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攻城 (2)
快餐吃。”
这一下算是把周芸的最后一条思路也掐断了。
“所以,周主任,还得请您帮忙,做做陈少玲的工作,让她如实地告诉我们,张大山到底去哪儿了,或者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窝藏地点……”雷磊接下来一句话正中她的心坎,“我想,您也不希望接下来会有更多受害的儿童,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来吧!”
周芸望着雷磊,她不喜欢他漂亮的面皮,不喜欢他狭长的眼睛,不喜欢他阴柔的声调,不喜欢他像蝮蛇一样忽而柔顺忽而邪佞的人格变幻,但是她得承认,无论是从医院、患儿还是外面更多孩子的安全着想,她都必须配合雷磊,尽快找到张大山的下落——能够让张大山悬崖勒马,不要犯下更多的罪行,也是对他和陈少玲以及病床上昏睡不醒的小玲的最大帮助……
周芸下定了决心,对雷磊说:“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主任请讲。”
“我帮你劝劝少玲,但我可不保证她一定能说出些什么,万一她真的完全不知情呢……你得答应我,今晚不许再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雷磊微笑着伸出又白又软的一只手:“协议达成。”
周芸却没有伸手与他相握,而是站起身,到留观一病房把陈少玲带来,雷磊识趣地走了出去,她再一次把门关上了。
她望着陈少玲,陈少玲也望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办公室的外面人声鼎沸,办公室的里面却寂静如斯。不知过了多久,周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陈少玲仿佛被唤醒一般,打了个寒战。
“少玲……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如果有,一定要对我讲。”周芸说。
陈少玲露出一丝苦笑:“主任,躺在‘蓝房子’里的小玲,就是我们全部的苦衷了。”
这句话倒把周芸点醒了几分。一个家庭,老人患了重病,家中成员的心往往是散的,都在考虑老人身后的利益分配;孩子患了绝症,家中成员的心却是齐的,除了筹钱治病,别无他念……这个时候,张大山怎么可能去投毒害人呢?难道是为了钱而被人指使?
陈少玲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主任,不瞒您说,大山确实进过两次监狱,第一次是坐满了三年,第二次因为情况特殊,加上北京一位女警官出面力保,所以他等于在里面兜了一圈就出来了——也许您会觉得我是护着他,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大山绝不是坏人,他在监狱吃尽了苦头,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再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那个姓雷的出示的照片,根本看不见送餐员的脸,凭什么认准了就是大山?!”
“我知道,我知道……”周芸沉思了片刻说,“所以,我们就更需要尽快找到张大山了。”
陈少玲望着她,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还不懂吗?”周芸说,“假如那个送餐员是张大山,那他只是有罪;可假如那个送餐员不是张大山,却穿了他的衣服、戴了他的头盔、骑了他的电动车,还登录了他的账号确认了一份有毒的订单已经送达,那他可就是有生命危险了!”
陈少玲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这……这可怎么办啊!”
周芸在她的对面坐下:“所以,目前咱们必须尽快找到大山,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是帮助甚至解救他的最好办法。”她见陈少玲还是一副手足无措、心乱如麻的样子,便像给患者问诊一样帮她排查起来:“你先想想,大山今天有没有什么跟往常不一样的表现?”
“没有啊……最近我们俩每天都在发愁给小玲治病的事儿,很少说话。”
“小玲治病款项的筹集,你们有什么新的打算吗?”
“实话说,因为有您的帮助,我们最近一段时间倒还真的没有太着急筹钱的事情,直到今天陈副主任赶我们走,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真的是一点儿钱都没有了。”
周芸点了点头:“大山平时有没有结交什么……朋友?”
“您也知道,大山本来就闷闷的,不好走动。自从我们俩来到平州市,就想本本分分地过日子,跟外面就更没有什么交往了。”
“那么他除了家里,有没有其他什么喜欢去的地方呢?”
陈少玲还是摇了摇头。
“少玲。”周芸渐渐地步入主题,“从大山离开医院到现在,你们有没有电话、微信或者采用其他方式联系过呢?”
陈少玲把手机拿了出来,打开通话记录,又打开微信和短信给她看:“我从傍晚到现在一直忙,刚才那个姓雷的找我谈完话,我打了大山的手机,关机了,又给他发了微信和短信,也没有回音……”
这样一来,等于从陈少玲这里得不到张大山的任何线索了。
轻轻几声叩门之后,雷磊走了进来:“怎么样?”
周芸把情况向他说明,雷磊沉默了片刻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也只能让陈少玲暂时留在这间屋子里,继续想想张大山的去处,直到想出来为止了。”
周芸一下子急了:“雷主任,你和我有过协议的,无论我是否问出结果,你都不能限制少玲的人身自由!”
“协议?协议不就是用来撕毁的吗?”雷磊一笑,“张大山再怎么丧心病狂,作案之后就算是想逃亡,总要回来跟老婆孩子告个别吧,所以现在,我只能扣下陈少玲,这是唯一能让那条大鱼自动上钩的鱼饵了。”
简直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周芸气得脑仁疼,正要跟他吵架,突然,一股巨大的声浪像撞城锤一样猛地撞进了她的耳鼓!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刚往门口走了一步,就听见门外传来胡来顺的吵嚷声:“你甭拦着我,我得进去找我们头儿,不然真的要出大乱子了!”
拉开门一看,只见胡来顺正在和看守在门口的鬣狗纠缠不清:“小胡,出什么事儿了?”
“主任你看那边,炸了窝了!”胡来顺把手一指。
周芸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急诊大厅再次呈现出自己分诊前的混乱景象,甚至比上一次还要糟糕。拥挤不堪的人潮不再向同一个方向汹涌,而是分成两股相对的潮流:一股往诊室里面涌,一股从诊室里面往外推,就在诊室门口,两个潮头迎面对撞,无数颗攒动的人头像漂在水面一样起伏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在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中,两拨人潮你拉我搡,你拖我拽,挥舞着拳头、踢打着腿脚,绞缠在一起,凝结成了一个足以让人密集恐惧症发作的庞大蝇团!
“怎么会这样?!”周芸目瞪口呆。
“我和李德洋正在诊室里面看病呢,突然提号器提示,呼啦啦一下子挂了二三十个号。要说这二三十个病人都按照挂号次序来看病,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可他们一下子都涌到诊室里,把别的患儿和家长往外赶,两边一下子就吵了起来,接着就动上手,我好不容易才挤出来找你报信儿,也挨了好几拳呢!”
