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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陈洪绶的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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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一亮,保禄跑去城中茶馆找到赵敬亭,说了刘稻子的事,请他来家商量营救陶铭心。赵敬亭赶来村中,见到刘稻子,两人施了礼。七娘哭道:“这是老爷结义的兄弟,这事全靠他做主。你们想想法子,老爷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刘稻子叹道:“都是我连累的陶兄,没别的法,我去衙门自首,救他出来!”

    赵敬亭抬手道:“刘爷不要冲动,大哥被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是那幅画儿,就算不藏你,那幅画的罪过也脱不掉。”问七娘,“那到底是幅什么画?谁送的?”七娘擦泪道:“几年前老爷过寿,乔陈如送的,是幅画像,叫陈什么的画的,老爷说是——”她看了眼刘稻子,将赵敬亭拉到一旁,“老爷说是南京家里的旧物。”

    赵敬亭瞬间明白过来:“是陈洪绶的自画像,我见过的,图样没什么,定是那题词惹了祸。”嗟叹道,“大哥真是时运不济,接连在题词上栽跟头!既然是乔陈如送的,自然要他从中斡旋,不然大哥供出来,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七娘也道:“是了,老爷昨晚不肯说,是他讲义气,但衙门里的事最需要‘贝才’,乔家有的是钱,一应打点得让他们家出,先不能让老爷吃苦头。我一个妇人家,不好抛头露面,劳烦二叔叔去乔家商量这件事。”

    赵敬亭正要去,娄禹民来了,两人早年在南京也交往过,还依稀记得,今日重逢自然惊喜。娄禹民道:“一早就听说了陶兄的事,赶来看看。”听赵敬亭说要去找乔陈如,娄禹民道:“他不在苏州,动乱之后就去了京城,临走派家人来我书店买了十几方端砚,说是年底才回来。”赵敬亭挠着额头:“送画的不在,这可怎么弄?”

    刘稻子一拍手:“不行我就从山东叫些人,劫了牢狱,救陶兄去山东。”又看着七娘道,“嫂子和侄女也搬去山东,那里是我八卦教的地盘,官府也不敢怎么样。”七娘不乐意:“我家老爷是冤枉的,只要说明白画儿是别人送的,也不至于判死罪。你一劫狱,我老爷一辈子就是逃犯了。”说完又冷笑,“你们这帮人不是神通广大么,怎么不使唤那麒麟劫狱?比你叫人还方便些哩!”臊得刘稻子脸上一道红一道白的。

    娄禹民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打通衙门里的关节,别让陶兄吃苦。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做书店生意,市面上多少禁书,里面的话多少大逆不道的,查也查不过来,查到了也能用银子摆平。”他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子,“这是五十两,先打点使用,之后我再想办法筹措。”赵敬亭连说有理:“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我在茶馆也存了些,一总先贿赂牢狱的人,探探口风,看当官的开多大口,咱们也好准备。眼下得有个熟悉衙门事体的人居中打点。”想了想,让保禄去找扈老三来,保禄风一般去了。

    藏好刘稻子,赵敬亭让扈老三进屋说话。老三做张做智地说:“昨晚的事实属偶然,本来是抓乱党的,谁想因为一幅画把陶先生抓去了。带头的周巡检是我好哥们儿,打点的事尽可以交给我,只是这种乱党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想用银子摆平,没个几千两想都别想。”赵敬亭笑道:“只要能救人,几千两也不算什么——眼看中午了,我去给大哥送饭,老爹和我一起进城罢。”

    七娘胡乱做了些饭,众人吃了,收拾了食盒让赵敬亭带上。赵敬亭和扈老三先去了茶馆,取了自己存的十几两零碎银子,交给他,却不拿出娄禹民的那五十两,只说:“老三费心,我大哥家什么景况,你也知道,这十几两先用着,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扈老三面色作难,说这点钱不够。赵敬亭笑道:“一尺水行一尺船,脱罪自然不够,买个不挨打肯定够了,衙门里的行情我也知道些的。”

