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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藏鼎山有异兽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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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僧的奇闻鼎沸了一阵,便被另一个传言冲淡。苏州附近,盛传藏鼎山有异兽出没。百姓将异兽和多年前山上官兵被杀的案件联系起来,说那些官兵不是被吴狗儿等人杀的,而是异兽杀的。传言怎么起来的,谁先传的,难寻源头,关于这异兽是什么兽,也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虎,有的说是熊,也有豹、犀牛甚至野猪之说,所以笼统概括为异兽。顶神奇的一种说法,是说这异兽是麒麟。每个人都听过麒麟,却没有人见过——墙上的画儿、书上的图、夫子庙门口的石像不算,没有人见过真的麒麟。

    说这异兽是麒麟的,只有一个人——保禄。保禄说他看见了,确实是麒麟。他说在书上、画儿上见过模样,在文庙门口见过雕像,一模一样,龙头鹿角,满身鳞片,只是个头比想象中更大,两头牛叠在一起那么高,两头牛连在一起那么长。一个洋崽子的话,自然没人信。村里人说:“你一个西洋人,怎么会见到我们中国的神兽?麒麟要见到你,非得把你嚼巴嚼巴吃喽!”陶铭心知道保禄不是乱说话的孩子,问他:“你真见到了?”保禄赌咒发誓:“老天在上,我怎敢对先生撒谎?不光我看见了,葛先生也看到了。”

    葛先生,汉名葛理天,是年初新来苏州的传教士,他给保禄带了汤普照的信。汤普照在信里说了回到欧罗巴的事,教会罚他禁闭三年,研究教义。这位葛理天是法兰西人,是他当年在澳门结识的好友,精通西学,之前在广州十三行的洋人教堂中任神父,教会派其北上来内地传教,汤普照已拜托了他教导保禄。

    汤普照也给陶铭心写了信,嘱托他“不要让保禄忘本,中国经典之外,务必敦促他用心西学”。陶铭心很不痛快,心想:你一走了之,将保禄托付给我,如何教导他,我自有主意。他不大待见葛理天,觉得他面相不好,薄嘴唇,大鼻子,满脸黄胡子,颧骨极高,一双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窝中,仿佛那里面躲着两个小人儿,可以射出箭来。

    葛理天送了信,先去了南京一趟,回到苏州时,已经剃了头,留起了辫子,在沧浪亭附近租了套民宅,直接在门口挂了个铁十字架,堂而皇之地传起教来。听说,葛理天有手段,没去找江苏巡抚,而是通过信教的洋商,和一位旗人总兵攀了交情,总兵又帮他搭上了两江总督,允许他在苏州一带传教,但不准涉足南京和杭州。据说,作为条件,洋商每年要给总督赠送许多西洋礼物。上个月,葛理天来到陶家,想接保禄去城中住,好每日教导他学习西洋学问。陶铭心本不乐意,但保禄很有兴趣,和陶铭心商量,每个月在城中二十天,在村中十天。陶铭心有些失落:“你也大了,随你的意。”

    保禄将汤普照留下的书籍搬到了城中,每日随葛理天学习天文、算学、外语等学科。他最爱天文学,葛理天又精通此道,还带来了几样仪器,勤加指点,保禄进步很快,学会了使用纪限仪,可以计算一地的纬度,又学着推算日食和月食的时刻,只是还不精确。他心灵手巧,在葛理天的指导下,用木头造出了几架简略的仪器,用来观测天象。

    这天午后,葛理天看着天空道:“今天天气好,晚上适合观察天象,我教你多认几个星座。”保禄道:“不如去藏鼎山,那里高,看得清楚。”两人便带着仪器,从教民家借了一头骡子,前往藏鼎山。路上有许多下山的轿马,藏鼎山风景壮丽,比起文秀秀的虎丘来,别有一番景致,许多苏州的贵人去腻了虎丘,都来藏鼎山游玩。

    天色擦黑,山上没了人,保禄和葛理天顺着蜿蜒的山路来到山顶,吃了干粮,选了一处地方,架设好仪器。果然夜空清澈,明星煌煌,葛理天指着各种星座介绍一番,保禄缩在仪器后面不住地调试,估算星星之间的距离,兴趣盎然。

