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危城 (3)
水的双眼,想再看一次他们的身影,可是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昏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呜咽声变成了一种近乎求救的呻吟,仿佛沉入大凌河底的还有一个自己。
手机听筒里传来高副院长的大声呼唤:“周芸!周芸!”
她用尽力气,才含混地回了一个“在”字。
“周芸,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非常悲痛,我也一样。”高副院长声音低沉地说,“但眼下我们必须以空前的毅力,调整状态,投入到工作中来。新院区这边,因为领导团队都在,所以还好办一些,旧院区那边留下的都是些年轻的医护人员,听到消息已经乱成一团,据说接诊已经完全停止,患者和家长挤爆了急诊大厅,情绪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你知道,今晚的新区落成典礼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何况新任市委书记将在落成典礼前到任。市政府下了死命令:坚决杜绝一切负面情况的发生,已经发生的也暂时不做新闻报道,全力保证新区落成典礼的顺利举行。所以你必须马上回到急诊科,带领剩下的同事恢复接诊,等待新院区这边的支援团队赶到!”
高副院长知道,此时此刻的周芸心乱如麻,所以他把刚刚说的很长一段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周芸:“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周芸低声说。
高副院长这才挂断了电话。
周芸继续蹲在原地。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何况她就想把自己包裹在这样一团愈来愈浓的昏暗中。现实太荒诞了,一年的时间里,这是她第二次承受生离死别的重创,上一次也是这样,噩耗传来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哭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媛媛回家,她宁肯永远这样坐下去,就像一个被打倒的孩子窝缩在床下不再站起,因为一旦站起就会再一次回到那个荒诞的世界。她累了,累极了,她不想再回去了……
最终,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还是战胜了想要彻底放弃的无力感。
她扒着餐桌的边缘坐在椅子上,又从椅子上艰难地站起。她拖曳着麻木的脚步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手掌所接触到的眼眶周围全都是肿的,她放大了水流,用冰冷的水狠狠拍击着面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刺痛中恢复了几分清醒,然后穿上外套,走出了家门。
再一次回到那个荒诞的世界。
摇摇晃晃地骑着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梭,因为腿上没有力气,视线也经常因失焦而模糊一下,所以她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或被车撞到,终于挨到了医院。王酒糟从传达室里看到她,像看到救兵一样冲上去说:“周主任您可算来了——”周芸却毫无和他搭讪的心情,只把自行车交给他,就朝医疗综合楼走去。
一进急诊大厅,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从医二十年,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场景:乌泱乌泱的患儿家长抱着孩子,好像炸了窝的蚂蚁一般,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接踵、推天抢地,红着眼张着嘴拧着眉往诊室里面冲。他们的呼喊声、叱骂声、哀号声和孩子们的哭闹声,汇集成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潮,像马上将要展开一场血肉横飞的大厮杀似的!大楠喊叫着维持秩序,不但全无用处,自己还被搡了一把,摔倒在地。多亏王喜和老张死命顶住,加上诊室门口太窄,才没让这个硕大无朋、扭曲变形的人肉皮冻拥进去。
必须马上处理,否则溃坝将在顷刻之间。
混乱的局面反而将周芸纷乱的头脑刺激得彻底清醒了。
“接诊已经完全停止,患者和家长挤爆了急诊大厅,情绪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
不,不对,问题不在接诊上!
她跑到分诊台,从边柜里拿出一个小型麦克风,挎在肩上,然后踩着椅子跳上台面——从高处可以看到诊室里面,胡来顺、李德洋和孙菲儿正惊恐万状地缩在墙角。她又气又急,打开麦克风大喊了起来:“全体患者,全体患者,我是急诊科主任周芸,我是急诊科主任周芸,请你们马上看向我这边,请你们马上看向我这边!”
