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保禄决定去欧罗巴
这两天,陶铭心只差将苏州城翻过来,赵敬亭和何姑也火急火燎地到处寻找,不少人看见过青凤,但不知去了哪里。陶铭心急得坐立不安:“肯定是给花子拐走了,老天爷是多恨我,要这么惩罚我!”保禄终于不再隐瞒,告诉陶铭心,青凤是离家出走了。陶铭心气得踹了他一脚:“好畜生!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保禄垂头道:“青凤怕家里找她,要我帮她瞒过三天,等她走远。”陶铭心大怒:“她让你瞒,你就瞒着!她让你死,你死吗?”此时,保禄的心中如有一只刺猬乱撞,扎得他周身难受,想着青凤离开时决绝的神情,那只刺猬就翻滚起来,心里乱痛。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邪劲,他憨憨地说道:“她让我死,我也死。”
陶铭心愣住了,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赵敬亭赶紧上来劝开,问保禄:“青凤跟你说了吗,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保禄道:“素云姐姐、姨娘的死,她怀疑都是宋家陷害的,她要报仇。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刘雨禾,说是去找他母亲。”赵敬亭叹道:“果然,这孩子认准的事,一定要做成。”他劝陶铭心,“大哥,事已至此,找也没法找,将来她肯定会回来的。”
陶铭心又恨又怒:“我家里撞了什么邪神,这到底是怎么了!接连自杀了两个,又离家出走了一个……”他哽咽了,咬咬牙,语气又硬了起来,“素云死,把小升哥儿也带上;七娘死,把一家子都撇下;青凤又跟姓刘的小子私奔了,真是不知廉耻!我这是个什么家……祖宗的名声,全毁了!真后悔没给青凤裹脚,要裹成小脚,我看她能去哪儿!”他扭头又朝赵敬亭发泄:“还有你,老二!我知道你在城里说书又编排我们家的事,我懒得和你计较,只是你要分清,说书说成习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不知道了!”
看陶铭心发狂一样指责人,保禄忍不住道:“先生!就是因为您这个样儿,青凤才走的!”陶铭心震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保禄道:“我说青凤就是因为您这样,才离家出走的。先生只在乎名声,只相信自己,家里其他人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您都不在乎。青凤说,若素云姐姐和她是儿子,先生就不会这么待她们。”
赵敬亭在旁重重叹了口气。保禄不敢直视陶铭心的眼睛,只瞥了一瞥,那双眼睛满是血丝,滚着眼泪的亮光,却已不是愤怒,而是七分失望,三分伤心。只听陶铭心冷笑道:“是,可惜我没个好儿子,没个自己的儿子!”说得急了,他竟道:“果然!一个个都是白眼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保禄全身冰凉,转身离开了陶家。
保禄在耶稣圣像前祈祷了许久,祝福素云、七娘都能升入天堂,希望能早日再见到青凤,少不了又落了几滴眼泪。葛理天要他把心里的事倾诉出来,保禄摇摇头:“全是罪过,我要在心里消灭它们。”消沉了两天,保禄恢复了精神,将落下的功课都补起来,除了祈祷和念经,其余时间全部投入到研究西学之中。他对葛理天说:“这个世界,人会变,事情也会变,这是我们一切痛苦的根源。只有算学不变,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加起来永远等于三,海枯石烂,斗转星移,那也是三——我们上帝就住在数字里面。”他对科学研究得愈投入,对天主的信奉也愈坚定,对青凤的思念,还有更强烈的嫉妒、痛苦,也稍稍能减轻些。
