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吴松的坦白
冬至这天,上了半天课,陶铭心给学生放了假,看天朗气清,也不甚寒冷,便徒步去城中的利贞书店。娄禹民见到老友很开心,叫来茶点,他知道陶铭心的习惯,给他的那碗加了蜂蜜,两人落座闲谈。之前听保禄说了娄禹民在乾隆南巡时组织刺杀的勾当,陶铭心不怎么惊讶,他早知道娄禹民绝非等闲之辈。
娄禹民道:“那个乔陈如,之前请陶兄在家坐馆的,竟是皇上跟前的心腹人儿,两江总督见他都三鞠六躬的,这人怕不仅仅是个财主,到底什么来历?”陶铭心笑道:“也许有咱们不知道的能耐。”娄禹民道:“陶兄知不知道,他们家出了件新闻,倒很有趣。”陶铭心问什么新闻。
娄禹民说,任弗届有个女儿,叫英娥,今年刚十四岁,相貌美丽,性情柔顺。任弗届起了个奇货可居的心思,竟将一个女儿许给了十户人家,空落了许多彩礼。前阵子那些人家合着找上门来,一顿乱砸,还闹到了县衙里。知县知道任弗届是乔家的先生,向着他判了,将那些人家都打发了,彩礼也不给退。这一闹,名声传出去了,谁也不敢娶任家女儿了,还说难听话,什么一女十夫,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十茶姑娘”。别看父亲混账,这个英娥倒很知廉耻,听见闲话,寻绳子上了吊,幸亏被人发现,救了过来,闹得鸡飞狗跳。
任弗届看女儿如此烈性,想尽快嫁出去。谁知他起了个歪主意,连媒人也不找,自个儿去乔陈如面前磕头,说想把女儿送给乔陈如做偏房——“陶兄想想,一个秀才,也是有头有脸的,竟上赶着把女儿给教书的东家做妾,这不是件笑话么?”陶铭心叹道:“他做过没廉耻的事多了,这一件不算什么。”
“这还不算完,乔陈如说自己已经有几房小妾,不想再收,劝他:你任先生也是名教中人,不该将女儿给人家做妾的。陶兄猜老任说什么?他说英雄不论出处,女儿不论偏正,只要有个好结果就是福。乔陈如执意不肯收,老任说你乔老爷不想收,就给乔少爷收,一样的。跪在地上只是恳求,搞得乔陈如倒不好意思了,知道他女儿人物齐整,也就答应了,给足了老任情面,三礼六聘地娶了过来,给乔少爷填房。”
陶铭心拧着眉头笑了:“到头来,成了阿难的妾?”娄禹民道:“谁想这个乔阿难竟是个迂腐的少夫子,他爹给他娶了个美妾,他还不乐意,说眼下只想专心考举,不想在儿女之情上耽误。洞房花烛夜,这阿难竟拿了本《朱子语类》,在窗前念了一宿的书,让老任的女儿尴尬得什么似的,哭了一晚上。现在的后生呀,功名心重到这个地步了!”
陶铭心大笑道:“娄兄不了解我这个学生,他与他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那么做,是故意羞辱任弗届——他最讨厌老任,如今娶了他女儿,老任岂不成了他的岳父?他定是生气,又不好发作,便以读书做幌子,只是委屈了任家女儿。”娄禹民捋着胡子点头:“原来如此。这些事也是乔家仆人跟我店里的伙计絮叨的,乔阿难常派人来买小说传奇,昨天买的是《鸳鸯针》和《醉醒石》。说来也是,功名心重的人,谁有闲工夫读小说呢?”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来到店内,娄禹民忙低声道:“这就是阿难的新小厮儿,叫卢智深。”陶铭心差点笑出声来:“这孩子真会作怪。”卢智深上来给娄禹民规规矩矩行了礼:“娄先生,贵店有没有《石头记》?”
娄禹民笑道:“哎哟,你家少爷竟知道《石头记》!”卢智深笑道:“昨天北京来了个亲戚,说这本书最时兴了,京城好多人家都抢着看,抢着抄。我们小爷一听,急得不行,一定要马上看,就派我出来买,上您这儿碰碰运气。”娄禹民道:“你还真碰上了!这书的作者去年刚死,书还没刊印过,流行的都是手抄本,整个苏州只有我这里有一套,最近我夫人在看,天天迷得不吃饭不睡觉,我可不敢跟她要,那可是虎口夺食呢!”
