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攻城 (1)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你领兵就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
运转起来了,但不是齿轮,而是陀螺。
齿轮的运转是有节奏的,在那种轻微得有些细腻的“咔嗒咔嗒”声里,蕴含着一种优美的舒缓,仿佛不上发条也会这样心平气和地走下去。陀螺则不然,它忽而疯狂旋转,忽而摇摇欲倒,如果不及时抽动,就会彻底停止,更加糟糕的是,就算它在转得最快的时候,只要碰到地面上的一丁点儿障碍:一枚硬币,一个桌角,甚至一片碎纸,都会瞬间混乱了节奏、疾停了身姿。这种神经质的运转方式逼着抽动它的人必须提心吊胆,目不转睛,克服所有的疲倦和眩晕,与之不断地周旋下去……
急诊就是一个陀螺。
急诊科主任就是那个手执鞭子的人,她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些号哭不止的患儿和愁眉苦脸的家长,那些穿梭不定的护士和焦头烂额的医生,那些低声细气的咨询和声色俱厉的质问,那些悄然掀起的门帘和猛烈撞击的门板,构成了陀螺、运转了陀螺,也威胁着陀螺……她得分辨并判断其中的每一层用意、每一点动机、每一个结果、每一项目的,好及时给陀螺以动力,让它一刻不停地旋转,同时要把控节奏,既不能因为频频抽动而透支了自己的体力,又不能让陀螺疾发疾停,出现癫痫样的病态。尤其重要的是,她得时刻注意到所有可能磕碰到陀螺的障碍物,及时将它们从陀螺旋转的界域里驱除。
将分诊工作交给大楠后,周芸来到诊室,帮助胡来顺和李德洋接诊患者。急诊工作并不像很多影视作品演绎的那样:打着红蓝双闪一路鸣叫的救护车送来插着各种管子的危重病人,一大群医生护士前呼后拥地推着诊疗床往抢救室跑……不是那样的,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急诊所要接诊的主要是发烧、吐泻和各种急性腹痛的患者,儿科急诊可能还要多一个气管异物和一个意外坠落(及磕碰伤),所以并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场面,甚至有些枯燥乏味。但真正考验一个急诊医生的也正在于此,因为急诊的工作量巨大,等于是把这种枯燥乏味翻了几番,尤其出小夜和大夜的医生,要应对各种各样的患者,要承受不断接近极限的疲惫和困倦感,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耐性甚至比医术还要重要——
偏偏胡来顺不是一个有耐性的医生。
胡来顺本是平州市儿童医院内科的住院医师,今年三十多岁,平心而论,他的医术还是不错的,但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份工作,对生病孩子的尖厉哭闹声极其厌恶,对家长更是没有耐心,出诊时很少拿正眼看对方,说话阴阳怪气,产生医患矛盾从来都是正面刚。这小子有股子浑劲儿,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健身上,练得一身的腱子肉,而锻炼的目的既不是为了身材好,也不是为了少生病,竟是“万一哪天跟家长动手打起来时不吃亏”,所以全医院都知道这小子人如其名,就知道“胡来”。和他同时进医院的医生早就晋升主治医师了,他愣是熬到现在才轮上。
照规矩,临床医生不管哪一级,只要升职,必须先到急诊轮岗不少于两个月。考虑到胡来顺的工作态度确实成问题,院领导把他的轮岗期调整为半年,这可给他郁闷惨了,但又没办法,只好干熬。熬了五个月,脾气却是越熬越大了。
今晚的任务重,他有心理准备,就采取磨洋工的办法,慢条斯理地接诊每一个患儿,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反正急诊科当家的是周芸,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患者都压在自己手里纾解不出去,肯定要出手帮忙,既然她有能耐,就让她扛去,反正别把自己累着就行。
尽管如此,连续几个匪夷所思的患儿,还是把他搞烦了。
第一个是个三岁的男孩,被他爸爸一路抱着冲进诊室,说是在给儿子把尿时发现他尿血了,说这话的时候挺大个老爷们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胡来顺开了尿检,过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完全正常。孩子他爸大吵大嚷说肯定是检查仪器坏了,自己亲眼看见孩子的尿是红色的,胡来顺也糊涂了,问来问去终于问明白,原来患儿家的小便池旁边放着一个用来涮墩布的红色塑料桶,小孩尿尿时,塑料桶的颜色透过尿液进入到大人视野,才造成了这场误会。
第二个孩子说是发高烧,分诊时大楠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顶了天是个低热,但孩子的妈妈非说在家用额温枪测的时候体温超过40℃,大楠只好安排就诊。胡来顺一看孩子虽然有些发蔫,但眼珠子滴溜乱转,脸上绝无高烧时异样的红色,用体温计一测只有36.8℃,便知道有假。他直接跟家长说,孩子烧得这么“不稳定”,只怕中枢神经系统感染,得行腰椎穿刺术取脊髓液检查。孩子好奇地问腰椎穿刺术是啥,胡来顺直接从抽屉的器械包里拿了个骨穿针出来,吓得孩子嗷嗷大哭说不想参加期末考试,才撒谎说自己发烧,其实每次在家测体温的时候,都偷偷用额温枪对准藏在怀里的热水袋测的。
第三个孩子更加奇特,才一岁多,说是从床上掉下来,磕了脑袋。胡来顺用瞳孔笔照着孩子的眼睛看瞳孔反射(孩子脑部摔伤,如果瞳孔一边大一边小,有可能是脑出血,如果两个瞳孔一样大且眼球运转正常,就无大碍),发现并无问题。孩子的爸爸不依不饶,扒拉着孩子的头发说:“怎么可能没事?大夫您看,这磕了仨包呢,连头发都磕没了。”胡来顺瞄了一眼,冷冷地说:“你是不是非盼着孩子出点儿事才踏实?有从床上掉下来磕仨包的吗?那是枕秃!”
看病的间隙,胡来顺忍不住跟周芸抱怨了一句:“今天晚上没碰上几个正经病人,净遇见奇葩了!”
儿童由于思想尚未成熟、行为方式幼稚,很多时候就是表现出各种“天上的谜题,喷饭的解答”,徒给家长增添紧张和劳碌。不光急诊,整个儿科医生群体每天都要大量面对那些“没病看病”的患儿和家长,这种情况下,帮他们筛查出并没有患病,其实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所以听了胡来顺的话,周芸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何况她正在为另外一件事情忧心,那就是李德洋的接诊速度越来越慢,搞得围在他诊台前的家长越来越多,意见也越来越大。周芸知道胡来顺“调节”接诊速度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但李德洋可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是真的遇到了问题,所以站起身向他走去。
和胡来顺这个“临时工”不同,李德洋的编制就在急诊科。周芸还记得,一年前他刚刚从省医学院分配过来时,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对未来满眼的憧憬,对工作充满了热情,对来看病的小朋友特别温柔,从不急躁,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周芸暗暗地把他列为科室重点培养对象,希望能再带出一个霍青来,所以平时出诊恨不得手把手地教他。李德洋也很争气,虚心学习,工作认真,实习期考核成绩名列全院第一,只是性格腼腆了一点儿。参加院党委组织的学习活动时,他表示“我一定要向周主任学习,做一个她那样的好医生”,直到现在周芸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微微涨红的脸庞。
但是,现实很快就用一记耳光把李德洋打醒了——是真的一记耳光。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次小夜门诊,他在留观室亲眼看见一个小护士给一个得急性胃肠炎的患儿输液时,第一次没有把针头成功扎进细小的血管,跟患儿的父亲说了一句“需要再扎一次”,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那个五大三粗的父亲抡圆了给护士一记耳光,打得护士仰面摔倒在地上,满嘴的鲜血,就连吐出的两颗牙齿都是红色的。那个护士爬起来,哭着捡自己的牙齿,患儿的父亲一脚把牙齿踢飞说:“再扎一次,再扎不进去,还他妈抽你!”