葛理天看保禄专心致志地研究学问,也很欣慰,从洋商那里购买西洋最新的书籍和各种仪器,供保禄使用,不过他也规劝保禄:“你着迷这些学问是好事,我不拦你,但你要知道,所有知识都不如这本书里的话来得神圣与准确。”他拍拍那本黑皮的《圣经》,“参透了上帝的话语,就参透了这个世界。”
这天,葛理天去一个改信佛教的教民家中游说,保禄在教堂给汤普照写信,准备写好了让葛理天交给洋商,带回欧罗巴——自从葛理天来时带来汤普照的信,就再也没收到过汤普照的信了,保禄很想念他,为了让汤普照高兴,保禄用拉丁文磕磕巴巴地写,颇是费力。
他记得葛理天刚来苏州时,给他画过一张字母表,好像夹在哪本书里了,在书架上翻了好半天,都没找到,想着葛理天床下的木箱子里也有些书,便拖了出来,多是西洋文的宗教书籍,还有一捆设计拙政园大水法的图样,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张发黄的字母表。
无意间,书籍磕到箱底,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保禄用指头敲了敲,底下似乎是中空的,他立刻兴奋起来:“有夹层!葛先生藏着什么宝贝呢?”好奇心作祟,他腾空了箱子,找来圆规,小心翼翼地撬起箱底的木板,底下果然是个空格,有一个用油布缠裹着的包裹,一尺见方,掂量着好像是书籍。
保禄解开油布,是个牛皮袋子,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沓图纸。保禄一张张翻看,似乎是某种器械的构造图,每一张都画得极为精细,每个齿轮、铆钉、杠杆、轴承都清晰毕现,如一只只蚂蚁、蜈蚣、蝴蝶,爬满全纸,画得极有生机,仿佛正慢慢蠕动。所有纸张都标着序号,零件旁边用漂亮的花体法兰西文写着各部位的名称、尺寸、重量,这简直不是设计图,而是精美绝伦的绘画珍品。保禄看呆了,不仅画得精妙,各个部位的零件设计得也很巧妙,他在心里算着各种数字,每一项都能得出最迅捷、最稳固、最省力的结果,禁不住赞叹:“葛先生的技艺,真是深不可测!”但他有些困惑,足足七十多张的设计图,每一张都是局部的,不知道到底在造什么。他将房中的家具挪开,把所有图纸按照编号一张张拼在地上,站在板凳上往下一看,差点从板凳上摔下去。
所有图纸,拼成了一只巨大的麒麟。
所有的内部构造、外形设计,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面前,像一条吃光了肉的鱼骨架——似是横剖开了一头巨兽,躯干内有七个座位,脚下有踩水车样式的踏板,各种齿轮、摇杆和西洋最先进的球形轴承连接着麒麟的头尾和四肢。
保禄亲眼见过那头麒麟如何奔跑跳跃,简直活的一般,后来每次怀疑这麒麟是假的,心里便嘀咕,若是假的,谁能造出这样一个复杂无比、精妙至极的机械麒麟呢?而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葛理天造的。他拍了下额头,骂自己愚蠢——整个江南,甚至整个大清,有这种西洋技艺的,也只有葛理天了。早听说北京宫里有一位叫西澄元的洋人,为乾隆造了一只木头狮子,拧上发条可以行走——那只是个玩具,远不能和这头精巧的麒麟相比。
之前在陶家,听刘稻子说这麒麟是假的,是他们在里头操纵的,保禄还不相信。不相信是不愿意相信,他一直希望那只麒麟是真的神兽,如今看到这些图纸,仅存的幻想破灭了——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保禄的脸上现出似是利刃割出来的、扭曲而痛苦的笑容。让他震惊的,已经不是葛理天造了麒麟这件事,而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事实:他对上帝的爱与信仰,始于一场神迹——当年与葛理天在藏鼎山上看星象,偶遇了这头麒麟,葛理天念着《圣经》的经文将麒麟吓退。
之后他不断告诉自己,那头麒麟是真实存在的,不管刘稻子他们怎么说——他们反清的,什么谎言编不出来?保禄默默相信那头神兽就在藏鼎山,而葛理天可以用耶稣的箴言将其斥退。当时的感受太过震撼,随着时间流逝,保禄反复回想那个场景,竟连这个场景是幻觉还是回忆也分不清了。一旦连记忆都变得模糊,信仰就有了立足之地。