周芸到底是平州市大名鼎鼎的儿科医生,但凡曾经带孩子来看过急诊的,没有不知道她的。所以,人群瞬时间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分诊台,而她高高站立在分诊台上的身姿虽然不免有点儿可笑,但居高临下确实在心理上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
“请大家听我说。”周芸换上了沉着的口吻,声音依旧响亮,“我刚才有事,没在医院,刚刚才回来,耽误了给孩子们看病,这里诚挚地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现在我想向大家说明几件事,请大家一定要认真听好:首先,现在是冬天,是感冒、咳嗽等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但这一类疾病很多属于自限性疾病,不予治疗也可以自行康复,像大家现在这样挤在一起,反而容易造成交叉感染,你不知道你前后左右的其他家长怀里的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吧?所以请大家从保护孩子的角度着想,尽快分散开来。”
“人肉皮冻”慢慢地溶解了。
“非常好,谢谢听话的家长们!”周芸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多年的一线工作早就让她有了丰富的经验,在给患儿看病时,如果把患儿的家长也当成孩子一样对待,那么将获得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接下来,我会在这个分诊台前,亲自给大家分诊。先来说明一下,我会按照就诊患儿的病情,把孩子分成四级。一级是那种有生命危险,需要立即进抢救室的;二级是病情较重但没有生命危险的,将尽快处理;三级是病情不重,明天早晨再去新区医院挂门诊号,也完全不会耽误的;如果是四级,那么恭喜您,您的孩子根本就不需要在医院治疗,赶紧带他回家休息,比在医院这样一个到处是病菌的环境里滞留,更有利于孩子的康复。”
周芸在步入急诊大厅的十秒钟里,已经发现了眼前乱局的症结之所在:不是没人接诊,而是没人分诊(分诊即分类挑选患者。儿科急诊一般将患儿分成四级:一级是处于垂危状态、需要立即抢救者,如呼吸骤停、大动脉出血、休克等;二级是应该迅速给予治疗者,如急腹症、哮喘、新生儿感染等;三级是指可以在急诊科处理,也可以在门诊处理的病例;四级是完全不需要来医院进行诊疗的患儿)。
急诊大厅是所有儿童医院患儿最密集的地方,患儿多,流量大,就诊时间集中,活动范围狭窄。急症和非急症的孩子混在一起,经常出现医护人员把时间浪费在小病上,反而贻误了大病救治的情况。因此,良好的分诊制度跟雨季的分洪一样重要——一般来说,分诊的工作是由护士完成的,现在周芸挺身而出,直接担当,恰恰说明情况已经到了非她出面不可的地步。
“接下来,我要说到重点了。”周芸清了清嗓子,神色和口吻都严肃起来,“大家看到了,今晚急诊科人手不足,大家生气,我理解,特别理解,但是如果再这么继续闹下去,一旦出了大乱子,或者医护人员因为受到干扰而无法集中精力救治,出现重大医疗事故,那么就连这所旧院区的急诊科也保不住了。所以,我在这里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一旦做出,不可更改!”她陡然提高的声音,震得麦克风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声。她等了等,等吱吱声消却后,竖起了左手的食指:“这个决定就是:今晚凡是我分诊定为三级和四级的患儿,请家长一律带着孩子马上离开医院,不得滞留!有人也许会问,那万一我这个孩子定为三级,其实是个二级患者,被你耽误了怎么办?这里,大家可以拿出手机摄像,留作证据——”她的目光缓缓地环视了一圈急诊大厅,“如果今晚有任何一个患儿因为我的分级错误,贻误了病情,造成死亡或者不可逆转的严重后遗症,我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请大家相信我十多年在急诊工作中积累下的专业经验!”
大厅里鸦雀无声。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按照我说的办,请在分诊台前排队。分诊后,三级和四级患儿连同家长马上退出大厅回家,其他患儿在候诊区安静候诊,如果有人破坏就医秩序,寻衅滋事,王喜——”她高喊了一声,保安王喜立刻大声说“主任,我在”,周芸点点头:“马上就将他赶出急诊大厅,并报警处理!”