    半夜里寒冷,两人在山顶上找了块大石头,铺下带来的被褥,露天而眠。时不时能听到山中野兽的吼叫,保禄有些害怕,问葛理天:“葛先生,教会为什么把汤老叔关起来?”葛理天道:“他传教传得不好,又允许中国教民祭祖祭孔,教宗生气,就把他关了起来。”保禄纳闷:“教会不允许中国教民祭祖祭孔?”葛理天道:“不允许,我们只准拜耶稣。”

    保禄道:“那怪不得天主教传不开了,中国人最敬重祖宗和孔圣人了,不让他们祭拜,那等于要他们的命了。”葛理天幽幽地笑了:“保禄,你等着罢,不出多少年,天主教一定会在全中国传播开来,让他们的皇帝、皇后、皇子、公主、官员、百姓一个个都信上帝,每个城、每个村,还有紫禁城里,都建起大教堂来。”

    保禄又问:“耶稣死了三天又复活的事,是真的么?”葛理天严肃道:“当然是真的!不相信这个,就无法理解天主的教义。汤先生说你不信教,这可不好。你不是说过么,山下的祗园寺之前从地下挖出一个老和尚,说是活了几百岁,这种荒唐的事你都信,竟然不信耶稣死而复生?”保禄沉默了,望着璀璨的星空渐渐睡着了。

    清晨时分,保禄被一阵惊呼声吵醒,刚要起身,被葛理天一把摁住。两人躲在石头后面,瞧见十来个官兵朝这边奔来,一个个丢盔弃甲,狂呼乱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光线昏暗,隐约看到那边林子里有一头巨大的野兽在摇晃身子,发出阵阵低吼。保禄咂舌道:“那是什么?”葛理天道:“不知道,咱们先躲着。”

    那只怪兽从林中冲了出来——真如保禄事后形容的:“两头牛叠在一起那么高,两头牛连在一起那么长”,浑身铁甲似的鳞片,在晨光下熠熠闪亮,那只硕大的龙头左右摇摆,一对儿大眼睛像两盏灯笼般火红透亮,映着两只尖尖长长的犄角,似是两把剑,浑身发出怪异的、瘆人的嘎吱声。

    保禄低呼:“这不是麒麟么!”

    前面是悬崖,官兵无路可逃,惊叫着逃散,往保禄这边的乱石堆奔来。那头麒麟如受了惊的马儿一般四下奔逐,用大犄角乱撞,几名官兵登时便被杀死,躲得开犄角的,又被大尾巴扫到,立刻肢体残断,哀号着流血等死。葛理天赶忙拉保禄蹲下,只听得外边惨叫连连,没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又是一声重重的嘶鸣,是他们的骡子,也被麒麟杀死了。保禄探出头,迎面趴着一个已经死了的官兵,正瞪着眼睛看他,半截身子已经没了,身下一大摊血。保禄吓得大叫了一声,那只麒麟听见动静,轰隆隆地迈着大步,朝这边奔来。保禄吓得不知所措,紧紧攥住葛理天的衣裳。葛理天也极惊恐,握着胸前的十字架不住地祈祷,忽而大叫一声,跳到石头上,将十字架扯下来举在身前,用拉丁语大声喊着什么。保禄睁开眼一看,那只麒麟在石头下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葛理天,仿佛他才是怪物。葛理天声如洪钟,威严赫赫,如打太极拳一般,把十字架一下一下朝麒麟推出去。神奇的是,那只麒麟竟摆摆头,转身朝林中奔去了,扬起一阵尘土,久久不散。

    葛理天脸色苍白,扑通坐在地上,不住地吻自己的十字架,一把拉过保禄来,激动得带着哭腔:“保禄!这就是天主的力量!这就是天主的力量!”

    天色大亮了。两人看了眼死去的官兵,都是肢体残断,死状极惨。无暇多顾,两人收拾了东西,急急下了山,回到苏州城。葛理天去报了官,晚上才回到家中,跟保禄说:“官府已经派人去藏鼎山上搜寻了,按你的说法,我说那是头麒麟,被知县骂了一通,说那是一头老虎,不要危言耸听。可是,哪有长犄角、长鳞片的老虎呢?”

    他又恨恨地说:“公差里有个教民,偷偷跟我讲,这是近两个月来,藏鼎山发生的第四起案子了,死了七八十人。那异兽杀人却不吃人,杀人的法子也残忍,将人肢解。这事衙门一直压着,怕传出去引发恐慌,而派出去的官兵,竟没一个活着回来的,咱们清晨遇到的官兵,就是来搜捕异兽的。我说呢,在城中听见不少传言,说藏鼎山那边有怪物,还以为是没影子的话,谁想真被咱们遇到了。早知道,还去看什么星象呢?”