现在,他确信了麒麟是假的,自己再怎么强作不信也不能了,葛先生亲自设计的图纸就摆在面前,他对于上帝的信仰,也塌了一角。至少,他明白了,不存在什么神迹,都是虚无缥缈的,都是伪造的。听说,古代有一种绳技,爬着绳子上云层,爬了好久好久,人看不见了,绳子也掉下来。现在的他,就是那个消失的人。
保禄平静下来,收好麒麟的图纸,放回夹层中,正要合上箱子,发现箱盖上也有薄薄的一个夹层,保禄犹豫片刻,又撬开了,里面是一沓信,用麻绳捆着。保禄以为是葛理天的私人信件,不便偷看,扫了一眼信封就要放回去,忽然看到几封信的信封上写着熟悉的字迹——是汤普照的来信。
自从汤普照离开中国,只寄过一次信,就是葛理天带来的,这些年保禄常问葛理天:“为什么汤老叔也不来信?”葛理天每次都说:“中国和西洋隔着上万里,商船来回要一两年,中间遇着大风浪,翻船的有,扔行李的也有,一百封信里有五六封能寄到就不错了。稳妥点的话,从欧罗巴先寄到印度,然后再转到澳门,再从澳门发到内地,估计得一年半或两年才能送到哩。汤先生的信,不是丢了,就是在某个传教士手中没送出来呢。”
谁想到,汤普照的来信都被葛理天藏了起来。保禄大为愤怒,拿出那几封信,理直气壮地打开看。信是用佛郎机文写的,保禄这几年勤加学习,已经能顺畅地阅读了。这些信都是写给保禄的,字里行间很关切他的学业,说自己在佛郎机的一所乡间教堂内任职,等过几年想再来中国云云。汤普照非常贴心,每封信末尾都用汉字标写中国纪年,乾隆二十七年、乾隆三十年等等,方便保禄计算时间。
最后一封信,信封还比较新,显然是最新寄来的,打开,里面却没有信纸,保禄在那捆文件里找了半天,依旧没找到,直觉有些不对劲——这封信的内容肯定非同小可,不由对葛理天十分愤慨。
临晚,葛理天才满脸疲惫地回来。教堂中有专门做饭的婆子,给葛理天和保禄上了饭菜,保禄没心情吃,葛理天也吃不下,摇头感叹:“短短一天,损失了五个教民,就因为那个当爹的,昨晚梦见了观音菩萨,说他们家东南角地下有财宝,天还没亮,他们一家人就挖,挖了快一丈深,挖出来个生锈的宣德炉,就当宝贝供起来了,就要全家信佛。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跟他们辩论了一整天,就是不肯再信,一只生锈的宣德炉啊……”
保禄微笑道:“至少有个香炉,总好过什么也没有,人家信菩萨也说得过去。”葛理天歪头看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保禄冷笑一声,问道:“《圣经》里有个故事,我想不明白,想请教先生。先知约拿掉进大海,被鲸鱼吞了,在鲸鱼肚子里憋了好几天,最后活了下来。这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呢?鲸鱼的肚子,是不是有什么寓意?”
葛理天笑着解释了几句,忽而脸色变了,紧张地看了眼自己的床那边。保禄问:“那么,葛先生,有没有可能,约拿可以控制鲸鱼?”葛理天咽了口唾沫:“保禄——你看到什么了?”保禄笑道:“我看到了什么不重要,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在葛理天面前摇了一摇,“先生别怪我狠毒,饭菜里我下了毒药,一个时辰之后,毒性会发散,杀不死你,但会让你眼睛瞎掉,舌头烂掉,你这一辈子,别想再看到任何东西,说出任何话。”
葛理天惊讶地张大嘴巴,想呕却呕不出来:“保禄……”
“这是解药。”保禄将纸包攥在手中,“你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会救你。”
葛理天一脸苍白:“保禄,我瞒着你,是为你好。你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既然你发现了,我就告诉你,不错,那头麒麟正是我造的,刘稻子他们反清的事业,我也有参与——你早就知道了。”保禄道:“但我并不知道你图什么,你以前不肯说。”葛理天脸上痛苦万分:“我……我是为了报仇!”
