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赈匪记
“入山拜土地,出外靠贵人,多谢列位捧场!说书前,也觍着脸表白表白自己。老汉我姓赵名敬亭,祖籍金陵,周游九州,靠这张嘴皮子混个温饱不死。天下说书人多矣,流派杂矣,我老赵和别的说书人不同——有人问了,你也是俩眼睛一嘴巴,不同在何处?我老赵不属任何流派,勉强来说,咱自成一个流派,姑且叫它‘自编派’。
“因为我讲书,不爱讲耳熟能详的三国水浒、封神西游,爱说那新奇不俗的西门西厢、红线隐娘。而且说这些时,我最爱随机生发,同一段书,我和别个说的就不同,今天和昨天说的也不同。这也罢了,我老赵尤其稀罕的,是自己编故事,或取于历史典故,或取于今人时事,正所谓:
古今多少悲欢事,贵贱贫富俱泥沙。
假作真时真亦假,天下独此一赵家!”
赵敬亭将纸扇啪嗒一声合上,插在腰间,重重一拍醒木:“今天要讲的,是老赵新编的一段故事,名为《赈匪记》。各位要问了:只听过赈灾赈穷,赈饥赈荒,那匪盗之流,为何要赈济他?巴不得他们饿死冻死哩。古人言:仗义每出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那些匪盗虽可恶,却也有多少大仁大义的英雄豪杰藏身其间,因为官府欺压,因为命数使然,脏污了爹娘给的清白身子,做了匪寇,也有个迫不得已的缘由。正如水浒一大段书,就是这个意思,大家不要给那纲常道德束住了,分不清个真正真邪。
“道理先按下,正经说故事。且说在元朝,有个天下梨园的领袖,绝世才子,姓关字汉卿,出身医户人家,他本人也懂些神农之术,不过最爱的,还是生旦净末丑的行当。他饱读诗书,能文会曲,二十出头,就已经名满天下。老年间,他有一套《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末尾一段如此唱的: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这套词儿,是关汉卿自评,也是至评。他先在大都,就是现在的京师生活,中年之后,南下苏杭,在勾栏瓦肆里讨衣食。这年春天,他起身从苏州北上济南,那里有个组戏班的老朋友,请他过去教些戏、改些曲本。关汉卿先走水路,又骑驴陆行,一路观赏风景,唱些小曲儿,神仙般快活。走到滕县地面儿,过了荆沟河,迎面是一座山,当地人唤作‘耗子山’。
“正要进山,遇到个老汉,劝他说:‘客官,你还是绕别的路过去罢,这耗子山里多耗子,不是闹着玩的。’关汉卿笑道:‘区区耗子,怕个什么?’老汉摆手道:‘我说的耗子,是强盗!三四百人,在山里头聚着,劫掠往来行人,轻者夺其财物,重者害他性命,可不是耍的。’关汉卿道:‘朗朗乾坤,竟有这等恶徒横行!官府不管的么?’老汉四下看看无人,说道:‘元人只管收税征兵,管你百姓死活呢!就是来剿,这山里无数密道,错综复杂,官兵进去就是个死。’
“关汉卿心里寻思:我这一路游山玩水,耽误了不少日程,老友那边急等着开班子,我再绕路怕就耽误了,这是其一;其二,我身上只一个包袱,里面几件衣裳,些许碎银子,也不值什么,耗子们见是个穷过客,想也不会为难;其三,我最近正发愁没新故事可写,强盗窝里必有豪杰,若经历一番,或许可以写个新的曲本。当下决定了,也不顾老汉劝阻,骑着驴就进了耗子山。
“山中树木茂密,新点了绿,郁郁葱葱的,竟有些冷。关先生顺着一条小路往深处走,忽而——”赵敬亭停下来,从腰中拔出折扇,打开了,遮在鼻子下,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四下乱转,猛地咔嚓一声,响起了一声霹雳。
底下的众人一齐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地朝上看,有靠近门口的出去瞧了一眼:“晴天呢!没打雷!”继而又是连续几下霹雳,接着一大声闷雷,竟哗哗地下起大雨来。有雨声,有雷声,有大风声,更妙的是还有大雨打在树叶上、鸟兽哀鸣、山石崩裂的各种声响。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齐呼道:“啊呀!是口技!”只见赵敬亭用扇子挡着嘴巴,两只眼睛喷出光来,风雨交加,石树崩摧,把在场听众震惊得瞠目结舌。陶铭心和保禄更是坐直了身子,眼睛连眨也不眨。