    “若没有这一回经历,我也不信他。”保禄仰望着堂上悬挂的耶稣受难像,忘情地长叫一声,扑通跪下,噙着眼泪道,“我亲眼见识了天主的神力,我信了。”葛理天欣喜不已,为保禄操办了一套仪轨,摸着他的头道:“好孩子,你终于迷途知返了。汤先生若知道你信教,一定会很欣慰。你是有大才的,将来学问修行,定会在我之上。”葛理天讲了许多天主教的历史,保禄听得很耐心,对着那个朱红色的耶稣受难像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

    保禄回三棵柳村住了几日,先跟陶铭心说了在藏鼎山上的险遇,陶铭心惊愕不已。再告诉他自己信了教,陶铭心反而没那么吃惊,沉吟半晌,只说:“我虽是你的老师,但管不得你信仰什么,你信佛,信道,信天主,都是你自己的事。只要品行端正,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保禄道:“我虽然信了教,但永远是先生的弟子。葛先生说了,明朝的徐光启、李之藻都是耶儒。耶儒,就是既信耶稣,也信孔子,我也可以的。”陶铭心苦笑道:“这话就算了。”

    过了两天,异兽的事在城里城外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人心惶惶,官府出了告示,正式宣告了“藏鼎山有异兽”的事实,并派官兵在山下守卫,禁止百姓上山打猎砍柴。紧接着,又有一股传言散播开来:已死的几十人,要么是官兵,要么是满人,没有一个汉人百姓。

    事件变得越发诡异了,每户人家都在私下里谈论此事:这异兽,怕是反清的异兽,不然为何只杀官兵和满人呢?苏州城的满人不多,但个个都有权势,要么是文官,要么是武将,他们立刻采取措施,对江苏巡抚庄有恭施压。这件事迅速传到了京城,乾隆派了钦差下来督查此案,大批官兵在祗园寺集结,准备上山搜捕异兽。

    保禄说:“眼见为实,我相信那只麒麟是真的,因为没有人可以造出那样的东西。”而陶铭心决不相信那是麒麟,他说:“麒麟是仁兽,天下有明君才会出现。现在是什么世道?麒麟不可能下凡的。”听保禄的描述,那异兽用犄角可以将人砍为两段——没有什么异兽的犄角这般锋利,所谓的犄角,定是刀剑做的,那异兽的皮囊底下,则是有人操控了。北方的白莲教、无为教、罗祖教、八卦教、大成教、一炷香教,南方的天地会,都是反清的,这只异兽很可能就是他们伪装的,用来报复朝廷。想起数年前何万林他们抢劫官银的案子,陶铭心认为八卦教的嫌疑最大。

    但不论是三棵柳村的百姓,还是苏州城的居民,都不愿意相信异兽是人伪装,坚持说藏鼎山出现了神兽。关于异兽的传言已经神乎其神,说其会飞,会喷火,会钻洞,这绝非凡人假扮能为。还有更大胆的一种传说,在百姓中间瘟疫一般飞速传播:这只麒麟,乃是崇祯皇帝转世下凡,此来是要夺回大明的江山。一同下凡的还有一只三眼猛虎,是史可法转世;一只金毛大狮子,是袁崇焕转世。

    这天,陶铭心去城中的利贞书店闲逛,和娄禹民谈到此事,娄禹民说:“我也觉得是人假扮的,但百姓不这么想,他们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意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天上降下来一只神兽,为汉人出气来了。这个说法更耸人听闻,也更激励人心。我估摸着,这个说法,正是假扮的那些人传出来的。”

    娄禹民,是陶铭心在南京时的故友。上个月,青凤着了风寒,陶铭心来城中抓药,发现有个高大的汉子一路跟着他,走到一条偏僻巷子,那汉子赶上来,张口便问:“可是张慕宗张兄?”听到本名,陶铭心浑身颤了一下,看这汉子有些眼熟,似是哪里见过的,心中更是忐忑,说了句“认错人了”,拔脚便走。那汉子又赶上来:“不对,我记性好得很,咱们见过几次,你就是张慕宗,字完器!”