葛理天生于法兰西京师大巴西里城,父亲是帽子商,母亲是著名的园艺师,他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作为富裕家庭的幼子,他从小备受宠爱。从他记事起,就是最虔诚的教徒,每天对着耶稣像忏悔和祈祷。八岁时,他进入教会学校,学习西洋各国的语言、算学、地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研读《圣经》。十四岁时,他升入一所高等教会学校研修,同学中最要好的是两个佛郎机人,一个叫黄安多,一个叫谈方济,三人智力相当,性格也契合,整日形影不离,他们在教义、仪轨、教史等方面的造诣出类拔萃,是教会学校中最耀眼的年轻人。
临结业前,葛理天在学校的图书室中发现了一本书,是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撰写的关于中国地理文物的专著,书中所描述的中国之丰盛之美丽深深吸引了葛理天,他将这本书推荐给两位伙伴,也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三人为此着了迷,把能找到的关于中国的书籍都读遍了,共同立下志愿:要去遥远的中国做一名光荣的传教士。
葛理天道:“保禄,你不了解,中国作为一个大教区,在这里传教的权力归属于佛郎机王室,所有来中国传教的传教士,不管哪国人,必须宣誓效忠佛郎机国王,来中国的船只,也只能由里斯本出发。他们两个都是佛郎机人,帮我打通了关系,所以我比其他传教士更为优先地申请到了传教的资格。”
然而教会自有安排,黄安多先被派去了中国,葛理天和谈方济只能在里斯本苦苦等待教会的任命,顺便跟随一个去过中国的传教士学习中文。两年后,他们两个才拿到任命书,坐上商船,历经种种艰险,来到澳门。
澳门有传教的总会,先安排二人在此学习了不少传教的技巧和中国南方的风俗,过了半年,才将二人分派出去:葛理天去蛮荒的云南南部开辟教堂,谈方济则去了江西,此时黄安多在南京,三人只能靠时断时续的通信保持联络。
在云南的高山密林中,葛理天吃尽苦头,终于感召了十来名百姓信奉天主,并建起一座教堂。这里是中华帝国的边疆地带,北京的禁教令根本传不到这种化外之地,传教的事业反而顺风顺水,短短五年,葛理天便在云南发展出一千多名信徒。澳门总会对葛理天的成绩大为赞赏,葛理天想念两位密友,安顿好云南的教务,便先去了谈方济所在的江西。
江西是大省,各级官员严守乾隆的禁教令,谈方济在这里传教举步维艰,加上水土不服,身体非常虚弱,葛理天便帮他秘密传教。他口才极佳,风度翩翩,对中国文化相当了解,在当地的百姓中很快有了名声,吸引了不少人信教,和官府也建立了交情。等谈方济身体大好了,两人便北上至苏州,看望黄安多。
那一年,是乾隆九年。
江南传教的形势更为严峻,从明朝耶稣会传教士入华以来,这里一直都是天主教最为普及的地区,乾隆的禁教令一下达,这里也成为最危险的地区。作为洋人,别说传教,连上街都要小心翼翼,三人只能见缝插针地布道,不敢有任何招摇的举动。虽然传教受阻,但三位至交密友在异国他乡重逢,实乃生平乐事,他们依稀又回到在大巴西里的求学时光,同榻而卧,同桌而食,亲密无间。
传教的环境越来越恶劣,乾隆十一年,福建福安县发生教案,五名神父遭到拘捕,其中白多禄神父乃德高望重的前辈,在狱中惨遭杀害——如果从唐朝贞观年间的阿罗本算起,天主教传入中国一千余年,这是第一次当朝杀害传教士。葛理天、谈方济、黄多安都极为紧张,在苏州静观其变。
福建教案后,乾隆下令全国严查传教士,葛理天三人躲在常熟的一个教民家中,不敢露头。然而灾祸还是不期而至,与福建的教案一样,也是被教民出卖。在这一带他们虽然不敢传教,但会处理教民的私事,有一个教民贪心不足,和族中的寡妇争夺田产,遭到黄安多的训斥,这个教民便怀恨在心,偷偷去苏州告状。幸亏有教民在城外发现了官兵,得知是捉拿传教士的,赶紧进城来报。逃跑已是来不及了,教民家的灶台下有一个藏身洞,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三人互相推让。谈方济和黄安多说,葛理天是罕见的传教奇才,对中国文化研究也最深入,绝不能让他被抓——他们从小受过优良的教育,理智冷静,葛理天也不再坚持,含泪躲进去了。官兵很快来到,将黄安多、谈方济,还有一众教民都抓走了。
