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夜动乱
娄禹民果然言中了:三天后的深夜,苏州城内多处接连发生火灾,烧得满城一片通红,警戒的梆子声冰雹一样急促,铜锣、破盆烂瓦敲得震天响,成千上万的百姓在街上乱跑,疯传藏鼎山的那只麒麟来到了城里,正在到处喷火杀人。
不知是谁起的头,怂恿百姓说麒麟专杀满人,保护汉人,应该趁乱去抢劫,一帮无赖、光棍、地痞、破落户挥舞拳头应和:“对!这是咱们汉人的苏州!所有钱财都是咱们汉人的!”不少人被这话激得血脉偾张,聚集了上千名暴徒,成群结队地扑向城中的满人大户。
还有更癫狂的,说看到麒麟——崇祯皇帝,正带着猛虎史可法和狮子袁崇焕,还有无数恶狼小兵,在巡抚衙门大开杀戒,又说衙门的钱库里有几十万两雪花银,引得无数百姓也不救火了,乱哄哄地往巡抚衙门赶去,一头撞见衙门的大批官兵,两下混战在一起,百姓们死伤惨重。
又不知是谁,号召百姓去打兵力薄弱的县衙门,百姓趁着夜色像潮水般地往南狂奔,不到一个时辰,就接连攻下了长洲和元和两县的衙署,打开库房,见银子抢银子,见粮食抢粮食。元和知县不知逃去哪里了,便拿了他的家人,女的奸,男的杀,又洗劫了家私。把长洲知县从柜子里搜出来,剥光了衣裳,用长枪穿了屁眼,从嘴巴里出来,旗子一般竖在公堂上。他的妻妾躲在井里,也被乱民用石头砸死,把小儿女开了膛,掏了五脏,塞进衙门口的鸣冤鼓里。两处县衙值守的公差不敢阻拦,躲在暗处不敢出来,也有脱了公服和百姓一起作乱的。
僧多肉少,许多百姓没分到钱粮,内讧了起来,闹乱中死伤多人。有一个道:“大家伙儿不要打了!想要银子,你们都忘了苏州第一个大财主!”另一人大呼:“对!乔陈如!咱们去打他家!”提议一出,响应云集,上百人拿了县衙里的兵器,冲去乔府。
暴乱初始,乔陈如就听到了动静,赶紧穿衣起床,叫起全家人戒备。阿难将墙上挂着辟邪用的宝剑拿下来,到母亲房中守护,乔夫人训他:“多大点子事,你就动起刀兵来了!快放下,小心割伤了手。”乔陈如拿了一柄镶金嵌宝的西洋手铳,在正堂上焦躁地徘徊,听着外面的动静,不安地念叨:“怎么突然就乱起来了,庄有恭这下子可惨了。”
乔家的院墙修得又高又厚,比巡抚衙门还阔气,前后大小门也裹了铁皮,钉了铜扣,马厩旁的库房里存了足足上百件大刀长枪,俨然一座小城寨。在墙上望风的管家看见暴民朝这边涌来,赶紧敲响铜锣,乔陈如下令家丁抄起兵器,各处守卫,凡有暴民进来的,格杀勿论,又挑了十个壮健的家仆,架起梯子,在墙头放箭。
乱民还没靠近大门,就被射杀了十多个,吓得不少人转头跑了。另一些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攻城的兵法,从附近小民家拆了门板,举在头上遮挡箭矢,护着几个壮汉抱着大木头去撞乔家的大门。门虽牢固,但经不住人多力大,很快被撞得摇摇欲倒。乔陈如急了,爬上墙头,往人群里打了几枪火铳,杀了几个人,激得乱民更愤慨了,嚷着要将乔家荡为平地。阿难提着长剑满院子跑,指挥家丁搬运桌椅,牢牢抵住正门。外面又放起火来烧门,阿难让人打水来救,里外闹得喧声鼎沸。
有几个乱民不知怎么从墙头翻了进来,闷头就朝正堂上跑,吓得女眷们鬼哭狼嚎地四下躲避。乱民看着满屋子富丽堂皇,一时不知道拿什么好,抱了花瓶又要去摘墙上的字画,卷了字画又要扛紫檀木的太师椅,忽而又瞧见桌上的花糕点心,块块精巧,甜香扑鼻,别说没吃过,就是见也没见过,两手抓着就往嘴里塞,嘴里塞满了直接一盘一盘往怀里倒,忙得岔了气儿,噎住了,青蛙一般原地乱跳。
幸而管家忠勇,带人冲上去将乱民砍死,把尸体拖到院中,又听得一下下的重响,爬到梯子上一看,一堆人正在用锄头、斧子、铁锹、耙子热火朝天地凿墙。射箭砸石,他们有门板挡着,眼看着扒下来大片的砖,墙都裂了缝,管家大叫:“狗日的拆墙哩!拆墙哩!”乔陈如大怒,叫来阿难,从腰间摸出一把小钥匙:“去书房,把墙角的那只黄花梨柜子打开,把里头的震天雷都拿来!”
