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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夺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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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些‘白狼’欺骗群众。”黎炎拿出手机来,拍了几张急诊大厅的照片,“我得把真实情况发到我们的微信群里,让所有人转发辟谣,看你们急诊科吃得消吃不消!”

    虽然刚才老张并没有把发送这条短信的原因说得太具体,但李德洋清楚,为了保证投毒者不再兴风作浪,这个“谣”眼下是万万不能辟的!他上前就要抢黎炎的手机,奈何黎炎五大三粗的,只一撞,就差点将瘦弱的李德洋撞个跟头!

    “就你那小塑料体格,还想跟我来硬的?”黎炎掸了掸军大衣的领子,轻蔑地说,“想不让我发辟谣微信,简单。给我转账十万块,这事儿我帮你们掖俩小时!要是没有现金,就给我打个欠条——”说着掏出纸笔来,摘下那个布满牙痕的笔帽叼在嘴里。

    李德洋一把打掉他的笔,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急诊大厅里的患者们远远地围了上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在分诊台挂断电话的老张赶紧跑了过来,李德洋看到救兵,立刻大喊:“老张,抢他的手机!”老张上前扳着黎炎的肩膀只一拧,疼得他“嗷”的一声,手机就摔在了地上。

    老张弯腰捡起手机,就听李德洋又喊了起来:“喂,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回头一看,只见黎炎倒在地上,腿脚像被吊死的人一样拼命蹬踹着,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嘴巴张成一个“O”字形,脸涨得通红,不停地翻着白眼。

    “糟糕!他准是把无孔笔帽(为了防止学生误吞笔帽堵塞气道造成窒息,按照国家对文具生产的相关要求,笔帽体上应打孔或开有通气面积,但事实上很多在市场上销售的产品都达不到这一要求)吞到气管里去了!”李德洋从后面把黎炎拽起来,让老张扶着,然后双手抱住黎炎的腰,左手握拳以拇指抵住其腹部,右手握紧左拳狠狠向上冲击了几下,实施“海姆立克急救法”。但黎炎实在是太痛苦了,不停挣扎着,导致身子剧烈地扭动和下滑,李德洋几次冲击都起不到效果,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周芸从急诊科办公室冲了出来,一问究竟,立刻让李德洋放下黎炎,使其平躺在地,让老张帮忙摁住,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取下瞳孔笔,照了一下黎炎的咽喉。

    “怎么样,主任?”李德洋有些慌神。

    引起严重后果的呼吸道异物中,绝大多数是植物性异物,比如花生、瓜子、豆类之类的,这些异物用异物钳基本都能顺利夹出,真正让急救医生头疼的是诸如笔帽、钢针、滚珠之类的特殊异物,往往需要特殊器械进行夹取——现在摆在周芸面前的“难题”就是一个特殊异物。她定神想了一想,喊老张推来一台移动治疗床,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黎炎抬了上去,因为治疗床是供儿童使用的,他的个子又太大,小腿以下竟耷拉在床外,一路甩搭着推进抢救室。

    周芸问老张:“我记得丰奇说,王酒糟在警务室里堆放的东西里有一些自行车配件,你赶紧过去,看看有没有辐条,如果有,马上拿过来!”

    老张赶紧往急诊大厅外面跑,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鬣狗马上追了过去。

    雷磊望着鬣狗的背影,走进办公室,反手把门关上。

    丰奇正坐在椅子上把刚刚松解了一分钟的止血带重新绞紧固定,雷磊拖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而猩猩则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丰奇的身后。

    丰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丰警官,对不起,我想跟你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雷磊没有回答,只一笑。

    猩猩从后面突然伸出手,猛地捂住了丰奇的口鼻!

    丰奇瞬间无法呼吸,他拼命挣扎踢打,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雷磊把手伸向自己的腰间,摘走了手枪,他的所有嘶吼都被猩猩巨大的手掌阻隔,只能发出一种“呜呜呜”的呜咽声,愤怒而无奈的眼角溢出了泪水,他伸出手,指尖用力向前抻着,抻着,够向办公桌近在咫尺的座机……

    还有一件事,最重要的事,必须完成,他得向田颖预警,得告诉她:千万要提高警惕,千万——

    然而缺氧的大脑还是令他昏死了过去。

    猩猩把丰奇塞进急诊科办公室墙角的衣柜里,关上柜门。

    这时有人敲了两下门,然后走了进来,正是刚才跟踪老张去警务室的鬣狗。

    “怎么样?”雷磊问。

    “他进了警务室,开了灯,打开墙角一个箱子,拿了根辐条就出来了,全程没有脱离我的视线。”

    “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鬣狗想了想说:“他往外走的时候,我站在窗口,怕被他撞个正着,就赶紧往后退,这个时候听到非常非常轻的‘啪’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无所谓。”雷磊握着手枪,熟练地退下弹匣,看了看满满一匣子弹,然后将它重新装好,“咔嚓”一声上了膛,嘴角绽开毒毒的一笑,“接下来,该办正事了。”

    老张拿着辐条冲进抢救室,早已做好准备的周芸接过辐条,立刻消毒,并螺纹向外,制成一个螺旋凝固器,然后将硬质支气管镜慢慢地置入已经吸入麻醉剂的黎炎的气管里,利用冷光源窥清异物所在部位后,将加热的螺旋凝固器经支气管镜放入塑料笔帽的底部,像用点烟器点烟一样将它的底端穿透并融化,顺时针旋转数圈,待凝固器的螺纹端渐渐冷却,融化的塑料笔帽已经牢牢地黏附在了上面以后,才连同支气管镜一起退出了气管。

    恢复了正常呼吸的黎炎,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嘴巴一时还说不出话,但望着周芸和李德洋的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

    “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没事了就离开吧。”周芸皱着眉头说,“还有,别再一天到晚叼着个笔帽了,挺大个老爷们儿,就不能有点儿志气,改改这一身的臭毛病吗?”