官兵去后,有城外的教民闻讯来救,把葛理天接到乡村中藏了起来,那时候是乾隆十二年十一月,极冷的一个冬天。教民每天进城打听,葛理天得知在北京宫中效力的几位传教士如刘松龄、郎世宁等在竭力营救,澳门总会也在想办法斡旋。
起初葛理天以为并不严重,最多教训一番逐回广东,坐船归国而已,谁知过了年,案情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葛理天接到教民的消息,黄安多和谈方济在狱中被绞死了,被抓的教民也多发配充军。朝廷为了防止教民祭奠,将两人的尸体秘密埋葬了,葛理天悲痛欲绝,想为两位好友收尸都不能。等风声过去,葛理天离开常熟,由海路返回澳门。
葛理天拭泪道:“在澳门,我遇到了汤普照,那会儿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我心灰意冷,在日夜的祈祷中也无法解脱,企图自杀,被汤先生救了下来,他耐心地劝解我,鼓励我,把我从深渊中拉了上来。我振作精神,决心继续传教的事业,并为两位好友报仇。”之后,南京和苏州又多次搜捕传教士和教民,也许是宫中洋人的恳求感动了乾隆,没有再对传教士处以极刑,只将他们驱逐出国。葛理天在广州十三行的西洋教堂里蛰伏了几年,大清的禁教之风缓和了许多,他又接到澳门总会的指令,北上顶替汤普照,负责苏州地区的传教。
至于和刘稻子等人相识并结盟,则是另一段故事了。葛理天本来的计划,是想通过贿赂手段,去北京钦天监任职,接近乾隆,伺机报仇。在江南传教需要不少钱财去打点各级官员,澳门总会会提供一定的资金支持,但很微薄,最大的金主是杭州、宁波等地的洋商,其中有一位英吉利的商人,在华买卖丝绸、羊毛多年,中文名叫洪任辉。此人是狂热的天主教徒,倾力支持葛理天的传教事业,并且将刘稻子介绍给葛理天。
原来,洪任辉在经商之余,还和山东、浙江、福建的反清势力有关联,用自己的船队帮他们走私武器和粮草,并提供财物支持,他和反清人士有协定,若将来汉人重得天下,会全面开放通商口岸,并由他负责整个中国海关的税务。认识葛理天后,他的野心更加膨胀:把未来的中国,变成一个天主教国家,这与葛理天的计划不谋而合。后来,洪任辉因为清廷海关索贿的问题向乾隆告御状,反而遭到监押,在澳门被困了三年才设法脱身,之后也不敢公开露面,在东南沿海一带继续活动。前几年葛理天因为修水法与明德冲突,就是洪任辉秘密送来许多西洋珍宝供葛理天打点,才最终获得在苏州传教的默许。
葛理天主动留辫,借着剃发的幌子和刘稻子常相往来。刘稻子作为八卦教的首领之一,之所以从山东潜入江南,就是看中了这里富庶繁华,计划在此经略数年,燃起反清的火种,然后沟通山东民间的反清主力,先不打北京,直接南下,占住南京、苏州、杭州一带,等于扼住了清廷的七寸,恢复汉人社稷,易如反掌。葛理天也赞同这个计划,并乐意提供帮助,在江南制造恐慌。刘稻子派手下在各地偷剪百姓的发辫,到处宣扬大清气数已尽的舆论,又让葛理天造出麒麟,在藏鼎山装作崇祯帝转世的神兽杀戮满人,进而在苏州发动暴乱,可惜那一晚没能占领巡抚衙门,教堂还差点被暴民烧毁,功败垂成。
保禄听得入了神:“那头麒麟,现今在哪里?”
葛理天道:“在祗园寺观音殿,就是观音菩萨的坐骑。藏鼎山与祗园寺之间有密道,罗汉堂、观音殿、祖师堂、方丈室都有入口,等使用麒麟时,便将坐骑分解,通过隧道运到山上,拼接起来,便是一头可以行动的神兽。后来官兵围捕紧急,就将里头的机关全拆除了,灌入泥浆,彻底废了。”
保禄问:“这么说,祗园寺的和尚也是你们一伙的?”葛理天点头道:“他们的方丈月清和尚,真实身份是八卦教震卦的卦长——震卦卦长本姓王,月清用诡计害死了那人,夺了教权,又联合其他几大卦派,要挟大教主,将其当傀儡。如今月清才是八卦教真正的教主,连刘稻子也要听他调遣,至于娄禹民、何万林等人,都是刘稻子招揽入伙的。”
保禄忙问:“麒麟里的七个人都是谁?”葛理天掰着手指头道:“月清、他的徒弟缘冲、刘稻子、孙兰仙、薛神医、何万林,和娄禹民。”保禄点点头,把那包解药在茶碗中倒了一半:“你先喝下,我还有话要问。”葛理天抱起茶碗咕嘟嘟喝了,额头上满是汗水:“我还要传教,我的眼睛可不能瞎,保禄,你快问,我都会告诉你。”
“这些年,汤老叔的来信,你为什么都藏起来不给我看?”
