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皇上请吃饭
蒙蒙细雨下了一夜还未停。赵敬亭早上起来就神思昏昏,脑中一团糨糊,强撑着讲了段《英烈传》——洪武皇帝麾下头号悍将常茂大战元朝的脱金龙,中间有好几次口误,一套赞颂禹王神槊的套词儿没背下来,呜哩哇啦糊弄过去了,还好早上的听众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对他投来宽容的目光——这对老赵来说是耻辱。
躲在二楼休息,茶馆小二送来一壶滚烫的酽茶:“给你老多抓了两把茶叶,东家说了,你老要是累了,今天就歇歇,不打紧——你老连续几天都不大精神咧。”赵敬亭又羞又气:“不累,下午我再不精神,这辈子也没脸进你家店了。”
“我是怎么了,难道是老了?”赵敬亭喝着喷香的茶,在心里默诵禹王神槊的套词儿——好似千丈黑龙平地起,搅长江,翻大海,鱼鳖惊惶;又如万钧雷霆从天降,劈高山,击——击什么来着?他娘的,果然想不起来了,不是一两个字,是三四句。他揉揉太阳穴,咂咂嘴巴,心里烦闷极了。
将近中午,茶馆里鼎沸起来,小二催请了几次,赵敬亭下来,不说《英烈传》了,改说《武穆精忠传》,这是他初学说书时日日演练的箱底货,早已滚瓜烂熟,到死也不能忘的。只见他轻启檀口,目露寒光,银瓶泻水一般说了起来,开始很顺利,但没一会儿,后脑勺就针扎似的疼,眼冒金星,头痛了起来,还好这套书过于熟,不至于猛然断掉,只是渐渐有些磕巴,底下的情节如树林的群鸟,呼啦一阵飞到四处去了。
他是说书一艺的绝世高手,并未慌乱,此时可以托故暂停,但他不想令听众失望,早上就没讲好,下午不能再砸了。头痛欲裂,脑子一片混乱,一想原书情节,就有一束金针在后脑勺钻,罢了!赵敬亭咳嗽一声,微闭上眼,开始施展即兴的能耐,丢开原本故事,开始随心所欲地添油加醋,想到哪里说哪里——让岳飞突然生了一对儿肉翅,口吐烈火,眼射霹雳,和长了三头六臂的金兀术在天上打,在海里打——底下的听众哪里听过这样的岳飞?倒十分新鲜,一个个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耳朵似是夏日里的荷花,舒展得老大。
底下有两个汉子不乐意了,开始挑刺儿:“这说你娘的《封神演义》呢?”“怎么瞎编了起来!”开始俩人还只是嘀咕,后面就花样百出,尖着嗓子怪叫,又唱起戏来,闹得全场听众都烦了。赵敬亭不动声色,依旧唾沫横飞地讲着。那两人更加胡闹,拿了块烧饼,掰成碎块朝赵敬亭丢去,叫狗一样唤他。
赵敬亭干这行几十年,见过各种泼皮无赖,也不以为意,闹得厉害了,自然有茶馆伙计将他们请出去,他现在头痛减轻了一些,但更麻烦的事儿来了:他的舌头开始发麻,从嗓子眼儿里开始,如一长溜儿蚂蚁,渐渐往上爬,说话越来越费劲,字儿咬不清楚,嘴巴里似含了一把铜钱,舌头长了骨头,打不过弯儿来了。
两个汉子讥讽道:“这样的口条,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不是会口技的吗?来一段放屁声儿给咱们听听。”
实在讲不成了,赵敬亭停了下来,舌头完全麻了,暗暗咬了咬也没知觉。那两个汉子正和上来解劝的店伙计争执,眼看就要动起手来了,店伙计推搡了一把,一个汉子大喊一声,扑通倒在地上抽搐,另一个嚷着打杀了人,要喊官府来抓人。茶馆乱成一团,赵敬亭也麻成一团,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正在这时,一个黑面皮水桶腰的婆娘提了两只脏兮兮的水捅挤过来,废话没有,一手一桶,倾在那两个汉子身上,一股刺鼻的臭味儿轰然散开,势大力沉,熏得众人哇呜一片哀号,那两个汉子从头到脚都是屎尿,身上着了火一样上下乱跳,用衣襟擦着脸跑出去了。这臭气是带刺儿的,熏得人眼睛睁不开,赵敬亭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就要往下栽倒时,被一个人上来扶住,迷迷糊糊地趴在谁的肩膀上,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过了不知多久,赵敬亭才恢复神志,睁眼一看,正靠在一张太师椅里,面前一位年轻的公子,还有茶馆掌柜、几个伙计,伙计踩着十来岁的店小二,把他手脚都捆了起来。赵敬亭看这公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两边太阳穴不舒服,一摸,各贴着一块膏药,不耐烦地揭下来,顿时冰冰凉凉的,精神了许多,问道:“过了多久?”那公子笑道:“才一个时辰,赵先生吃差了东西,没有大碍。”