    李德洋到分诊台配合孙菲儿工作去了。

    周芸和老张一起往办公室走去,望着已经空了大半的急诊大厅,稀稀拉拉地坐在候诊椅上的几个患儿和家长,听到留观一病房里传来的家长陪护孩子端水接尿时的轻声细语,以及多参数监护仪格外清晰的“嘀-嘀-嘀-嘀”的鸣声,只觉得四周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有点儿不适应。

    回想起不久前这里激荡过的一幕幕惊涛骇浪,周芸只觉得恍如一梦。

    “那个投毒者,真的不会再作案了吗?”她问老张。老张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一次,你又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再作案了。”

    “不需要?什么意思?”

    老张没有回答,在办公室门口,他突然站住了脚步,回过头,目光在急诊大厅缓缓扫过,脸上浮现出了伤感的神情。

    “怎么了?”周芸问。

    “主任,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假如,您忽然得知,一个您特别信任和依靠的人,其实是一个犯下重罪的人,您会非常难过和失望吗?”

    周芸凝视着他的双眼:“会——但我会原谅他。”

    老张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您要先原谅自己。”

    说完他把手压在门把手上,拧动并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面,雷磊正在跟鬣狗和猩猩商量关押在警务室的吕威和砍伤周芸的那个黑脸汉子该怎么处理。见他们进来了,雷磊问道:“周主任,那个砍伤您的家长,他的儿子还在留观吗?”

    周芸进屋没有看到丰奇,正觉得奇怪,一听这话回答道:“那孩子打破伤风针后发生过比较严重的过敏反应,需要在医院观察治疗,我把他安排在留观二病房了。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就是我打算把那两个浑蛋押到附近派出所的拘留室去,已经安排综治办派车过来了,很快就到。”说完,雷磊转过头对老张说,“对了,老张,警务室的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

    老张点了点头。

    “那你把钥匙给我吧。”

    老张从兜里掏出两把系在一起的钥匙递给雷磊。

    雷磊伸出手,从他的掌心抓起了钥匙——

    说时迟,那时快,雷磊的手上忽然多了一副银晃晃的手铐,“咔咔”两声扣在了老张的手腕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周芸大吃一惊,她瞪着雷磊说:“你干什么?!”

    “他都不慌,您慌什么?”雷磊笑道,然后手持丰奇的那把92式警用手枪,指着老张说。

    老张漠然地望着前方,对雷磊的嘲讽、对铐住自己的手铐,对围拢到身边的鬣狗和猩猩,没有流露出任何神情。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立刻打开他的手铐!”周芸真的生气了。

    雷磊把背对着他们的笔记本电脑翻转过来,指着上面的页面,页面显示的是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上被免职警员的个人档案,右上角有老张的照片。

    “假如,您忽然得知,一个您特别信任和依靠的人,其实是一个犯下重罪的人,您会非常难过和失望吗?”

    “会——但我会原谅他。”

    周芸把头一甩:“我不看!我不管他以前怎样,至少今天晚上,他是救了急诊科、救了那么多孩子——包括我女儿在内的大恩人!”

    “不看?”雷磊有些惊讶,然后露出诡异的笑容,“既然您不看,那我就念给您听。”

    听着雷磊的口中念念有词,周芸的神情从惊讶变成了震惊,从震惊变成了失望,从失望变成了愤怒,又从愤怒变成了茫然,她不相信雷磊念的那些是真的,不相信老张真的犯下了那些残酷血腥、令人发指、害得那么多无辜者家破人亡的罪行……这一定是雷磊找了个别人的档案背给她听,老张怎么可能是他说的那种人?不!她完全不能相信!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希望用疼痛把自己唤醒,直到咬出血来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绝非梦境。

    她呆呆地望着老张,望着他微驼的背脊、低垂的眉宇、花白的胡楂,还有鬓角的白发……渐渐地,终于,这张苍老而和善的脸孔和雷磊所念的那个罪人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于是她歪着头,像个四五岁就被遗弃在街头的小姑娘那样怨恨地看着老张,她恨他欺骗了自己的感情,更恨自己曾经那样的信任他、依赖他,甚至把自己的心声向他倾诉,原来他竟然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她走到老张面前,盯着他的双眼,想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然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把流到嘴里的苦咸的泪水也擦了一把,然后用冰冷而决绝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就不想解释一下吗?!”

    老张望着她,望着她满脸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好像在说——

    “不,您要先原谅自己”。

    周芸转过脸去。

    雷磊走上前来,站在周芸的身后,用同情的口吻说:“抱歉,周主任,破坏了老张在您心里的形象,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梦想总会破灭,偶像总要坍塌。我想,面对现实对每一个人都是好事——包括老张自己。”

    然后他走到老张面前,笑眯眯地说:“按照档案上的记录,你后来虽然戴罪立功,但出狱后应该在北京监视居住,不得离开,可是不知道你走了什么门路,居然跑到平州来过上这优哉游哉的日子。不过,终场的钟声已经敲响,你的好日子到此结束。不仅如此,你还必须交代清楚,到底是哪些人、用了哪些手段帮你潜逃至此、埋声匿迹。我想也许顺藤摸瓜,会牵连出警界一大串赫赫有名的人物。你大概也知道一点儿时势,这是一个除恶务尽的时代,你害惨了他们,也害惨了自己。又或者,警方为了息事宁人,也许会跟我这个离职的员工做一笔交易,恢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爵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我想,那一切恐怕都要由我开价,而且概不还价——你不是说我今晚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吗?你错了,其实我还有第三条路,而那条路,就是用你本人铺成的。”

    说完了这些,他又把嘴唇凑近老张的耳边,用一种阴寒彻骨的声音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就是在我的主场,有人抢我的风头!下一次,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儿,记得老老实实当你的缩头乌龟——如果你这辈子还他妈的能有机会的话!”