    “罢了,蚊子腿也是肉!我尽力去办,成不成咱们另说!”扈老三拿着银子先去了。赵敬亭又让茶馆的厨子做了几样菜,添在食盒里,去长洲县大牢给陶铭心送饭。陶铭心吃了两口,便哀叹着吃不下了:“老二,你说我这是什么命……”赵敬亭道:“乔陈如眼下不在苏州,审问时大哥就说画是他送的,让县里开张票子传他回来。”陶铭心道:“这是砍头抄家的事,我不想连累他。”赵敬亭急道:“这是救自己的命呢!他有钱有势,官府不会对他怎样,让他出头,也能救你。”

    陶铭心只是不肯,赵敬亭无法,只好先去了。黄昏,扈老三来茶馆找他,拍着手说:“这事可麻烦了!”赵敬亭忙问如何,老三道:“打点了狱卒,对陶先生自会照顾——周爷还没把这事上报给县太爷呢,那画儿在他自己手里,就等着陶家人来打点营救。周爷还夸我仗义,肯居中办这事。他的意思也明白,昨晚本是搜捕反贼的,陶先生不走运,被顺带捎上了,周爷也不打算计较,拿两千两银子来,把那画烧了,就放陶先生出去。我为陶先生死死求情,说他如何清贫,如何有德行,说了足足一大缸唾沫,周爷才答应减到一千五百两,限期十天缴足,到时候烧画放人,这案子就罢了。见不着银子的话,就把案子递给县太爷,轻松问个造反大罪。”

    赵敬亭拱手道:“我知道了,多谢老三费心,这几天我就想办法凑银子。”他从腰间掏出一把碎银,约莫七八钱,“先拿去买酒吃,之后少不了还有厚礼相送,凡事求老爹周旋,赵某感激不尽。”扈老三攥着银子笑开了花:“走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样,你大哥是个书呆子,你比他会来事儿得多。”

    赵敬亭连夜来到利贞书店,娄禹民在后院已备下酒菜等着:“陶兄在狱中如何?”赵敬亭道:“精神不大好,别的也没什么。扈老三打听了,可以用银子消灾,一千五百两。”娄禹民咂舌道:“我的娘,一千五百两,这一般人谁拿得出来?”他看看自己的书店,“我这店全盘出去,也只有四五百两,陶兄家又是那般,刘稻子也是个穷人,赵兄你也是个没有恒产的,咱们怎么凑得上数?”

    赵敬亭也一时无策,闷头饮酒。没一会儿,娄禹民去解手,娄家的一个小厮上来给赵敬亭添酒,拿眼睛不住地睃他。赵敬亭不快道:“狗崽子,谁教你这么贼眉鼠眼的!”小厮忙垂手道:“常听赵爷说书,心里仰慕得很,不由失礼了,您老恕罪。”赵敬亭苦笑道:“我一个没用的人,有什么值得仰慕的。”那小厮道:“赵爷说书,比唱戏还好听哩,而且赵爷的书拐弯抹角地带些意思,我们都能听出来。”赵敬亭开心道:“你能听出别的意思,也不枉我的苦心。”

    小厮低声问:“赵爷懂得多,小的有件事想请教。坊间有人传说,当今万岁是海宁钱塘陈家的孩子,是雍正爷用闺女换的,这事可是真的?万岁爷之前南巡都去海宁的,有人说他是去偷偷探亲呢。”赵敬亭大笑道:“这种蠢话你也信!有些无聊下流的小说家最爱编造这种扯淡事,难怪皇上恨这些人呢,抓住一个杀一个,污蔑人家身世,谁不恨呢?稍微用点脑子就知道是假的,皇上之前,雍正爷已经有皇子了,用得着再去换儿子?”

    小厮笑道:“好罢,我信赵爷的话。还有一件事,也是人们传说的:雍正爷继位是篡改了康熙爷的遗诏,把什么‘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这事是真是假?邻家那小逼崽子常和我争论,他不信,我信。”赵敬亭轻蔑地笑道:“这件传闻也荒唐得可笑,堂堂皇帝的诏书,哪里那么容易篡改?而且传位十四子这种俗话也不会出现在遗诏中,是那些无聊文人瞎编的。”

    正说着,娄禹民回来了,小厮赶紧退得远远的。赵敬亭莫名发起了痴,娄禹民和他说话,他也不答应,用手指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写了又擦掉。娄禹民在旁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一会儿,赵敬亭拊掌大笑,娄禹民纳闷:“赵兄怎么了?”赵敬亭兴奋道:“我大哥有救了!娄兄弟,你可认识那个周巡检?”