周芸这才注意到,他的眼角青了一块儿,白大褂上的扣子全都被拽掉了,鞋面上摞着清晰可见的几个鞋印。她正要出言安慰,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从诊室里往外冲的那些人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少年:上身穿着各种怪异的衣衫,下身一俱黑色的皮裤,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指甲和牙齿因为吸烟太多的缘故都挂了一层黄垢,和对面的人打斗时,蒙着黑眼圈的黄脸上露出残忍而无耻的狞笑,怎么看都像是同一伙儿人。
这时,胡来顺又开了腔,说出的话和她恰是同一个观点:“主任,从诊室里往外面冲的那一拨儿,就是后来突然挂上的二三十个号,你可看仔细了,这帮人哪里有个‘病号’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伙儿小流氓!”
根据我国卫生部门的相关规定,凡是未成年人,所患疾病可以到儿童医院就诊,只是很多人一上高中就羞于再走进挂着“儿童”字样的大门,所以儿童医院平时很少接诊十六岁以上的患者。今天突然蜂拥而来这么多,是一种极端反常的现象。如果说他们是来闹事的,那么在分诊阶段就应该坚决阻止,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挂号行为等同于其他服务行业的签约,尤其儿科急诊,一旦负责分诊的医护人员开出分诊条,挂号窗口就必须给患者挂号,赋予患者就诊的权利并由医院承担诊治的责任。所以,眼下的乱象跟自己今晚刚刚来到急诊大厅时目睹的一样,根源都出在分诊上!
这个大楠,怎么搞的!
周芸急匆匆地冲到分诊台,只见大楠正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大眼睛,现在黯然得仿佛失明一般,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大楠!”周芸严厉地说,“我不是提醒过你注意分诊的节奏吗,你怎么一下子放出了那么多个号?而且你看看那些人,哪有一点儿患病的样子?你倒是给我说说,他们都得了什么病!”
大楠张口结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望着乱成一团的急诊大厅,周芸顾不上再详细向大楠问个究竟,让她先去留观一病房代替陈少玲照顾那里的患者,自己则跑回急诊科办公室,对雷磊说:“有一群不良少年正在急诊大厅里破坏医疗秩序,你这个综治办主任能不能出面管一管?”
雷磊一言不发,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周芸知道,这个人是绝不会帮自己的了。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办公室,一直走到那个庞大的蝇团附近,扯着嗓子喊了一些她自己都听不清是什么的话,然而根本没有用。上次她能平息混乱是因为那些患儿家长只是急于给孩子看上病,这一次则截然不同,那些十六七岁的青少年摆明了是来“砸场子”的,他们既不知道她是谁,也根本不在乎她喊些什么,他们的目的只是制造混乱,而且是越乱越好……
疲惫不堪的躯体、饥渴难耐的肚肠、缺乏睡眠的头脑,加上某种回天乏术的绝望情绪,一时间彻底侵袭了她的身心,令她站立不能,渐渐弯下腰,双手拄住膝盖,整个身体微微发抖。她昂着头,张着嘴,大口地喘息着,身之所置明明是人潮人海,她却仿佛站在深夜的荒原里,耳畔和眼前只有呼啸的风和随风摇摆的草……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风,其实也只是根草而已。
从大厅门口推进来一张移动病床,床上躺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嘴巴里插着留置气管,闭着眼睛,蒙着一层死灰颜色的脸庞十分消瘦。周芸本能地觉得这是个必须抓紧救治的孩子,想上前过问一下,谁知只迈出半步,腿脚一软打了个趔趄,整个身子朝前扑倒,多亏旁边有个人扶了她一把,站稳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胡来顺。
胡来顺跟她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可是她耳鸣得厉害,塞了一万只蜜蜂似的嗡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胡来顺只好将她拉到墙角,等她稍微缓过些神儿来,才大声喊道:“给高副院长打个电话,问问援军还有多久能到?”
周芸才想起来,还有援军这码子事呢!她振作起精神,一边让胡来顺去留观二病房把孙菲儿叫来,一边拿出手机拨通了高副院长的电话,刚刚问了一句“新院区派来的人还有多久能赶到”,就听见高副院长略显烦躁地说:“今晚新院区不会派人过去了。”
“什么?!”周芸手里的电话差点儿掉到地上,“我们这边现在非常非常需要支援啊!”
“小周,你听我说。”高副院长声音低沉,“大凌河大桥出事后,由于桥栏被撞断,在修补前不能通行,所以旧区的车辆过不来,引发连锁性的交通大拥堵,新区如果再往旧区通车,只会更加混乱。市政府刚刚下了命令,彻底封闭大凌河大桥,新院区这边本来安排好了支援的同志和车辆,临时又都撤了下来……今晚,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靠我们自己?
开什么玩笑!
望着不远处的黑色蝇团越来越大,周芸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她想不出从现在到明天早晨的每小时、每分钟、每一秒究竟该怎样挨过去:还在不断涌入急诊大厅的患儿和家长、搞不清动机与目的的一伙儿流氓、坐在办公室里的雷磊,还有失去行踪的那个张大山,他们像抓住毛巾一样抓住她的头脚,然后从不同方向使劲扭转,不把她的五脏六腑挤爆誓不罢休!她多么希望巩绒、霍青、袁水茹、陈光烈他们都还在,能帮自己分担一把,可他们就像那支遥遥无期的“援军”一样,带走了希望,留下了绝望……
她闭上了眼睛。
“主任,救命啊!”
一声惊呼,瞬间撑开了她的眼皮。不远处,孙菲儿正踩着那双鞋跟都断了的高跟鞋,一瘸一拐地向自己飞奔而来,在她的身后,一个面目狰狞的黑脸汉子正举着一把菜刀破口大骂着追赶她。急诊大厅里的人们吓得自动闪开一条路,而那个一向酷爱健身并永远摆出一副混不吝姿态的胡来顺,此时此刻正蜷缩在留观二病房的门口不敢动弹。
不知是出于勇敢、责任心或者干脆就是想从巨大压力中寻求解脱,周芸竟迎着孙菲儿冲了上去,一把将她拉在身后!那个黑脸汉子已经冲到她的面前,大吼一声,菜刀迎面就劈了下来,她的脑袋一偏,刀刃擦着她的右额头划了下去,生生削下来一块头皮,鲜血顿时像泉水一样涌出,瞬间将她的脸孔覆盖上了一层可怖的鲜红!
“铛啷啷”!
黑脸汉子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手一颤,菜刀丢在了地上。
从他的身旁和身后,同时冲过来两个人,一下子将他按倒在地上,一个是保安王喜,另一个是不知什么时候从二楼下到急诊大厅来的丰奇。
丰奇从后腰掏出手铐,把黑脸汉子铐了起来,然后冲着穿护士服的孙菲儿大喊:“赶紧给周主任包扎伤口!”