    说完,他在老张的后背狠狠地搡了一把,将他向门口推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陈少玲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从小天鹅舞蹈学校开车把她送回医院的斑秃——他是奉了雷磊的命令,专门留下来监视陈少玲的。

    这一阵子,陈少玲一边护理着留观一病房的患儿们,一边照看着依然昏睡不醒的小玲,还不时拿出手机查看张大山有没有给她打电话或回信息,屡屡失望之后,就坐在窗口,身子依偎着冰冷的墙壁,仿佛只有窗缝中流泻而入的寒气,能稍微冷却心中的焦灼。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坐不住了,来到急诊科办公室,想打听一下投毒者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谁知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老张腕子上那一对无情的手铐。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诧地问。

    “没你的事!”雷磊说。

    “今天晚上,好像某些人一直在强调,发生的一切都有我的事,怎么现在突然又没我的事了?”

    “这人是个犯人,刚刚被我们查获。”

    自从知道老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之后,陈少玲就像所有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一样,对一切超踰于他们地位的存在都抱有警惕和疏远。但与此同时,她也非常清楚,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局面下,只有老张才能力挽狂澜,化险为夷,甚至可以说,他是找回或救出张大山的唯一希望。所以,当她发现老张被捕的时候,表现得远比周芸果断和坚定:“他是不是犯人我不知道,你不是警察,随便抓人,就是犯罪!”

    这句话算是一锥子扎在裉节儿上了,雷磊气急败坏地说:“你最好搞清楚,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完冲着斑秃扬了扬下巴。

    斑秃抓着陈少玲的胳膊就往外拖。

    “主任——周主任,你不能让他们抓走老张!”陈少玲冲着周芸嚷道。

    然而一直背对着她的周芸,虽然肩膀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转身。

    陈少玲激愤之下,竟然大喊大叫了起来:“快来人啊!有人行凶啊!有人非法抓人啊!”

    安静的急诊大厅被她这么一喊,居然嗡嗡然有了回音,顿时,诊室、药房、检验室、留观病房和其他房间的门都打开了,胡来顺、李德洋、孙菲儿、王喜、赫赫老师……还有很多患儿家长站在门口观望着。雷磊顿觉狼狈不堪,赶紧带着自己那两个手下,裹挟在老张的两侧和身后,押着他一直走出了急诊大厅。其他人都没有动弹,只有王喜一步一步地跟在他们后面,嘴唇翕动着却一直没有出声。直到楼门口,被猩猩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才止住了脚步。

    周芸轻轻地掩上了门。

    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下来,周芸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有序堆放在地上的一个个从犯罪现场提取的证据,办公桌上用于物证检验的酒精灯、显微镜、搪瓷盘,磁性玻璃白板上的平州市警用地图以及旁边勾画的字迹,还有那台屏幕上依然挂着老张档案的华为笔记本电脑……只片刻间,屋子里已经物是人非,一切一切,都宛如遗迹一般褪了色。

    忽然,她发现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的蓝色窗帘表面,有一些条状的凸起,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

    走上前掀起一看,竟是丰奇的那副拐杖!

    从刚才进办公室开始,她就觉得不对劲,以丰奇受伤的腿脚,不可能轻易离开办公室,而现在,居然在窗帘后面发现了他的拐杖,这说明他的消失肯定是“被动”的……周芸立刻走到门口,问站在分诊台的孙菲儿,刚才有没有看到有人带着丰奇离开办公室,孙菲儿说没有。周芸立刻退回来,在屋子里仔细搜寻起来。

    很快,她就发现了在衣柜里蜷着手脚,昏迷不醒的丰奇。

    这个发现让她大吃一惊,她使劲拍打着丰奇的面颊和肩膀,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丰奇却毫无反应。周芸不由得坐倒在地,心头宛如被冰水浇了一般,浑身发冷。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随着老张的被捕和丰奇的昏迷,自己和整个急诊科其实是卸去了前胸和后背的护甲,陷入完全孤立无援的境地。

    怎么办?

    等一下,袭警是重罪,雷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眼下这个局面,就相当于是一个发生了合并感染的危重症患儿,根据“一元诊”的临床诊断思维常规,理应用一种疾病合理地解释患者的所有症状和体征,所以,我必须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真正的病因和治疗方案是什么。

    难道说——

    突然间,她明白了什么,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座机,拨通了六层备用病房的电话。

    “田颖吗?是我,周芸。”

    “周主任?怎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出了一点儿小状况。”周芸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带一丝慌乱,“你听我说,现在,你马上走到门禁那里,把门禁面板拆下,然后不管用什么方法,刀子剪子改锥扳手,有什么用什么,把里面的电线彻底绞断。”

    如果没记错,去年电工师傅来PICU检修时曾经提示,不要让住院的孩子随便触碰门禁的电路板,一旦把里面的电路搞坏,就会造成门禁通信线路的短路,锁舌与锁扣会自动卡死,就算有人拿着通刷卡去刷,或者让总控室对门禁系统进行初始化,也开不了锁,非得有专业维修人员,耗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将锁舌重新打开——备用病房和PICU是同一时间装修的,用的应该是同一套门禁系统。

    “啊?为什么?”田颖不解。

    “不要问为什么!”周芸的口吻严峻,“照办就是!”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传来田颖坚定的声音:“好的,周主任,我按照你说的办!”