从小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长大,很少见到暴力的李德洋被吓傻了。
更加令他震惊的是,报警后,警察过来时,处理的结果竟是罚款四千元了事。周芸愤怒地抗议,说一定要把打人者绳之以法,但得到的回答仅仅是“要理解家长的心情”,院领导也在一旁劝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人者用手指蘸着唾沫数出四千元钞票,甩给周芸时还来了一句“给那护士镶牙够了吧”,然后抱着输完液的儿子,在很多家长仰慕的目光里,像个英雄一样昂着头扬长而去。
第二天,《平州晚报》刊登了对这一事件的报道,题目是《输液技术不过关引发医患冲突》。
挨打的护士辞职,离开了医院。
大约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李德洋好像变了一个人,那个温柔、自信,对工作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寡言少语、谨小慎微,接诊时低着头,仿佛总在跪地求饶的可怜的家伙。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周芸找他谈过心,但在他语无伦次的言辞和飘忽无定的目光中,她只感受到了一个身陷重围、四面楚歌者的绝望。
有多少年轻的儿科医生,就是这样在惨淡的现实面前“幡然醒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曾经发誓要坚守一生的工作岗位啊!
周芸不忍心看着这么一棵好苗子就这样沉沦下去,但李德洋的状态已经明显不适合继续在紧张的一线接诊,便把他调到了影像室负责X光片、B超和CT的拍摄。谁知士气大挫后面往往跟着一溃千里。在给一个因跌伤后右肘部肿痛伴功能障碍的患儿拍X光片时,他将“右肱骨远端骨骺分离”误判成“右肱骨外踝骨折”,导致外科医生在行手法复位时失败,患儿的右肘部肿得像刚刚出炉的面包,家长当然不干了,直接投诉到医患关系科,最终医院做出处理决定,给李德洋以行政记过处分。
让周芸格外心寒的是,拿到处分通知书的李德洋神情麻木,甚至流露出“只要没挨打就好”的一笑,那个笑容油腻而无赖——周芸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会因为恐惧暴力而放纵自己卑贱到这样没有尊严的地步,更何况,就在一年前,这个青年的笑容还是那样的纯净而阳光……
周芸来到李德洋的身边,见他正在给一个躺在诊疗床上蜷着腿的小女孩摸肚子,那个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李德洋的手指在她的肚皮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按压着,从指尖在皮肤上形成凹陷的深浅程度不难看出,这一按压不仅次序混乱,力度也完全没有章法。
按理说,这种涉及孩子隐私的按压应该屏蔽除家长外的其他人,但急诊科的诊室本来就人多混乱,平州市这么一个三线城市,就诊的很多来自附近一些县、乡、村,所以就更加难以规矩。此时此刻围在诊疗床附近“观诊”的人多得像蚂蚁,周芸正要驱散他们,不知哪个促狭鬼说了一句“这医生摸得够细的啊”,女孩的妈妈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瞪着眼睛问李德洋:“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耍流氓呢?!”
“家长,请注意你的措辞,医生这是给孩子做全面排查。”周芸毫不客气地对女孩的妈妈说,然后冲着围观的人们厉声道,“除了女孩的家长,其他人马上后退,不许围观。”
人群稍稍向后退去,但是依然有人在骂:“这医生摸个没完,啥时候轮到给我们家孩子看病啊!”
接着响起了一片“是啊是啊”的附和声。
周芸看了一眼李德洋,虽然他戴着口罩,看不见他的脸色,但发青的印堂和不断抽搐的眼角,表明他有些乱了方寸。
她轻轻咳了一声,李德洋望向她,嚅嗫道:“孩子肚子疼,我排查一下肠套叠……”
肠套叠是儿童急腹症中高发且非常凶险的一种,指一段肠管套入了与其相连的肠腔内,导致肠内容物通过障碍,抢救不及时可能导致肠坏死,甚至要了孩子的命。但是——周芸当着家长不好直接指出问题,便故意问孩子的妈妈:“小姑娘几岁了?”
“六岁了。”孩子的妈妈焦急地说,“大冷天的非要吃什么黄桃罐头,然后就疼得嗷嗷的。”
李德洋一下子醒悟过来。肠套叠大多发生在两岁以下的患儿中,五岁以上的孩子极少出现此病,仅凭年龄就可以直接排除……
“你去给其他患者看病。”周芸低声对他说。
李德洋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诊台上。
周芸走到诊疗床前,小女孩以为自己的病刚才那个医生治不了,吓得小脸刷白,快要哭了。周芸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肚子,孩子高度紧张,肚皮硬得像石头一样。
于是她问:“上学了没有?”
女孩点了点头。
“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市二小。”
“哟,阿姨的女儿也在市二小上学呢,只是她六年级了,明年就要毕业啦。”周芸的脑海中闪现出了媛媛穿着舞蹈服准备演出的画面,轻轻摇了摇头,将这画面驱散。她跟小女孩搭搭话的目的是让她放松,可是小女孩的肚皮还是绷得紧紧的。
“来,我们家闺女的小学妹,你现在听阿姨的,把两只小手手的手指头并拢,然后勾起来,对,就这样勾着,勾紧点儿,真听话!”
百试不爽的一招,孩子的双手一勾,肚皮自然就放松了。
周芸立刻将手指轻轻地压在小女孩的左腹,好像用笔作画一样,由浅入深地画了一个横着的S形,“收笔”于右下腹的时候,使劲一按,女孩不由得“哼”了一声,但是看她的眉头一皱,随着自己的手指慢慢抬起,旋即松开,周芸就放心了。外科医生有句话说“有收有放不算疼,有收不放真要命”。她刚刚的手法是排查儿童急腹症的另外一个重要疾病:阑尾炎。孩子的眉头有收有放,说明是按压导致的反应,而不是阑尾本身存在疼痛,这就排除了阑尾炎。
“没啥大事,就是普通的急性胃肠炎。”周芸给小女孩穿好外衣,回到自己的诊台,一边看着各种检查单子,一边对她的妈妈说。
母女俩拿了开药的单子,去药房拿药了。周芸这才把李德洋叫了过来,低声问:“你怎么搞的,六神无主的?今晚就咱们这几个人,你顶不住怎么行?”