卢智深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我们爷说了,不管多少钱,都要买。先生疼一疼我,少爷发狠了,说苏州买不到就让我去北京买,买不到就不准回家——这书肯定不止一册,拜托先生跟太太说说,哪怕不卖,把看过的借我们两本,看完了我再来还。”说着把银子递上去:“这算租金了。”娄禹民看他心诚,便去后面和夫人说了,拿了两册出来:“这是头二十回,先看着罢。跟你家少爷说,看的时候可要小心,别弄坏了、弄脏了,看完了速速还回来,这书我回头还要看哩。”
卢智深如获至宝,拿帕子包了书,千恩万谢地去了。回到乔宅,先绕到后面马厩处,隔着墙把书扔了过去,进门的时候管家上来搜身,智深抱怨:“兄弟好歹是大爷的人,不是贼!”管家攥了一把他的蛋,笑道:“少废话!老爷交代了,大爷的人出去进来都得搜身,咱也没办法。”搜完进去,智深去马厩拿了书,来到阿难的书房,将书捧得高高的,笑道:“哥儿可要好好赏我。”
阿难解开帕子,抱着两册书欢喜得乱跳,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扔给智深:“好小子!赏你了!没被人发现罢?”智深笑道:“我这么机灵,怎么会让人发现!”拿了玉佩高兴地下去了。阿难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前,打开书看了起来,刚看几页,便全身酥麻了,感叹道:“我读的小说也不少了,这样不落窠臼的倒是头一回见!”
晚饭草草扒了两口,又回来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住地感叹:“古话一点儿没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位曹雪芹先生,真可谓通达世事了。”如此读到东方发白,细细读完了前二十回,直觉得口齿生香,魂魄似在天上飞翔一般。
伸伸懒腰,去卧房准备睡下,谁知英娥还没睡,正挑着灯绣一只扇套。阿难打着哈欠道:“你一夜没睡?”英娥笑着摇摇头,去暖炉上端来一碗燕窝汤:“我看你夜读,也不敢打搅,丫鬟们早睡了,我再睡,怕你没人伺候,提前让厨房炖了碗汤,你赶紧吃了补补气。”阿难接过碗,还是温热的,心里也一热,一边吃一边拿起那只扇套看,针脚绵密,花样精美,故意问:“你给任先生绣的?”英娥白了他一眼:“谁拿着就是给谁绣的。你要看不上,我拆了给文姐儿做鞋面儿。”
阿难看她嗔得可爱,虽谈不上沉鱼落雁之貌,但身材窈窕,皮肤白皙,眉宇间清丽灵动,颇有《石头记》中林黛玉之风姿,不禁动了情:“从你进了我家门,受了不少委屈,我给你赔个不是。”英娥眼泛泪光,笑道:“哦?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大爷赔哪门子不是呢?”阿难拉住她的手:“我和你父亲,相处得不太好,可谓厌屋及乌了,你不要介怀。”英娥轻轻叹了一声:“你拎得清就好,我和我父亲到底是两个人,他的事,我做子女的不好劝,但我的为人,他也影响不了。”两人携手上床。合卺数月,至此才做了真夫妻,两个少年人,都是头一遭,情意浓浓,颠鸾倒凤数回,直到天大亮了,才相拥睡去。
午后才醒来,立刻将两册《石头记》包了,呼唤智深。另一个小厮儿吴松先跑上来,笑道:“哥儿要买小说么?也派咱走一遭儿,不要每次都便宜老卢。”阿难笑道:“罢了,这次你去,把这两本还给利贞书店的娄先生,再借几册来。”给了他书和一把碎银:“要恭谨些,嘴甜些,借不到不准回来。”
吴松去了书店,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娄夫人读完了第三册 ,给娄禹民租金,他不要:“上次给的够多了。”吴松带着书离开书店,心想:娄禹民不要银子,大爷也不会问,我可以空落个便宜,上次在赌场输了个精光,还欠下一些,何不再去博一把?眼看时候还早,吴松将书塞进怀里,揣着银子去了相熟的赌场。不到半个时辰,又输了个干净,不服,找庄家借了三两银子,继续博,很快又输了。他不认账,说骰子灌了水银,要砸开检验,和庄家争执起来,一直打到街上。
对方人多势众,吴松很快被打倒在地,大嚷:“我是乔家的人!你们敢打我!”庄家指着他骂道:“王八东西,管你瞧家看家的,给我往死里打!”也是吴松幸运,乔陈如正好从巡抚衙门里做客回来,路过这里,听见有人自称乔家的人,命仆人上去拉开,瞅见鼻青脸肿的吴松,大怒道:“吴松!你为何与人打闹!”吴松爬起来,垂头不敢说话。
有赌场的篾片认得乔陈如,在庄家耳边说了些什么,庄家上前拱手道:“乔老爷,贵府的这位吴哥儿欠了我十来两银子,还在此耍赖。”乔陈如铁青着脸,问吴松,吴松承认了,乔陈如让仆人还了钱,拉着吴松走了。
回到家,乔陈如执行家法,打了吴松四十大板,将他逐出,永不收用。管家为他求情:“吴松打他爷爷起就在咱们家当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犯了错,也吃了教训,求老爷发发慈悲,饶他这一回。”乔陈如怒道:“在外惹祸,还打着我乔家的旗号,决不可恕!收拾行李赶紧滚!”