    挂断电话,周芸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两张通刷卡,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从卓童那里没收的,把它们一起掰断。

    用钥匙打开厚重的不锈钢防盗门,雷磊推着老张走进了警务室,鬣狗他们两个也簇拥进来。

    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借着天花板上那盏蒙了厚厚一层污垢的灯泡发出的昏黄光芒,雷磊把警务室细细地查看了一遍。这里分成里外两间,外间原本是安保人员的休息室,现在空空荡荡的,只在北墙的墙角堆了几个用黑油毡蒙着的纸箱子,里面装的就是王酒糟的那些“宝贝”,雷磊挪开纸箱子看了看,只看见墙的底部有一个直径不到五厘米的外接电源用的孔洞。在北墙上方,开着一扇外面带铁栏杆的狭长玻璃窗,雷磊打开窗户,使劲掰了掰那几根拇指粗的栏杆,纹丝不动,望望窗外,西配楼后面的空场上一片白雪茫茫。南墙上也开着两扇窗户,正对着停车场,窗户外面挂着不锈钢防盗窗,用膨胀螺丝牢牢地固定在外墙上,十分结实。西墙没有开窗,打伤周芸的黑脸汉子和吕威现在正倚墙坐着,东墙上则开着一扇通往里间的黑色铁门,门框和门板上装有加厚的贴合式锁扣,锁扣上挂着一把大号不锈钢挂锁。雷磊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挂锁,推开门,里间就是四白落地的拘押室。

    雷磊仍旧不放心,自己先进去把四面墙都敲了敲,听到的是填实了水泥的“铿铿”声,才放下心来,亲手在老张的身上仔细搜寻了一番,把钥匙、硬币、公交卡之类的东西统统收走,直到一根儿铁丝都没有发现,这才将他推了进去,关上门,把挂锁重新挂在锁扣上,锁好,钥匙塞进兜里。

    “这两个浑蛋怎么办?”猩猩指了指黑脸汉子和吕威。

    雷磊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黑脸汉子知道那意思是把他们俩放了,赶紧用后背顶着墙,吭哧吭哧站了起来,转过身,支棱起后腰上的两只手:“俺这儿还戴着铐子呢,您能给俺打开吗?”

    猩猩拿出从丰奇身上搜来的手铐钥匙,给他打开,照屁股就是一脚:“带上你这个狱友,给我滚!”

    “那个……您知道俺家娃还在医院吗?”

    猩猩想耍他一耍:“医生找到孩子他妈,把孩子接走了。”

    黑脸汉子千恩万谢了好一阵子,才搀扶着几乎丧失了行走能力的吕威出了警务室。

    望着他们俩一瘸一拐的背影,猩猩裂开肥厚的嘴唇,龇着上下两排都向外凸出的龅牙,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然后转身问雷磊:“主任,接下来怎么办?”

    “把那些纸箱子都给我扔出去!”

    猩猩和鬣狗赶紧动手,一通忙活之后,警务室的外间也干净得像用刮胡刀刮过似的。

    “齐活儿!”猩猩乐呵呵地就要往外走。

    “站住。”雷磊冷冷地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啊?”

    “把你的手机、钥匙之类的东西都交出来。”

    猩猩蒙了:“主任,您这是啥意思啊?”

    “没什么,里面关着的这位——”雷磊指了指拘押室,“能耐实在太大,我还是不放心,你就留在外间给我守着他吧。”

    猩猩一下子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怕了?”

    “不是不是……”猩猩赶紧说,“那个,您至少给我留个手机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好给您打电话求援啊。”

    “看你说的,能出什么事儿,老虎再凶,关进笼子就是个观赏动物。”雷磊眯起眼睛,笑着对他说,“而且,万一七转八转的,有什么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关系打你的手机,找你说情,开出高价让你行个方便啥的……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里面关着的这个人,与我的前程关系太大,一点儿意外都不能出,还请你多多担待。放心,只要我能飞黄腾达,绝不会忘记你们几个在平州市陪着我吃苦落难的好兄弟。”

    猩猩没办法,把衣服兜里东西都交了出来,饶是如此,雷磊还是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才放了心。

    临出门前,他又拍了拍猩猩的肩膀:“等我跟警方做成了这笔交易,很快就来接你。”说完跟鬣狗一起走了出去,关上防盗门,用钥匙哗啦哗啦转动了几下,锁得严严实实,确认从里面无法打开,又弯下腰,从散落在地的纸箱子里找到一把夹钳,“咔嚓”一声把钥匙夹断在锁孔里。

    “现在,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从这里逃出去了。”雷磊冷笑着对鬣狗说,“咱们总算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回到急诊科办公室,雷磊扩了扩胸,扭了扭肩,又活动了几下脖颈,直到把全身都舒展开了,才注视着眼前这个终于回到他手里的王国,虽然显得空落落的,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志得意满。他把手撑在办公桌的两边,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姿势,让鬣狗把斑秃叫过来:“顺便把陈少玲也带过来。”

    陈少玲被斑秃推搡进了屋,不停地揉着被抓疼的胳膊,冷冷地看着办公室里的另外几个人——包括周芸在内。

    “交出手机。”雷磊对她说。

    陈少玲知道,眼下的情势,反抗无用,只好交出手机。

    雷磊把来电记录、微信、短信翻查了半天,也没发现小天鹅舞蹈学校事件发生后,张大山有联系过陈少玲的迹象,而此前的相关信息也表明,陈少玲并没有说谎话,张大山整晚的确只给她发过两张照片,一张是海马儿童游泳馆的,一张是老年活动中心的,时间分别在这两处地点发生罪案前。

    雷磊斜仄着眼,把陈少玲看了又看,实在是找不到一点儿可疑之处。

    鬣狗上前低声道:“主任,跟她较个什么劲?”