    娄禹民道:“不认识他本尊,不过他家人常来光顾敝店——苏州城的大户人家都从我这里买书,这位周巡检想让他儿子走文举的路,有新的八股选集我都派人送过去的,不过他儿子似乎不稀罕这种书,偷偷来买过几次小说。”赵敬亭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有个计策,不用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用去求乔陈如,就能把我大哥救出来。”他细细说了计划,娄禹民激赏道:“妙招!妙招!”又担忧,“只是有些危险,赵兄可要精神些!”

    隔日,赵敬亭早早起来,在茶馆里吃了饭,等人渐渐多了,说了两段书,将近中午,来到娄禹民的书店。娄禹民包好了两本书:“这套选集还没给他家送过。”赵敬亭又在书架上找了一本李笠翁的小说,揣在怀里,问了路,来到周家门口。他知道自己说书名气大,怕人认出来,故意佝偻个腰,在脸上抹了些土,上去叩门,送了门房老汉几文钱,让他进去通报。老汉进去了一趟,回说:“老爷不在家,少爷让你进去。”

    也不是什么深宅大院,转过影壁,周巡检的儿子正在廊下教一只绿毛鹦鹉说话:“乖乖,叫爹!”那鹦鹉尖叫道:“我的亲爹!”周少爷拍手大笑:“好儿子!叫×他娘!”那鹦鹉叫道:“谷子!谷子!”周少爷弹了它一下:“馋嘴!”回头一看,赵敬亭正在底下站着,“哟,你老贵姓?娄禹民怎么派了你跑腿?”

    赵敬亭笑道:“小的姓赵,家里赶车的。店里新进了两本时文集,给少爷参照参照。”周少爷不屑道:“放台阶上罢,我们家每半年给老娄结一次钱,回头你来收账。我问你,店里可有什么新鲜小说没?”赵敬亭从怀里掏出笠翁的那本:“新刊了这本,少爷可要看看?”周少爷向他手里望了一望:“早看过了,没什么意思。”

    他下了台阶,四周瞧瞧没人,邪笑道:“老赵,你家可有绣像本的《金瓶梅》?别管多少钱,你给我弄一套,我另外赏你。”赵敬亭挠挠头:“这个我得问娄老爷,这种书不会摆在明面儿上,明天来给少爷回话儿。”周少爷道:“你明天过了辰时再来,我爹那会儿不在家。”

    回到书店,赵敬亭让娄禹民找一套绣像本《金瓶梅》,娄禹民发了愁:“这书的绣像本之前有一套,被乔陈如的儿子乔阿难买去了,剩下的几套都不是好刻本。绣像本太贵,要五两银子,一般人也买不起。”赵敬亭道:“那老兄帮忙找找,荆轲没有地图也没法儿见秦王。”娄禹民亲自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磨破了嘴皮子,才从阊门附近的一家书店高价买了一套,共五册,缎面装帧,彩色绣像,极是珍贵。

    这早,太阳老高了,赵敬亭拿着一册去了周家,周少爷抱怨:“昨天等了你一天!你这么大岁数怎么不守信呢?”赵敬亭连忙赔不是:“这书藏在娄老爷的田庄上,为了少爷专门去取,往返大半天,所以耽搁了时间。”说完将那册书递上去,周少爷在手里翻了翻,眼睛里光彩四射,哈喇子都要流下来:“啊呀!好书!好画儿!咦,怎么就这一本?其他的呢?”

    赵敬亭道:“娄老爷说了,这书太珍贵,并不售卖,看在老主顾的情分上,借给少爷看看,不好全部带来,少爷看完了一册,我再来送下一册。”周少爷急道:“娄禹民个狗娘养的,看不起人是怎样?这套书能值几个银子?谅老子买不起么!还一册一册地借,这是抹他娘的骨牌呢,一张一张出?”赵敬亭只是道歉:“老爷交代的,小的也没办法。”

    周少爷无法,着实心爱这书,揣在袖子里,让赵敬亭明天拿新的来。之后三天,赵敬亭每天都来收回看过的,带来新的,看得周少爷两眼乌鸡一样黑,脸上蜡黄,说话都软绵绵的,连打哈欠:“明天把最后一册带来,早点看完早点解脱,这熬不住又忍不住的滋味儿太难受了。”