“我一想起陈副主任他们就……”李德洋低着头,手撑在诊台和隔断板上,声音有气无力,“主任,我根本集中不了精力,我太累了,真的,我不想干了。”
就连这句话,他说得也是那么的怯懦无力,好像跪地求饶似的。周芸望着他那年轻的额头上早早地泛起的几丝纹路,怜悯、悲哀、气愤、感伤,各种情愫一齐涌上心头,不禁五味杂陈,最后化成一声长叹:“就算走,你也得等今晚过去再说。”
李德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诊台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呆。患儿家长们的眼睛都很“毒”,一看便知道诊室里谁才是医术最高的那个,渐渐地从他的诊台旁散开,围拢到了周芸的身边。
逮着空儿的胡来顺溜到了李德洋身边,笑不唧儿地说:“咋了?又被主任熊了?”
这俩人过去关系不好,李德洋看不起胡来顺不敬业,胡来顺觉得李德洋对患者表现得太“?”,但是经过急诊科大队人马在大凌河大桥的遇难,他们都有点儿劫后余生的庆幸,所以竟亲热起来了。李德洋叹了口气,小声说:“老胡,你不知道,现在我每检查一个患者,开一个药,做一个治疗,都想着要是错了会不会挨骂甚至挨打,会不会受处分、吃官司,脖颈子后面压着三千六百把铡刀似的,这种滋味儿,太难受了。”
“患者像弹簧,你弱他就强。”胡来顺不屑地说,“想当年我刚刚干这行,跟你一样,甘洒热血写春秋的,后来我明白了,这就是个职业,跟扫大街的、卖楼盘的、做微商的、开滴滴的,没有任何区别。你给我多少钱,我就给你干多少活儿,岗位职责里写啥咱就干啥,多一样都跟我没关系,上面有写我挨了打挨了骂必须忍气吞声吗?没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哪个爷们儿膀子上还没两斤肉啊。甭看朋友圈里一说医生就一堆点赞的,咱们挨打时给打手点赞的,还是这拨人——吹你是白衣天使,其实是恨你不死。”
李德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就是个傻单纯,你以为是你在给孩子看病,殊不知是抱孩子那大人在给你‘看病’呢:有没有多开药,有没有重复检查,哪句话说得不中听,哪个治疗跟百度上搜的不一样,人家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呢!”胡来顺冷笑道,“就这一屋子家长,十个有九个腰里掖着录音笔,给孩子看好了病算你运气,一旦有个病情反复,人家凑齐了七大姑八大姨打着条幅到卫生局告你。”“那你还这么嚣张,一天到晚怼天怼地怼空气的。”
“医院跟公司一样,你天天迟到,领导不罚你,有一天你按时到了他没准儿还奖励你,你天天不迟到,突然迟到一天,那就往死了罚你。你只要亮明了‘我是个坏孩子’,那好事找不着你,坏事儿也找不着你——咱们当医生的,没有坏事儿,可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儿吗?”
正在这时,就听“哐当”一声巨响,两扇门板被撞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抱着个小孩冲了进来,他没有看见被无数患者围着的周芸,而是直接跑到正在聊天的胡来顺和李德洋面前,跪在地上就砰砰砰地磕头,嘴里不停地喊着:“大夫,大夫,求你们救救俺的娃!”把其他患者吓得纷纷往后躲。
这样的情形,胡来顺见得多了,他一向认为,家长摆出这种过分夸张的姿态,只是一种“表演”,目的八成是为了加塞看病,孩子未必真有什么大事,所以不但靠着李德洋的诊台纹丝不动,嘴角还流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李德洋却被唬得不轻,一边上前搀扶那个家长起来,一边说:“你别这样,孩子到底怎么了?”
黑脸汉子道:“娃半个月前跟同学上山,路过一片坟地时中了邪,好好地坐着呢,突然就打挺,往后这么抻,抻得都没个人模样了,俺带他去县医院瞧了好几趟,一会儿说是脑炎,一会儿说是癫痫,也没个定主意,吃了药也不见好,刚才又打挺了,要死要活的。俺家就这一个娃,您可得救救他啊!”
李德洋看了看窝缩在黑脸汉子怀里的小孩,脸色有点儿发锈,但精神状态还好,便拿起一摞检查单,越看越迷瞪:“脑电图、磁共振都正常,查体未见明显神经系统阳性体征……孩子没啥事儿啊。”
胡来顺脸上依旧挂着早已看穿一切的冷笑,径直问那个黑脸汉子:“你挂号了没有?”
“这不娃的病急吗,直接冲过来看医生了,还没挂号呢。”
胡来顺鼻子里喷了“果不其然”的一嗤,正要回自己的诊台,只见那个小孩突然一声大叫,全身猛地一挺,双手后背、五指岔开,指尖抻出老长,头后仰着,整个身体扭曲而僵直,仿佛有个隐形人正把他的头和脚呈反方向对折,要把他拦腰折断似的。他的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眼珠子爆了似的往外凸起,嘴里不停地呜呜着一些含含糊糊、听不清是什么的言辞!
黑脸汉子喊了一声“又来了”,然后就抱着孩子不停地嗥叫:“儿啊你醒醒啊,你回来啊!爸在这儿啊!咱们哪儿都不去啊!”
看着这个四肢抽搐,躯体变形,好像拉到不能再满的一张弓样的孩子,诊室里的家长们都惊恐万状地抱紧了自己的孩子,有的干脆退出了诊室。
“角弓反张。”冲过来的周芸望着孩子说,“这是破伤风的症状。”
“可是两周的病程也太长了,而且没有典型的苦笑面容……”李德洋嘀咕道。
“破伤风的潜伏期从受伤后数小时到数月不等。”周芸望着他说,“而且由于儿童体质特殊,诊断时就更要注意特异性,有单一症状符合疾病特征就应高度怀疑,不能强求甚至等待所有症状都满足才下结论——”
刹那间,周芸和李德洋都意识到,前者还是把后者当成培养的对象,而后者已经心不在场,于是同时闪避了目光。
李德洋问黑脸汉子,“你儿子两周前有没有受过什么外伤?”