炫技一番,赵敬亭撤下折扇,继续道:“正走着,遇到大风雨,山上乱石断木纷纷滚落下来,还暴发了山洪,涌过了膝盖,关汉卿只得牵驴上了高处,发起了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忽然脖子上一凉,被一只绳索套住了,还没来得及回身,就被一股狠劲儿拽倒,往山洞里拖去了。
“四下漆黑一片,关汉卿被人提起来,背剪了胳膊,蒙了眼,又被推着走。走了许久,终于停下来,只觉周围阴飕飕的,眼睛上的布条扯下来,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一哆嗦——是个七八丈见方的大洞,角落里燃着几个大火盆,四周密密麻麻都是人,手拿刀枪剑戟,个个凶神恶煞,没有一个说话的,齐齐瞪着他。关汉卿心里嘀咕:我的娘,这是进了阴曹地府么!
“洞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可是关汉卿?’关汉卿大惊,这里如何晓得我的名字!循声一望,只见最高处的一个山洞内,盘腿坐着一个汉子,明显是首领了。因为离得远,又在阴影中,面貌打扮也看不清楚,便高声问道:‘抓我者何人?’那人怒喝:‘我问你,可是叫关汉卿!’关汉卿虽是梨园行的,但从小在市井上摸爬滚打,又熟悉历朝历代英雄故事,胸中有一股豪勇之气,此时也不惧怕,大声道:‘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关汉卿!’
“那人大笑,几百人也一齐欢呼起来,早有人上来给关汉卿解了身上的绳索,还给他作了个揖。关汉卿此时可谓丈二和尚,摸头不着,心想:这些鬼怪一样的人,为何见到我如此兴奋?我且按捺着,看他们要如何。他昂首挺胸,雄赳赳地望着这些人。那首领一个鹞子翻身,从高处稳稳落在地上,看上去武艺相当高强,从昏暗处慢慢走过来,刚跨出两步,关汉卿便‘啊呀’一声,朝后就倒,双腿蹬着地连连后退,正所谓: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列位猜,关汉卿为何如此惊恐?原来这首领长得奇怪。如何奇怪?莫非是夜叉鬼的模样?非也。莫非他有三头六臂?非也。莫非他长了两个嘴巴四个眼睛?也非也!而是这个人,简直就不是人!他呀——没有脑袋!”
底下人“呜”的一片低鸣,保禄紧张地攥住陶铭心的手。
“关汉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人长尾巴,有人三只眼,哪吒还是从肉球里跳出来的哩!镇定下来,起身拍拍身上,拱手道:‘敢问好汉大名?’那首领哈哈大笑,笑声从他颈子腔里发出来,近了听,像是大风呼啸一般。他说:‘关老先生果真英雄,寻常人见到我这模样,早吓死过去了。’当下拉着关汉卿的手,在黑暗中左转右转,来到一间小室,里面石桌石凳倒也齐整,两人分宾主坐下,喽啰们络绎搬来酒肉。
“两人先对饮三大杯,关汉卿看他将酒倒进脖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响,又是惊骇,又是赞叹,笑道:‘真乃天下奇观!’那首领也不言,将酒杯一放,扑通跪在地下,噗噗噗地磕起头来——大家要知道,他没有头,磕的是脖子肉,所以不是咚咚咚,而是噗噗噗。关汉卿又是一惊,忙扶起他:‘好汉!这是从何说起?’首领脖子里发出一串哭声:‘求关先生助我!’关汉卿扶他回到座位:‘好汉,有什么事请直说,老关能够的,一定帮手。’
“首领胸口起伏了几下,缓缓道:‘说来话长。我姓文,名不忘,乃是大宋第一等忠臣文天祥的嫡孙。德祐元年,蒙古大军南下,文祖兴兵抗敌,战事不利,血战到最后一兵一卒,遭蒙军俘虏,之后押解到大都,誓死不降,被蒙军杀害。蒙元兴连坐之法,将我文家族男数百人,一并砍了头。也许是苍天有眼,不知怎么,我被砍头后竟没有死,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我没有头,也看不见,乱撞了好些天,快要饿死时,被好心人救了,之后辗转来到这里,藏身于山洞。’
“关汉卿听得连连感叹,拱手拜道:‘原来是文公之孙!失敬!’又问,‘那么,文兄弟是如何聚起这帮人的?又为何做那打家劫舍之事?别怪老关唐突,文公在天之灵若知道兄弟做这等勾当,也会大失所望罢!’