阿难跑去书房,打开那只柜子,看见里面七八个香瓜模样的铁坨坨,外面耷拉着一截捻子,惊讶道:“这就是震天雷?我家里竟然还有这种东西!”一股脑兜在衣襟里,跑来交给父亲。乔陈如让他一起爬梯子站在墙头,一手拿了半根香,从阿难怀里拿过一只震天雷,点燃了捻子,簇簇闪着火星,瞄准了朝人群里一丢,轰隆一声巨响,震得阿难差点摔下去。下面的乱民被炸得血肉横飞,哭爹喊娘地满地乱爬,一小块带皮的肉飞在阿难脖子上,阿难干哕着揭下来扔了。
父子俩在墙头边走边投雷,炸得乱民死的死,残的残,哀号之声响彻夜空,吓得阿难双腿不住地哆嗦。炸死了数十人,吓得这些乱民朝后退了老远,有人提议去打别的富人家,有的说乔家一家顶别人一百家,坚持要攻。这时,一个乱民指着不远处大喊:“啊呀!麒麟!”
乱民、墙头上的乔家父子,一齐朝那边看去,果然见到一头巨大的麒麟在巷子里左冲右撞,四只水桶般的大蹄子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后面跟着十来个官兵,拿着一张大网要捕,麒麟脚下打滑,摔在了地上,大网撒过来牢牢罩住,谁知麒麟摇摇犄角,将那网子割得粉碎,撞死了几个官兵,又往别处跑了,蹄子在石板路上留下丛丛火星。
乔陈如大声呼救,那些官兵顾不得这边,继续追逐麒麟去了。这些乱民发了兴头,指着乔陈如大笑:“乔老贼,今天你逃不了了!”乔陈如又投了一只震天雷,却没炸到人,有个年老的道:“他这是西洋的火药弹,我有法子治他!”当下抓来几个妇人,打昏了,扒光了衣服,扛在肩上,分开双腿对着墙头,大喊:“西洋的火药弹,最怕娘们儿的×!弟兄们大胆上前!”