但是,孙菲儿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惊恐万状的目光好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仿佛刚刚被菜刀砍中的不是周芸,而是她。
站在原地的周芸,被砍中的那一瞬间竟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右额头滚烫滚烫的,右眼皮被黏稠的鲜血压得抬不起来,使劲挣扎了好几下才睁开,目力所及,无处不是鲜红。她惊讶地发现,那个持刀砍伤她的黑脸汉子,居然就是刚才冲进诊室,跪在地上就砰砰砰磕头的那个男人,他的儿子左脚掌被钉子扎伤导致破伤风,如果不是自己忍着恶臭脱下袜子仔细检查,也许那孩子到死都会被认为是患上了脑炎、癫痫甚至中邪呢——
明明是自己救了他的儿子,他为什么要用砍杀来“回报”呢?
她没法更多地思考,因为伤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并且随着不知哪根神经的抽搐,一跳一跳的,好像一个钻头往脑仁里钻,一直钻透了脊椎,于是痛感蔓延到了全身,特别是四肢,以至于手和脚都在微微颤抖。鲜血顺着她的面颊滴落到地上,一滴,两滴,三滴,四滴……虽然从医以来她也挨过患儿家长的打,但这一次伤得最重。
望着地面渐渐积起的小血洼,她本来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坐倒或瘫倒,但当她突然发现,整个急诊大厅安静了许多,那个硕大无朋的嗡乱蝇团也好,那些目眦欲裂的疯狂面孔也罢,都被发生在她身上的惨烈一幕骇住时,她的神志反而清醒了许多。她想:自己被砍这一刀,对于刚才邪热过盛的急诊大厅而言,像极了为平和血气而采取的放血疗法,也许是一个化解危局的好时机,于是她用全部意志撑住腰板,一边接过从留观一病房赶来的老张递上的纱布,将它按在伤口上止血,一边口吻平静地命令从各个房间赶过来的医护人员马上回到岗位,继续工作——后来有人回忆起那一幕时说,比周芸满脸鲜血更让他们震撼的,是她超乎寻常的冷静和从容,有个患儿甚至拉着父母颤抖的双手悄悄说:“那个阿姨好勇敢啊!”
丰奇也主动站了出来,因为不了解具体情况,他没有说太多,只严肃地要求所有患者必须遵守医疗秩序。从他拎出手铐那一刻起,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包括那群小流氓和黎炎带队的医闹们都放老实了一些。
周芸见孙菲儿还呆若木鸡地站在自己身后,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菲儿,你现在去分诊台,给新来的患者分诊,注意把控好放号的节奏。”
孙菲儿佝偻着背脊,慢慢向分诊台走去。
胡来顺走了过来,喘着粗气对周芸解释道:“刚才我去留观二病房找孙菲儿,结果那个得了破伤风的孩子打了抗毒素针之后,突然全身出现了荨麻疹,而且呼吸急促,面色发绀——”
周芸一听很吃惊:“打针之前,菲儿给他做皮试了吗?”
“孙菲儿说做过了,但那家长不信,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然后他突然从包里拔出把菜刀就要砍孙菲儿,冲到门口的时候,我拦了一下,没拦住……”
周芸相信孙菲儿是做过皮试的,因为这是打破伤风抗毒素针的基本规范,但由于患儿个体体质比较敏感,免疫系统不够稳定,所以有极少数患儿即便是皮试阴性,注射破伤风抗毒素之后依然有可能发生过敏反应。“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给他静脉注射了抗组胺药物,现在没事了。”胡来顺说,“对了,咱们的援军什么时候到?”
“没有援军了。”周芸望着目瞪口呆的胡来顺,把刚才高副院长的话向他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芸发现走得很慢的孙菲儿身子晃了一下,希望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然后对胡来顺说:“小胡,你现在马上回到诊室去,跟李德洋一起继续出诊,就算是那些小流氓挑事,你也千万沉住气、压住火,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了。”
胡来顺看着她捂着伤口的纱布,鲜血已经将那块纱布渗透出一个红色的不规则圆形。他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主任,您可真能忍!”说完向诊室走去。
周芸望着他的背影,余光一扫,看见急诊科办公室的门口,雷磊和他的两个手下站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里,身为承担治安任务的工作人员,面对急诊大厅里如此严重而血腥的情势,他们没有伸出丝毫的援手,就那么面带微笑地观望着,好像在看一出好戏似的。
从打开的大门还可以看到,陈少玲站在办公室里面,担心地望着自己,却又不能走出一步。
周芸目不斜视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走进办公室,对着泪眼蒙眬的陈少玲说:“你能帮我包扎一下伤口吗?”
丰奇接到赶赴平州市执行一项绝密任务的命令,是在一个月前。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北风呼啸,把最后一批枯叶从树上扯下,在望月园派出所铺了一层踩起来咔嚓作响的地毯。他配合街道处理了两起居民不认真执行垃圾分类,反而辱骂追打保洁人员的案子,刚刚骑着自行车回到所里,就被叫到所长办公室。他以为所长马笑中只是找他问问街道的事儿处理得咋样了,等进了屋才看到,屋里还坐着原任市政法委副书记,退休后被返聘为专门协同市公安局督办大案要案的市综治委顾问的李三多。
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一向像只老猴子般活蹦乱跳的李三多,此时此刻屁股在椅子上却坐得极稳,严肃的神情让他几乎变了个模样。他盯住丰奇,从头到脚把他看了又看,看得丰奇浑身发毛,然后他突然问:“丰奇,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做一个合格的人民警察,标准是什么?”
“忠诚!”
“忠于谁?”
“忠于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
李三多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马笑中。
望月园派出所所长马笑中是个嘴巴有点儿歪的矮胖子,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娶了个漂亮媳妇的缘故,高兴得天天咧着大嘴,结果嘴巴歪得更厉害了,他指了指沙发对丰奇说:“甭跟那儿杵着,坐!”
丰奇不知道他们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在沙发上坐了半个沿儿。
“扫鼠岭案件,你知道的,具体情况不用我多介绍了吧。”马笑中说。
岂止是知道,轰动全国的扫鼠岭案件发生后,全市公安干警都怒不可遏,但是毕竟警服在身,不能执法犯法,否则按照一位老刑警的说法,早就“开着压路机把那帮人渣碾成真渣”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反倒是表现得最为冷静的刑事技术处处长刘思缈推动了“压路机”的启动。
那是结案一周后,市公安局召开的总结大会上,参与办案的相关领导和警员纷纷发言,通过这一案件分析我国民营慈善机构中存在的治安漏洞和司法盲点,并针对办案工作中的得失和教训进行总结,每个人都是长篇大论,义愤填膺。轮到刘思缈时,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每个孩子都是祖国的未来,所以我认为:任何残害少年儿童的行径,都应视为危害国家安全。”
按照公安工作的相关规定,重特大案件的总结大会上,所有人的发言都要原文照录,打印出来跟结案报告一起,汇辑成卷宗提交公安部领导审阅,因为中央领导对儿童健康和安全的格外关注,所以卷宗还要提交更高层批示。批示后,批示件原件收档,复印件下发回原部门和单位,督办落实。
扫鼠岭案件也不例外。但比以往特殊的是,批示件刚刚下发回来,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就被叫到部里,部领导把批示件给他看的时候,脸色都变了。许瑞龙一看也是大吃一惊,因为整个批示件上除了在第一页顶头有几个不同粗细的圈阅记号外,并无其他字迹,但总结大会的发言那里,在刘思缈那句“任何残害少年儿童的行径,都应视为危害国家安全”下面,画了又粗又重的两道!