    “你懂什么!”雷磊说,“从案发到现在,我一直在不停地向市里有关领导汇报案件的进展,领导虽然在忙着新区落成庆典的事情,希望把这一案件控制在有限程度和有限范围之内,绝不能影响庆典的顺利举办,与此同时,也指示要积极防控、抓紧侦办,尽快将犯罪者捉拿归案。所以,咱们必须得在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之前把张大山逮住,功劳簿上才能记它个功德圆满!”

    鬣狗小心翼翼地说:“目前,并没有可靠的证据证明这一连串的案子是张大山干的,更何况——”

    “你想说什么?”雷磊把眼一瞪。

    鬣狗本来想说“更何况连老张都没能抓到那个投毒者”,又一想这句话说出去,非被雷磊骂个狗血淋头不可,于是换了口风道:“更何况咱们对张大山接下来的行动一无所知。”

    “我再说一遍,张大山没有犯罪,整晚都是那个投毒者假扮成他的样子,想要把一切栽赃到他的头上!”陈少玲愤怒地说。

    雷磊走到陈少玲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别再自欺欺人了,张大山到底是不是真凶,咱们心里都清楚得很,只是我不怕做坏人,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不像你刚才拼死拼活地维护的那个保洁员,他当着你的面一口一个‘投毒者’,背后有好几次可是脱口而出管其叫‘张大山’,还利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检索过张大山的犯罪记录呢。”

    “你胡扯!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雷磊转过头对鬣狗说:“你说咱们对张大山接下来的行动一无所知,你错了,我非常清楚他接下来会在哪里出现,而且已经布置好了抓捕他的天罗地网。”

    这句话让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我不否认,老张这个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他把全副精力都盯在案子上,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雷磊笑道,“当他在分析张大山的时候,我却一直在分析他。我发现,老张推断张大山每一次的行动轨迹时,基本上是物证、心证双管齐下——这里的心证,指的是通过犯罪心理学或行为科学分析犯罪者的犯罪动机、行为规律和性格特征,也许在外行人看来,这不算什么,但在我的眼里就很不简单了,因为我国大部分刑警对物证很重视,对心证却嗤之以鼻。而对物证和心证的综合运用,正是老张能好几次精确地判明张大山动向的根本原因。

    “不过,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老张跟我见面后,很快就道出了我的个人信息和境况,这说明他查询了我的相关资料和履历——这很可能是因为急诊大厅新来了一个像是警员的陌生面孔,他怕我是来找他的麻烦,所以采取了预防性措施——但他绝不知道,我在中国警官大学上学时就选修过犯罪心理学,并且还有不俗的造诣。所以在他认为可以独擅胜场的领域,我并不是外行,只是装得无知罢了。”雷磊笑道,“于是我注意到,老张在应接不暇地面对张大山发起的一次次挑战中,由于局势紧迫,间不容发,所以采用心证分析时,必须将关注点放在分析张大山的行为规律和性格特征上,以求迅速化解危机,反而对他的犯罪动机有所疏忽。既然他缺失,那我就一直在暗中填补喽。”

    鬣狗的眼睛一亮:“原来主任您让我一直在医院里秘密调查的竟然是——”

    雷磊点了点头:“现在,你可以把调查结果,跟大家说说了。”

    鬣狗用钦佩的目光看了雷磊一眼,清了清嗓子说:“据我向急诊科的医生、护士和其他工作人员了解到的情况,张大山由于家庭生活贫困,一直怀有比较强的反社会情绪,特别是在女儿张小玲的问题上,表现得极其偏执。他曾经多次表示,别人家的孩子能上早教班,小玲连幼儿园都上不起;别人家的孩子能上游泳课,小玲洗个澡还得来医院的公用澡堂;别人家的孩子能去学跳舞,小玲连张练功垫都买不起……一说起这些就愤愤不平。在小玲生病以后,他就更加觉得社会不公,牢骚满腹,各种抱怨,送餐遭顾客差评被扣钱、节假日加班没有加班费、住的出租房被强行清退、给孩子看病借了高利贷还不上,有时候气急了他就给市长热线打电话,每次挂上电话都骂骂咧咧的,扬言早晚要向市政府讨个公道。”

    “早教班、游泳课、练功垫。”雷磊一边数一边点着头,“对了,陈少玲,我记得你和大楠查验老年活动中心消防梯下面的练功垫时,还亲口跟大楠说什么来着,说小玲没生病的时候,特别喜欢跟着电视里的少儿节目学跳舞,但你们两口子租的是地下室,洋灰地,地面特别硬,孩子摔倒了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把张大山心疼得不行——”

    陈少玲想辩解,却一时被气噎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周芸说话了:“雷主任,就凭一个人说了几句怪话就给他定罪,怕不合适吧。目前社会上的戾气越来越重,很难说有几个人能保持心态平和。不要说张大山了,就我接诊的那些患儿的家长:没医保的恨有医保的,有医保的恨公费医疗的;挂不上号的恨挂得上号的,挂得上号的恨挂得起专家号的;没床位的恨有床位的,有床位的恨住进VIP病房的;还有用国产药的恨用进口药的,孩子病重的恨孩子病轻的,有闺女的恨有儿子的……那抱怨的话说出来,一个个都咬牙切齿,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拿这个去套的话,岂不是满街都是犯罪分子了吗!”

