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耽美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麒麟 > 第32章 孔圣人当骑战马

第32章 孔圣人当骑战马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扈老三讨了回信,欢喜非常,去城里禀报了学政,得了一两赏银。过了几日,又到巡抚衙门代陶家领了六十两贶金,还有两匹绸缎,一套御制诗集,中间又克扣十两。陶铭心去衙门谢了恩,巡抚说盂兰盆节后会组织江南地区赴宴的老者在南京会合,一起北上。陶铭心惦记青凤,等不得,想立刻北上。巡抚也同意了,给他一纸加印公文,命他在八月十日之前必须抵达通州,届时将公文交给州府衙门,赴宴者将在那里会齐,一起入京。

    陶铭心去书店告别娄禹民,家人说娄禹民已离开家,去安徽收书去了。在村口正巧遇到阿难,骑着一头大青骡,拉着一辆牛车,上面全是家当,任英娥抱着儿子坐在车尾,见到陶铭心欠了欠身子。阿难下了骡子,笑道:“我以后住回村里了,我娘做主,把这里的宅子给了我——这些年我父亲也不怎么回来住,闲着也是闲着。”

    中元节这天,阿难带着妻小随陶家一起给素云、七娘上坟,想起幼时相处的岁月,阿难也洒了一把泪。坟前,何姑局促地站在一侧,不敢直面七娘的墓碑,生怕她从里面跳出来和自己吵架。赵敬亭看出她的心事,捧起一碗祭酒对着七娘的碑道:“七娘,你生前也是个女英雄、雌好汉,天底下没有心眼儿小的英雄好汉,你老爷年纪大了,要人照顾,你在地下好好保佑咱们家,不要嫉妒,不要怨恨。”

    七月十八,陶铭心和阿难收拾了行李,搭船北上。师徒二人多年不曾亲密相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阿难将父亲把他赶出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还说了当初乔陈如要他杀英娥,好继承神秘的父业。陶铭心感叹:“这个谜题解了好些年都解不开,你父亲给皇上做的差事到底是什么呢?”阿难道:“我有预感,咱们这次上京,会知道这个秘密——我娘偷偷跟我说,今年过了年,我爹在皇上跟前有些失宠,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日,两人坐船到了顺河镇,往前就是山东省界。运河岸边有旅店,连日在船上作息,狭窄不便,反正盘缠充足,师生两个便上岸休息。这家店很简陋,好在宽大,像北方那样,砌了一丈多长的大土炕,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店主叫许大眼,四十出头的年纪,嗓门大,性子热情,他妻子是个哑巴,负责做饭。村野地方,没什么稀罕物,晚饭做了猪肉炖白菜、鸡蛋羹、煮荠菜,倒很下饭。师生俩吃了个浑圆肚饱,陶铭心喝了浓浓的蜜茶,又要热水洗了脚,浑身通泰,在大炕上舒展了身子,很快酣酣地睡着了。

    半夜,忽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阿难起身去看,外间屋的灯已经亮了,两个公差押着一个戴枷的犯人,正嚷着要店家打火做饭。许大眼见他们是公差,不敢抱怨,叫起妻子去厨房收拾。两个公差坐在桌旁,命那个犯人蹲在墙根底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听意思,好像这犯人半路上投河自杀,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救起来,错过了脚程,半夜里才找到下处。

    许大眼端来吃食,两个公差狼吞虎咽一番,吃饱了,唤来那犯人,把些残羹剩饭都倒在他的枷板上,这犯人用两手抓着往嘴里塞,样子恶心,还发出享受的咂嘴声。那两个公差喝着酒,看戏一样笑个不住。

    阿难这才看清那犯人的模样,头发灰白,胡子蓬乱,身子不高,瘦得皮包骨头,衣衫褴褛,脸上黑黢黢、脏兮兮的一道道泥巴,眉目之间觉得有些眼熟,不过这个岁数的人,只要留着胡子,长得都差不多。

    犯人吃完了,往地上啪啪吐了两口浓痰:“娘的,让人干眼馋,给两口酒喝!”两个公差骂道:“喝你妈的驴奶去!你下午在河里没喝饱么!要不是你死了得连累我们哥俩,谁稀罕救你!吃饱了就挺在地上睡,老老实实到了京城,我们顺利交了差,到时候给你买一坛子好酒,留着刑场上喝。”