“我……”
保禄不耐烦道:“算了,我只问你最近这封信藏在哪儿了?”
葛理天不停摇头:“保禄,不要看了。”他激动起来,握拳道,“我不会让你看的,不管你真下毒还是假下毒,哪怕我死了,也不会让你看的,我已经把那封信烧了,你找不到的!”保禄急得眼泪打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葛理天拉住他的手:“因为我想让你留在中国,你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学生,你是个天才,等我的事业成功了,你会成为整个中国的教宗,你是最完美的人选——你精通西学,又在中国长大,又是最虔诚的教徒,将来我死了,全凭你来主持天主教在中国的大业。”
保禄怔了一会儿,忽然将茶碗在桌子上砸破,用锋利的边缘抵住自己的脖子:“先生,你如此指望我,那我就以死来要挟你。把信交出来,若是烧了,就告诉我内容,要不肯——”保禄一使劲,脖子上渗出血来。葛理天被保禄的举动吓住了,忙举手道:“保禄!不要!”僵持了一会儿,他投降了:“我把信给你看就是,千万不要伤害自己。”他去了卧室片刻,将那张信纸递给保禄。
信是用佛郎机文写的,保禄边看边在脑海中译成中文:
挚爱保禄:
你在遥远的中国读到这封信时,希望我这个有罪之人还活着。天主保佑,我必须撑住,见你最后一面。今年春季的一个雨天,我去附近的村庄主持一个葬礼,结束后,我乘坐马车返回教堂,石桥湿滑,马跑得太快,连人带车翻进了河中,幸亏由附近的村民救起,我才免于一死。但天主自有他的意志,我因此生了重病,怕难逃死亡了。我现在在佛郎机里斯本附近的一个名叫圣奥利布拉的小山村,住在一个虔诚的教徒医生家中,这里空气清新,也许有益于我的健康,虽然我并未好转,每天只能在户外散步一小段,饮食也渐渐减少,不停咳嗽,医生说我的肺部出现了许多小气泡,情况不妙。
我的孩子,这一生,我没有别的遗憾,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心里便无比悲伤。我日夜思念你,慈悲万能的天主可以作证,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我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便是死后下了地狱,我也不想为这件遥远的往事悔过,因为你是如此优秀的孩子,你是天使,你有圣人的品行,我时时刻刻都以你为骄傲。孩子,我要感激这场重病,死亡的威胁让我无所畏惧,终于可以告诉你:保禄,我是你的父亲,你唯一的、真正的、血肉上的父亲,你的母亲是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可惜在你小时候她便离开了我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愿主保佑她。保禄,不要怨恨,我相信她和我一样,也在某个角落默默地为你祈祷。
这件事,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我顾忌自己的名誉,忌惮教会的惩罚,如今我是将死之人,不能再瞒着你了。保禄,若你能原谅懦弱的、罪恶深重的父亲,请来看望他,他只有无尽的感激和炽热的爱——将这封信出示给葛理天先生,他欠我一份人情,如何从广州搭船来欧罗巴以及相关一切事宜,他会竭诚帮助你。
末尾,用汉字写着“清国乾隆三十三年五月初八日”,已经是一年前了。保禄整个身子缓缓从椅子上滑下去,瘫坐在地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又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紧张地原地转圈儿,像是旋涡中的一片树叶——他想立刻去广州,坐上回欧罗巴的大船,奔到佛郎机,去见汤普照——自己的父亲。
慌乱了一会儿,他趴在桌上,大哭了起来:他最爱的姑娘走了,他无比崇敬的神叆叇了,而他的父亲在异国他乡奄奄一息,等着见他最后一面。保禄从未如此大哭过,葛理天摸着他的头感叹:“好孩子,过去这么久,汤先生大概已升入天堂了,我不给你看这封信,就是怕你担心,无济于事了。”保禄擦干眼泪,将信郑重地折好,塞进怀中:“我要去广州,坐船去欧罗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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