让周芸马上去PICU,报告什么‘特大奸情’,难道不是流露出一股专门针对周芸的幸灾乐祸的味道吗?”

    老张望着投毒者说:“由此我想到,李河清要汇报的所谓奸情,恐怕其中一个涉及者A与周芸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旦揭发就会让她很受伤,这样的人在急诊科的内外关系中,只有你和袁水茹相符。而另一个涉及者B,联想到苗小芹住在PICU的那段时间,除了袁水茹,并没有见过其他医护人员,但两个涉及者不可能同时是袁水茹,假如B是袁水茹,那么A就是你,但你和袁水茹就算被人撞上,也是周芸撮合的正常恋爱,完全谈不上‘特大奸情’,所以此人只可能是住在PICU里面的患者之一。这样一来,由于袁水茹毫无同性恋倾向,所以A也不可能是袁水茹,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你,而你的身份也完全符合杀害李河清的凶手‘不是急诊科的人’这一条件。”

    雪依然在落。

    老张仰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头顶悬如山岳的铅云,随着雪花的剥脱而支离破碎,露出一块块深蓝色的夜空。

    他淡淡一笑,继续说道:“今天晚上,我一直集中精力应对连环伤童案,好像盯着水面上不时乍起的一轮轮涟漪,就算不是头昏眼花,也称得上是满眼茫然。但当我得知备用病房里有人向同伙发出消息时,眼前宛如拨云退翳一般,看到了被重重遮蔽的真相:发消息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李河清案件的涉及者B,而那个涉及者A不仅身材与张大山高度相似,而且如果他并没有殒命于大凌河大桥下,那么凭借对急诊科的熟悉与了解,他足以设计出这一系列连环犯罪……假如发生的一切真的是这两个人联手所为,那他们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为什么突然报警?因为综合药房里的那个小偷妨碍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的计划是什么?当然与备用病房有关,而备用病房里住着包括涉及者B在内的六个爱心慈善基金会案件的重要证人,时刻面临着被灭口的风险!

    “那一瞬间,真称得上是百年暗室,一灯破之!我原以为挤进来,其实是调出去;我原以为无差别杀人,其实是精确制导攻击;我原以为你连续伤童只是为了消耗警方力量、转移警方视线,为打击更大的目标厘清障碍,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假如这样想才真的中了你的圈套,因为你的诡计跟以往所有连环犯罪完全不同!以往的连环犯罪是屠宰一只只羔羊,而你是用一只只受伤的羔羊填满羊圈,逼得另外一群受伤的羔羊自己走进预定的屠宰场!”

    投毒者在方正的宽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雪是水,只觉得手掌一片湿漉漉的冰凉,他垂下手,用砖砌烟道挡住颤抖的指尖,脸上故意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但强挤出来的笑容,怎么看都显得狰狞:“天太冷,冻得指头疼,我就不给你鼓掌了,虽然听起来头头是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老张说,“备用病房里的六个孩子,是爱心慈善基金会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但怎样才能突破警方的防备,将她们一举铲除,恐怕是基金会一直头疼的问题,毕竟他们眼下被严密监控,不敢轻举妄动,而潜伏在孩子们当中的那个卧底,因为年龄太小,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个任务,何况她自己也是被铲除的目标。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卧底是怎样的关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你们的关系绝对是可以让爱心慈善基金会任意操纵而不会断掉的风筝线。在他们的要求下,你设计了一个堪称史无前例的诡计,如果说既往的一切连环犯罪,究其本质,只是不断制造新的受害者,而你则是通过‘连环犯罪受害者的内卷’,完成终极目标!