    那犯人冷笑道:“刑场上喝?呵,这次去了,还不定谁有罪呢!我好言劝你们,对爷爷好一点,这人的命运啊,朝夕可改!万一爷们儿我翻了案,春风得意起来,你俩岂不是要吃大亏?不如现在咱们彼此和气,将来都有个退路。”那公差一碗酒泼在他脸上:“狗杂种,瞧瞧你的狗样子!还翻案!这天地翻过来,你也翻不了案!”

    这犯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像是在三棵柳村听过,莫非是个同乡?阿难正想着,陶铭心在后面低声道:“是罗光棍,他怎么在这里?”阿难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对,就是他,他犯了什么罪?先生,咱们可要打听打听?”陶铭心摆摆手:“不要多管闲事,罗光棍是个难缠的无赖。”

    两个公差举着灯进来,见有两个人睡在一侧,骂了几句,脱了靴子上炕,将罗光棍的脚铐锁在大门上,又扔给他一卷席子:“大夏天的,你就在地上睡,才凉快。”罗光棍抱怨了几句,只得躺下睡了。刚躺下没一会儿,外面又嘈杂起来,听起来足有几十个人,无数火把照得窗外亮堂堂的,这些人吆五喝六地,也不敲门,一拥而上将两扇门撞开,大喊:“都抓起来!”大眼夫妇赶出来看,被打翻在地,用脚踩着。这边,一众官兵冲进来,将炕上、地下的五人都拖了出来,用铁链锁起。

    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公差连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拿出押解犯人的公文,官兵看了,放了他们三个,两个公差牵着罗光棍慌里慌张地去了。陶铭心缓过神来,摸出巡抚盖印的公文:“我受邀去京城参加皇上的寿宴,这是我的学生,路上照顾我的。”为首的看了公文,对他拱拱手:“得罪!陶老爷担待!”大手一挥,将他师生二人也放了,只剩下大眼夫妇,还在地上哀号。陶铭心看他们可怜,问了句:“官爷,这是为什么事?”为首的道:“反贼!这两口子!”

    大眼高喊冤枉:“俺们做小买卖的,哪里是反贼!反啥呀!贼啥啊!”官兵骂道:“前几天有一帮八卦教的反贼在你这儿打尖儿,有人瞧见你们一桌子喝酒,称兄道弟的,这不是反贼是什么?皇上新下的谕旨,与反贼同桌同席的,都算反贼!”

    陶铭心皱眉道:“这是哪门子谕旨?怎么会有这样的谕旨?”为首的烦了:“这里没您老的事!赶紧走开,您老不是要参加皇上的宴会么,留着不懂的,当面问皇上去!”说完,将大眼夫妇拖走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失手,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掉了,烧着了墙根的稻草,很快,大火腾起来,烧得这所村店如地狱一般。

    官兵来去不过一碗茶的工夫,陶铭心和阿难仿佛经历了一场乱梦,站在火房子前迷迷瞪瞪地,火越来越大,脸上被火苗烤得生疼,才反应过来,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河边。船家正到处寻找,见到二人激动坏了:“老远就看到着火了,还说两位爷在那儿呢!”

    一夜折腾得疲惫,等醒来时,船行了好远,已经中午了。四下风光旖旎,绿树倒映在清透的河水中,树影和水下的荇叶搅成一团,大小胖瘦的鱼不知道是游在水草里,还是游在树上。日头不太辣,照在身上微微暖。船家煮了鱼汤,鲜滑爽口,泡着米饭吃了,师徒两人心情都放松了许多,昨晚的事似乎真的是一场梦了。

    走了几日,到了济宁地面,船家说前方运河有淤泥,行不得了,两人只好下船走旱路。走了半日,发现路上多是惊惶逃难的百姓,一打听,才知道前方有八卦教造反,和官兵打了好几天了,难民劝陶铭心绕路北上。