震天雷已经没了,有乱民开始扔石头,砸中了乔陈如的腿,乔陈如摔下墙去,幸好这边是鱼池,没摔伤,家人们赶紧救起。乱民以为妇阴御洋的法子起了效,士气大增,又来撞大门、凿院墙。没多大工夫,正门先被撞开了,乔陈如果断放弃了前院,命令所有家丁拿着兵器退到后院,将妻女丫鬟们护在身后。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乱民在前院搜索一番,只抢了些家具器物,金银珠宝连个毛儿也不见,发一声喊,又来冲击后院。这时,从街上冲进来一队官兵,呐一声喊,汹涌上前,刀劈剑砍,顷刻间杀散了乱民。为首的一个把总上来给乔陈如行礼:“乔老爷受惊了!庄大人担心贵府有难,派小人带兵来救!”乔陈如满脸煞白,也不感激,气愤道:“好个庄有恭!我家里被打破了才派人来救!”那把总忙解释:“乔老爷不知,今晚巡抚衙门的乱民最多,好不容易杀散了,才挪出兵过来,一刻也不敢耽误呀!”当下,乔陈如让这位把总带兵在家里巡逻一番,把受伤倒地的乱民尽数补刀杀死。
天色大亮了,庄有恭才骑着马急匆匆地赶来,对乔陈如深深一揖:“下官来晚了,乔大人千万恕罪。”乔陈如已经消了气,回了礼:“庄兄力挽狂澜,乔某感激不尽。”问夜里的情况,庄有恭哭丧着脸道:“不知怎么,突然就乱了起来,先是城东的双塔寺、圆妙观失火,然后织造北局、抚院、布政司接连有人放火,阊门、娄门、胥门都烧坏了……吴县、元和县的知县全家被杀,布政使大人重伤,我手下的同知、通判也被乱民杀死……家母吓得背过气去了,大夫正在救……”
乔陈如不禁悚然:“闹得这么严重!什么人起的头,现在可有眉目么?”庄有恭正要说,几个把总进来汇报了情况,说全城暴乱基本已经弹压,火也扑灭。庄有恭下令安抚百姓,救治伤员,不准滥杀无辜,着重说:“烧坏的城门立刻修理,全城戒严,不准放任何人出去。”把总们接令去了。庄有恭这才道:“眼下还不清楚,但北城右营的官兵说,天色刚黑,就看见一只麒麟冲进了大营,杀了许多人——这麒麟,明显就是藏鼎山那只了。前阵子城里就传言,说这麒麟是前朝崇祯帝转世,带着什么史可法来苏州报仇来了。我抓了几个妖言惑众者,打了个半死,谁知道真的出现了麒麟。”乔陈如啐道:“放屁的话!什么崇祯转世,他转世为什么转到苏州来了?那只麒麟肯定是乱党假扮的!昨晚的事他们早有预谋,先在各处放火,煽动民众,然后到处抢掠,妄想趁乱占了苏州城,好做个造反的老巢!庄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定要严厉处治!”
庄有恭上前两步,顺势跪下:“这么大的事,瞒不得皇上了,下官这颗脑袋料想也保不住了。乔大人慈悲,救兄弟一救!”乔陈如扶他起来:“不要急,这件事的奏折我代老兄写,你今天就加急递上去,两江总督那边,也由我来应付。老庄,你现在专心破这件乱党案,就从那只麒麟入手,切记: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要放过一个!”
庄有恭道谢连连,低声说:“有官兵听到这边有爆炸声,乔兄,贵府有火药的话可得当心,保不住有些人要私下议论。”乔陈如知道私藏火药乃是重罪,笑了笑,拍拍庄有恭的胳膊:“写好了奏折,我派人送到衙门。”
送走庄有恭,乔陈如命家仆打扫狼藉,将乱民的尸体都抬到河边,浇上油烧了。又安慰家小,乔夫人脸上满是泪水,文姐儿正给她抚胸口。乔夫人抽泣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暴乱了……官兵来得再晚一些,咱们全家已经死了。”这时,文姐儿问了句:“我哥哥呢?他去哪儿了?”乔陈如一跺脚:“呀!好一会儿没见他了!”找遍了家里,也不见阿难的影子,全家上下慌成一团。乔陈如跑到死尸堆里翻了半天,没有阿难,派出所有家人上街去找:“带上兵器,找不到大爷,你们都活不成!”乔夫人听说阿难失踪,又哭死过去。
原来阿难在墙头上看见那只麒麟,心神震荡,乱民朝他父子丢石头时,他也被砸中,恰恰摔在了外街上,跌了个七荤八素,幸亏乱民急着攻门,没人注意到他。阿难爬起来,左胳膊似乎脱臼了,幸好腿脚没伤,此时家也回不去,又不敢混在乱民中,便顺着麒麟的方向跑去。好奇心作祟,他想一探究竟——这只麒麟到底是传说的神兽,还是人假扮的。