    “长年在儿童医院采访,使你对急诊制度有着非同寻常的了解。你知道按照急诊科的操作规范,涉及儿童人身伤害的事故,患儿必须院内卧床留观二十四小时,而作为旧院区仅存的急诊大厅,除了医护力量和药械设备存在短缺外,留观床位也严重不足。任何一个学会百以内加减法的人,都能精准地计算出急诊大厅最多能留观多少孩子——我相信你就做过这样的计算:留观一病房有病床十二张,其中四张属于‘蓝房子’,必须刨除,只能按照八张计算;留观二病房只有座位,没有床位,而且里间有大量做雾化治疗的呼吸道疾病患儿,为了防止交叉感染,不可能留观其他病因——特别是氯气中毒之类的呼吸道受损患儿;抢救室里有四张床位,特殊情况也可以占用,这样加在一起是十二张床位。一般来说,急诊高峰期的晚上,本身就会有一定就诊患儿卧床留观,但你必须按照最特殊的情况——即没有任何患儿卧床留观来考虑,这样一来,无论制造多少起事故,只要能送来十二个受害的孩子,就能让急诊大厅的留观床位爆满。

    “当然,作为一位资深的记者,你不仅熟悉医疗制度和医院情况,更深刻洞察患儿家长的心理。你知道阶层固化的压力永远是向下的,遇到床位不足这样的事情,他们只会逼着更加贫弱的患儿和家长退让,所以极端情况下,‘蓝房子’那四张病床也会让出,因此十二个孩子还不够,受害者得超过十六个,急诊大厅才能百分之百地面临留观床位上的严重缺口。到那时,陆续赶到医院的受害患儿家长,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医疗条件’不如其他孩子,肯定会大吵大闹。长年在医患纠纷中处于下风的医生们,遇到这种患者内卷的现象,不敢过多干预,只能采取割肉补疮的方法,启用新的医疗资源——哪怕这个资源本来不应该启用,考虑到观察和急救上的便利,唯一的方法就是辟出二层的PICU,以容纳新增的受害患儿。

    “在录制跟市政府相关的新闻节目时,你与官方多有接触,你知道他们把新区落成庆典看成天大的事情。虽然国家对任何涉及儿童伤害的事故都严格要求按照‘第一时间、首要事务’的原则来处理,但底下个别颟顸无能的官员一向是阳奉阴违。且按照刑事案件分级处理的‘潜规则’,一向是‘百伤不如一亡’,只要你把伤害控制在‘伤’而不是‘亡’的情况下,在他们眼中就不会威胁头顶的乌纱帽,就不会从新区落成庆典上抽出警力应对,而宁可让挂职官员领衔的综治办拖得一时是一时:无事则罢,有事也可以将责任推到那个挂职的‘外人’身上。所以你一边不停地制造伤童事件,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确保不会出人命,给少玲发提示位置的微信,也是为了让她及时赶到,将受害的孩子源源不断地送到医院……痛苦不堪的呕吐、咝咝释放的毒气、挥舞铁棍的恶魔、疾驰而来的车轮,固然是在伤害幼小的孩子,也是为了让儿科医生们在重压之下彻底丧失警惕性。你深知这是一群怎样的人,无论平时他们有多少辛酸、委屈、伤痛和牢骚,无论他们遭遇过怎样的殴打、辱骂、诽谤和伤害,无论他们将那颗伤痕累累的医者仁心埋藏得有多深,在目睹那么多受伤孩子的时候,他们依然会满血复活,像疯了一样拼死抢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们根本不会去细想凶手到底意欲何为,只会想着多救一个,再多救一个……”

    说到这里,老张的声音明显有些低沉,他清了清嗓子,用严正的目光直视着投毒者说:“于是,正如你所预料的那样,越来越多的受害者挤满了急诊大厅,家长们因为留观床位的严重不足而向医生施压,医生们则想方设法给小患者们开辟新的收治空间:留观一病房满了,就去占用留观二病房,留观二病房不可用,就去占用抢救室,急诊大厅全部满了,就只有占用二层的PICU,而原本住在PICU里面的孩子,就会被转移到你早已预留给她们的坟场——”

    老张把右手抬起,戳风破雪,直直地指向对面住院楼六层那间漆黑一片的备用病房:“我说得对吗,杨兵记者?”