“文不忘叹道:‘老先生不知,我聚起这帮兄弟,也不说什么替天行道,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唤醒迷众,反抗蒙元,恢复我大宋社稷。我们只打劫官军、衙门、朝廷的商队。抢了钱,就打造兵器,招揽好汉,就为了将来能夺回我汉人的江山。不然,我一个残废怪人,这帮兄弟为何要跟我?都是看在大宋的分上。祖宗若知道我这片心,想必也不会怪罪我。’
“关汉卿感慨道:‘大宋偏安江南百余年,亡国也十来年了,你还如此执着,真是令人钦敬。’文不忘笑道:‘没有脑袋后,我改名不忘,不忘有三:不忘祖宗文天祥,不忘大宋好风光,不忘蒙元没天良!’关汉卿点点头,又问:‘文兄弟拦住我,又说要我相助,这是怎么说?’
“文不忘道:‘老先生的大名天下无人不知,还不比那些文人骚客,只在风雅圈子里知名,在百姓中间,他们算个屁!老先生就不同了,上到八十岁老婆婆,下到几岁娃娃,都听过先生的曲儿,看过先生的戏,而且我早有听闻,老先生对蒙人也多有愤慨。’
“关汉卿微笑道:‘你继续说。’文不忘道:‘我早就想拜会先生,打听得先生要北上济南,必经过我们这耗子山,便令小耗子们早晚机警些,见到有过路的上了年纪的,都掳进来盘问。因为怕先生惊恐逃走,加之不认得先生样貌,所以才不得不用强,还请先生恕罪。’关汉卿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已经猜到了大概的意思,便道:‘文兄弟是想让我助你的复宋大业?文兄弟,先不说我年岁已高,拿不得轻,负不得重,且说我本是北人,打小在金人的统治下,之后元灭金,又灭宋,我虽心有愤恨,却不想再有兵事,打起仗来,受苦受难的是百姓。对文兄弟的志向,我很钦佩,但无心襄助。’
“文不忘笑道:‘老先生不赞同我的作为,也没什么——我拦住老先生,也不是逼先生入伙。’关汉卿疑道:‘不为拉我入伙,却是为个什么?’文不忘道:‘我只求老先生将我这番事业写个本子,流传天下,不管我这事成不成,总不能湮没无闻,让后代子孙不知道咱们汉人也是有骨气的!也只有老先生的如椽大笔写了,才能传播四方,才不负我这些年的折腾。’
“关汉卿考虑片刻,答应了:‘我愿意把你这段事写出来,只是不可能明白地写,那样会引火烧身,再好的戏也就绝了。’文不忘道:‘这个自然,我不为自己求名,是为这段事业求名,好亮一亮百姓的眼睛。老先生任意敷演,任意虚构,名字可换,朝代可换,不违背这段事本来的意思就行。’
“之后,文不忘留关汉卿住了三日,赠送了一大堆礼物,通过密道送他过了山去。经历了这番奇事,关汉卿似是做了一场大梦,真有庄周梦蝶之感。来到济南,帮老友忙完了戏班的事务,就开始潜心创作文不忘的故事,编为《赈匪记》。
“写完之后,教人演唱,真是万人空巷,男女传诵。过了几年,关汉卿想带这戏回江南,路过滕县,想再拜访文不忘,却发现那座耗子山竟已不见了!如今这里是一片农田,问人,说是前年官兵来剿,用火药炸山,这耗子山是中空的,一震,全坍塌了,那些强贼都压在里面死绝了。关汉卿感伤不已。正所谓:
巍巍山峰已成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篇。
“隔了几百年,这《赈匪记》的本子早已失传。幸运的是,我老赵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了关老先生,将这段奇遇细细地告诉了我,所以我今天才有的讲。这么说来,我这段书却不是自己编的,而是关汉卿编的了。而我说的这段书是真,关老先生失传的那部《赈匪记》是假,将这段事改动颇多。在梦中,关老先生也给我看了曲本,本子里的故事,比真实的故事还要精彩——日头儿偏了,我老赵也累了,明天午后,列位再来,我把曲本《赈匪记》给大家说上一番!”