消息传开,警界欢声雷动!他们好像热血沸腾的拳击手听到了开场的钟声,一个个摩拳擦掌,急不可待,兴奋得直从鼻孔往外喷气儿。全国政法系统和公安系统电视电话联合工作会议迅速召开,布置对全国各地各级的公益慈善组织、机构和单位进行一次大清查,以期彻底铲除对残障孤儿的侵害行为。而针对扫鼠岭案件的始作俑者——A省的爱心慈善基金会,更是开始了全面侦查工作。警方很快发现,爱心慈善基金会不仅内部对其所属福利机构的残障孤儿存在侵害行为,还将一部分相貌清秀漂亮的孩子挑选出来,给省内个别高官和富商提供性服务,个中污秽惨毒,不可言喻,但爱心慈善基金会行事狡诈周密,在得到风声后,销毁了大量证据,本来还要将那些孩子一并“处理掉”,多亏上层那一批示,警方得以雷厉风行,很快将受荼毒最深的六个女孩转移到外省某地,以避免被杀人灭口。
一听马笑中提到此案,丰奇精神一振:“所长,是有任务交给我吗?”
马笑中点了点头:“你大概也听说了,A省的官场本来就是反腐的重点,巡视组每次去都跟啃羊蝎子似的,看着剔得干干净净了,总还能嚼下点儿筋头巴脑来,这说明啥?说明没煮熟,没刮透,坏根儿还没起出来。这回爱心慈善基金会事发,种种迹象表明,若顺藤摸瓜,很可能揪出后面的大老虎,所以,那六个孩子是特别重要的人证,绝不能出一点儿纰漏。”马笑中停了停,接着说,“近几年的反腐工作成就巨大,虽然看着就是新闻联播上那几分钟,但每一点成绩的后面,都是跟腐败分子刺刀见红的殊死斗争。尤其地方上,各种黑恶势力盘根错节,为了对抗法律的严惩,那帮混账王八蛋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所以上面经过仔细考虑,决定派一位政治可靠、业务过硬的同志去保护她们——当然,首选肯定是我,但是我刚刚结婚,要抓紧为祖国培养下一代,而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所以我就推荐你啦!”
“说着说着就没正形!”李三多皱着眉头给了马笑中一句,然后对丰奇说:“这是组织上给的一个非常好的考验和锻炼的机会,老马特意推荐的你。”
丰奇一向白净的脸上激动得泛起红光,他腾地站起来,立正敬礼:“感谢书记,感谢所长,我绝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第二天,丰奇就赶到那六个孩子的秘密藏匿地:平州市儿童医院旧院区二层的PICU,之所以选择把孩子们放在这里,一来这里是北方省份,距离A省很远,官场上基本没有什么交集;二来恰好处于新区即将落成并投入使用的时期,旧区好像一个作废的鸟巢,而儿童医院旧院区则是遗失在里面孵化不了的鸟蛋,丝毫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一点是因为身处儿童医院,万一遭到袭击,有孩子受了伤,也可以就地实施救治。
丰奇到达后,见到了他的搭档田颖,上面给丰奇看过她的材料,这姑娘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本省的渔阳县,在公安局刑警队工作。她的推荐人是北京市公安局刑侦处副处长林凤冲,此前他们在破获一起案件时曾经共事过,田颖过硬的业务能力给林凤冲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详见拙作《乌盆记》)。
接手这一工作之前,丰奇就了解到,那六个孩子刚刚被送到这里时,考虑到要最大程度隐蔽其身份,连值守的警察都没有派一个,完全交由儿童医院的急诊科主任周芸代为照管。但不知怎么,有位在PICU门口值班的护士某天中午突然被杀害,虽然犯罪现场勘查表明,凶手的犯罪目标只是那个护士,根本没有涉足PICU的意思,但还是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高度警惕。他们本来想把孩子全部转移,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安置地点,又怕路上反而遭到袭击,思来想去,觉得一动不如一静,所以才把丰奇和田颖派来值守。他们两人都配发了手枪和子弹,接到的命令是,遇到任何试图攻击和威胁孩子们的生命安全的凶徒,可以直接击毙!
两个人甫一接触,关系便搞得非常别扭。田颖是个聪慧过人的姑娘,但自尊心极强,她发现丰奇从见面那一刻起,就没拿正眼看过自己,哪怕是面对面说事儿,也总是把目光往斜上方侧开,于是认定这个来自京城的警察是看不起自己,心里非常生气。她本来就不是个表面上热络的人,从此对待丰奇更加冷淡,而丰奇始终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好在他们都是对工作特别认真的人,制定好了值班时间,分配好了工作职责以后,就各守各摊,倒也相安无事。田颖很快就和那些女孩子混熟了,当她们的大姐姐,给她们讲故事、唱歌,甚至一起做游戏。相比之下,丰奇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经常搬把凳子背靠着门,正襟危坐,一坐就是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啥。
这六个女孩子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叫韩霜降,今年十四岁。她相貌端庄,人也比较沉稳,帮助田颖把女孩子们管理得井井有条;最小的一个叫苗小芹,今年才六岁,是个孤儿,白皙的圆脸蛋上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从小就在福利院里长大,虽然没少吃苦头,但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即便有时跟小伙伴拌了嘴,别人还噘着嘴唇呢,她已经哼上歌儿了,仿佛这世界上就没有值得生气五分钟的事情。她特别喜欢写字和画画,走到哪儿都带着支记号笔,看见白色的东西就恨不得添上几笔,搞得PICU的墙壁上,低于一米二的地方好像被小猫舔过似的,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涂鸦。在这个小团体里,除了韩霜降,谁也镇不住她,这倒不是因为韩霜降多么厉害,而是她是这群孩子中唯一有手机的一个,如果苗小芹表现不好,韩霜降就不给她放《小猪佩奇》看,所以别人说她什么她都“嘁嘁嘁”,韩霜降一皱眉头她就赶紧认错:“小韩姐姐这回又怪我……”
那个“又”字总是能逗得韩霜降绷不住嘴角,绽开微笑。
一开始,田颖以为苗小芹年纪小,也许记不得或者说记不清昔日曾经遭受过的虐待和侮辱,所以比起其他孩子不会有做噩梦、说胡话、惊跳反应、癫痫样抽搐等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的突然和反复发作,事实证明,她也确实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明显的症状——这些受过性侵的女孩子最难熬的不是白天,而是夜晚。虽然她们大多能迅速入梦,但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噩梦吓醒,严重的一夜能醒来四五次,醒后坐在床上,把身边一切能摸到的衣物和被褥都紧紧地裹在身上,大小便失禁都不肯动弹和说话;还有的虽然没醒,但一直在说各种乞求和告饶的梦话,稚嫩的声音最后无不是以乞求和告饶失败后一连串的惨叫告终。整个PICU的深夜好像是在绞肉机里绞过一样,支离破碎、阴森可怖——苗小芹没有这些表现,她总是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就睡着了,一夜都不会动一下……直到有一天,田颖查夜时,发现苗小芹的被子似乎在抖动,便慢慢地将被子掀开,眼前的一幕让她大吃一惊:这个白天永远活泼快乐的小胖丫,此时此刻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把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身子瑟瑟发抖,好像趴在砧板上待宰的一只小羊羔。
田颖问她怎么了?