茶馆掌柜上来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先生恕罪!”他指着地上的小二哥,“这小畜生暗算先生,在茶里放了些邪门药,让先生贵体不适,不过这药也不打紧,效力过了就没事了。这王八羔子招了,他和那两个捣乱的汉子是一伙儿的,是一个叫王什么周的派来砸场子的。”
赵敬亭冷笑道:“王周士。”掌柜惊讶道:“苏州弹词行的领袖王周士?他和先生有仇?”赵敬亭道:“无非是恨我抢了他们的买卖。”掌柜道:“咳,我就不爱听他们弹词——先生,您说怎么办吧,把这崽子送去官府,咱们和那个姓王的打官司,狠狠诈他一笔。”赵敬亭摆摆手:“算了,都是吃江湖饭的艺人,无非是下个绊子,我也没大碍,把这孩子赶出去就是了,不必要动官。”
掌柜让伙计给小哥儿松了绑,小哥儿跪在地上哭着认错,磕头如捣蒜,赵敬亭看着心烦,骂了几句,让他去了。掌柜很惭愧,说这个月的食宿钱都免了,只怕赵敬亭去了别家,又说多亏了这位公子,闻出茶里不对劲:“倒屎尿的婆娘,也是这位小爷花钱请的。”
赵敬亭对那个年轻人拱了拱手,越发看他眼熟:“哎,你……可是乔家少爷?”那公子欠身道:“见过赵先生,好些年不见了。”赵敬亭哈哈大笑:“可不是么!你长高了,也胖了,胡须都冒出来了,差点认不出你。听你先生说,你已经成家了?”
阿难点头道:“儿子都会走路了——这两年先生没来苏州,我是日想夜想,听说先生来了,我又不得自由,昨天终于从家里搬了出来,不想今早又有事绊住了,还好赶上了中午的场子。”赵敬亭问:“从家里搬出来了?你是千顷地一根苗,和谁分家呢?”阿难苦笑道:“我爹把我赶出来了。”赵敬亭奇道:“哦?这是怎么回事?”
阿难道:“一言难尽。我爹早瞧不上我了,先把我软禁了一段时间,上个月,一个姨娘生了对儿孪生兄弟,爹看香火续上了,就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娘舍不得,闹了几天,拗不过爹,就在昨天,我和贱内、小犬搬出来了,暂住在一家客栈,还没来得及找房子。”
赵敬亭招呼他坐在身边,劝慰道:“也许只是一时的,你在外面住一段时间,你父亲肯定还会接你回去的。”阿难叹道:“父亲去衙门告了我忤逆,把我从家里的籍贯销去了。赶我走,可不是一时置气。再说,就算接我我也不回去了,我早想离开这个家了。”赵敬亭问:“你是富贵公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靠什么生活呢?”
阿难微笑道:“我有些梯己钱,将来花完了——反正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一个爷们儿家,总不会饿死。”赵敬亭笑道:“你瞧,这就是孩子说的话了。普天之下,饿死的爷们儿多的是。你现在有些积蓄,省着点儿花,还是要想个长久之计,做个小买卖什么的,真想自食其力过起来,就得放下脸面。”
“所以想和赵先生商议。”阿难脸上泛起红,忽然扑通跪在地上,“我从小就崇拜先生,喜爱说书这行当,先生若不嫌弃,请收我为徒,教我以后也吃这碗饭。”说完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赵敬亭连忙扶起他,笑道:“你这孩子,学什么不好要学说书!”阿难坚定道:“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若能学到先生一半儿的本事,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赵敬亭淡淡地说:“说书虽是贱业,但也要祖师爷赏饭,你的那颗心,是不是玲珑多窍的?你的脑袋瓜,是不是机灵有趣的?你的嘴巴,是不是妙语连珠的?——这跟你读多少书没个必然的关系,你让那些状元榜眼来说书,他也只能干瞪眼。阿难,你想说书,但你有什么天赋呢?”