    回到茶馆,扈老三在等着,焦急道:“赵先生,怎么好几天都没个动静?限期十天,这眼看就火烧眉毛了,银子凑齐没有?周大爷一天催我七八遍,让我来问,也不知道你这几天忙什么,总找不见你。”赵敬亭笑道:“老三别急,银子凑了大半儿了,保证按期缴足。”老三不信:“你给我瞧瞧,让我心里也有个底。”赵敬亭歪头道:“这是救人的大事,我哪里敢骗你?这茶馆是什么地方,人多眼杂的,我吃了豹子胆不成,敢将千把两银子给你看?”又塞给他一些碎银块,“老爹担待,买两杯酒吃。”扈老三牢骚了几句,约定后天一早来兑银子。

    安稳睡了一夜,赵敬亭在茶馆说了大半日书,到黄昏,去牢狱里看望陶铭心,正遇到七娘来送饭,见他没有受罪,也便放心。七娘问:“二叔叔这几天忙什么?你哥的事到底有没有着落?这县太爷也不提审,也不开口要钱,竟像不知道有他这个罪犯似的,弄得我心里怪不踏实的。”赵敬亭笑道:“姨娘放心,横竖不出这两天,我管保叫大哥一根汗毛不少地出来。”

    第八日中午,赵敬亭不紧不慢地来到周家,周少爷指着他大骂:“老不死的狗奴才!又害我等了你一天,把这册书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看得我都要吐了!不诚信的老狗,最后一册呢?赶紧拿来!”赵敬亭将另外四册全拿出来:“周爷息怒,我家主子想通了,整套书都可以卖给少爷。”周少爷狂喜,把书抱在怀里:“多少钱?”赵敬亭笑道:“一千五百两银子,分文不让。”周少爷呸了一口:“放你妈个臭屁!再怎么样儿珍贵,也是纸印的,就是拿玉雕的,也值不了一千五百两银子!”

    赵敬亭笑道:“看少爷急的,小的跟少爷开玩笑呢。娄老爷说了,这套书难以论价,便宜了显不出它珍贵,高了也不合情理,娄老爷想了个法子,要我问问贵府上有没有什么善本古籍可以换,以书换书,也是一桩雅事。”周少爷笑道:“这还差不多。我的藏书基本都是小说,也不知道有没有你看得上眼的。”他带赵敬亭来到自己的书房,“你随意看,看上哪些就拿。”赵敬亭在书架前徘徊良久,抽出这本看看,拿起那本翻翻,总没个满意的:“这些书,大多是我们家卖的,没什么稀罕。”周少爷抓耳挠腮:“那可怎么办,家里的书都在这儿了。”

    “府上有没有古画一类的?我家主子爱好丹青,有好的画,也可以换。”赵敬亭经过多日筹划,终于说到了正题,紧张又期待地望着他。周少爷道:“哎,你还别说,前阵子我爹真弄了一幅画,说是明朝的,也算个古董了,放在哪儿来着……”他自言自语地在书房里寻找,赵敬亭咽了口唾沫,直直盯着他,提醒说:“要是宝贝,令尊可能放在卧室也说不定。”周少爷一拍额头:“对,肯定在床头那个箱子里,你等着。”

    没一会儿,周少爷取来了那幅画:“喏,就是这幅。”赵敬亭接过来,展开一看,正是陈洪绶的那幅自画像,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笑问:“少爷看过这幅画么?”周少爷摆摆手:“草草扫了一眼,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有绣像好看。你要看得上这幅画,就拿走,换了这套书。”

    赵敬亭将画展开在桌子上,上下左右地仔细看:“我得鉴一鉴是不是真古董,外头有很多做旧造假的。”周少爷不耐烦,歪在春凳上,跷着一条腿,津津有味地看起最后一册《金瓶梅》。赵敬亭瞧他入了神,悄悄拿起桌上的毛笔,在“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八个字上加了几笔,拿袖子轻轻吸干了墨,小心地将画卷起来:“少爷,这画儿虽是真古董,但笔法平庸,算不得上品,我要在外面收,顶多出五十两银子,抵这套书还是差了不少。”