“是!”王喜响亮地回答。
周芸继续说:“不过在分诊之前,请家长们在这里安静地等待十分钟。为了便于今晚更高效地给孩子们看病,我要给急诊科开一个紧急会。”然后她下令道:“今晚在急诊大厅里留守工作的所有医护人员,马上到诊室集合!”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在候诊椅的最后一排,有个穿着军大衣的粗壮汉子正四仰八叉地坐在那里,嘴里叼着个笔帽,与她遥相对视,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周芸觉得他很眼熟,但又想不起他是谁,内心感到一阵不安,但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容不得她多想,所以她从分诊台上跳下来,大步往诊室走去。
簇拥在诊室门口的人群,默默地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
进了诊室,她反手把门关上了。
四十平方米的诊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头顶节能灯轻微的“嗡嗡”声,站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脸色都是惨白的,就连他们映在地上和墙上的影子也白得发青。
只是再也看不到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他们的身影了……
想到这里,周芸的双眼再次蒙上了一层水光。
不知道是谁,轻轻地抽泣起来。
周芸知道,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但她自己也触景生情,抑制不住内心的哀痛:“我知道,今晚除了哀悼我们遇难的同事,其实做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就在这里,在这座已经被放弃的大楼里,在这个也快被放弃的诊室里,几十年间,来了去了那么多儿科医生和护士,可是没有一次走得这么突然,这么决绝。我真的很想再看看霍青甩听诊器的那个帅气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再抱抱我的好护士长巩绒,我真的很想再跟我的同事兼表妹袁水茹一起值夜班,甚至——我真的很想再跟陈光烈吵一架,他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因为观点不同而吵架,有时候我对,有时候他对,可是那不重要,真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他们,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站在我们的面前……”说到这里,她的热泪禁不住滚滚地流下面颊。
抽泣声更大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悄悄擦拭着眼睛。
“可是外面那上百个患儿和家长,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诉求只是给他们的孩子看好病……都说儿科医生最苦,这个‘苦’不仅仅是指工作强度大、压力大,还有就是要面对世界上最令人悲痛的苦难——孩子的夭折。许许多多患了绝症的患儿,那么勇敢地和病魔斗争,最后还是失败了,可他们走的时候,大多神情安详,甚至比大人还要坚强。我们没能救治得了他们,他们却教给我们怎样对待死亡,对待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儿科人都应该是最勇于面对死亡、面对苦难的人。刚才,我往这间诊室走的路上一直在想,假如离去的不是陈光烈他们,而是幸存的我们,两拨人调了个个儿,面对外面那些患儿和家长,他们会怎么做?我想:他们一定会擦干泪水,打开这间诊室的大门,以更加严谨和认真的态度接诊每一个患儿,因为最好的悼念,就是把同事未竟的事业做完。”
说到这里,她注视着房间里的人们,除了胡来顺的神情依旧麻木,李德洋依然耷拉着脑袋,孙菲儿还是哭个不停,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目光变得严肃而庄重。
“新院区那边很快将派团队来协助我们,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要和大家一起接诊外面的患者。我会亲自分诊,适当控制患者数量和就诊的节奏。”周芸说,“胡来顺,今晚患儿人数比较多,你一定要认真再认真,耐心再耐心,千万别再和家长发生冲突。”
胡来顺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好吧”。
“李德洋,今晚你也坐回这个诊室里接诊,与此同时,你还要兼顾胸片、B超的拍摄工作,搞不定就来叫我。”
李德洋把耷拉的脑袋抬了一下,算是点头。
“孙菲儿,留观病房交给你——”
周芸的话还没说完,孙菲儿就有气无力地接了句“好的”。