黑脸汉子摇了摇头:“没有啊。”
这时,那个发病的孩子渐渐和缓了过来,僵直的身体重新恢复成了绵软的一团,但目光依然有些呆滞。周芸将他抱上诊疗床,脱了外衣、裤子,一点点地仔细检查。
孩子的身上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外伤。周芸正要给他脱鞋检查,黑脸汉子做检讨似的嘟囔了一句:“大夫,娃半拉月没洗脚了,那脚可臭了。”
周芸毫不犹豫地把孩子的鞋脱下,一股恶臭即便是隔着口罩也刺鼻难闻,满屋子的人都一副作呕的表情,周芸却神色如常地扒下了脏到发黏的袜子,把两个小脚丫看了又看,最后在左脚掌上发现了一个早已愈合的微小创口。
“你不是说没有伤口吗?这是怎么回事?”周芸问那个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看了看道:“咳,这是他上山那天,路上给钉子扎了一下,回来到医务室洗了洗,擦了红药水,不几天就好了,俺们也就没当回事儿。”
“带他们到治疗室,叫孙菲儿给孩子做个皮试,如果阴性,马上注射破伤风抗毒素。”周芸一边把袜子套回孩子脚上,一边叮嘱李德洋。
黑脸汉子抱着儿子,跟在李德洋身后出了诊室。周芸来到洗手池,用消毒皂细细地洗着手。胡来顺又晃悠了过来,一脸坏笑地说:“主任,你真行,我要是你就不洗那手了,直接抓馒头吃,那一股蘸了臭豆腐的味儿,比王致和的还纯正呢!”
周芸瞪了他一眼,正在这时,诊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见进来的是大楠,周芸皱起了眉头,意思是你不好好分诊跑这儿来做什么。大楠火急火燎地说:“主任,不好了,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打来电话,说他们那里刚刚发生了学生集体中毒事故!”
思乐培训是平州市最有名的两个校外培训机构之一,培训对象主要是小学生,以帮助他们在小升初时被优秀中学点招,每个学区都是人满为患,每个教室里也都是桌挨桌椅碰椅,天天挤得像切糕一样。长宁校区在旧区,也不例外。这样的地方一旦出现集体中毒,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周芸马上冲出诊室,来到分诊台前拿起值班电话,里面传来急促的声音:“周主任吗,我是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李校长,我们一个班的四个学生刚刚吃完餐饮公司配送的学生餐,就出现中毒症状,现在这边家长孩子都是一团乱,我们该怎么办啊?”
话筒的背景音里,责骂声和哭泣声清晰可闻。
周芸沉着地问:“中毒的孩子有哪些症状?”
“恶心、呕吐、头晕、肚子疼,有的孩子说喘不上气来……对了,他们的皮肤都有点儿发蓝,特别是嘴唇,紫黑紫黑的。”
周芸一听便知,这是亚硝酸盐中毒症状。亚硝酸盐是一种剧毒无机盐,进入体内能迅速使血红蛋白氧化成高铁血红蛋白从而失去携氧功能,引起机体严重缺氧而中毒,如果不及时救治,患者有生命危险。因为这东西“长得”和盐、糖十分相像,所以经常被误服。“你们马上打一二〇,让他们出车,把中毒的孩子接过来!”
“我们打了,可一二〇说为了保证今晚新区落成庆典的顺利进行,大部分急救车都被派到大凌河东岸待命去了,这边仅有的几辆急救车都离我们比较远,还不如你们那边直接派车过来快,要不我怎么给你们打电话呢。”
周芸蒙了,急诊科十停已经折了七停,剩下的几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调不出去,而且就算调得出去,也没有一辆急救车可派:“李校长,我们这边的医护人员人手也奇缺,我听你刚才讲述的症状,孩子中毒应该不是很重,还不至于马上要命,这样,你先用你们学校的车把中毒的孩子送过来!对了,他们吃剩的盒饭,还有呕吐物也一起带过来,便于我们确诊。”
放下电话,周芸马上把陈少玲和孙菲儿找了过来,让她们准备洗胃器材、亚甲蓝(亚甲蓝是亚硝酸盐中毒的特效解毒剂)药物和鼻导管吸氧的器械。好不容易布置停当了,她回到诊室,在自己的诊台坐了下来。她知道中毒学生们送来后,自己还有的忙,便闭上眼,把头靠在椅背上想休息片刻,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谁知眼皮刚刚合上,诊室外面突然传来十分嘈杂的声音,她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一听,有哀乐,还有许多人在号啕大哭,不禁大吃一惊,赶紧冲出门去,一看之下顿时目瞪口呆:只见十几二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举着个用墨笔写有“草菅人命,还我孩子”字样的白色条幅,抬着一口小棺材,从医疗综合楼门口往急诊大厅里面涌,一个个顿足捶胸、哭天抹泪的,领头的正是刚才那个穿军大衣的粗壮汉子。他肩膀上扛着一个老式录音机,用磁带放着有些跑了调儿的哀乐,一边走一边招呼后面的人跟上,因为笔帽还叼在嘴里,所以声音含糊而粗野。他那鸡窝一样的乱发往上冒着热气,黑红色的脸庞浮现出因为驾轻就熟而轻松自得的表情,仿佛正在张罗婚礼、葬礼、开业庆典或其他什么活动似的。
在急诊大厅站定,粗壮汉子让众人放下棺材,开始指挥他们喊口号:“草菅人命,还我孩子!”声音稀稀拉拉的还不如哭声大,关键是队伍里有几个六七岁的娃娃稚声稚气地也在喊“还我孩子”,听起来特别荒诞。其中哭声最大的一个妇女,粗糙的一张肥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干打雷不下雨,还偷偷地用眼睛瞟着粗壮汉子,那汉子每一扬下巴,她就把声量再调高一点儿,一边哭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那腔调有点儿像在唱《忐忑》,以至于队伍中的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急诊大厅里的患儿和家长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射在他们的身上。一见成了众人的焦点,粗壮汉子更来劲了,高声喊了起来:“我们村老冯家八个月大的小闺女,因为咳嗽、流鼻涕,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就诊。医生一开始说是啥胃肠感冒,又吃药又打针的,治了一个礼拜,越治越重,医生又换了说法,一会儿说是支气管肺炎,一会儿说是哮喘,孩子的病还没好利落,就说床位紧张,给打发出了院,回到家不几天孩子就没了……大伙儿给评评理,这叫啥医院?杀人医院吗!”说完他捅了捅旁边一个把两只手揣在棉袄里面的瘦削男人:“老冯,你说句话,是不是这样?”
老冯眨巴着眼睛,张了张嘴,还没有出声,他身后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拍着棺材放声大哭:“我那苦命的小孙女啊!”