    有些撑不下去了。

    杨兵望着十米之外的老张,想把这个如草芥一般在急诊科打扫了两年卫生的保洁员看个清清楚楚,视线里却一片模糊。

    啊,我终究还是老了,眼睛都花了。他的内心泛起一阵悲凉,与悲凉的情愫一起涌动的还有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那种感觉与普天下所有年过四十却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不同。这一回又病倒了,这一回又没钱了,这一回又尿湿了鞋子,这一回又输了个精光……整整一夜顶风冒雪的奔波、忙碌和费尽心机,丝毫不能改变岁月加诸身体和心灵的创痕:粗大的颈纹、弯曲的背脊、浑浊的瞳孔、鬓角的白发,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放弃和背叛。

    就连往日引以为豪的高大身材也成了不堪的重负,只有将腰偷偷顶在砖砌烟道上,才不至于跌倒。

    也许是因为自怜和自哀到极处,心中油然升出一股奇异的滑稽感,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难道不值得一笑吗?从小到大,他在亲戚、同学、师长、领导的眼里都是个“迂”到有些傻气的家伙,其实他知道自己并不傻,只是不愿意想得太多、活得太累。小学二年级时,那位嘴唇薄得能用来削铅笔的数学老师,每次拿着把黄色的木质三角尺在黑板上画直线的时候,总是感慨“人这辈子走直路才是捷径啊”。这句话比那些定理和公式给他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虽然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而把婚姻的殿堂当成长坂坡一样杀了个几进几出的老师,一辈子走得一点也不直溜。但他还是相信那句话,相信最好的人生之路就是用直尺比着画出来的:直接、简单、无曲折、无烦恼。于是他严格按照身边一切比他辈分高、地位高、职务高的人的要求为人处世,因为那些人翻来覆去的所有教诲汇总到一起,其核心和实质用两只手就能数完,而且大多是些跟定理和公式一样的东西: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听话加服从等于必胜……

    几十年的内锤外炼,把他变成了一个异常骨鲠的人,工作上他一丝不苟尽职尽责,生活上他严于律己恪守正道,甚至在健身房里锻炼出的胸肌和腹肌都刻板到没有悬念。至于爱情,在他的心中与其说是美好的情感,毋宁说是一种对执着信念的考验:爱一个人就爱到底,只要等待,终会花开。

    然而,在曲折的山路上坚定不移地做直线运动,结果永远是摔个粉身碎骨。他也不能例外,而且个体越是强硬,在与现实的碰撞中越容易血肉横飞。工作上他拒绝收红包、拒绝拿回扣、拒绝拍虚假新闻,上级领导一边拍着肩膀表扬他的坚持党性坚持原则,号召电视台的所有同事向他学习,一边永远地堵塞了他的晋升之路;生活上他厌恶那些在三线城市没完没了的应酬、随礼、走亲戚和拉关系,最后竟极端化到断绝了和亲朋好友的一切往来,挺大个子走在街上,连条野狗都不愿意靠近他;至于爱情,说来更是一片凄怆,他爱那个女人爱了二十年,一直等到她死了丈夫,对方也没有对他表示出一点儿兴趣,而且还把自己的表妹介绍给他,或许她是好意,不愿意他再单身下去,但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对他的彻底拒绝,而且是对他始终不渝的爱恋的莫大侮辱……

    几个月前,他到A省采访爱心慈善基金会时,对方盛情款待,不停地劝酒。他喝多了,醺醺然想起自己的坎坷境遇,不由得涕泗横流,踉踉跄跄地回到宾馆的房间里,发现床上躺着一个性感而漂亮的女孩……事后他才知道那个女孩还未成年,却已悔之不及。

    回到平州市的那个晚上,他来到大凌河边,坐在散发着潮湿腥气的河滩上,望着在夜色中莽莽流动的河水,想起自己四十多年来几乎是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曲折人生,想起那些蹉跎了岁月却一事无成的坚守和执着,想起了那个未成年的女孩,忽然发觉自己的满腹愤怨反倒像是个被破了身的处女,越想越觉得好笑。突然,他朝着波涛滚滚的大凌河喊了一声“大傻杨”,过去他非常讨厌这个外号,现在喊起来却感到很痛快、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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