听她答应得这么迅速,周芸觉得不对劲。留观病房一共有两个,交给一个护士照护,工作量相当大,以孙菲儿的个性,一向是见活儿就推的,可现在——周芸细细一想就明白了,一定是陈光烈私下里向她承诺了什么,孙菲儿才出卖了自己放在电脑加密文件夹的Excel表,成为陈光烈上位的垫脚石,可现在陈光烈一死,她的靠山倒了,自己又官复原职,所以就算是有一万个不愿意,她也只能低头……但抱着这样的态度,怎么能做好工作呢。
周芸想了想,让她把陈少玲找了来,对她们俩说:“这样,少玲,有些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今晚旧院区这边医护人员严重不足,在新院区那边的援军没有赶到之前,留观一病房由你承担护理工作;菲儿你去照护留观二病房即可,抽时间也来一病房给少玲帮把手。”
听说巩绒等人遇难后大哭一场的陈少玲,脸上犹挂泪痕:“主任你放心,我一定把工作做好。”
留观二病房分成两个隔间,外间是感冒发烧或患了急性胃肠炎的孩子坐在输液椅上挂吊瓶;里间是咳嗽哮喘的患儿,在装有显示器的智能雾化机前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做雾化治疗,护士的工作比一病房轻松得多。孙菲儿望着周芸,使劲点了点头。
周芸又叮嘱挂号窗口、检验室、药房的三位大夫坚守岗位,还特地给负责总控室的老包和传达室的王酒糟打了电话,让老包把通刷卡还给自己,同时要求他们履行职责,“遇到事情直接向我报告”。
各项工作都安排到了人头。周芸又强调:“关于急诊科车辆掉进大凌河的事情,目前市里严密封锁消息,请大家不要外传,特别是不要对患儿家长说,以免引起恐慌,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更大的困难。”
说完,她把一直站在诊室门口的大楠叫到身边说:“大楠,你跟我一起到分诊台,学习怎样正确给患者分诊。”
大楠瞪圆了眼睛。她是省医学院来平州市儿童医院实习的实习生,照规矩,实习生来到医院后会分配给某个大夫,形成“师带徒”的关系,但急诊科的工作实在太繁重,像霍青那样的主力一天到晚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哪儿有工夫再带学生?只好把她交给胡来顺,问题是胡来顺自己就是个吃饱了混天黑的主儿,大楠跟他“学习”了五个月,一点儿收获都没有。眼看转年到了除夕,半年实习期就要结束,她正在发愁该怎么办,周芸居然让她跟自己学习——大楠激动得圆脸盘都微微涨红了。
周芸带着大楠走到急诊大厅,来到分诊台。分诊台前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拢了一大群抱着患儿的家长。周芸严肃地说:“请大家自觉排成一队,不排好队,我这里就不分诊,耽误的是孩子的病情和大家的时间。还有,严禁加塞,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加塞今晚就不给谁看病!”
人群别别扭扭地蠕动了老半天,才排成了歪歪斜斜的一条长队。
周芸坐在电脑前,开始逐个给排队的患儿分诊:她一边向家长询问患儿的病情,一边观察着孩子的面色和神情,特别是目光是否恍惚和发散,并通过咳嗽、喘息、呻吟和哭泣等声音,判断孩子的痛苦程度、有无呼吸困难等。对于发烧的孩子,她会用手掌摸摸他们的额头——每个急诊医生都有几招“独门绝技”,周芸的绝技之一是通过手掌就能感知患儿的体温是在39℃以上还是以下(儿科急诊,体温在三十九以上的需要医生处理,否则如无抽搐惊厥现象的可继续观察),比用体温计还准确,从而判断他们留下还是回家。对于跌撞伤、烧烫伤和气管异物的患儿,她让大楠从队伍中将他们遴选出来,直接去诊室找医生处置,之后再补号;对于那些没有带着孩子来、只想跟医生说说病情就开药的家长,她一律严词拒绝(急诊的原则是“见人看病”,没有看到患者,医生一律不予应诊);对于那些家长急得火烧火燎,但其实病情并不严重的患儿,她耐心地劝说他们离开医院。
在大楠的眼里,周芸好像一个有着透视能力的魔术师,在给第一个孩子分诊的时候,就已经对排在后面的两三个孩子的体况和病情,做出八九不离十的预判,所以一边把打印出的分诊条递给分诊完毕的患儿家长,让他们去挂号窗口挂号缴费,一边在电脑上提前敲击出下一个孩子的年龄、体重、身高、病种和分级,等得到患儿家长证实的时候,新一张分诊条已经吐出了打印机——而大楠不知道的是,周芸在做着这些的同时,还竖起耳朵听着急诊大厅的叫号,并用余光观察着检验室窗口的便样盒数量和排队取血的患儿人数,把控分诊的节奏,不至于给胡来顺和李德洋太大的压力……正是凭借这惊人的工作效率,她像洗牌的高手一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等待分诊的队伍迅速而精准地推送给不同的渠道,让阻塞的流水重新畅快地流动起来。
急诊大厅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随着等待分诊的队伍一点点缩短,周芸开始教给大楠一些知识:“分诊护士最需要关注的有四点:一乖二烦,三凹四陷。知道分别代表什么意思吗?”