这一哭仿佛点燃了引信一般,抬棺的人们本来渐渐平息了的号啕声,再一次爆发出来,比刚开始更有排山倒海之势。
“这医院的人呢?别他妈装死!都给老子滚出来!”穿军大衣的粗壮汉子恶狠狠地叫嚷道。
这一刻,周芸想起了穿军大衣的粗壮汉子是谁,他是整个平州市赫赫有名的医闹,名叫黎炎。医闹这一“行”,向来的规矩是从医院那里讹到钱,患者家属和医闹对半分,而黎炎却要六成,只因他最是泼皮无赖,为了讹钱,吃屎都不嫌热乎儿,所以成功率奇高,提成自然也就要得多。他把“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当作口头禅,无论对患者家属还是对医院,无论是谈出个意向还是达成了结果,都马上让人家给他立字据,所以随身总带着纸笔,有时候一个上午能签好几“单”,笔帽叼在嘴里都不带套回去的,所以江湖上给他取了个诨号叫“笔帽黎”。他自己大概觉得叼着笔帽跟流氓叼根牙签似的都能彰显个性,便干脆走到哪里都这么叼着。
至于那个姓冯的,周芸也有印象,接诊他女儿的是霍青,小姑娘生下来的时候,宫内窘迫缺氧,导致脑瘫。前阵子因为咳嗽流涕来医院,初诊确实是胃肠型急性呼吸道感染,但八个月大的患儿,患有脑瘫,免疫力本来就差,由感冒发展成支气管肺炎十分常见,何况问诊过程中,霍青了解到姓冯的年幼时也有哮喘病史,其女患哮喘的概率肯定比健康孩子要高,所以准备收入呼吸专科病房治疗,谁知小姑娘的奶奶——就是正在拍着棺材哭的那个老太太,直眉瞪眼地坚持要把孩子接出院……望着他们匆匆离开急诊大厅的背影,霍青愤愤地说:“这不摆明了就想让孩子死吗!”胡来顺还跟了一句:“别孩子死了再找咱们讹钱就谢天谢地啦!”
没想到还真被那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正当周芸站在诊室门口,望着医闹们在急诊大厅里搭台子唱戏乱成一团的时候,胡来顺走到她身边,只往门外看了一眼,就嘲讽地一笑道:“哟,敢情是报恩来了!”
一句话激怒了周芸,虽然在这么多年的急诊工作中看惯了农夫与蛇的把戏,但是想到霍青,想到曾经没日没夜地为患儿付出却经常遭到打骂、现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同事们,周芸忍不住大步走上前去,怒喝了一声:“黎炎,你要干什么?!”
黎炎一愣,作为职业医闹,每次“闹”之前了解战场和对手是必须要做的功课,所以他知道周芸是一个医术高明、性格刚强的女人,刚才坐在候诊椅上看她迅速摆平了急诊大厅的乱象,更加确信这个女人不好对付,而且从周芸逼视的目光中,有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好像压根儿不准备跟他谈判,而是能动手就绝不吵吵,这倒让他有点怵头。
不过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得上,不然一朝崴泥,名声扫地,在医闹行也就别想再混了。黎炎把笔帽从嘴里拿出来,支棱着脖子说:“周主任,您可是咱们市出了名的妙手仁心、大慈大悲,最替患者着想,现如今,孩子在棺材里躺着,孩子她爹在您面前站着——您说老冯家这事儿该怎么办吧!”
“你少来先捧后摔这一套!”周芸毫不客气地说,“这孩子的情况我了解,医院的诊治过程正确、规范,无可挑剔,你刚才说孩子的病还没有好,我们就把她赶走,这是撒谎,明明是孩子的奶奶坚决要求把孩子接出院的,接诊的医生拦都拦不住!”
“那你把接诊的那位医生叫出来,咱们当面对质!”黎炎叉着腰说。
周芸的泪水差点从眼眶里涌出来,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再让眼前这群无赖玷污遇难同事的尊严:“那位医生不在,孩子出院时,家长是在同意书上签过字的。”
“那你把同意书拿来!”黎炎的嘴角浮现出奸诈的一笑。
周芸知道这里面的套路,他们早在孩子出院时就起了坏心,签完同意书,趁着医生不注意偷出来扯了。她神色如常道:“好,那份同意书是我亲自锁在抽屉里的,我现在就去给你拿。”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黎炎急了,“拿什么拿?你想伪造一份!”
“怪事,你怎么知道我要伪造一份?难道你早就知道那份同意书不在了,被你们偷走了,撕烂扔了,对不对?”周芸冷笑道。
黎炎一不留神着了她的道儿,气急败坏。
“笔帽黎,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周芸轻蔑地对黎炎说,“你知道程序,在规定的时间内,申请医疗事故责任鉴定,对孩子的尸体做解剖检查,如果发现我们确实在治疗上存在过失,最后法院裁决应该付多少赔偿金,医院照付,在这里闹,没用,尤其是今天,整个旧院区就这么几个人,我算是最大的官,连个行政值班的领导都没有,有本事你就闹,看能闹出一分钱来不?”
“你想给我孙女开肠破肚啊!你这个女人好狠的心啊!”那个老太太扑上来就要撕打周芸,却被黎炎架开了。职业医闹之所以冠之以“职业”二字,是做事要从利益的角度考虑,不能动不动就张牙舞爪……他选择今天的日子闹,本来是发现急诊的医生少、患者多,局面本来就混乱,闹起来容易搞大,这种情况下,院领导一般都大事化小,宁可多出一点儿钱息事宁人。现在不仅上来就被周芸压制住了气焰,还听她说整个旧院区连个大点儿的官都没有,显然这里已经被新院区抛弃,棋盘都扔了,还计较弃子有什么意义?所以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这场闹剧该怎么收场了。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周芸感到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拿出来一看,见是正在二楼PICU的警官丰奇打来的,赶紧走到一旁接听。丰奇和田颖进驻PICU之后,她和他们见过一两面,但她知道他们执行的任务高度机密,所以除了派袁水茹和老张做好配合之外,并不多问,而他们也从未主动与她联系过。此时此刻丰奇突然打来电话,她已经绷得很紧的神经又袭过一丝不安。
没想到丰奇说的是:“周主任,我听见楼下非常乱,有哭声,有吵闹声,还有哀乐的声音,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需要我帮忙吗?”
周芸心上便是一暖:“丰警官,没事的,我能搞定。”
电话刚刚挂上,急诊大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连串“让开让开”的喊叫声,只见许多人簇拥着四个孩子冲了过来,一个孩子是被抱着,一个是被背着,一个是被抬着,还有一个脚步踉踉跄跄地被大人拖曳着,愣是把横亘在大厅通道的医闹们撕开了一个豁口。
周芸一望即知,这是在思乐培训长宁校区食物中毒的学生。她立刻喊陈少玲和孙菲儿一起迎了上去,把四个学生带到留观一病房,让他们躺到病床上,一边让跟过来的李校长把孩子们的剩饭和呕吐物送到检验室化验,一边让孙菲儿将每个患儿的姓名、出生日期、家庭住址等信息写在输液签上,贴在患儿的左胸,以便在接下来的救治中不至于因为信息错乱发生误诊误治。
她发现这四个孩子虽然皮肤黏膜都有严重紫绀,但都神志清醒,便亲自拿了压舌板刺激一个胖孩子的咽弓和咽后壁——这里面有个经验,一来胖孩子往往吃得多,二来呕吐起来更有天崩地裂倾盆而出的即视感,容易引发其他人的条件反射——果不其然,这胖孩子叽里呱啦一顿吐,剩下三个孩子也吐了起来。吐完之后,早已准备就绪的陈少玲赶紧给他们温水洗胃,又自胃管注入10%的硫酸镁溶液……孩子们虽然依旧显得痛苦和不安,但多参数监护仪上显示他们的心率、体温、血压和呼吸频率等生命体征已经有了明显改善,特别让周芸庆幸和欣慰的是:四个孩子都没有出现心衰和呼衰等症状,不需要气管插管等更加紧急的抢救措施了。
很快,检验室的化验结果出来了,盐酸萘乙二胺法测试表明,在孩子的剩饭和呕吐物中均发现达到中毒剂量的亚硝酸盐。
周芸擦着额头上的汗,带着仓皇无措的李校长进了女更衣室,一边把刚才催吐那个胖孩子时,被喷溅出的呕吐物弄脏的白大褂脱下,换了一件新的,一边问她:“这个事情的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一讲,我一会儿要上报市卫生局。”
李校长平日里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现在却结结巴巴,讲了老半天,周芸才大致听明白。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有不少孩子是固定在每天某个时间段上课,如果上课时间正好卡着饭点,他们就几个人或十几个人在某个饭店、快餐店订餐,一月一结算。这次中毒的几个孩子是在一家名叫“满口福”的餐饮公司订餐的,此前天天吃也没有吃出过啥问题。大约四十分钟前,即晚上六点半左右,“满口福”的餐送到,送餐员把饭放在前台,之后没有任何人动过这四盒饭。几个孩子下课后去领了饭拿到教室里吃,吃完没多久,就相继出现症状。校方跟“满口福”餐饮公司取得联系后,他们马上派人赶往校区,了解情况。经过查询,这一批次的其他盒饭均没有出问题,餐饮公司制餐是流水线作业,调取监控视频,也没有发现有人加入亚硝酸盐。
“这么说来,问题很有可能出在那个送餐员的身上。”周芸说,“你们报警了没有?”