老半天,她才小声地问:“田阿姨,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那天夜里,甚至以后的很多个夜里,田颖干脆就把苗小芹抱在怀里哄睡,一抱就是一夜……抱着这个小姑娘,田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日和往事,有多少个夜晚,她也是这样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战栗中等待着那些除了糟蹋和侮辱就是侮辱和糟蹋的日子早一点到来好早一点结束,如果它们永远这样循环往复没个尽头,那就早一点结束自己……
每天夜里,丰奇都是把一张病床拖到PICU的楼道里,顶着那两扇铁门睡,这样不仅能休息,还可以起到值守的作用。有一天晚上他上厕所,经过病房门口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背靠墙壁抱着苗小芹的田颖泪流满面。
第二天,他趁着孩子们不在身边时,低声问正在叠被褥的田颖:“昨天夜里,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我好像看见你哭了。”
田颖嫌他多管闲事,本来不想搭理他,但话赶话就来了一句:“我是觉得苗苗太可怜了,等事情过去,我想收养她。”
“你自己还没结婚,就收养个孩子,将来不嫁人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也不打算结婚,就准备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说完田颖接着叠她的被褥。
丰奇呆立在一旁沉默良久,突然来了一句:“实在不行,我跟你一起收养苗苗吧。”
“实在不行”四个字,来得实在莫名其妙。田颖有些糊涂,转身瞪了他一眼:“我收养孩子,你跟着裹什么乱?”
却在这一眼之间,丰奇飞快地闪避开了与她相视的目光,继续像平常那样望向别处。
田颖是个天性聪灵至极的姑娘,猛地悟到了“实在不行”四个字的含义,顿时满脸绯红,好在丰奇匆匆走出了屋子,才结束了这尴尬的一幕。
青年警察,男女一起执勤或出任务,因而暗生情愫,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往往随着任务结束各奔东西而情随缘尽。田颖长得漂亮,以往追求她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大多在知道她往昔的经历后顿生退意,所以她对“情”字早已心灰意冷,现在知道丰奇暗恋自己,也心如止水,但与他相处时至少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有时聊起共同认识的朋友:林凤冲、楚天瑛和呼延云等,反倒拉近了不少距离。
也许是并肩坚守着这些受伤的孩子产生的特殊情谊,抑或是出于一种想要用伤害来阻止追求的奇怪心理,再熟一些之后,田颖便跟丰奇聊起了自己种种的不堪过往,她想,丰奇也许会就此止步,或者像一些人那样,一边说着花言巧语安慰她,一边萌生了把她玩儿一把再走的玩物之心。但她猜错了,丰奇两者都不是,他听完了只是沉默,铁一样,一下子沉默了好几天,从他紧锁的眉头、晦暗的脸色以及闷着头替自己做越来越多的活计,田颖看得出他是实打实地心疼她,结果反倒于心不忍地宽慰他道:“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都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了,你还在那里瞎较个啥劲儿啊!”
“我终于明白你那天晚上为什么抱着苗苗哭了……”丰奇低声说,“那你是怎么走出那段可怕的日子的啊?”
“一来,伤害我的那个人死了;二来,因为一个奇怪的人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说:‘真正能够让一个在乌盆中苦苦挣扎的人,获得解脱和新生的,不是杀戮,而是推理。’”
丰奇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这话……也未免太中二了吧,不过听上去很像是呼延云说出来的话。”
“就是他说的啊!”田颖说,“我一开始听的时候,特别感动,可是后来又觉得搞笑,什么跟什么嘛,推理就算再了不起,也不能拯救世界啊。可是过了好久好久,这句话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跟刻上去似的磨都磨不掉,我渐渐地明白了,这句话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啊?”
“推理并不等于真理,而是探索真理的一种方式和手段,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点燃了一盏灯,它本身并不是光明,但有它照着,就算光芒再微弱,黑暗也不再完整。”田颖说,“我想呼延云的意思,是让我坚信: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逢失败、痛苦、挫折和磨难,哪怕在最最绝望的时刻,也要在心中点燃那样一盏灯……”
“我倒觉得,呼延云有时候二二乎乎的,很多话就是顺嘴一秃噜就出来了,倒也不用寻找什么特殊的意义。”
田颖哑然失笑,过了片刻又说:“也许是吧……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不可能带来什么,带走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但是这句话让我——怎么说呢,彻底放松了下来。不再去顾及旁人的眼光,也不再去纠结过去的伤痛和得失,反正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的,犯不着总是自怨自艾的。所以我就开始好好地工作,认真地生活,慢慢地,不知哪一天,好像是去渔阳水库边钓鱼的时候,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心里一片蔚蓝色的豁亮,我就觉得过去了,都过去了,然后就特别开心,当然也不是咧着嘴傻笑,就是想哼歌,想跳舞,像小时候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那样……当然我知道,经历过的永生都不能磨灭,可是经历过并能走出来,难道不是更值得骄傲和自豪吗?”
丰奇点了点头:“就像我们马所长说的,一个人要想过得高兴,就是甭管多复杂的事儿,都要往简单里想。”
田颖望着他说:“我觉得,你就是个特别简单的人。”
丰奇搔搔头发:“是不是不好?”