    无法,师生二人只好往东北到曲阜,这里平安无事。休整一晚,陶铭心起了个大早,要去曲阜孔庙祭拜圣人,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夙愿。上次送素云去济南,本想去的,遇到刘稻子等人打劫,心情不畅,返程时又生了病,再次错过,趁着此次机会,必须要遂个愿。

    他对阿难说:“圣人的学问,现在已经没人讲了。圣人的学问是什么?就是三个字:做圣人。时文是八股,八股是代圣人说话,可惜,都不知道怎么做圣人,又怎么代圣人说话?有些人不懂人人可以做圣人,妄自菲薄,埋没了天性里的那点光,一辈子庸庸碌碌,和牛马有什么分别?”阿难有些困惑:“先生,我从小在家里看那些小厮、丫鬟,还有浆洗衣服的、看大门的、浇菜园子的,这些所谓下人,一个个也不读书,认字的都不多,只要工钱按月放,主子不严酷,他们活得也挺开心,为人也挺善良,他们哪懂什么圣人贤人,难道他们活这一辈子就不值一提吗?”

    陶铭心摇了摇头:“阿难,你要知道,所谓的下人不是说他的身份低贱、营生低贱,是他的心思低贱——除了吃喝拉撒睡,别的一概无所追求,这样的人,能指望他做什么忠臣良将?民族有难,国家有难,能指望他们力挽狂澜么?他们呀,有奶便是娘,不正是和畜生一般?”

    阿难并不同意他先生的看法。他虽是富家出身,但从小被父亲逼着念佛抄经,也有一副慈悲心肠,他觉得陶先生对那些“低贱之人”过于苛责了——谁说没读过书的、不知道圣人学问的,就不值得活在世上?小说中常有一句俗话:仗义每出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陶先生以为读书人知道廉耻大义,是天下的脊梁,岂不知正因为他们知道各种大道理,所以才能圆滑地粉饰自己的无耻行径。

    阿难随陶铭心读过几年书,知道他对前朝灭亡的事激愤颇深,将天下崩溃的原因归结为“道德人心”四个字,眼中只有几个气节慷慨的遗民,看不起那些归降清廷的顺民,但他却忽略了一点:大明的朝廷,和以往、现在的朝廷一样,都是读书人把持的。大明亡就亡在他们读书人手里,跟下面的百姓关系不大。——这些想法,他不敢和陶铭心说,也不大想说。

    陶铭心算着日子,到曲阜正好是月底,早两日就断了荤酒,沐浴了,在旅店休息一晚,初一这天天刚刚亮就来到孔庙。今天有月朔行香的祭礼,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大成殿外等着了。陶铭心想,此地果然是圣人故里,逢着祭祀都来瞻仰,谁知听旁人聊天才知道,他们是来等着分东西的——祭祀结束后,衍圣公会派人施舍一些祭品和钱粮。陶铭心有些懊恼——孔庙怎么像和尚庙了。

    衍圣公的家族主持了祭祀,陶铭心、阿难和一众百姓只能远远地看。陶铭心默默念着什么,浑身微微颤抖,眼角含泪,惹得阿难偷偷笑。祭祀完毕,果然分了些猪肉、馒头,还有几盘铜钱,也允许百姓进大成殿礼拜。

    孔圣人头戴十二旒冠冕,穿十二章服,手持镇圭,面南静坐;颜回、孔伋,曾参、孟子,分侍东西两侧;此外还有十二圣贤像,将大殿挤得满满的;各样精致的青铜、玉石礼器摆满供桌。陶铭心庄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阿难也依样画葫芦地拜了。

    出了大成殿,两人参观了东庑的碑刻,逛了杏林,陶铭心流连忘返,摸着大杏树,对阿难念叨:“还记得呢,我十三岁那年,孔庙遭了雷火,说是烧毁了好多殿堂。消息传到南京,学政里组织募捐,我是生员,先父为我捐了八百两,南京秀才里第一。现在回想起来,还颇为得意,你先生也为圣人贡献过哩。”

    两人穿过奎文阁,在御碑亭里转了转,顺着一条鹅卵石小路拐出来,曲折乱走,看到一道绿油油爬满藤蔓的矮墙,有一个单扇木门。推开了,迎面看到一方极大的花圃,和一泊漾漾的池塘。又走了一截,看到塘边有一座小亭子,里面坐着一位白衣少年,正拿着一卷书在看。陶铭心不想打扰,拉着阿难从小路绕去,却被那少年发现了:“你们是谁?怎么擅闯孔府花园?”