大楠摇了摇头。
“一乖,孩子生病,本来应该很难受,哭闹是正常现象,太乖往往是病重的表现,不管家长裹得多么严实,宝宝睡得多么踏实,也要让家长打开包裹,亲自观察孩子的面色、口唇、皮肤弹性和呼吸等生命体征;二烦,孩子本来还算安静,突然烦躁不安,尖厉哭叫,要马上判断病因实施救治,搞不好就是脑出血;三凹你都忘了?学怎么上的!三凹征(吸气时胸骨上窝、锁骨上窝、肋间隙出现凹陷,是小儿呼吸极度困难的表现)的意思;四陷是指小儿的囟门凹陷,证明脱水严重,要尽快处置——”
这时,她看到诊室门口聚集的患者越来越多,知道胡来顺和李德洋两个人有些看不过来了,于是对大楠说:“我去诊室看一下,这边你来分诊。”
大楠一愣:“我?”
“对。”周芸说,“怎么,嫌这个工作太简单?”
“不是不是!”这是大楠实习以来第一次“实战”,所以她十分激动,但一想到刚才目睹周芸分诊的技术,又胆怯起来,“我怕我做不好。”
周芸站起身,按着她在电脑前坐下,只说了“你行的”三个字,就出了分诊台,向诊室走去。
直到这时,她才感到腰酸背痛,刚才密如骤雨、高度集中的分诊,其实是一种体力和精力的双重透支……问题在于:对这个注定不同寻常的夜晚而言,这一切,恐怕才刚刚开始。
那个人,到哪儿去了?
她突然发现,原来坐在候诊椅最后一排的那个穿着军大衣的粗壮汉子不见了,他既没有带着孩子来分诊,也没有找医生开药,那么他到底来急诊大厅做什么?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了踪影?周芸心上的疑云越来越浓重,她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推开了诊室的门。
10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可以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也许是剃了一半的头发吧。
旧区大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和楼房像是剃得参差不齐的部分,新区兀立如林的高楼广厦像是还没剃的部分,而被冻得发青的大凌河蜿蜿蜒蜒地横亘在中间,好像是推子用力过猛而剃得确青的一道头皮。
卓童蹲在旧区教育局大楼的楼顶,二十多层的高楼,低头是平州市渐次点亮的万家灯火,举头是铁板一样密布无边的黑色寒云,狂风呼呼地吹开他那嵌着无数闪亮铆钉的黑色皮衣,把他的头发撕扯得上下翻飞。他那张圆圆的、雪白的脸蛋上,一双眯起的月牙眼和秀气的红色小嘴,都流露出一抹笑意。他从地上站起,慢慢地登上楼顶的边沿,尽可能地探出身体,拉开裤子的拉链,掏出里面的东西,对准下面的都市,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尿液滋出的一刹那,立刻被风撕扯成一条深黄色的斜线,然后挥洒成无数的颗粒,坠入深深的凡尘,看着这宛如给大地播种一般的景象,他的脸上再一次绽开了羞赧而可爱的微笑。
尿完了,他打了个寒战,然后塞好东西,拉上拉链。他回过头,只见铺着黑色油毡的楼顶上,二三十个青少年正跟着音箱里播放的音乐跳舞。
他们的舞姿并不好看,肢体僵硬,缺乏整齐,一群本来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都不如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对节奏拿捏得准,活像一群僵尸在坟头蹦迪。但卓童还是激动起来,他跳下楼顶的边沿,跳到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正前方,一边剧烈扭动着包裹在黑色皮裤里的屁股,一边跟着音箱里的音乐唱了起来:
陛下我叫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再说一次,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是不是,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啊对对,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实话说,他跳得并不比其他人好看,只是动作更加狂野,伴随舞姿抛出的飞眼亮闪闪的特别娇媚,至于唱得就更不好听了,完全没有优秀歌手演绎这首《达拉崩吧》时的那种灵动,特别是在更换声线的部分,放在大马路上每一条车道都在压线,高音部像要被别人掐死,低音部像要掐死别人,不知是不是风吹得太猛的缘故,听起来竟还有些跑调。
但这丝毫不妨碍那些少男少女对他投以仰慕的目光,他们蹦跳着,尖叫着,打着呼哨,拍着巴掌,兴奋的表情好像集体达到了性高潮——毕竟,这个领舞者是他们共同的“卓总”啊!