李校长支支吾吾,表示还没有报警。个中原因,周芸是明白的:民办教育机构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现在发生集体食物中毒事故,对他们无疑是个强烈的冲击,这种情况下,如果最终认定是一起偶发的公共卫生事件,跟思乐培训没有直接关系,那么大部分家长和孩子还能继续上课,一旦警方介入,变成刑事案件,传出去有人专门对思乐培训投毒,那么接下来肯定会迎来一波退课退费潮,“出走”的学生转投到作为竞争对手的另一家教育机构,这个冲击对于思乐培训才是致命的。
但事已至此,拖延瞒报都是没有意义的,周芸走出女更衣室,对跟在她身边的李校长说:“现在国家对学生的安全健康高度重视,信息流通的渠道多、速度快,这个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你还是赶紧报警吧,争取主动,不然只会更加糟糕。”
“民办教育太难了。”李校长的眼泪掉了下来,“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受了多少委屈,才把校区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芸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报警的目的,更多是为了排查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如果最终调查发现真的只是某个环节出了纰漏,并非人为造成的投毒事件,岂不是反而可以制止谣言,还你们一个清白?”
李校长叹了口气:“也只能这么想了。”
周芸带她走进分诊台里面,看看暂时没有患者过来分诊,就拿起放在台面上的座机话筒,递给李校长。李校长接过来,咽了一口唾沫,摁下了“1-1-0”三个键,刚刚把话筒放到耳边,就听见里面传来“咔嚓”一声。
一只突然从旁边伸出的手,压下了电话的插簧。
周芸和李校长惊讶地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身穿棕色皮夹克,脖子上围着一条白里透粉的围巾,高鼻梁、长眼睛、唇红齿白的漂亮青年。
“你们要报警吗?”他微笑着说,笑的时候,狭长的眼睛每眨一下,长长的睫毛都跟着忽扇一下,像个姑娘似的,竟让周芸和李校长这两个女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了,甚至忽略掉了他刚刚压断电话的举动,侧过眼睛,点了点头。
“不必了。”漂亮青年摇了摇头,“我叫雷磊,是新成立的平州市综合治安办公室主任,接下来,将全面接管长宁校区集体中毒事故的调查工作。”
因为雷磊说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了解情况,周芸便把他带到位于急诊大厅一侧的急诊科办公室。雷磊带的两个下属也跟了进来,这俩人都穿着便服,板着面孔,留着短发,站在那里昂首挺胸,把两只手交叉着捂在小肚子上,一副酷酷的样子,看样子不是退役的军人就是武警。按照相貌,周芸心里暗暗给他们各起了一个外号:长手长脚、嘴巴往外凸的那个叫猩猩;矮小粗壮,龇着一口糟牙的那个叫鬣狗。
雷磊和周芸、李校长落座后,雷磊一边向她们出示证件,一边把综治办的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新区搬迁后,市公安局的警力绝大部分布置在那边,所以旧区的警力严重不足,因此成立了综治办来分担。“我们不是警察,但在市公安局的领导下,承担一部分旧区的社会治安和管理工作,遇到特殊情况——比如今天晚上旧区的警力也大都被调到新区,保障落成庆典顺利进行,这边就暂时由我们接手了,只是这个任务的保质期比较短,到明天早晨就过期作废了。”
一句话把周芸和李校长都逗笑了。
“长宁校区出事后,‘满口福’餐饮公司联系不上那个送餐员,说是电话能打通,但没人接听,就迅速报警了。”雷磊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校长一眼,见李校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又平静地说,“目前并不了解学生们中毒的原因,所以不能认定是人为投毒,我们也是先调查一下情况,不必过于紧张。”
李校长的神情顿时和缓了下来,向他投以感谢的目光,然后把刚才对周芸讲的事情经过,更加详细地陈述了一遍。雷磊听得很认真,一直用笔唰唰唰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并没打断她。等她讲完了,雷磊沉思了片刻问道:“你们校区最近是否与学生、家长或竞争对手发生过比较严重的纠纷或冲突?”
“没有啊,最近校区没有接到过学生家长投诉,跟我们是对手的那个培训机构虽然存在竞争,但其实彼此都守得住底线,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别着急。”雷磊说,“你再想想。”
李校长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雷磊把脸转向周芸:“周主任,慎重起见,我多问一句。据我了解,亚硝酸盐在一些熟肉制品中是允许作为发色剂限量使用的,有些凉菜、腌菜和隔夜菜中的硝酸盐也都容易因为保存不当而转化成亚硝酸盐,如果赶上孩子的胃肠功能紊乱,吃了这些食物,同样会出现恶心、头晕和腹痛等症状。那么咱们医院接收的四个中毒的孩子,有没有可能是这些原因引起的中毒症状呢?”
周芸非常欣赏他说的“慎重起见”四个字,也惊讶于他对亚硝酸盐相关知识的掌握程度:“雷主任,您说得很对,只是我们对剩饭和呕吐物的化验结果表明,导致孩子们产生中毒症状的,不是食物本身的亚硝酸盐含量过高或发生了变质,而是确实有人单独往食品中添加了过量的亚硝酸盐——无论这种添加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雷磊点了点头:“孩子们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吧!”