    躲不过,陶铭心和阿难只得走上前来,看清楚了少年的脸,吓了一跳——本来很英俊白嫩的脸上有一道瘆人的伤疤,寸把宽,拃来长,从右眼角划到嘴角,连带着眼角也往下坠,显得那条伤疤像是一把凿子,鬼模鬼样的;可另一半脸却极雅丽,白腻腻得发光,简直如女孩子般。看穿着打扮,显然是一位贵公子,应当是孔家的后辈了。

    陶铭心赶紧低头施礼:“公子恕罪,在碑林那里迷了路,左转右转,不期来到贵府禁地,请公子指明出去的路径,我们即刻便去。”那少年看陶铭心师徒是读书人举止,笑道:“碑林那里是容易迷路的,我看二位都不是俗人,这日头也大,何不来亭子上坐坐,纳纳凉,聊聊天?”

    陶铭心看他大方风流,便告了扰,来亭子里坐下,通了姓名。原来这公子是当今衍圣公孔昭焕的堂弟,名叫孔昭炼,算起来是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孙。陶铭心一听,立刻起身不敢同坐,阿难看老师起身,也不得不起来站在身后,孔昭炼劝了半日,两人方重新坐下。

    得知陶铭心要去京城参加皇上的寿宴,孔昭炼冷笑道:“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古时候的明君不会庆祝生日,这个皇帝不光要庆祝,还要请全国的老人来庆祝,表面上是与民同乐,实则是劳民独乐!”陶铭心见他说话耿直,不禁笑了:“孔公子说的有理,不过皇上此举,也有个敬老的意思,请我们这种没用的老货去吃寿宴,也能教化风俗。”孔昭炼啐了一口:“圣人才能教化风俗,当今这皇帝,差得远哩!”他从腰间拿出折扇,打开扇了两下,清香四散,悠然道:“陶先生,你不觉得这天下,就好比是一只黄金马桶?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透亮。”

    陶铭心和阿难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没承想遇到孔圣人的后人,更没承想这后人有一段愤世嫉俗的心肠,他刚才说皇上那几句,足够杀头了。他的话,陶铭心听着很受用,但毕竟初次见面,不好附和,只笑道:“公子的话,有些石破天惊了,恐怕有违中和正道。”

    孔昭炼啪嗒一声合上扇子,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陶先生,乔公子,您二位看这疤,吓不吓人?我这个模样,还是个人么?”陶铭心见他主动说起来,问道:“公子这伤是怎么弄的?”孔昭炼轻轻摸了摸那条疤,如抚一条沉睡的蛇,怕唤醒了它跳起来咬人:“这又是一段故事了。”

    七年前,乾隆二十七年,皇上第三次南巡,从杭州回銮京城时,专程来曲阜拜谒孔庙。乾隆之前便来过数次,和以往朝代的君主一样,对至圣先师尊崇备至,堂堂天子,除了天地祖宗,在孔圣人面前也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前来孔庙,乾隆都跪了,但七年前这次,不知怎么,乾隆不跪了。

    那天大晴,孔庙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到处熏着香,从门口到正殿铺着猩红大地毯。按礼仪,乾隆要步行进庙,走到大成殿中,跪拜圣人像。前面一截路还好,乾隆迈着方步,气宇轩昂,两侧跟着文武满汉众臣,衍圣公作为天下文臣之首,踏着小碎步紧跟在后面。皇帝跪拜时,他们也要跟着拜,口呼:大成至圣先师,千秋万岁皇上。

    至少以前是要这么喊的,但这次没喊出来,因为乾隆走到大殿门口,突然停住了。他一只脚——记得好像是右脚,穿着粉底高靿明黄色盘龙刺绣长靴,踩在高高的朱漆门槛上,就是不跨过去,时间仿佛静止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如蜡像,如睡着了。身后的大臣们也愣住了,谁也不敢动弹,就这么待了足足一刻的工夫,还是衍圣公鼓起胆量走上前跪下,轻轻呼唤:“陛下?陛下?”