阿难道:“我这些年在家憋着,只干两件事:读小说,写小说。不瞒先生,我已经作了二十来篇小说了,有的是演绎历史故事,有的是独创世情传奇——作小说和说书差不太多,一个用笔,一个用嘴而已,我用起笔来行云流水,怎么编排情节,怎么制造转折,怎么吸引看官,我心里都明明白白,这不是我的天赋么?有作小说的本事打底,学起说书来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赵敬亭捋着胡子笑了:“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就该这个样儿!只是,我不能收你。”他举起手,“你别急,这真不是一项好营生——说书吃的是风雨饭,你有家室的人,不可能像我一样漂荡江湖,你总不能一直在苏州说书吧?说个一年半载,百姓腻,你也会腻。而且,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说的书——如果咱们有缘做师徒,也不是现在。”
阿难很是失望,嘟噜个嘴巴,简直要哭出来了。赵敬亭又道:“你也说了,说书和写小说差不多,这话不能说对,但也不能说错——你既然爱作小说,何不就以此谋生呢?”阿难很是惊讶:“怎么可能以此谋生呢?”
赵敬亭笑道:“怎么不可能?写出来请娄禹民刊印了,就在利贞书店卖,所得的钱你们对半分,若走运,也是个糊口的法子。大名鼎鼎的李笠翁,就靠写戏、写小说谋生的,当然,他也喜欢到处打抽丰,你若不屑于此,就要用心写得比他更好。”
两人正说着,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裤腿上都是泥点子,淌着两条黄鼻涕,扯着脖子乱喊:“老赵呢?老赵呢?”赵敬亭从二楼望下去,见是陶铭心的邻居李婆的孙子,偶尔也来城里听他说书的,忙应道:“小崽子!喊你爷爷做什么!”那孩子跑上来,抱起茶壶咕嘟嘟喝了一气儿:“老赵,陶爷家里出事啦!好多当差的!陶爷还给人家磕头!我奶奶说陶爷遇到大麻烦了,让我赶紧来叫你回去看看。”
赵敬亭和阿难惊慌不已,立刻奔下楼,朝三棵柳村而去。路上,阿难紧张得手直抖,自从皇上上次南巡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陶铭心,听说陶家出了好多事,素云、袁姨娘都死了——赵敬亭讲的那出《母孝记》,小厮卢智深跟他说过,他本来计划明天一早去看望先生,谁知先生又陷入麻烦了。
当初父亲暗地里盘算陶先生,也不知道盘算个什么,图个什么,这个疑问一直盘桓在他心头,但他拒绝继承父业,这个秘密也不得而知。他哀叹:陶先生的命真是不好,回想起来,打从认识他起,就看着他不断地摔跟头、吃苦头。
一边赶路,赵敬亭一边叹气:“陶家是怎么了?母女死了,青凤和保禄也走了,你先生的日子苦得不能再苦了。”阿难惊讶道:“青凤和保禄走了?”赵敬亭道:“青凤是离家出走,保禄,听那个姓葛的传教士说,是去广州了,要从那里坐船回西洋看望他父亲,就是之前的那个传教士——汤普照。”阿难更加讶异了:“汤普照是保禄的父亲?”赵敬亭点头:“以后保禄回不回来还不知道呢。青凤又不知下落,你陶先生哭得眼睛都凹进去了,好好一个家,眼看就这么垮了。还好村里那个寡妇,姓何的,倒有几分豪杰气概,不顾世俗眼光,甘心照顾你先生,要没她,你先生现在怕早进棺材了。”
雨停了,空气里吸饱了水汽,潮湿闷热,两人赶回村中,全身都汗湿透了。远远看到陶家门口围着好些百姓,还有几个穿着公服的差人和百姓有说有笑,走近了,又看到房檐下挂了两个红艳艳的大灯笼,上面写着“学政”二字。
赵敬亭和阿难对视皱眉:“怎么回事?看样子不是灾祸。”拉住一个公人问,说是来道喜的,至于什么喜,就不知道了,还拦着不让进,村民说是陶铭心的把兄弟和学生,才放进去了。正堂门口摆了一地的礼物,那半扇子猪脖子上还系着一朵大红花,诡异又滑稽。里面挤满了差人,陶铭心正和一个穿官服的说什么,瞧见门外的赵敬亭,无奈地撇撇嘴。
厨房门口,扈老三正催促何姑泡茶,赵敬亭上去问:“这是谁来了?”扈老三瞄了他一眼,记恨当初赵敬亭为救陶铭心戏弄他狗吃银子的事,嘴里也没好气:“关你屁事!臭说书的,就爱打听!”