麒麟跑得不快,跨过许多官兵的尸体,阿难追上了它,也不敢靠近,躲在一棵树后面看。几个百姓跑过,见到麒麟吓得大叫,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麒麟停下来,歪着脑袋四下看了看,又拐入小巷。奔跑时身上掉下来一片什么,在拂晓的晨光中微微闪亮,阿难上前捡起来一看,是一块薄薄的铁片。
“估计是麒麟的鳞片。”阿难握在手里,再追。刚拐过墙角,迎面撞到麒麟的大脑袋,磨盘那么大,两只火红大眼冒着尺长的火苗,正凶狠地瞪着他,身上一股血腥味儿,吓得阿难“哇呀”一声坐在地上。麒麟从他身上跨过去,尾巴扫到他的脑袋,阿难顿时昏过去了。
昏迷中,模糊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阿难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金星,头疼得厉害,揉揉眼睛,发现保禄正蹲在跟前。阿难激动地一把拉住他的手:“保禄!”保禄欢喜道:“原来你没死!吓死我了!”阿难忙问:“你怎么在这里?”保禄指指身后:“这是葛先生的教堂,我在城里就住这儿。晚上闹得厉害,有一拨乱民冲击教堂,我和葛先生还有教民拼命抵抗,到底没撑住,教堂被洗劫一空,葛先生也不知哪儿去了。我出来找他,撞见了那只麒麟,等它过去,就见你躺在这里。”
阿难叹道:“这是怎么了?全城百姓都发了疯,我家也被围攻,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他扶着墙站起来,“保禄,我得回家看看,我爹娘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这时,乔家家仆跑上前来:“找到了!大爷在这里!”阿难忙问:“家里怎么样?”家仆道:“巡抚派了兵来救,老爷太太都安好,就是找不到你,急得不行,大爷快跟我们回去。”阿难将那片鳞片交给保禄:“我最近出不了门,这是那只麒麟身上掉下来的,你收着,也查一查这件事。”
阿难走后,保禄又在附近找了半天,将近中午,才在一家六陈铺里找到葛理天。他浑身衣裳湿透,脸上还挂了伤,铺子主人正在为他包扎伤口。见到保禄,葛理天也宽了心:“我被那些乱民追打,不得已跳到了河里,被这位好心的大伯救了上来。正说要去找你呢,教堂怎么样?”保禄叹道:“圣像全砸烂了,粮食也抢光了,还好那些经书他们没发现,放了两把火,也没烧起来。几个教里的大叔大婶正在清理废墟,让我出来找先生。”
铺子主人恨道:“真是丢死人!我苏州向来是有廉耻懂礼节的地方,平时大家说话都小声声的,怎么突然一个个成了禽兽一般!我铺子里的货,也被抢了大半,要不是我三个儿子争气,所有家当都留不住!”葛理天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用拉丁语念了些什么,拜谢了铺子主人,拉上保禄回教堂。
保禄把那片鳞片给他看:“那只麒麟身上掉下来的,这就是一块铁片,可那麒麟怎么看怎么像是真的,人怎么可能造得出来呢?”葛理天拿过那铁片,翻来覆去看了看:“现在还难下结论,这铁片也许是官兵铠甲上的,挂在了麒麟身上。”
苏州城经历了一场大乱,满目疮痍。大火烧毁了上万座房屋,一条条的黑烟滚滚地直冲云霄,仿佛是边塞烽火台的狼烟,紧急警示敌情。黑烟在高空混成一片,挡住了阳光,像是扣了一只大铁锅。河里、街上到处都是死尸,有不少官兵的,更多是百姓的,死尸旁围着家人,捶胸顿足地号哭。
紧接着,巡抚庄有恭下令发放赈济的钱粮,并全城搜捕作乱凶徒,两天内抓了数百人,也不用审了,拉到河边排成长队,哗啦啦砍了脑袋。脑袋一时半会儿沉不下去,在河面上漂着,辫子绞成一团,像是一大丛水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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