    乾隆深吸了一口气,“哦”了一声,终于将右脚迈了过去,可能是定了太久麻了,脚着地的瞬间使不上劲,乾隆的左脚绊在门槛上,咕咚栽倒在地上。没等大惊的文臣武将上来扶,乾隆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爽朗大笑道:“拜早了。”他走到圣人像前,背着手,昂着头,盯了半晌,脑袋晃了几晃,怪模怪样地作了个揖,转身就走了。

    群臣万分惊诧,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得随皇上出了孔庙,回到本地的古泮池行宫。皇上说困倦,便就寝了。外面,大臣们早已乱成一锅粥:自汉代以降两千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国之君对孔圣人大不敬,简直不可思议。

    皇上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随驾的群臣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公推出两人——最受乾隆信赖的心腹满臣——阿桂,新晋国史馆总纂、乾隆最欣赏的汉臣之一——纪昀,让他们去探听皇上的意思。

    陶铭心听到“纪昀”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当年旧友归八爷就是将倪瓒的美人图卖给了此人,才引发题诗一案,之后归八爷被杖杀、自己被判斩立决,都是这位纪昀经手办理的。早听说过此人的才名,但陶铭心对他心存鄙视:再有才学,也是老贼皇帝的走狗。

    阿桂和纪昀晚间来到古泮池行宫,皇上兴致很高,和皇太后在庭院里喝酒赏月,命二人陪坐共乐。席散后,看皇上高兴,两位大臣小心翼翼地问了:“万岁爷今天早上为何不跪拜圣人?”皇上未怪罪他们,坦率地回答了,但还不如不回答——并非又说了些大不敬的话,而是,他回答时说的满语。

    皇上在宫里经常说满语,有时候在养心殿见臣下时也说,在承德避暑山庄、去木兰打猎时更是轻易不肯说汉语,大多时候说满语——皇上称之为清语,也说蒙古语,甚至还能和喇嘛讲几句藏语。总之,当两位大臣问皇上在大成殿为何不照旧例跪拜时,皇上用满语回答了一长串话。除了几个字眼儿,纪昀全然听不懂,满心想着皇上肯定要说一遍汉语给他听的,不过他也明白,皇上说满语,是摆明了有些话不想让他听懂。果然,皇上没有再说什么,一招手,让他二人退下了。

    一是羞耻,二是愤怒,纪昀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想问阿桂,又开不得口——皇上都不想让他知道的,阿桂怎么敢说?强问,只会自取其辱。闷闷出了行宫,出乎他意料的是,阿桂竟然主动跟他说了:“皇上说,今天进殿时,看着圣人的像,突然不满起来,不满什么呢?皇上不满孔圣人太儒雅了,穿着大衣裳,端着圭,那圭跟戒尺一样,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这模样当然没错,但不够,缺什么?缺的就是古往今来汉人没有的那股子勇猛劲儿。孔子自然是圣人,但圣人能化天下而不能平天下,平天下靠什么?靠武勇之道。所以呀,皇上想着,给圣人像加个底座儿,弄一匹战马,如此,文武双全,天下永治。”

    纪昀紧皱眉头:“皇上在那里静默了那许久,就是揣摩这些?”阿桂点头。纪昀苦笑道:“国朝文治武功最盛者,当数康熙爷,这是皇上也承认的。康熙爷将孔圣人奉若神明,今上是最讲究孝道的,如此评点圣人,岂非不妥?”阿桂微笑道:“康熙爷心里到底怎么想孔夫子,是不是心口如一,咱们也不好说。”纪昀问:“即便想给圣人加一匹战马,那为何不行跪拜的大礼?”阿桂道:“皇上并没解释这一点,我想,皇上就是不肯拜而已。”纪昀犯了难:“实录要怎么写今天的事?皇上难道不顾忌后人的看法?”