阿难从后面走上来:“老三,你野鸡戴着皮帽子,充鹰哪?”扈老三一看是阿难,立刻行了个请安礼:“哟!乔少爷好,好久没见你老了。少爷的先生有福气啊,皇上要请他去北京坐席哩,苏州学政大人亲自来请,还送了这么多礼物!”赵敬亭一听便笑了:“老三笑话人呢,皇上怎么可能请我大哥坐席?”
扈老三冷笑道:“我敢笑话你,不敢笑话陶老爷,人家可是皇上的客人,谁像你,江湖野狗一条。”他又对阿难说,“今年八月是皇上的六十大寿,皇上最是敬老爱老的,吩咐礼部,请全国一千个六十岁往上的老人去北京参加宴会,君民同乐的盛事,咱们苏州有一百来人,其中就有陶老爷。”
阿难问:“谁举荐的我先生呢?”老三道:“不用举荐,陶先生呀,天生身上就有一块儿金牌——他和万岁爷不仅同年,还是同月同日生!想想,这是多大的福气,顶了天了!这次皇上六十大寿,凡是同生日的都要请,不管你是干吗的,富贵也好,穷光蛋也好,都是万岁爷的座上宾。比起来,那些上了九十、一百岁的,也不如和皇上同天生日的风光。”
这时,学政大人从正堂里走了出来,陶铭心在旁送着,学政拉着他的手在耳边说了些什么,陶铭心只是微笑不语。送到门口,学政又问本村保正是谁,公差一连串呼唤,扈老三屁滚尿流地跑上去伺候,学政细细交代了几句,上轿走了。
堂上,阿难跪在地上向陶铭心行了礼,开口就哽咽了:“见过先生。”陶铭心见到阿难极为开心,枯瘦蜡黄的脸上现出红光,拉起他笑道:“刚才没看见你,你怎么来了?你都好?你真是个大人了!”赵敬亭笑道:“他的事多着呢,晚些再聊,大哥先说说皇上请吃饭的事。”陶铭心苦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我拒绝了。”
这时,扈老三走了上来:“学政大人说,陶老爷推了皇上的邀请?这不是疯了么!陶老爷,您老敢是困了?累了?中毒了?怎么皇上请吃饭,还不乐意了?上辈子得是积了山大海大的德,才能有这样的福气呀!万里挑一,十万里挑一都不够!陶老爷,这次盛会您老必须得走一遭,快点答应,学政和巡抚那边才好安排行程呢。”陶铭心摆摆手:“我近来身体不好,行不得远路,这事就别算上我了。”
扈老三拍手道:“哎!陶老爷想坐四匹马的车,还是八个人的轿?一句话不就完了!软乎乎颤悠悠地把您老扛去北京,您老脚不挨地,风刮不着,太阳晒不着,好吃好喝伺候着,舒舒服服地就到了。学政大人交代我了,陶老爷提什么条件都得答应,您呀,比那些上百岁的老人还珍贵,就是要人背,也把您老背过去。”陶铭心还是不乐意。老三有些急了,赵敬亭打圆场:“我来劝劝这事,老三先请回,明天来讨信儿。”
院中,老三低声对赵敬亭道:“赵老兄务必要劝同意了,这事马虎不得,不就去宫里吃个饭么?还有赏赐,回来了就是苏州的大德大贤,巡抚见了也得客气,逢年过节还要给你送礼,要衙门办什么事,递一个巴掌大的名帖,全给你办妥当,为什么?就因为万岁爷请你吃了生日宴,这件事儿能得意一辈子!别装模作样地假清高摆架子,真顶了牛,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都不好看。”
送走扈老三,赵敬亭回到厅上,劝陶铭心道:“大哥近来心情抑郁,北上一趟正好散发散发胸怀,男儿丈夫,精神不能萎靡。”他不等陶铭心反驳,接着说:“这只是其一,大哥你听我说,其二呢,青凤和刘雨禾出走,很可能去了山东,那里是刘稻子的地盘,大哥去北京过山东,可以打探打探青凤的下落。还有第三个好处呢,大哥进宫吃顿饭,回来了在苏州就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再也不会遭人欺负,这没什么不好的。”
陶铭心冷笑道:“青凤不要我这个爹,我干吗要找她?不要拿这个引诱我——我就不明白了,老二,你为何撺掇我跑上千里路给那个人庆生?在你眼里,大哥是这样的贱骨头?”赵敬亭摆摆手:“算了,我找不自在呢。”转问何姑:“嫂夫人说说,愿不愿意让我大哥去北京。”