周芸带着他往办公室外面走:“雷主任,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原来在北京做警务工作,来平州挂职锻炼的。”
“怪不得这么年轻有为呢。”周芸笑着说。
来到留观一病房,只见那几个中毒的孩子正躺在病床上经鼻导管吸氧,同时也在接受加入了亚甲蓝和维生素C的葡萄糖注射液的静脉注射。雷磊怕打扰他们休息,没有问什么问题,倒是那个被周芸亲自用压舌板催吐的胖孩子拽着她的衣角说:“阿姨,我啥时候能出院啊,我现在回去还能把剩下的课上完……”
“你这个样子,至少要留观到明天早上呢,所以给我踏踏实实地休息,别想东想西的了。”周芸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儿,然后指着身后的李校长说,“你看,你们校长就在我旁边呢,她已经跟我说了,回头肯定安排老师给你们四个单独补课,李校长你说是不是?”
李校长赶紧说:“那是一定,同学你好好休息哈!”
周芸望着一直在几张病床边护理患儿、忙碌个不停的陈少玲,忍不住道:“少玲,辛苦你了,今天晚上多亏你在……小玲的情况咋样了?”
陈少玲愣了一下,因为忙着工作,竟把小玲忘在脑后了,便和周芸一起绕过医用屏风,来到小玲的病床前,雷磊也跟着进来了。
看到多参数监护仪显示的小玲的各项体征还是不大好,周芸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沉重。本来巩绒答应她,到了新院区会催促血液科黄主任明天过来一趟看看小玲,现在……她用余光望向少玲的侧脸,只见一片凄惶之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雷磊在旁边一头雾水的表情:“这个小朋友也是中毒的患儿吗?”
“不是的。”周芸低声说,“她是我们这位护……护士的女儿,就在我们这里住院。”
雷磊回头看了看那面医用屏风:“我知道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蓝房子’吧,专门救助患了重病但没有钱医治的患儿的。”
周芸“嗯”了一声。
“我听说,市卫生局因为‘蓝房子’的事情给了您很大的压力,是这样吗?”
周芸还没有说话,陈少玲忍不住道:“可不是!他们就因为周主任好心收留我们这些贫困家庭的孩子,就把她的职位给撤了,还给出期限,逼我们带着孩子离开医院——都是重病患儿,出院没准儿就是个死啊!”
“只有留下周主任,才能继续把你的孩子留在医院,而留下周主任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在某个突发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中立功,恢复原职。所以,你和你的丈夫张大山策划并实施了这次在学生餐里下毒的犯罪——”雷磊微笑着望向陈少玲,“我说得对吗?”
晴天霹雳一般!周芸和陈少玲呆住了。
她们望着雷磊,望着他那张由狭长的眼睛、修长的鼻梁和尖细的下巴颏组合成的,宛如一只精雕细琢的狐狸样的漂亮脸蛋,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他微笑时绽开的嘴唇里,有两排白得异样的牙齿。
“你……你是谁?你在说什么啊?”陈少玲一下子慌了神儿。
周芸向她介绍了一下雷磊的身份,然后对雷磊说:“雷主任,您刚才的话我们都不明白什么意思,麻烦您解释一下。”
“编号PZ31173,姓名张大山,性别男,年龄二十八岁,在平州市‘满口福’餐饮公司担任送餐员。”雷磊用手机打开一张照片,举给陈少玲看,“这是长宁校区前台监控系统拍摄到的一张照片,就是这个送餐员送来了那四份有毒的学生餐,你看看是不是你丈夫。”
陈少玲一时间头昏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半天才聚焦到那张照片上:监控系统的截图并不十分清晰,送餐员戴着头盔,茶色防风镜片没有提起,所以看不清面目,但那个强壮的身板和粗壮的手臂,那件灰色的快递服以及服装上异常熟悉的褶皱和污渍,都无疑就是——
不!
刹那间陈少玲恢复了理智,尽管她内心认定照片上的送餐员十有八九就是张大山,但她深知这个“认定”绝不能从自己的口中吐出,不然就是亲手把丈夫推进了监狱。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雷磊把手机放回了兜里,“没事的,我能理解家属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不是张大山!”陈少玲打断了他,口吻斩钉截铁。
雷磊愣住了。
“我说,那不是张大山。”陈少玲直视着他的眼睛,“戴着个头盔,盖着防风镜,根本看不清脸,谁知道那究竟是谁。身量差不多的送餐员多了去了,怎么能说就是我们家大山?”
雷磊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显得更加细狭,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可是前台收餐时,送餐员扫码确认时所用的手机确实是张大山的啊。”
“那可不一定。”陈少玲说,“只能说那个人在扫码时,用张大山的账号登录了‘满口福’的送餐系统,用的未必是他的手机。”
“我们已经向‘满口福’餐饮公司确认过了,过去几个月,负责给长宁校区这四个孩子送学生餐的一直都是张大山。”
“一直?照你这么说,一直的事情就会一直下去?那你还一直在北京当警察呢,好端端跑到我们平州来做什么?!”
雷磊的目光一凛,显然是这句话戳中了他的痛处。“是不是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张大山可是有前科的,年纪轻轻的没少在监狱进进出出,第一次是十八岁时寻衅滋事,故意损坏他人财物,第二次——”
“你少来!”陈少玲毫不客气地说,“看得出你调查过我们家大山的情况,那你摸着良心说,他那些个所谓前科,都是他的错吗?”
雷磊知道,这么说下去会越绕越远,赶紧把话题扯了回来:“那好,那你倒说说张大山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陈少玲说,“我这一晚上忙得跟车轱辘似的,没来得及跟他联系,一会儿我打他的手机问问,看他是不是跟人调班了。”
“我们打过他的手机,关机了。”雷磊伸出手说,“所以,现在请你交出手机,我们要检查一下你和他的通信记录。”
陈少玲把手往裤兜里一揣:“休想!”
雷磊冷笑一声,看了那个被周芸取外号叫“鬣狗”的下属一眼,鬣狗上来就拽陈少玲的胳膊,要抢她的手机。旁边的周芸生气了,上前一步阻拦道:“这像什么话,公开抢劫吗?!”她喊了两声“保安”,人高马大的王喜立刻冲了过来,可是他刚刚绕过医用屏风,就被雷磊的另外一个下属“猩猩”狠狠一肘怼在胸口上,哐哐哐倒退了好几步,正撞在扫地的老张身上,俩人像保龄球撞到球柱似的一起倒在地上,半天都没站起来。
留观一病房里的几个家长和孩子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
雷磊轻蔑地一笑,凑近了周芸,用一种阴柔而又具有威胁的声音说:“周主任,请不要妨碍我办公啊。”
“现在是你在妨碍我办公!”周芸怒不可遏,“你们严重破坏急诊大厅的医疗秩序,请你带着你的人马上离开这里!”
雷磊点了点头,把下巴一扬,对鬣狗说:“把陈少玲带走。”
陈少玲扑到小玲的床边,抓着女儿瘦弱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仿佛要跟她诀别似的,满眼都是泪水。
周芸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着冲过来的鬣狗搡了一把,结果不但没有搡动他,自己的胳膊差点脱了臼。她捂着肩膀对雷磊说:“今晚急诊科医护人员奇缺,陈少玲是我最重要的助手之一,你不能把她抓走!”