    阿桂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国史馆,不能写今天这件事——纪大人,你要记着,史官也是皇上的官。”纪昀又问:“那么,下官如何跟衍圣公交代?今天的事,最担惊受怕的就是孔家,两千年来,没有皇帝这么行事的。皇上的话,要原封不动地转告孔大人吗?”阿桂捋捋胡子:“依我,不要实说。只说皇上近日疲倦,为了祭孔多日竭诚斋戒,本来龙体欠安,今天着了风,所以在殿上有些恍惚,就这么遮掩过去罢。”

    纪昀连夜去孔府见了衍圣公孔昭焕,后者正惴惴不安地在堂上等着,陪伴的还有另几位汉族文官,纪昀按皇上龙体欠安的口辞解释了一番,孔家方才放了心,几个汉臣铁青着脸不说话。孔昭焕不住地擦汗:“若是这样,便是我家侥幸了。万岁爷为了斋戒,坏了龙体,让我们家如何担待得起,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请安。”

    在场的文官、孔家人都信了,只有一个人不信。“就是我。”孔昭炼轻蔑地笑道,“我堂兄是个窝囊的人,皇上对圣人不敬,他不恨皇上,却担心自己的安危。谁让他是族长,谁让他袭了衍圣公的爵位呢?可我知道,什么龙体欠安的话纯是狗屁!”等众人散了,孔昭炼私下去找纪昀,叩问原委,纪昀也是一时不平,将实情一股脑全告诉他了。

    不用说,孔昭炼气得七窍生烟,一时间连弑君的念头都冒了出来,痛骂:“妄自尊大的狗皇帝,竟然傲慢到这个地步,要给圣人添战马!凭你是谁,也大不过我祖宗!如此侮辱孔家,冒天下之大不韪,简直神人同诛!”他翻来覆去一晚上,盘算着如何报复皇帝。

    清晨,孔昭焕带领孔家成男去行宫给皇上请安,孔昭炼决定豁出去——弑君就算了,自己没那本事,也会连累族人,但当面斥责乾隆几句总是可以的——任何皇帝在孔家面前都不能放肆。

    不知乾隆在行宫里忙什么,孔家众人在外面直直跪到了巳时,膝盖将碎时,才有太监掀起帘子请众人进去。跪久了,一时间站不起来,小太监上来,一人搀一个,进了殿内,皇帝正在一张大榻上和阿桂下围棋。

    孔昭焕上前请安,皇帝说了几句客气话,又解释昨天身体不适云云,孔昭焕感激涕零,恳请皇上以金体为重。孔昭炼忍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也上前跪下:“请皇上再去孔庙祭祀,完成大礼。”乾隆举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子来,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叫什么?”

    孔昭炼报了名字,着重说:“圣人第七十代孙。”乾隆点头道:“孔家成男中,朕看你最健壮,长得也俊秀,敢是个文武全才?”孔昭炼道:“臣不才,书读过些,拳脚也学了几套。”乾隆笑道:“好呀!有出息!文才不必考了,你们孔家的孩子不可能差的,今日天气好,朕高兴,就考考你武艺罢!”

    当下点出一员御林军大将,要和孔昭炼比武。孔昭焕很是惊慌,要皇上收回成命是不可能了,忙给孔昭炼使眼色,暗示他找借口推辞。孔昭炼确实学过拳脚,但并不精通,因为心里有怒气,也是年少,血气上涌,昂着头接了令。

    在行宫的院子里,孔昭炼和那武将比画上了,他使大刀,对方使剑,双方武艺差得天上地下,那武将故意逗他,招式轻浮,用绳子逗猫儿一般,处处羞辱他却不下狠招胜他。乾隆在廊下看得津津有味,不住拍手叫好。

    皇上越高兴,孔昭炼越气恼,下手也乱了,那武将也厌倦了陪他玩耍,玩了个花活儿,剑锋如写字儿一样挑了个钩儿,孔昭炼俊美的脸庞上登时就出现了一道可怕的大口子,鲜血淅淅沥沥淌了一身。

    众人惊呼,皇上忙传太医医治,又责备那武将下手没有轻重:“不识抬举的东西!到底是个粗人、夯货!切磋武艺,点到即止,如何把人伤了!这是孔圣人的后代,你伤了圣人的骨血,可担待得起!”吓得那武将在地上不住叩头,也碰了满脸血。

    孔昭炼讲完,长叹了一口气:“陶先生,乔公子,你们想得到么,大清国的皇帝竟然是这样一个人?”陶铭心气得脸色蜡黄:“他将圣人做靶子,其实是在侮辱全天下的汉人!”