何姑微笑道:“我愿意他去。”陶铭心不快道:“奇怪了。你不是最讨厌我和当官的打交道么?这是和天下官儿的主子打交道,你就愿意了?”何姑叹道:“我希望老爷去,不是因为什么官不官的——老爷怕是忘了,我的亲哥何万林,好些年前就去北京了,说是修紫禁城,这都多少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我嫂子和我打听了多少人,都没个消息。老爷若去北京,可以找一找我哥,我怀疑他在那里另娶家室了呢。”
陶铭心一怔,何万林在水法里刺杀皇帝的事,是一件大秘密,何家人至今还以为他是去了北京。看着何姑满怀希望的眼神,他有些惭愧,想说,却不好说。何姑又道:“还有一件,咱们生活太紧巴了,去趟北京,拿些赏赐,也是好事。这话说出来俗,但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俗事。我知道老爷不惦记这些,可管家的才知道日子苦。”陶铭心不快道:“日子紧巴就紧巴过,何必谄媚人去!”何姑满腹委屈,鼓起胆量道:“别的省省就罢了,蜂蜜是可以省的?没了蜂蜜,你就气虚心慌,觉也睡不着,现在好蜂蜜越来越贵,我已经当了许多首饰,老爷又爱买书——”陶铭心不耐烦地挥了下手,何姑不敢再说。
正僵着,娄禹民气喘吁吁地来了。赵敬亭笑道:“正说买书呢,卖书的就来了。”娄禹民抱拳扫了一圈,咕嘟咕嘟喝了两杯茶,瞅见了阿难:“哎哟,乔大公子在呢,好久不见。”阿难拱了拱手:“娄先生好。”陶铭心问:“老娄,急匆匆的是有什么事?”
娄禹民四顾一周:“咦?怎么不见三小姐?”陶铭心阴沉着脸:“她去南京一个亲戚家了,要住一阵子。”娄禹民搓着手:“哎,青凤这阵子一直在南京么?”陶铭心纳闷道:“怎么这么问?”娄禹民道:“有件奇事,必须要跟陶兄说。”
娄禹民常去北方收购古籍善本,各地都有朋友,北京的一个开刻版印刷作坊的冯姓朋友和他关系最好,两人时常书信往来,也有些生意上的交道。今早娄禹民收到这位冯爷的信,也是寻常的问候,说些最近流行的书籍等等,但冯爷在信里偶然提及了一件事,让娄禹民很是困惑。
冯爷的刻版作坊是租来的铺面,房主是宫里的一位伺候了皇太后三十多年的老太监,很是得势,这些年捞了不少油水儿,在京城置了多处房产。饶是如此,心还不足,看冯爷的作坊生意兴隆,便要涨三倍房租。冯爷托人说情,谈不拢,无奈,不能做赔本买卖,便立意要另寻地方。这老太监又不乐意了,派人传话,要交给冯爷一个差事,办好这差事,免他一年的租金。
什么差事呢?冯爷在信里说起来很惭愧,是帮这老太监照顾家小——这没脸没卵的老货在外面有二十来个干儿子,在家里有八房姨太太,依然贪心,从牙婆子那里又买来一个姑娘,要做九房。这买来的姑娘一万个不乐意给太监做小,性格如火,抓着什么就打人,将老太监的家人伤了多少个。老太监软硬兼施,只是降不住,还被这姑娘赏了几个耳刮子,脾气上来,让家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谁知这姑娘跟野兔儿一样,气性极大,被打后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要绝食寻死。老太监完全无法了。
给冯爷的差事,就是把这姑娘接到自己家中,好好照料,不准她死,不准她逃,等忙完了皇上的寿诞大典,老太监要和她正式成亲。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不仅作坊开不成,还要拿到衙门问罪。冯爷为了生计,只好答应了,把这个姑娘接到家中,让他老婆用心照料。冯爷一家良善本分,这姑娘也分得清好坏人,渐渐地和冯夫人熟悉了,开始进饮食,身子好些,便求冯爷夫妻放她走,说自己姓陶,名青凤,本是苏州人,正经良家女儿。
一屋子人惊呼:“什么?青凤!”