“不。”田颖微笑着说,“我觉得特别特别好。”
这话一说,两个人的脸都是一热,坐在一起良久无言,冬日的暖阳从窗外洒在病房里的一片斑驳,竟让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美好而惆怅。
这之后,他们的关系掉了个个儿:丰奇敢于直视田颖的眼睛了,反倒是田颖因为心锁难解,往往转移了目光。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们天天要照看这六个孩子,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亲近的行为和语言,但苗小芹人小鬼大,还是看出了端倪,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突然大声问了一句:“丰叔叔,田阿姨,你们俩是不是好上了?”
“苗苗!”韩霜降瞪了她一眼,“又胡乱说话!”
也难怪韩霜降生气,苗小芹的话确实有些多,有时会把其他女孩子的秘密到处乱讲——这些女孩子因为受过摧残和伤害的缘故,在情感上反而比同龄人更加敏感,一旦被揭了私或暴了丑,就会羞愤交加,甚至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搞得丰奇和田颖手忙脚乱,老半天才能安抚停当……谁知今天苗苗居然把见血一针戳到了他们俩的身上,搞得两个人面红耳赤,哭笑不得。
不过,有一件事,苗小芹似乎知道些什么,却讳莫如深。
那就是李河清遇害一事。
关于这件案子,尽管它是造成丰奇和田颖被调来担任安保工作的起源,但安保工作的重要原则之一,就是不旁生枝节,所以他们俩对这起旧案并没有刻意去了解和打探。但那些女孩子聚集在一起,偶尔还是会提起,似乎在案发前的一段时间,在PICU门外值班的袁水茹偶尔“脱岗”,所以有的女孩子溜了出去,并看到了一些什么事情。
田颖小心翼翼地问过韩霜降,韩霜降也一头雾水:“袁护士说是在门口值班,但我们都知道,其实她经常因为什么事情就忙去了,我们就趁机溜到门外去放风,但也知道轻重,不敢走远,就在楼道里玩儿,都不拐过住院楼与医疗综合楼相联结的那个拐角的,具体谁看到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一片叽叽喳喳中,唯独最爱说话的苗小芹沉默不语,而且只要说起这个话题,她就躲到一边,看似摆弄玩具,实则竖起耳朵听得特别认真。
田颖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一天晚上抱着她哄睡时,悄悄地问:“苗苗,有个护士阿姨在PICU门口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苗小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这回,苗小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田颖有些糊涂,但从苗小芹的眼睛里,能看出她的摇头绝非断然否定那样简单,想了想又问:“是没看见,还是不能说。”
苗小芹把食指放到嘴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不能说。”
田颖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突然看到她口袋里的记号笔,想起这姑娘不仅会画画,而且还会写不少字,便说:“那阿姨给你张纸,你写下来好不好?”
谁知苗小芹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恐惧,用特别低的声音说:“更不能写。”
“不能写”的前面何以加上一个“更”字?田颖的内心油然升起一股十分诡异的感觉,但发现苗小芹真的在害怕之后,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被苗小芹当众“捅破”了两个人之间的窗户纸之后,丰奇和田颖很长一段时间刻意疏远了距离,但爱情本来就是天下至拗之事,拒迎全由不得人,再说就在PICU那么大的地方,再疏远又能疏远到哪儿去,一颦一笑,俱在咫尺,心反倒贴得更近,只是表达的方式变得更加隐晦罢了。
今天晚上吃过晚饭,田颖拿出《一园青菜成了精》的绘本,准备给孩子们读完,就哄她们睡下,谁知楼下急诊大厅里传来的哭闹声和哀乐声沸反盈天——儿科急诊的混乱与嘈杂,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响起哀乐却是闻所未闻。他们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免面面相觑,丰奇给周芸打了个电话,之后神情反倒更加茫然了。
“周主任怎么说?”田颖问。
“周主任说没事,她能搞得定……我听电话里那背景的声音,可是越来越乱了。”
田颖看他有些坐立不安,便道:“咱们的职责就在这里,守好这里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多管。”
丰奇点了点头,又说:“大水漫灌,真要是把一层给淹了,咱们这二层也是迟早的事儿。”
后来,急诊大厅里渐渐鼎沸,几乎都要把楼板顶破,除了哭闹、争吵和叫骂之外,还依稀传来撕打的声音。其实按照安保工作的要求,讲究的是一个“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境界,但也许是在这PICU里坐牢似的待了一个月,丰奇静极思动,便站起身对田颖说:“我下去看看。”田颖想拦他,可他已经拔开那两道铁门的门闩,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田颖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苗小芹似乎从她的神情中读懂了什么,像小猫一样依偎在她的怀里。韩霜降和另外几个女孩也围了过来,田颖看到她们,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她们唯一的依靠,断断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柔弱,于是微笑道:“那么,我们就把这个绘本重新讲一遍好了:出了城门往正东,一园青菜绿葱葱……”
过了不知多久,丰奇回来了,眉头紧锁。
“怎么样?”田颖问。
“周主任被人用刀砍伤了,多亏我及时下去,把砍她的那个人制服了,不然还不定闹出多大乱子呢!”
田颖大吃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周主任流了很多血,但没有生命危险,包扎了一下,她还要继续出诊。急诊大厅里聚集了特别多的人,有看病的,还有不知道来做什么的,我帮着维持了一下秩序,现在消停多了。”
“那个砍伤周主任的家伙呢?”