卓童的父亲是平州市最大私营煤矿企业:卓氏能源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板,因此他自幼就受到非常好的教育,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上的都是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可他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材料,语数英等专业课就不用说了,高中以后就没及过格。想走艺培的路,可是他美术没有天赋,唱歌天生一副“寡妇嗓”,乐器每样都浅尝辄止,只有舞蹈上点儿心,又嫌不可日辍的形体训练太苦太累太麻烦,也不了了之……不过,这些都没有妨碍他在他妈妈当校长的市艺专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在卓童的学生时代,有件事对他的成长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那是一个暑假,他去市艺专玩儿,看到舞蹈训练大厅里,他妈妈一边破口大骂“卖屄的小婊子臭骚货”,一边让面对面站成两排的几十个穿着舞蹈服的女生互相抽耳光,直抽得云鬓散乱、花容溅朱,正在发育中的几十对酥胸也都颤抖不已……目睹这一切的他,下体兴奋勃起,差点儿把裤子撑爆。从此他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凌虐他人,本身就可以获得媲美性行为的快感。于是他开始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女人一样漂亮的脸蛋、挥金如土的雄厚身家、青春期旺盛得发泄不完的性欲和性能力、花样迭出的玩弄和侮辱他人的方式方法,使他很快就成了平州市最有名的恶少,身边也聚集了一大批和他臭味相投的未成年人。
就在这时,大难临头。
随着国家反腐工作的大力推进,他那一贯与贪官勾结盗取国有资产的父亲潜逃出国,母亲不知被谁下毒灭口,“暴病而亡”。那段时间,他过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投奔亲戚频频遭拒,狐朋狗友也作鸟兽散。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虚,他天天刷网络小说看,很快在霸道总裁文里找到了感觉——因为他“本来”应该是那里面的主角,应该一样的毒舌傲娇、疯狂炫富,壁咚每一个看上的女生,然后让她们为了他难产而死……家道中落使他这种幻想像幻肢一样不断放大,于是他的穿戴虽然不再是一身名牌,但言谈举止、行为做派反而比从前更像个公子哥儿。
偏偏这是一个幻象比事实更有说服力的时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传说在平州市悄然流传开来,说卓童只是个表面上寒酸落魄,其实拥有“受迫害”的父母留给他亿万财产的“隐形富豪”。这种形象一旦确立便不容瓦解。从此,平州市一班辍学待业、混迹街头的不良少年,以及同样被霸道总裁文迷得七荤八素的少男少女,每天追随在卓童左右,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乌鸦变回凤凰的那一幕……于是乎卓童东山再起,名气甚至比从前还响亮,特别是他在市儿童医院工作的表舅给他找了一个药品公司副总的闲差之后,他的粉圈开始尊称他为“卓总”。
然而“卓总”跟过去的卓童相比,还是有着一个幻象填补不了的真空,那就是缺钱。有时候维持幻象远比正视现实的开销要大,你不给粉丝喂饱了彩虹糖,他们就不会拍你的彩虹屁,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于是卓童不得不想方设法搞钱,他听了朋友的主意,在各大直播平台开通账号,通过直播赚钱。昔日的欺男霸女凌弱暴寡,曾经的走投无路颠沛流离,都使他加倍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虐待狂的倾向,只是大多数没有直接参与的胆量,更喜欢在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看其他人受虐。于是他带领他的“团队”,专门做各种“虐人直播”:深更半夜穿上鬼怪服装恐吓路人、买来SM道具去婚礼上“闹新娘”、把掺了尿液和粪便的蛋糕装进写有“寿比南山不老松”的盒子送到养老院;以产前培训为名把孕妇骗进教室,突然播放人工流产的血腥视频……虽然“净网行动”一次次查封他的账号,但他总能迅速找到新的平台安家落户,并用更加下流龌龊的直播吸引大批观众疯狂打赏——事实证明,只要屎足够臭,是不用担心苍蝇会不会聚集的。