娄禹民点头道:“是,这姑娘这么说的。我心里纳闷,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姑娘难道是咱们家的青凤?但也对不上,她说自己有个亲哥哥,兄妹俩来京城投靠亲戚,在通州郊外遇到恶匪,杀了哥哥,将她卖到妓院。她在妓院寻死觅活,老鸨子嫌弃,又将她卖给牙婆,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陶铭心急得站了起来:“可不就是青凤!她说的亲哥,肯定就是刘雨禾!”说完泪如雨下,不住地自责,“都怪我,我不该对她那么严厉的,把她推到火坑里了!”娄禹民云里雾里地不明白,赵敬亭解释道:“青凤没去什么南京,她和我大哥置气,和刘雨禾一起走了。只是怎么到北京了?”
娄禹民扶额道:“这么说,真是咱们家的青凤?”赵敬亭很着急:“大哥,看来必须要去趟京城了。”又问娄禹民,“青凤要走,那位冯爷信里怎么说?”娄禹民道:“他惧怕老太监的势焰,哪里敢放?只是好言好语宽慰她。你们放心,冯爷老两口对青凤百般照顾,不会让她受委屈。冯爷信里说,那老太监忙于宫中事务,暂时也没逼迫青凤,只是皇上生日过后,就不好说了。”陶铭心擦了把眼泪:“不行,我得尽快到北京。”赵敬亭点点头:“我也去。”
“当然要去,但要想好怎么办。”娄禹民捻捻胡子,“找到冯爷,总不能抢人——当然,若是硬抢,冯爷也不敢阻拦,但那老太监在京城到处都是眼线,怎么跑得了?这事难办,打官司是不可能的,九门提督也不敢得罪那老太监。除非——”
“除非是告御状。”赵敬亭猜到了娄禹民的话,“皇上可以管,但咱们平头百姓,连皇上面儿都见不着的,如何告状?”
陶铭心沉沉道:“那我就去参加皇上的寿宴,找机会当面告状。”
这时,阿难插了一句:“也可以求我父亲——他应该还认我这个儿子。我爹去年花了上万银子买寿礼,月初由任弗届陪着去北京,准备给皇上贺寿。他在京城有不少人情,大不了多给那老太监一些银子,救出青凤不成问题。总之必须要去趟北京了。”
何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我身子不方便,走不了远路,辛苦二叔叔,陪你大哥去罢!”赵敬亭惊喜道:“嫂夫人有喜了?”陶铭心咳嗽了一声:“谈正事。”赵敬亭大笑道:“就我去罢,咱们老哥俩互相照顾。这事急也没用,就随官府的安排北上,反正在皇上大寿之后老太监才行动。”
“话是这么说,还是越早见到青凤越好,她现在无亲无故的……”陶铭心哀叹一声,垂下头去,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眼兄弟,敬亭也明白过来了:“大哥是不是想起素云的遗言了?”陶铭心点点头。娄禹民忙问:“什么遗言?”敬亭道:“素云死前留了话,让我大哥不要去北京,还要提防那个月清和尚。”娄禹民抹了一把光脑袋:“这话从何说起?”敬亭道:“我们也不明白。难不成素云料到皇上要请大哥赴宴?这怎么可能呢?”
纠结片刻,陶铭心发话了:“多想无益。不管怎样,青凤有难,就是有凶险,我也要去一趟。”赵敬亭道:“正是,我陪你去,咱不信邪。”陶铭心又道:“还有一件事,说起来不合时宜,但又很紧要。昨天学生们的家长送来了下半年的束脩,求我加力教导——年初朝廷下令,因为皇上大寿,八月会开恩科乡试,有几个学生想下场,我是肯定要去北京的,但学塾也要有个人照管,才不负人家的重托。”娄禹民道:“眼下的情形,管不得那么多了,还是青凤的事更重要。”
阿难站了起来:“我有个两全之法。我陪先生去北京,我在那里住过,地面儿熟悉,宫里的规矩也知道,可以给先生当个参谋,而且我可以当面儿先求我父亲救青凤,告御状毕竟是冒险的事。赵先生就留在苏州,最近弹词那帮人找碴儿,先生正好也歇一歇,别在茶馆说书了,干脆来村子里教书罢!赵先生博学多闻,四书五经想必也熟读过的,教几个村童不在话下。”
赵敬亭想了想:“也未尝不可,大哥觉得呢?”
陶铭心也满意阿难的法子:“只是,家里让你出门么?”
阿难微笑道:“还没来得及跟先生说,我已经自立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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