    “可其他人都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啊!”雷磊不耐烦地说,“正是因为仇富和对自己境遇的极度不满,张大山产生了强烈的犯罪动机,制造了今晚的一起起伤童案件……老张以为自己在长宁校区唱的那一出《空城计》,把张大山吓跑了,再群发一条急诊关门的短信,就使他不会再继续犯罪了,简直莫名其妙!没有足够强大的外力,所有的犯罪都不可能真正得到遏止,牛顿第一运动定律在犯罪中同样适用。说张大山会就此收手,笑话——”

    说着,他大步走到磁性玻璃白板前,指着平州市警用地图上的一处地方说:“他不但不会收手,还会制造更凶残、更恐怖的罪行!”

    那处地方,越过了大凌河大桥。

    是今晚新区落成庆典活动的主场地——平州大剧院。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此时此刻,那里不仅有平州市的几乎全部市领导,还有参加庆典表演的上千个孩子!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陈少玲吓得口中喃喃,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你们——包括老张在内——都以为张大山在小天鹅舞蹈学校纵火和劫走中巴车,只是单纯为了给伤童大戏接上第三季和第四季?大错特错!其真正的目的埋伏得极深极深。”雷磊的声音也在一瞬间变得低沉,“推理小说中有一句老话:寻找罪行的受益者。这句话说白了,就是循着犯罪动机倒推出真凶的身份。从整个投毒案发生开始,我就在思考每一起罪行的受益者。思乐培训长宁校区出了事对谁有益?表面上看是利好平州市的另外一家培训机构,但是,且不说每个教育品牌采取的教学模式差异很大,何况长宁校区只是思乐培训的加盟机构之一,从这个角度上说,它出了事更利好的恐怕是附近思乐培训的其他分校,所以‘受益人’并不明确。海马儿童游泳馆出了事对谁有益?它已经是附近街区最后一家游泳馆了,就算是倒闭了也无可替代,根本没有受益者可言。直到小天鹅舞蹈学校纵火事件,我才发现了‘靶向’明确的受益人。”

    屋子里的其他人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周芸却睁大了眼睛:“你是说——B组?”

    雷磊点了点头说:“今晚的新区落成庆典十分重要,这个级别的舞台演出,通常都要安排替补团队,我了解到小天鹅舞蹈学校今晚演出的曲目是民族舞《闹花灯》,而B组则由白孔雀舞蹈学校的学员们担任,她们今晚也在做演出准备。A组出事后,消息暂时没有传开,加上大凌河大桥封锁的缘故,电视台综艺演出中心那边也没做她们还能正常到场演出的打算,所以并没有启动B组,直到不久前那个姓冯的主任跟赫赫老师联系,才知道了这一情况,想必会马上启动B组,也是派车去接她们到大凌河大桥桥头等候,等到十一点整允许参加庆典演出的车辆通行后,再前往平州大剧院——而张大山的目的也就在于此!他今晚设定的袭击目标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平州大剧院,毕竟他此前多次扬言要向市政府讨个公道,没有什么比破坏市政府心心念念的新区落成庆典更能解他心头之恨的了。但是以他的身份,根本混不进安保严密的平州大剧院,可是假如躲藏进运载小演员的车辆中——尤其B组往往是紧急情况下启用,救场如救火,安检必然疏松——那自然就可以畅通无阻地混进去了。所以他在小天鹅舞蹈中心纵火的目的,固然有报复社会的成分,但从根本上讲,就是为了逼有关方面‘启用’B组!”

    周芸不大明白:“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他怎么知道十一点整大凌河大桥恢复部分车辆通行这件事的?第二,纵火后他只要马上去白孔雀舞蹈学校,找到运送B组的中巴车就可以了,为什么又要劫持接A组的中巴车重返长宁校区撞学生呢?”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雷磊说,“大凌河大桥出事被封后,我相信对张大山的打击一定很大,因为小演员们——无论A组还是B组都过不了桥,参加不了演出,他那个浑水摸鱼的计划根本就无法实施。恰在这时,为了便于逃跑而劫持的接A组的中巴车反而帮了他大忙,他必定是从被他绑架的司机口中,得知了十一点整大凌河大桥恢复部分车辆通行的消息,所以原计划照常进行。但是,他并不知道中巴车被劫持的消息不久前才被我们获知,站在他的角度,只会推测警方一旦发现接庆典演出演员的中巴车被劫持,担心歹徒开着它混过大凌河大桥,反而会在桥头加强对通过车辆的安检,所以他干脆袭击思乐培训长宁校区,并弃车逃跑,以转移警方的视线,放松桥头安检的戒备程度。”

    久久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陈少玲神情木然地伫立在原地,两只无神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仿佛从内到外都焚成了枯槁。

    周芸心有不忍,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少玲,你先看看小玲去。”

    然而到了门口时,陈少玲还是走不动了。

    “我不信大山会做出那样的事。”她把身子靠在门上,轻轻地推了周芸一把,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信……”

    周芸的鼻子一阵发酸。

    雷磊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用戏谑的口吻对陈少玲说:“马上就要十一点整了,我把综治办最精锐的力量组成了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队,埋伏在大凌河大桥的桥头,只等运送B组的车辆一到,就上车拿人,到那时,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一切自然就会见分晓。无论怎样,我还是很有信心帮你们夫妻团圆的。”

    鬣狗和斑秃都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雷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眉梢向上一挑,春风满面地接通,放在耳边:“喂,情况怎么样?”

    刹那间,他像被人从后背猛地推下悬崖一般,面如死灰。

    “你仔细搜查了没有?一个一个座位地搜,储物箱、行李架,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不光车厢里面,车身外面也要搜!车顶,底盘,都没有?怎么可能……有没有检查跟队老师?那个司机呢?你说哪个司机,还有他妈的哪个司机,开车的那个!什么?也不是?”