当然,卓童知道自己这样做势必招来民愤,但他自恃三点为护身符:一是为了不让他这种在反腐行动中落马者的孩子找借口说政府“搞株连”,所以有关部门对他那些擦边球的行径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是他的“团队”大都是些未成年人,出了天大的事有“免死金牌”;三是他招揽了一个名叫吕威的人做保镖,此人曾经获得平州市散打大赛青少年组冠军,有他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加上那个捅死人也无须偿命的团队,就算平州市最凶悍的地痞流氓,也对他敬而远之。
也许,还有第四道护身符,就是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和永远羞赧的、仿佛在祈求原谅的微笑……凭着这张脸蛋和这缕微笑,他让很多受害者到死都以为他是清白的、无辜的——凌虐的极致也许就是让受虐者到了阴曹地府还在为施虐者辩护和感恩吧!
不过,过去的所有那些“游戏”,收益可完全不能跟今晚相比哟!
音乐戛然而止的一刻,卓童用一个右臂扬起,左手捂裆的动作来了一个定格,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他满意地看着粉丝们那一张张红到发汗的脸孔和一双双痴到发狂的眼睛,想起今晚的行动,愈加深信这是一支听他指挥、所向披靡的队伍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他避开人群,又来到刚才站着撒尿的地方才接通。听完之后,他把手机重新揣进兜里,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市儿童医院旧院区,嘴角再次浮上一抹歉意的微笑。
身后,吕威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件灰色的条绒厚外套。
卓童一边换下那件扎眼的缀钉皮衣,一边说:“万事俱备——”他看了看对面大楼的楼顶上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一面旗帜,虽然辨不清风向,但还是得意扬扬道:“就连东风都到位了。”
“那还等啥,干吧!”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吕威拍了拍腰间别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卓童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上个月花重金买了一把磨掉了枪号的六四式手枪,从此与人一言不合就拔出来顶着对方脑袋恐吓,还真吓倒了不少人,但在卓童看来,这到底还是一种IQ不高的表现。
“卓总你看!那是咋了?”吕威手指着大凌河大桥的方向,从这么远的地方依稀可见:堵得水泄不通的大桥上,往新区去的那条车道的一侧桥栏被撞开了一个大豁口,在桥栏的下面,大凌河的冰层洞穿了一个大窟窿,不停地往上翻滚着雪白的气泡。
卓童只看了一眼,就漠然地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冷却塔,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正躲在冷却塔的后面避风抽烟。
“让她把道具带上。”卓童吩咐道,“别忘了。”
吕威“嗯”了一声。
卓童仰起头,望着近在咫尺而又茫无边际的黑色云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其中包孕着的黑暗的邪恶的压抑的阴冷的力量一起吸进肺腑,然后闭上眼猛一甩头,无声地做了个“哇哦”的口型,接着睁开眼,绽开了笑容。
跟从前的笑容相比,这一次依然是那么妩媚可爱,只是如果仔细分辨,会发现多了一点残忍。
他跳下边沿,昂首挺胸地走到粉丝们中间,高高地扬起右手,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响指,然后对着所有人大喊一声——
“Let's go!好戏o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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