    周少爷耍起了赖,把书紧紧抱在怀中:“那画儿你爱要不要,这套书你休想拿走——外面那只鹦鹉你喜欢么?我当初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调教得可乖巧了,会喊爹,会骂人,算个添头儿送给你。”

    赵敬亭踌躇一会儿:“不如这样:画和鹦鹉我都不要,这套书少爷也留着。我回去跟主子说一说,还是折个价,要么就和少爷立个契约,以后每个月我家送来多少多少书,少爷是个大主顾,看觑我们两年,这套书的本儿还怕赚不回来?”周少爷极欢喜:“老赵,你真是个乖人!这话触着我的痒痒了,就这么着,以后你们每个月想送多少书来就送多少,我照单全收,也不要半年一结账了,我俩月给你们结一次。我爹老说什么诗书传家,家里没个几千本书叫诗书之家么?”

    这时,家仆上来说老爷当值回来了,周少爷赶紧将画收起来,让赵敬亭从后门出去了。出了周家,赵敬亭忍不住大笑了两声,紧紧握了握拳头。看天快黑了,赶紧小跑着去了大牢,给了牢子三分银子,进去见了陶铭心,细细叮嘱:“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县太爷肯定要提审你,到时候你如此这般说。”陶铭心又惊又喜:“老二,你怎么做到的?”赵敬亭得意地笑道:“等大哥出了狱再说。”

    晚间赵敬亭又来到利贞书店,跟娄禹民说了今天的事,娄禹民要摆酒庆贺,赵敬亭摇头道:“此事才成了八分,不要高兴得太早。”娄禹民连说有理,又问:“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周家少爷也答应,老兄为何不把那画带走?为何只做了些手脚?毁了这物证岂不万全?”赵敬亭微笑道:“凡事不可做得太绝,不仅要给自己留后路,也要给别人留后路。我不拿走那画,自有我的道理,你瞧着吧。”

    第九天一早,扈老三来找赵敬亭取银子,赵敬亭哭丧着脸说:“如今我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一千五百两,全被狗吃了。”老三大惊:“狗吃了?”赵敬亭擦眼抹泪地说:“昨天本来凑够了,带了银子去找你,谁知走到观前街,窜出来一群野狗,龇牙咧嘴地撞过来,吓得我狂跑,一包袱的银子也掉了,二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被那群野狗吃馒头一样全吞了。我自然要追这些狗,可比人家少两条腿,哪里追得上?眼睁睁看着它们跑散了,急得我只是哭。这群狗日的狗子吃的不是银子,是我大哥的命啊!”

    扈老三目瞪口呆地听完,真个是狗咬尿脬——空欢喜一场,跳脚大骂:“我信你的鬼话我就不是人养的!赵敬亭,你个狗×的说书贼,在你三爷面前扯起淡了!还他妈的狗吃了,我看你压根儿就没银子!行,我也不和你争口,我现在就跟周爷说去,不把陶铭心整死我就不姓扈!你,你也跑不了,等着下半截儿打成肉泥罢!”

    老三气冲冲地离开茶馆,去衙门里跟周巡检一五一十地说了,气得周巡检破口大骂:“老×养的,欺人太甚!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拿我当傻子戏弄!”立刻找人写了呈子,向知县告状。知县一看是造反的大案,立刻升堂。周巡检回家取来那幅画,当堂出首陶铭心:“私藏逆画,足证反心。”之前为保禄留辫的事责打陶铭心的那个知县,在动乱中被乱民杀死了,新知县是个年轻的新科进士,为人敦厚,不顾周巡检咋咋呼呼,不让给陶铭心上刑,还允许他站着回话。

    陶铭心一口咬定那幅画不是“逆画”,只是一件古董而已。周巡检暴跳如雷,举着那幅画喊:“这是陈洪绶的自画像,陈洪绶是什么人?以为咱不知道呢!是个前朝的遗老,画上写着‘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傻子也知道什么意思!你收藏这幅画,还敢说没有反心!”陶铭心冷笑道:“国亡不死,不忠不孝?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些字?你看真了么?”