    阿难试图缓和气氛:“我斗胆说句话,孔公子、陶先生别介意。古往今来的皇帝,不管汉人还是外族人,到底有几个真心诚意地敬重圣人,实在不好说,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把戏,笼络人心而已。今上如此做,只是将幌子撕开了,咱们心里应该早有数了,不值得如此愤慨。皇帝御国,臣子尊上,其实都是把戏。”

    “把戏?”孔昭炼用扇子敲着手心不住地冷笑,但并未反驳。陶铭心倒赞成:“我也觉得,他们是演戏。”说了一通,天色渐昏,陶铭心起身告辞,孔昭炼也不留他们,指明了出去的路径,师生二人迅速离去了。

    离了孔庙,阿难道:“先生,孔昭炼说的事,我怎么觉得不太真?皇上再糊涂,也不敢在尊孔上头马虎,两千年的戏,皇上没必要弄破了。”陶铭心道:“也许,皇上在那天,就是不想演戏了,就像你说的,撕开了幌子。他们哪懂圣人的学问?只不过为了迷惑汉人,做出崇拜圣人的架势,骨子里,还是草原上骑马射箭、吃生肉喝凉水的野蛮人。”

    阿难是八旗包衣,听了老师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也知道,自己首先是汉人,然后才是旗人家奴,嘀咕道:“倒是孔公子说的金马桶的话,有点意思。”

    次日起早,师生二人继续上路。重新下了大运河,一路到了通州,才八月六日,提早了四天。上了岸,已经半下午,来不及进京城了,便找了家旅店住下,准备明天再去找青凤。

    通州紧邻着北京,也是个繁华地界,卖吃食的、卖玩意儿的、画圈子卖艺的、杂耍的、搭棚子唱戏的,千千万万的人,芦苇一般,一丛接着一丛。陶铭心自小生长在江南,对北方打心底里有些抵触,越近北京,越容易想起一百多年前那点子事儿,什么崇祯皇帝、李闯王、多尔衮、吴三桂、陈圆圆等等,加上青凤的事,心烦意躁。不过在街面上走一走,陶铭心很快就被这种北方集市特有的嘈杂、欢快、粗野所吸引,比江南别有一番趣味,加上有阿难在旁解说,这是什么,那是如何,让陶铭心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脸上挂起笑容。

    晚饭在一家大酒楼吃,阿难说之前上京城,在这里吃过,口味一绝。他执意要做东孝敬老师,点了栗子烧鸡、东坡肘子、炒羊肚、鸭丝掐菜、拌豆芽、珍珠丸子白菜汤,还有酱肉卷烙饼,爷俩吃了个饱。天已经大黑了,各处上了灯。喝了茶,正要回旅店休息,忽然发现馆子二楼垂下来一面丈宽的大白布,上面光光的也没个字儿,师生俩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旁边那桌人说:“从陕西来了个皮影戏班子,最近都在这儿演戏呢。”

    “皮影戏,听说过没看过,咱们看看?”阿难兴趣浓厚,陶铭心也好奇,便点了壶菊花茶,一碟瓜子,坐下来看戏。

    没一会儿,白布后面就影影绰绰地忙了起来,许多人影儿坐定,点了灯,又将白布上下左右调了调位置,一阵轻轻的鼓响,紧接着锣、铙等也鼓捣起来,白布上就出现了皮影。偶尔能看见艺人摆弄的手,皮影乱舞,唱腔高亮,铆足了劲儿要唱给月亮听似的。

    戏文没什么稀罕,依然是三国、西游那一套,阿难半张着嘴巴,看得入了迷。陶铭心却越来越不舒服,那用线牵引的皮影,让他有些恐惧,白天在街上看过木偶傀儡戏,江南也有,不过皮影戏更加僵硬,也更加诡异。总之,整出皮影戏让他不寒而栗。他硬着头皮听了几出,拍拍阿难的肩膀,在桌上放了一把铜钱,起身走了。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