    陶铭心停下脚步,冷冷道:“先生贵姓?”那汉子作揖道:“草姓娄,名禹民。早些年在南京时,与张兄在归八爷府上喝过几次酒的。”陶铭心陡然想起来,确实与他见过,归八爷,就是当年那幅倪瓒仕女图的画主。他紧张地回了礼,依然不承认:“娄兄弟,我不是什么张慕宗,你认错人了。”娄禹民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张兄,你的葬礼我也去了。”见陶铭心满脸是汗,他又道,“张兄,你忘了我父亲是谁么?”陶铭心想起来,娄禹民的父亲娄天德,是黄宗羲的嫡传弟子,曾长年从事反清活动,康熙时遭通缉,躲入深山避祸。娄禹民私下也以遗民自居,不屑功名,当年在南京很有清望。后来,不知怎的,娄禹民携家小离开了南京,不想今日在苏州重逢。

    娄禹民拉着陶铭心的胳膊:“此地说话不便,到我书店去。”走了一程,来到因果巷的一处铺面,上面挂着招牌:利贞書店。穿过堆满书的前厅,过了青砖铺地的小院,到了内室。检查门窗都关好了,陶铭心这才问:“娄兄,我的事,你都知道?”娄禹民笑道:“我哪里知道?今天在街上看老兄面熟,心里还嘀咕:张兄不是死了么?但细细一想,就明白过来了——当年老兄出事,正逢我回南京办事,去葬礼上祭拜,知道了画上题诗的案子。朋友们私下议论你死得蹊跷,我也存了个心,刚才见到老兄,便恍然大悟,果然是一场假死。这中间,到底是怎样个法子?”陶铭心叹道:“不提也罢。”

    娄禹民见陶铭心不喝茶,坐立不安,心里明白过来,回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幅卷轴,展开了给他看。陶铭心看去,大吃一惊,是一幅手书,乃明末忠臣史可法给清将多铎劝降信的回书,字字激愤,句句正大,不禁站了起来,对着手书拜了一拜。娄禹民收起卷轴,放回柜中,笑道:“我娄禹民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老兄的秘密被我知道,心里肯定不安稳,那我也把自己的秘密给老兄看,让老兄放个心。论起来,私藏这幅字的罪过,足够剐上千刀了。”陶铭心感动非常,拱手道:“娄兄弟,今后咱们就是至交!”

    娄禹民命家人设宴,和陶铭心痛饮至黄昏,说了多年的经历。原来他当年悄悄离开南京,是为了来苏州的穹窿山寻找父亲。重聚没多久,娄天德便去世了,娄禹民在苏州定居下来,开了间书店,卖些笔墨纸砚、时文选集、小说戏文。那卷史可法的手书,本是扬州一位和尚的私藏,和尚和他是好友,临死,将手书送给了他。陶铭心悲欣感慨,他来苏州后,最难受的就是没有知心朋友,而今重逢故人,又是志同道合的,真是喜从天降。自此,两人便常相往来。

    两人说到藏鼎山的异兽,娄禹民也认为是人假扮的,又说:“如今呀,天下太平只是个面子,里子早糟烂了。”他提了提自己的辫子,“谁愿意拖着这么个玩意儿?上次皇上南巡来苏州,只有满人能抬头看他,汉人只能低头跪着,谁敢偷看,立马拖走下大狱。连看都没资格,凭什么安安生生做他的子民?所以有人扮异兽杀满人,我是高兴的。”

    陶铭心道:“话虽如此,但要指望汉人百姓这会子起事,也不可能。活到这个岁数,我越来越明白,老百姓,有奶就是娘,谁能让他吃饱肚子,就会对谁感恩戴德,什么耻辱不耻辱,气节不气节,到底是读书人的心思。能活下去最要紧,管它家仇国恨呢?而今里子再糟烂,也没有到遍地饿殍的地步。异兽这件事,到底成不了气候,且看如何收场罢。”

    又说起祗园寺江澈老和尚的奇闻,娄禹民笑道:“这几个月,祗园寺的香火钱能买下半个苏州城了。有这样的好处,就有为这好处起心思的人,那个四五百岁的老和尚,肯定是假的。至于怎么造的假,我还没想明白。”陶铭心笑道:“我学生在那里帮工,干了半个月才挖出来,断不可能是事先埋进去的——没人能在地下的瓮里活半个月。”娄禹民叹道:“陶兄等着瞧吧,最近什么都不正常,肯定有大事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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