    周巡检啐了一口:“老子虽然是个武夫,也认得字,怎么看不真?”说着哗啦一声将那幅画抖开,提在陶铭心面前:“老贼,你还狡辩!”见陶铭心只是笑,他翻过来一看,不由脸色刷白,两只鼻孔腾腾地冒气。知县在上面说:“把画拿上来,本官瞧瞧。”皂隶见巡检呆着,上来拿了画,呈给知县。知县看那题词,写的是:

    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氓不死,怀忠怀孝。

    知县皱眉道:“这哪里是‘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周巡检,你真是看差了。不过,前两句也罢了,后面这两句‘国氓不死,怀忠怀孝’实在有些不通,什么叫‘国氓不死’?”陶铭心拱手道:“大人,氓者,无定所之人,颠沛之人也。国朝入主中国,这位陈洪绶家破国亡,奔波乞食,所以自称国氓。《诗经·国风》有‘氓之蚩蚩’一篇,说的是女子怀情恨男子无义,陈洪绶自称国氓,也有个怀才不遇的深意。他这四句题词,说自己徒有虚名,却穷困潦倒,之所以没有选择自杀,是因为还怀有忠和孝。忠是忠于天地教化,孝是感恩父母养育。这十六个字,只是夫子自道,自嘲打趣而已,何来的反心?”

    知县点点头:“先生这一讲,也说得通。这陈洪绶我也知道的,前朝数一数二的丹青高手,这画可是件宝贝——”

    “不对!”周巡检不顾尊卑,跑上去指着那几个字说:“堂尊请看,这个‘氓’的‘民’字,和那两个竖心,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这一点都不工整嘛!”知县笑道:“老周,这你就不懂了,书法之道,若只求工整,那是还没入门呢。你说是后来加上去的,是谁加的?何时加的?这幅画从陶先生家里抄来,不是一直由你保管么?”周巡检瞪着一双牛眼,哑口无言。

    知县当堂释放了陶铭心,将那幅画也还给他。陶铭心道:“这幅画平白无故让学生遭此一难,可见是不祥之物,学生也不想要了,送给周巡检赏玩罢。”知县对周巡检笑道:“陶先生如此慷慨,周巡检也要懂得人情世故,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巡检也不好说什么,拿了画,气闷闷地回到家,饭也不吃,在屋子里背着手来回踱步,心里嘀咕:这画一直在我床头秘藏,家人自然不敢捣鬼,敢情是神仙同情陶铭心,施展了法术?越想越气,恨道:“他妈的,一大注银子,就这么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到!”周少爷听到,上来问缘由,周巡检将此事头尾说了,周少爷猛地想到书店那个老赵看过这幅画,但不敢跟父亲说,只道:“这画怎么说也是件古董,爹就收着玩罢。”

    周巡检烦道:“我又看不懂这玩意儿,收着它有什么用!今天的案子传出去,都知道这画容易惹祸,谁还敢要?真是一块烫手山芋,砸自己手里了。”周少爷笑道:“儿子拿出去吆喝吆喝,也许能卖个三五十两。”周巡检叹道:“若能卖几十两,也不枉这阵子操心。”

    这天下午,赵敬亭带着几本新书又来了。周少爷质问他:“上次给你看那画,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赵敬亭装作全然不知:“我看画时,少爷就在边上,我赏鉴赏鉴而已,敢做什么手脚?少爷不能这么冤枉人呀!”周少爷不屑地摆摆手:“我问问而已,管你呢!你上次不是说么,那画在外头收要五十两,喏,你给我五十两,画拿走,我们家不稀罕。”

    赵敬亭装模作样地说:“我得回去和主子商议,收也是他收哩。”周少爷让他赶紧去问,立等回话。赵敬亭回了趟茶馆,将娄禹民送的那五十两带了过来:“主子说贵府是大主顾,彼此照顾,愿意出五十两买。”周少爷开心不已:“这就见咱们的交情了。”便将那幅画给了赵敬亭,喜滋滋地收了银子,等他爹回来,他谎称只卖了三十两,昧下二十两梯己。