“关进警务室了。”丰奇说。其实这件事还颇费了一番周折。一开始他准备把黑脸汉子先找个地方关起来,打听了一下,得知警务室的钥匙在王酒糟的手里,便把他找了来。王酒糟起初不大配合,等丰奇一亮警官证,又吓得毕恭毕敬,把他们带到警务室。随着医院搬迁工作的完成,警务室早已派不上用场,所以门平时并没有锁。等丰奇进去,方知王酒糟不配合的原因何在:这间警务室分成里外两间,里间是一个拘押室,装着铁门,门框和门板上装有加厚的贴合式锁扣,锁扣上挂着一把不锈钢大号挂锁;外间则是安保人员的休息室,现在空空荡荡,但在墙角堆了几个用黑油毡蒙着的纸箱子——原来医院的搬迁工作开始后,警务室人去屋空,王酒糟便把钥匙搞了来,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小仓库,什么锅碗瓢盆、劳保用品、废旧报纸、自行车配件,甚至还有趁着搬迁混乱“捡”的一些医疗器械和医用耗材,都藏在了这里,准备将来变卖,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让外人窥见这个秘密了。
丰奇懒得管他这些破事,把黑脸汉子往外间的地上一扔,从外面锁上防盗门,径直回到急诊大厅,王酒糟却一直像盯梢似的跟在他后面,等丰奇找周芸说明情况时,还没等他说话,王酒糟抢先开了口,说警务室里堆的那些东西只是为了疏通管道、修车开锁啥的更方便,而且并不都是自己的,还有其他护工的,并把正在扫地的老张拉过来证明。周芸听了这一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分辩,委实哭笑不得,但既然他送上门来,不施以小惩,怕他“手滑”的老毛病越发严重,便板着脸教训了他几句,让他回传达室去了。
“这么说,警务室的钥匙被你给‘没收’了?”田颖问道。
丰奇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把那两把钥匙拿了出来:“一把开防盗门的,一把开拘押室挂锁的,只此一套。我把钥匙揣兜里的时候,你没看见那个王酒糟的嘴脸,跟买P2P爆了仓似的。”他停了停,接着说,“事情总算平定下来了,只是今晚我觉得心里乱乱的,这一个月来从没有过的乱,总感觉要出什么事似的……”
PICU的窗户是朝东的,面对着后花园,因为在二层,装有结实的防盗窗。虽然从搬迁工作启动以来,后花园就花木凋零、人迹罕至,但安全起见,这一个月来,PICU还是拉着厚厚的窗帘,不让任何外人有一窥室内的可能,到了晚上,哪怕是给孩子们念书,也只开一盏光线昏浅的小夜灯,以最大限度地掩饰这间病房里有人活动的迹象。此时此刻,身处影影绰绰的病房之内,心情本就惶悚不安,再听了丰奇的话,田颖不禁说:“丰奇,你可不要吓我。”
真情流露间,还有一句“你可不要离开我”,更在言语之外。
丰奇笑了一笑:“别怕,也许是我多虑了,只是我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让我不能不多心。”
“什么人啊?”
“一个叫雷磊的,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丰奇慢慢地说,“那个人原来是市局的明星,中国警官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一入行起点就高,无论业务技能还是人际关系,样样都搞得来,在局里举办的各项竞赛中经常拿奖,侦办重特大案件经常立功,所以很快就飞黄腾达,在人事信息管理中心做了个很高的职位,连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的人事档案都有权调配和修订……但是我也听很多同事说起过,他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就是会抢功劳和炒作自己——咱们当警察的,跟犯罪分子斗心眼儿,个顶个都特别厉害,但跟自己人在一起时就很简单,天天出生入死的人,都把名利看得很淡。雷磊可不一样,他总瞄着那些有立功机会且风险小的任务加入,工作的时候生怕争先,报功的时候唯恐落后,日子久了,不知不觉地,反倒在大家都不好意思抢的地方拔了头筹,官升得像火箭一样嗖嗖的,别看跟我差不多的年纪,按照警衔来说的话,我连人家脚面都够不上。”
“死看不上这种人。”田颖轻蔑地说,“他怎么跑到平州来了。”
“这两年上面狠抓警纪警风,反对花拳绣腿的工作方式,重用那些踏踏实实的干警,所以雷磊的日子不像从前那么好过了,而且——”丰奇看了一下孩子们,她们正围拢在小夜灯旁边,听韩霜降继续念绘本,于是压低了声音说,“扫鼠岭案件发生后,爱心慈善基金会驻京办事处被彻底清查,凡是给他们提供过包庇掩护的关系户一个也没跑了,都按照牵涉程度的深浅追究法律责任。据说雷磊也收过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黑钱,但内部调查科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雷磊知道自己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在警界前途渺茫,就主动提出挂职锻炼,离开了北京,没想到他竟来了平州。”
田颖一悚:“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丰奇说,“而且我看到他还带了两个人过来,那俩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需不需要向上级请求支援?”
“现在就算求援,恐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侧面打听了一下,今晚平州市的警力大都调到新区去了,旧区的治安由综治办暂时接管,而雷磊就是这个综治办的主任。”
“也就是说,今晚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对!只能靠咱们自己了。”丰奇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的一角向外面望去:阴沉沉的天空上坠着铁板一样的黑云,在黑云的底部,狂烈的西风撕扯出了一些棉絮样的痕迹,丝丝缕缕闪烁出诡异的白色。“要下大雪了。”
田颖走到他的身边,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却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两张年轻而忐忑不安的面容。
“在这里坐困愁城不是办法,我还是得下到急诊大厅去。”丰奇放下窗帘说,“这样可以对今晚有任何不良企图的人,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田颖摇了摇头:“局势越乱,越要有定力才行啊,不能轻举妄动。”
“刚才我一出手,想必雷磊就看出我是警察了,而我现在如果再一次下到急诊大厅,会给他们一种错觉,就是值守在PICU的警力非常充沛,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就算是你想唱空城计,前提得是对方搞不清你的实际兵力,假如对方已经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你这一分兵,岂不是更加有利于各个击破吗?”田颖还是不同意,“何况,并没有证据证明,雷磊他们今天晚上来到这家医院,目的是要谋害这些孩子,所以我觉得,咱们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好。”
他们争论了半天,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丰奇依然坚持要下到急诊大厅去,田颖也只能苦笑:“那你可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丰奇点了点头,走出病房,来到楼道里,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和枪膛状态,然后把手枪插回了枪套。
跟在他身边的田颖默默地看完了他这一系列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双眼浮起了一层水光。
丰奇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说完转过身,再一次走出了PICU的大门。
两扇铁门关上了。
田颖销好门闩,也拔出了自己的手枪检查了一番,似乎是预感到今天晚上这支武器可能要派上用场,她的手禁不住轻轻地发抖——尽管手背上还残存着丰奇手掌的余温。
生理盐水冲洗,酒精消毒,止血,尼龙缝合线缝合……因为伤口较深,导致深部组织受损,所以陈少玲给周芸清创和包扎的全过程,周芸疼得差点儿把牙关咬碎。可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一声不吭,只是椅子的塑料扶手被她用手指抠出了一个小坑。
门开了,李德洋走了进来,看见周芸的样子,尤其是医用托盘里几张被血浸透了的纱布,顿时脸色惨白,仿佛失血过多的不是周芸,而是他。
他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周芸,周芸知道他被医患纠纷严重刺激过,怕自己的伤势导致他再有什么不良反应,便心平气和地说:“小李,赶紧忙你的去。”
李德洋转身出门的一刹那,周芸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那道光非常的异样,好像是被打碎在地的玻璃溅起的反光,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她有些担心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陈少玲在她耳边说的一句话,让她瞬间就忘了李德洋的事情。
“主任,我得走。”陈少玲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周芸看了一眼门口,刚才以查看血有没有浸湿内衣为借口,陈少玲把雷磊和他的两个手下都赶到门外去了:“去哪儿?”
“我刚才接到大山的一条微信,他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什么?”