吴松哭道:“老爷,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次罢!”说着不住地磕头。乔陈如也有些心软,谁知磕着头,他怀里的那册《石头记》掉了出来。乔陈如看见了,让人拿上来,看到书名,又发怒:“这是哪里来的?你给谁买的?”吴松撒谎道:“这是小的自己买来看的。”乔陈如啐道:“放狗屁!你认得几个字?敢读两行听听么?”吴松只得说出了实情:“大爷派小的去书店买的。”
乔陈如骂道:“混账东西!让你们伺候大爷,净帮他干这种事!本来还打算饶你一次,看来对你们这些狗奴才就不能心软!背地里不知道还干了多少坏事呢!赶紧的,现在就走人!”吴松听这话说得绝,也不求了,只说:“求老爷让小的去给大爷磕个头,告个别,也是主仆一场的情分。”乔陈如点头道:“你还是知礼的,去罢。走之前,到账房领十两银子,以后做个小买卖罢。”
吴松挨板子时,阿难已经知道了,他不知道吴松赌博欠钱的事,还以为买书被父亲抓住了,心里有些愧疚,找英娥拿了几样金银首饰,还有些零花的碎银子,一股脑都给了吴松:“是我连累了你,你出去了好好生活。”吴松感动不已:“是小的该死,供出了少爷买书的事。”阿难摆摆手:“不要紧的。”吴松磕了头,正要退下,阿难又叫住他,把身上的一块玉佩给了他,“智深有一块,也给你一块,不是什么好玉,留个纪念罢。”
吴松落了两行泪:“少爷如此重情,小的再瞒着少爷,真是连禽兽也不如了。”他左右看看,低声道,“少爷,不是小的挑拨离间,平日里少爷也要警醒些,有时候,连最亲的人都靠不住的。”阿难听他这话奇怪,忙问:“这是怎么说?”
吴松道:“之前吴狗儿的死,少爷一直被蒙在鼓里。狗儿的死,本来是要安在少爷头上的,但没想到少爷吓得生了病,所以才让元凶牛大出来投案,什么喝醉了酒泄露案情,都是他故意的。”阿难纳闷道:“什么叫本来要安在我头上?”吴松凑近了,低声道:“整件事,都是老爷筹划的,他想让少爷背负杀狗儿的罪名。”
阿难大惊:“我父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松摇摇头:“小的也弄不懂,谁会故意陷害自己儿子呢?但老爷的命令,我们又不敢不遵。狗儿死前,老爷派我结交了牛大,和他一起引诱狗儿赌博——我也是那会儿染上了这恶习。迎神赛会那天,少爷为了保禄和狗儿打架,牛大趁乱拿着毒钉刺中了狗儿。少爷,你怕是不敢想,你和狗儿他们打架,也是老爷安排好的。”
阿难背上阵阵发寒:“这怎么能安排?”
“老爷知道村中的孩子一定会戏弄保禄,提前吩咐了我们,等少爷和保禄去看戏时,让我们把狗儿叫过来,怂恿他带头挑衅保禄。少爷最讲义气,肯定要出头,打起来的时候,少爷记得那条竹竿么?是我递给少爷的,那块石头,是宋管家故意丢到少爷脚下的,就是要少爷下狠手。少爷忙着打架,没注意到我们也在人群里藏着。”
阿难全身发软,坐在椅子里,摇头道:“不对……若想陷害我,为何不让仵作直接说是我砸死的狗儿,还撒谎是什么气血内崩的鬼话。”吴松苦笑道:“老爷确实提前买通了仵作,让他到时候就说是少爷砸死的,这事是让宋管家办的。但那个仵作没听明白,当爹的怎么会陷害自己儿子?肯定是要维护儿子的,所以当时说不是少爷打死的。那之后,少爷吓得生了病,老爷很担心,便让牛大出来认罪。”
阿难依然不解:“老爷既然想害我,为什么又让牛大出来?”吴松道:“小的猜,老爷并不是真的想害少爷,只是想吓一吓,把这案子糊涂结了。谁知少爷内疚得生了重病,知县想糊涂结案已经不能了,必须有人顶替。没办法,只能让真凶牛大出来。为这事,另给了牛大一千两银子——之前让他暗杀狗儿,给了五百两。整件事里,独独少爷生病这一茬,是老爷没算准的。”
阿难忙问:“可是,老爷为什么要杀吴狗儿?是和他有冤仇吗?”吴松摇头:“说起来,狗儿发羊角风那次,老爷让我找些泼皮,教训狗儿一顿,着重吩咐我了,至少要断他一条腿。我带人去打狗儿,刚动手,他就发了羊角风。也许是狗儿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老爷?我也不知道。”阿难头晕目眩,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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