    雷磊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抓捕老张以后一直笔挺的身躯,突然委顿得像脱水蔬菜。

    反倒是站在门口的陈少玲,眼睛里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雷磊的头脑好像一锅煮开了的稀粥,随着大大小小无数个泡沫在翻滚中乍起乍破,沸腾而出的热气令他如坠大雾。他完全搞不懂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他承认自己长期担任文职,一线刑侦工作的经验并不丰富,也承认自己的推断并不缜密,有很多臆测的成分,但他已经养成了“方向正确就一切正确”的思维定式——对“张大山就是真凶”这一点,不仅仅从一开始就笃定不疑,而且在后来的工作中还得到了老张点到为止的确认,所以在逻辑上应该是能够自圆其说的……

    难道说,老张是在有意误导我?

    雷磊那热得发涨的头脑顿时清醒下来:老张长年跟陈少玲一起工作,无形中对张大山的言行举止肯定有来自方方面面的了解,比我在几个小时里单纯靠鬣狗调查得来的信息要准确和全面得多,那他为什么在运用犯罪心理学或行为科学分析张大山时,只分析张大山的行为规律和性格特征,反而对他的犯罪动机有所疏忽?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疏忽——

    而是故意给我挖好,等着我“暗中填补”时不知不觉深陷其中的大坑!

    雷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寒彻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强中更有强中手”,想起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身上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余光一扫,瞥见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还开着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的网页,上面挂着老张的个人档案,右上角那张照片神情安详,但越是这样,越是让雷磊心生一种被嘲讽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气急败坏,伸手正要将电脑屏幕盖上,心里突然冒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我有几次窥见老张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上搜寻张大山的犯罪记录,假如那是他在故意误导我,那么长的时间,他坐在电脑前,还做了些什么?

    雷磊用颤抖的手指点击鼠标,打开了网页上的浏览记录,向下滑动时,突然发现,“自己”在今晚曾经有过一次对警员个人档案的修订记录。

    什么?!

    他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作为前人事信息管理中心主管,他有调取和修订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的人事档案的权限,虽然挂职平州,但由于走得匆忙,还没有办完离职手续,所以这项权力还没有被免去。老张一定是借着用自己的账号登录的机会,偷偷修订了他本人的个人档案!

    也就是说他并不像那份档案里写的,是因为什么包庇黑社会贩毒、杀人和买卖枪支被调查,后因检举和揭发有功得到减刑,刑满释放后在京监视居住。

    混账,该死透顶!

    雷磊咬牙切齿地想,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全国警务网络系统对人事档案的修订,有着严格到几近苛刻的要求:只能修订在职警员的档案,且由其主管领导提前至少一个月提交修订申请,修订时还要输入与其警员编号配伍的身份证号和配枪枪号,并从其主管领导那里得到一个临时生成并由系统发送的十二位数密码,才能开启修订模式——而对于已经离职或被免职的警员,档案是无法修订的。

    老张不可能是在职警员,所以他修订的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档案。

    那么他只能是找了个其他在职警员的档案,修改了登录密码,换上自己的照片,胡编了一通看上去煞有其事的履历,最后还没忘了改成遭免职后账号被锁定的状态,等着我去“解锁”……可是,就算他知道该警员的身份证号和配枪枪号,又怎么可能提前一个月就知道其主管领导提交了档案修订申请?又有哪个主管领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收到一个根本不需要修订档案的部下的修订密码之后,将密码擅自告诉别人?

    他他妈的修订的到底是谁的档案?!

    雷磊越想越头疼,档案的修订模式一旦生效,就把原档案内容覆盖,暂时无法用其他方式检索到这组陌生警员编号的“原主”,想知道真相,就只能去问老张本人了。

    从另一个角度讲,老张如此费尽心机地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岂不更加证明他是一条远比想象中更大的“大鱼”吗?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么一想,他暂时不去计较没有在大凌河大桥抓到张大山的事儿了,撑着桌子站起身,准备往办公室外面走,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狭长的眼睛眯缝着,盯住了窗边的一个地方。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周芸打了个寒战。

    刚才在窗帘后面发现了那副拐杖,又在衣柜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丰奇,她抓紧打电话给田颖示警,又掰断了通刷卡,因为丰奇昏迷不醒,临时找不到把他藏起来的地方,思来想去,觉得还不如让他暂时在衣柜里待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对自己和他都更加安全,所以又把他塞回了衣柜。就在这时,雷磊他们回来了——而那副拐杖,因为来不及复原,一直就赤裸裸地露在窗帘外面。

    她突然向门口跑去!

    “抓住她!”雷磊厉声喝道。

    斑秃一把抓住周芸的胳膊,一个反拧,疼得周芸“哎哟”一声跪倒在地上。

    陈少玲上前撕打斑秃,扇他的耳光,掰他的手指,掐他的胳膊,被斑秃不耐烦地一推,往后踉跄了几步,坐倒在地。

    雷磊走到周芸面前,狞笑道:“这么说,你全都发现了?”

    周芸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放开她,对我们这位急诊科主任,还是尊重点儿的好。”雷磊朝斑秃点了点头,“再说了,她和睡在柜子里的那位警员一样,都已经碍不了咱们的事儿了。”

    斑秃这才松开了周芸。

    周芸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揉着那只几乎脱了臼的胳膊,一边整理着皱皱巴巴的白大褂,用无比愤恨的目光盯住雷磊说:“别得意得太早,今天晚上,你不可能是赢家!”