陈少玲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周芸:“就是他下一个送餐的地点:海马儿童游泳馆。虽然他没有说别的话,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一定是让我去那里找他。”
周芸曾经建议雷磊沿着张大山的送餐路线展开追踪,但被雷磊否掉了,没想到他还真去那里了。她想了想说:“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陈少玲苦笑道:“孩子她爸,对我能有什么危险?”
“可万一发微信给你的不是张大山呢?”
“那我就更要去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了。”
“用不用——”周芸抬手指了指门口。
陈少玲坚定地摇了摇头:“主任你怎么还不明白,那些都不是好人。”
周芸知道,眼下只有自己能帮助陈少玲离开,但一旦少玲真的走脱了,雷磊他们绝不会轻饶了自己。眼下医院的乱局她就已经应对乏力,如果再从其他方向来上几个压力,非把她彻底压垮不可。但也许是对陈少玲一家人的同情占据了上风,也许是存心报复雷磊一伙人在自己受袭时的袖手旁观,抑或干脆就是重压之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情愫在作怪,她竟然点点头同意了。
于是,包扎完毕后,她打开门对雷磊说:“这里是急诊科办公室,你把少玲关在这里,医生和护士无论办公还是休息,进进出出的很不方便。”
“行啊,那就让她去警务室。”
“不行!”周芸的口吻斩钉截铁,“那个拿刀砍我的关在警务室里呢,我看那人精神不大稳定,少玲也进去,出了事儿你负得起责任吗?这样,把她带到女更衣室去吧!”
雷磊想了想,同意了。
鬣狗带着陈少玲走出房间,与周芸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两个女人的眼神看似不经意地碰撞了一下,彼此都心领神会。
陈少玲明明知道自己此一去前途叵测,但丈夫现在生死未卜,也真容不得她踟蹰,所以脚下生风一般,直往女更衣室去,但经过留观一病房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往“蓝房子”的方向张望。因为隔着医用屏风的缘故,她看不见躺在病床上的小玲,想到万一丈夫和自己出了什么事,本来就重病在身的女儿便成了孤儿,顿时心如刀绞。
“快点儿走!”身后的鬣狗不耐烦地催促道。
这时,恰好保洁员老张拿着笤帚和簸箕从里面走了出来,陈少玲叫了他一声,老张站定了望着她,陈少玲说:“老张,我想拜托你个事儿,我不在小玲身边的时候,你一定帮我多多照顾她……”说到这里,她不禁泪眼婆娑。
老张点了点头。
望着陈少玲进了女更衣室,周芸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到诊室,在诊台后面坐下。她本想替胡来顺和李德洋接诊一些患者,却见那些“患者”恰好都是刚才被大楠分诊过来的那一批不良少年,一个个歪着肩膀、扭着屁股,排成两溜欹里歪斜的长队,在医生面前诉说着一些杜撰出来的症状:你是鼻子痒,他是嗓子疼,这个胃不适,那个肛门肿,而且为了显示另类,每个人给自己找的“病”都跟前面的人不一样。渐渐地,排在后面的人实在想不出自己得了什么病,便开始往下三路招呼,什么手淫过度、阴部疱疹、白带增多、刮宫不净……让周芸没想到的是,一向混不吝的胡来顺面对这伙儿流氓,态度却显得十分平和,明知道他们是装病,却按部就班、慢条斯理地给他们“诊治”,摆明了不想跟他们置气,希望早点儿把他们打发走了了事;反倒是懦弱的李德洋,神色阴沉,目光阴冷,双颊浮动着可怕的青色,好像一只被激怒并随时准备爆发的公羊。老实人发起狠来,往往比平常人更显狞厉,所以排在他那队看病的不良少年竟比胡来顺那队要老实些……
今晚,这群家伙突然来到急诊大厅,占用医疗资源,寻衅制造混乱,很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但他们的目的究竟何在?周芸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她已经精疲力竭,实在不想横生枝节,便拿起保温杯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那里设有一个公共饮水池,她从傍晚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又因为失血的缘故,嗓子里干得火辣辣的疼。
她刚刚打了一杯水,转身差点儿与一个从男厕所出来的人撞上,那人鬼鬼祟祟地贴着墙走,胳肢窝里夹着个包,手还在裆部拉着裤子拉链,一见周芸吃了一惊:“周主任……你还在啊?”
周芸一看原来是赵跃利,想起下午临别时他的那句“反正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了”,大概那时他就已经得到自己将被罢官的风声,所以才有此一问,不禁冷笑一声:“看样子,你这是劫走了我们科的X光机,然后凯旋了?”
赵跃利尴尬地笑了笑:“哪里哪里,把X光机放到新院区,我就回来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说完慌慌张张地溜掉了。
周芸一面用保温杯焐着双手,一面啜着杯子里的水,慢慢地走到医疗综合楼的门口向外望去,远处的停车场上,下午“劫”走X光机的那辆轻型卡车上,现在已经不见X光机孤零零兀立的身影……
不对。
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胸片上一缕烟雾状的阴影,笼上了她的心头。就在刚刚,一个行为,一句话,一个景象,让她突生疑窦。她凝神静气地思索着,就在即将捕捉到那股在思绪中飘来荡去、若隐若现的线头时,脖子后面骤然袭来的一股寒气,让她中断了思考。
她扭过头,看到了雷磊那张在无比的愤怒之下强作镇定,因而僵硬得好像用刮皮器擦过的脸孔。
周芸知道他所为何事,因此静静地等着他说话。等了很久,等来了雷磊这么一句:“周主任,您好像忘了告诉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女更衣室,其实还有一个后门。”
周芸故作轻松地说:“哦,为了防止医护人员下班后把病毒带回家,所以更衣室都有一个后门,让他们更换好衣服后可以直接离开诊区——怎么了?”
雷磊把脸凑近她,嘴角抽搐出一抹狞笑:“正如您说的那样,陈少玲从那个后门离开了诊区,我相信这是出于您的安排,不过没关系,她跑不了,就像张大山也跑不了一样,毕竟他们的女儿还在,只要鱼饵还挂在鱼钩上,我就不愁钓不上大鱼来。不过,如果我是您,从现在这一刻起,就要开始担心自己的命运了,因为您用您的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您已经下定决心与我为敌。”
说完,他转身回急诊大厅去了。
从雷磊的口吻中,周芸听出了气急败坏和无奈,也知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这一切,早在她答应帮陈少玲离开时就预计到了,所以心中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作为一位儿科急诊医生,几十年来日日夜夜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高强度压力,她早已经习惯了惊涛骇浪,并做好了随时随地落水翻船的准备。至于落水翻船的原因到底是风浪太大还是同船操戈,那就由不得她了——世上但凡“不由人”的事情,都不必怕,说周芸此时此刻的心境“无所畏惧”固然过分,但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