“陈少玲是一起重大投毒案的犯罪嫌疑人的家属,她有责任也有义务配合我们的调查,至于医院的事情,我也爱莫能助,请您原谅。”雷磊说。
鬣狗上前抓住了陈少玲的胳膊,像抓住母鸡的翅膀一样,使劲将她拽离了小鸡。
就在陈少玲踉踉跄跄地被鬣狗拖着走过眼前的一瞬间,周芸突然大声对她说:“少玲你别怕,我跟你一起走!”
雷磊的眉头一皱。
周芸望着雷磊道:“雷主任,只要你们敢把少玲抓走,我就跟你们一起走,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走出这急诊大厅!”
此时此刻,急诊大厅里的上百个患儿和家长正焦急地候诊,每个都是把灶头开到最大的火急火燎,如果他们看到周芸被带走,势必掀起轩然大波。雷磊犹豫起来,万一闹出群体性事件,不但达不到最初的目的,反而会惹祸上身……他对鬣狗使了个眼色,鬣狗马上松开了抓住陈少玲的手。
雷磊走到周芸身边说:“周主任,能否借个地方说话?”
听他的口吻软了下来,周芸点了点头,带他回到了急诊科办公室。离开留观一病房前,周芸叮嘱陈少玲继续看护这里的患者,雷磊则用眼神示意鬣狗,盯住陈少玲,不要让她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芸关上办公室的门,问雷磊道。
雷磊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给她讲述了一遍:接到“满口福”餐饮公司的报案后,综治办一边上报市公安局,一边派人展开调查,因为这是综治办接到的第一个案件,又涉及公共卫生和儿童安全,雷磊决定亲赴一线工作。他带了两个得力助手来到思乐培训长宁校区,调取了案发前后前台、教室、楼道的监控视频,详细询问了包括前台值班老师、学生家长在内的几位目击证人,又根据“满口福”提供的送餐服务记录和送餐员个人信息,很快就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了张大山的身上:“整个案件的时间脉络相当清晰,张大山是六点整从‘满口福’配餐点取了十一份盒饭,然后在六点半送到长宁校区,随即离开,之后学生们用餐,很快出现中毒症状。那些盒饭是‘满口福’的配餐点统一制作的,今晚其他送餐员送出的餐都没有发生亚硝酸盐中毒的问题,所以,我们高度怀疑是张大山在送餐的中途下了毒。”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周芸困惑不解地问,“张大山有过前科,我是知道的,但至少我认识他以后,他给我的印象是勤劳、质朴——”她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个词,“顾家。眼下他的女儿患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去给人下毒啊。”
“报复社会呗。自己的女儿活不成了,所以也不想让其他人的孩子活。底层的心态,可以理解。”雷磊笑笑说。
听他说得如此轻飘飘的,周芸摇了摇头:“雷主任,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你不知道有多少孩子纯粹因为经济困难而没钱治病,最终夭折,假如他们的父母都要因此而报复社会,那满街都是连环杀手了……我不清楚你当警察时接触过多少底层,至少我在行医过程中见过的底层,大多数只是想要卑微地活下去,甚至没有想过活得更好,他们对痛苦和折磨几近麻木,更不要提报复谁了。”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我一开始说的那个原因了。”
周芸懂得雷磊的意思。他是说张大山知道,唯有自己回到科主任的岗位上,小玲才能继续留在医院里治病,所以才策划了这场犯罪——由于陈光烈带着急诊科主力人马去新区了,旧区发生涉及儿童健康风险的重大事故,肯定要把她召回,这样她就有了“立功”并回任的机会……这个思路相当奇葩,但在习惯用阴谋论来思考问题的人们眼中,不失为一招可以逻辑自洽的“妙计”。当然批驳起来也易如反掌,比如这样的突发事故在外人看来可能非常重大和可怕,一旦医生救治成功就要立功受奖,但事实上,急诊科医生每天要应对的类似情况数不胜数,好像一个网络写手每天要写一万字一样,根本就不算个事儿,所以周芸苦笑着嘟囔了一句:“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张大山要犯下的案子,可不能仅限于这一宗。”
没想到雷磊理解错了:“周主任,您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也认为,张大山不可能就此收手,他一定还会继续作案,所以当务之急,是要用最快的速度将他缉拿归案。”
周芸哭笑不得:“那你们倒是去找他啊,抓他老婆做什么?难道你们怀疑陈少玲跟张大山合谋作案?不可能的。今晚五点到现在,患者一直爆满,医护人员的人手却严重不足,护士只剩下两个,少玲就是其中之一,她一直被我支使得团团转,尽管如此,各项护理工作都完成得井井有条,没有出一点岔子……她哪儿像个心里藏着什么阴谋诡计的人啊!”
“所谓阴谋诡计,写得出来,做得出来,看可看不出来。”雷磊慢慢地说,“张大山送餐后就失踪了,手机联系不上,我们派人去他家里,也没发现他有回过家的迹象,所以只能试试从他老婆嘴里撬开个口子了。”
“咱们平州市不是号称有全省最密集的天眼系统吗?每根电线杆子上恨不得安八个摄像头,用那个追踪张大山的行动轨迹,不就能找到他吗?”
“天眼系统没有传说的那么神。前几年全国各地一窝蜂地上马监控点位,事实上很多设备粗制滥造,用的还是积压的旧货,摄像头的像素低,拍摄到的视频清晰度一般,加上感光芯片的感光度很差,夜视条件下拍摄物体跟患了白内障似的,亟待升级。我来平州之后调查过了,因为忙着新区建设,对旧区的天眼系统连日常维护都没有。何况现在依法治国,调取监控需要层层审批,在眼下这起案子是人为投毒还是单纯的食物中毒还没有定性之前,各级公安系统不会那么痛快地放行。再说了,检索被监控目标的行动轨迹,首先要做特征锁定。张大山穿的是公司统一配发的服装,戴的是公司统一配发的头盔,骑的是公司统一配发的电动车,哪里还有什么‘特征’可以锁定啊!”
周芸这才知道,原来新闻里天天吹嘘的天眼系统追查逃犯,并不比医院门口的红外体温监测仪更靠谱。不过同样让她惊讶的是,这个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主任,对信息的收集和掌握竟如此周密详尽,就像刚才他谈到亚硝酸盐时一样,头头是道,井井有条。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你刚才不是说,张大山从‘满口福’配餐点领了十一份盒饭吗?其中四份送到了思乐培训长宁校区,还有七份是送到哪里的啊?”
“还有七份也是固定送给一个儿童游泳馆的,现在是冬天,下水的人少,游泳馆打折比较厉害,有些家庭就团购请教练来教,然后订餐直接在游泳馆里吃饭。”
“那赶紧派人到那个游泳馆去找找,看看张大山在不在那里呢?”
“我们打电话问过游泳馆了,值班老师说一直没见送餐的来,游泳班已经叫了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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