赵敬亭起身行礼,听众纷纷喝彩,茶馆的伙计端着竹篮走了一圈,装满了碎银子和铜钱。陶铭心也往里面扔了一把钱。
等人群散去,赵敬亭和茶馆平分了钱,与陶铭心、保禄一起回旅店。素云上来兴冲冲地问:“二叔今天讲了什么故事?”保禄笑道:“说的咱们前阵子遇到的事儿!”素云嘟囔:“咱们自己的事都不让听!”陶铭心道:“你女儿家,又不是老妈子,去那种场合做什么?”
晚饭间,陶铭心连连赞叹:“老二,你说书的功夫越发高超了,昨天咱们刚重逢,我跟你讲了路上的事,你今儿个就能编出个故事。”保禄笑道:“我仔细听着,和咱们遇到的事大概有三分像,七分不像。”赵敬亭笑道:“要是十分像,那就不是说书了。”又对陶铭心道,“大哥遇到白莲教的这段遭遇,也真是奇绝,你把侄女儿的嫁妆全赈济了他们,比关汉卿还要讲义气呢。赶明儿我要讲的,才是大哥这段事的本来意思,我的书里,那人还把女儿嫁给山大王了。”
素云跺脚道:“二叔!”陶铭心叹道:“老二,你少打趣我了。他们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把箱笼细软都抢了,要不是保禄机灵,说起了外国话,又从袖子里放出烟火来,震慑住了那帮刁民,还不知道会怎样。”赵敬亭拍拍保禄的脑袋,笑道:“好小子,明天的书里,专门给你加一段儿。”
保禄挠头笑道:“我会做烟火,准备带来济南给素云姐姐结婚放的,谁想到派上了用场。我是黄头发、蓝眼睛,陶先生吹嘘我是西洋的神仙转世,要去泰山和东岳神商量天下大事的,素云姐姐是献给泰山三太子的媳妇,那帮人才怕了,放了素云姐姐,还退了一点钱,让我们走了。”素云也道:“当时我吓得昏死过去了,那帮人比野狗还野蛮。”
陶铭心恨道:“他们还求我在泰山为他们祈福,将来成了事,请我做宰相。这帮人要反清复明,我很敬佩,但打劫百姓?这真是可恶。这些人要夺了江山,恐怕还不如当今呢!你把这事儿改得忒厉害,他们不是英雄,我也不稀罕赈济他们!”赵敬亭问:“大哥没去报官?”陶铭心摇头:“白莲教如此猖狂,本地官府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肯定有勾结,我何必自去碰一鼻子灰,只当晦气了。”
隔天,陶铭心在茶馆讲了托名关汉卿作的《赈匪记》。又过一日,众人一起上路,赶往济南。走到泰安,在城门口看到一个熟人,是宋知行的管家余庆,脑袋跟拨浪鼓一样四处望。陶铭心喊了他一声,余庆看到,立刻跑上来,眼中掉了泪:“可等到了!陶先生,我们老爷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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