    雷磊眨了几下眼睛,狐狸样的瘦脸上浮现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请您相信,胜利永远属于我这样的人。”

    说完,他让斑秃留下,看住屋子里的其他人,自己则带着鬣狗,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

    风势渐强,雪势不减,雷磊和鬣狗一边走一边像拨开挂帘一般,拨开层层叠叠扑面而来的飞雪,一直走到警务室门口。

    雷磊突然一怔,刹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鬣狗“哐”地撞在他的后背上,俩人一起打了个趔趄,差点儿都摔倒在地。

    “主任,对不起,对不起!”鬣狗吓得一连串地道歉。

    “我刚刚想起,刚才出来以后,我用夹钳把钥匙夹断在锁孔里了,现在倒好,谁也别想进去了。”雷磊苦笑道。

    “明早找个锁匠再开吧,反正保洁员跑不了,有啥问题,到时候再问他也来得及。”鬣狗缩着脖子,一边跺脚一边说。

    “也只能这样了。”雷磊透过不锈钢防盗窗往警务室里面望了望,黑咕隆咚的十分安静。

    于是他和鬣狗转身往回走,没走出三步,他又一个急停!

    警务室里面——怎么没有人?

    猩猩去哪儿了?!

    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冲到防盗窗旁边,对着里面大喊猩猩的名字,让他立刻打开窗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鬣狗甩开甩棍,把胳膊塞进防盗窗的护栏里面,用甩棍头猛击窗户,噼里啪啦地打碎了玻璃,可是警务室里面依然像洞开的墓穴一般,一片死寂。

    外面风雪交迫,里面阴气森森,雷磊不禁毛骨悚然。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看见屋子里闪过一道人影,吓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接着灯开了,昏黄的灯光映出了鬣狗那张仓皇失措的脸孔。

    “主任,您快进来,那防盗门我一拉就拉开了!”鬣狗站在窗前大声喊道。

    防盗门怎么可能一拉就拉开?我不是上了锁吗?我不是用夹钳把钥匙夹断了吗?!

    眼下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雷磊冲进了警务室的外间,用眼睛扫视了一圈,不过十几平方米的空间,猩猩居然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北墙下面,雷磊望着那扇外带铁栏杆的狭长玻璃窗,百思不得其解,不要说铁栏杆现在完好无损,就算是被拆除,那么狭窄的一扇窗户,一个大活人也绝钻不出去……这么说来,猩猩只能是打开防盗门离开了,但那扇防盗门,除了锁匠,就算是外面的人用钥匙也打不开,更别说猩猩身处室内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他猛地想起,猩猩的失踪大可以回头再说,关键是里间关着的那个人,不能出一点儿事情。

    他赶紧跑到拘押室门口,从门框上的瞭望眼往里面望去,有个人正背朝门的方向,抵墙而坐——

    不对!

    一种异样的感觉像子弹一般击中了他的胸腔。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一把攥住贴合式锁扣上挂着的那把大号不锈钢挂锁,用钥匙捅了好几下才捅进锁眼。打开以后,刚要把门推开,冷不丁想起什么,对鬣狗说:“你,进去!”

    鬣狗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快他妈进去!”雷磊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看着雷磊那双在黑暗中灼灼发红、充血欲裂的眼睛,鬣狗知道自己再敢拖延,没准儿真会挨上一枪,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啊”地怪叫一声,冲了进去!

    没有遭受到预想中的伏击,密闭的空间像空无一物的盲盒,虽然完好,却愈加反常。

    听鬣狗报了一声安全,雷磊才一手拿手电照着侧身倚墙而坐的那个人,一手举枪对准电筒光芒在他后背划出的黄色靶心,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他居然纹丝不动——而且,他身上穿的不是那件灰色的保洁服,而是一件黑色加厚款飞行夹克!

    走到近前,雷磊厉声命令道:“我数1、2、3,你马上给我站起来!马上!”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

    “1——2——3!”

    三个数数完,那个人还是一动不动。

    雷磊又尴尬又气恼,照着他的后腰狠狠踹了一脚!

    那个人像装满草料的编织袋一样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手电筒的光芒照在那张布满横肉却双眼紧闭的脸孔上——是昏死过去的猩猩,手上还戴着老张戴过的那副手铐。

    有那么几秒钟,雷磊的精神陷入了某种热射病样的错乱状态,靠着墙,瘫立在黑暗的斗室里,半张着嘴巴,眼神发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老张到底是怎么从门锁完好的拘押室逃到了外间,更想不明白他又是怎么打开锁孔被堵的防盗门逃到了外面……

    终于,他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浑身抽搐了一下,冲着跪在地上查看猩猩情况的鬣狗吼道:“还他妈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给我抓回来!”

    鬣狗带着哭腔说:“主任,现在就我一个人……”

    “什么就你一个!咱们综治办那么多人呢?都给我调过来!”雷磊发了狂一样挥舞着手枪大喊道。

    “来不及啊,主任,咱们的人按照你的指示,都撒到存在风险的地方驻守去了,那个最能打的机动小组,现在还在大凌河大桥桥头呢,等他们赶到,估计那老家伙都跑出平州地界了……”

    雷磊愣了一下,亢奋的眼神突然变得晦暗,重重地垂下了头颅。

    他喘了几口粗气,发出了一阵惨笑:“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支持我那个‘全面布防’的计划了,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误导我相信张大山还会继续作案了,他就是要我把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全部分散开,撒得越远越好,把整座医院变成一座兵力空虚的空城,等我想要对付他的时候,连个可用的人都找不到……”

    鬣狗大气也不敢出地站在他旁边。

    雷磊又惨笑了几声,看到手中那把92式警用手枪的一瞬,目光重新变得阴冷。他知道自己袭警并夺枪是犯了重罪,而当初冒着风险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通过抓住老张与警方达成交易,并夺取办案的控制权,活捉张大山立功。现在,这两件事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就此认输,那可就全完了……

    想到这里,他把牙狠狠一咬,抬起头来对鬣狗说,“走,回急诊大厅去,只要能扳回最后一局,赢家,就依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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