    陶铭心祭奠过祖宗,又宴请众人,庆贺脱狱。赵敬亭提前跟陶铭心商量过了,拿出那幅画,送给娄禹民:“用老兄的五十两银子买的,加了几个部首,消了灾,这画现在安全得很了。”娄禹民喜不自禁:“陈洪绶的自画像,只要五十两,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席间,娄禹民又问赵敬亭,为何不早将那幅画带走。赵敬亭笑道:“我如果当时拿走,周巡检必定追查,难免连累到娄兄弟。而且他吃了亏肯定要报复,那幅画虽没问题,可经不住他找个别的借口为难我大哥,他是个巡检,要抓谁折磨谁还不容易?不如把那幅画留给他,再拿五十两银子买,他做这件事无非是求财,虽然只落了五十两,也聊胜于无,不至于狗急跳墙再找麻烦。至于他儿子,一是没有证据说我做手脚,二是这事他也有牵连,不敢跟他爹说,三是我也送了他一套绣像《金瓶梅》,他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别的也不计较啦!”娄禹民咂舌赞叹:“赵先生的心就像那太湖石,少说也有一万个窟窿眼子,什么细节都能想到!做事就好比马蹄刀瓢里切菜,真个是滴水不漏,小弟佩服之至!”

    风朗气清,众人兴致高昂,杯酒间论叙时政,纵谈生平,直说到黄昏。赵敬亭缠着刘稻子问了许多问题,刘稻子一一回答,最后笑道:“看先生这架势,是准备将我们这段事编成书了?”赵敬亭笑道:“刘爷放心,我说书向来不直说——兄弟这桩英雄事业,不能埋没无闻。”

    据刘稻子说,麒麟是用木头、牛皮、铁片做成的,肚子里有齿轮机关,连动四肢,他们有七个人,四人操纵麒麟前行,三人分别控制犄角、尾巴攻击,犄角是用两支长戟做的,麒麟尾则是一条挂满小尖刀的鞭子。之所以扮麒麟杀人,正如娄禹民先前说的,一是为了遮掩身份,二是为了煽动民心。

    刘稻子说:“咱们汉人最迷信鬼神,这好比陈胜吴广篝火狐鸣、鱼腹丹书的法子,有个杀满人的神兽出来,百姓们就相信这是神仙显灵,是上天派来灭满人的。果然,那晚上我们在苏州城稍一搅动,全城百姓都沸腾了起来。只可惜,他们都急着抢钱,不听调动,没能拿下巡抚衙门,功亏一篑!”陶铭心道:“那晚上的事,你们做得太鲁莽了,连累了多少无辜性命。”刘稻子喝酒不说话,陶铭心又问:“祗园寺观音殿里的那头麒麟,就是你们的家伙罢?那么大一件东西,你们怎么往来进出的?是不是祗园寺也有你们的人?”

    刘稻子望了娄禹民一眼,说道:“祗园寺没人参与我们的事,观音殿的那头麒麟不能活动,我们只是仿造了那个样子。”至于谁帮他们造的麒麟,除了他和娄禹民,操控麒麟的另五人是谁,刘稻子没有回答,用别的话敷衍过去。陶铭心也没追问,这等灭族的大事,刘稻子谨慎些也正常。陶铭心暗想:何万林肯定也参与了,也许那头麒麟就是他造的——他是木匠,技艺精湛,鼓捣出一头麒麟也不是不可能。

    保禄不相信刘稻子的话,他依然坚定地认为那头麒麟是真的。他懂些木匠手艺,任何木匠——包括何万林,都没有那样的本事。造鲁班凳是一回事,造一头如此灵活矫健的麒麟,对这帮粗人来说,简直不可能。刘稻子这么说,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好显得八卦教与众不同。况且,刘稻子的叙述存在漏洞,保禄不无讽刺地说:“上个月刘爷还来教堂给葛老师剃头呢,现在一想,刘爷胆子真大,在官兵眼皮子底下来回跑。”刘稻子解释说他为了掩人耳目,偶尔会从藏鼎山回城继续干剃头的生意。

    对刘稻子的话,赵敬亭也起了诸多疑惑:近几个月来,官兵将藏鼎山搜了个底朝天,就算刘稻子一伙有绝佳的藏身之处,但官兵将整座山都封锁起来,所有大路小路都有官兵把守,堵了泉水,烧了树木,他们如何活下来的?便是有娄禹民偷偷提供饮食,也不可能骗过官兵。而且,严防之下,刘稻子是如何在两地之间任意游走的?莫非官兵中有他们的人,暗中给予方便?他直觉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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