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日
“这个小凳子倒很精巧,跟谁学的?”汤普照将一只小板凳翻来覆去地打开折叠,啧啧赞赏。保禄笑道:“这叫鲁班凳。村子里有个寡妇叫张何氏,她丈夫生前是个木匠,给阿难打过一只玩,我照样子做了一个。老叔出去给人看病,带这个板凳方便。”
汤普照收起笑容:“谢谢你的好意。我上次问你的学业,陶先生说你不爱读书,和乔公子整天只会疯玩。我当初把你送过去,是想让你学习中华典籍,长大了方便和他们读书人往来,传播天主教义。你这么懈怠,真是让我失望。”保禄道:“老叔,我读不下去那些‘子曰’‘诗云’的,况且我将来也不想做传教士。耶稣天主那一套,我也弄不懂。”
汤普照厾了他脑门儿一下:“你不用心,当然不懂!你父母都是最虔诚的教徒,你生下来就受了洗,怎么长大反而不信了?我告诉你,你不信也得信!”保禄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汤普照又问:“还有,你用鞭炮把乔公子炸伤了,这是怎么回事?”保禄忙解释:“老叔,你听我讲,上个月阿难买来许多鞭炮,让我给他做个大火箭玩,忙活了好一阵子,前天才做好。他抓了只老鼠,想把老鼠捆在火箭上打上天去,我不忍心,劝他也不听,最后点着了,老鼠跑了,把火箭带倒了,打在了他胳膊上——也不是什么大伤,只是青了一片。”
汤普照不听,让保禄伸出手来,用藤条狠狠打了七八下,疼得保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打完了,汤普照用佛郎机语说了句什么,保禄半张着嘴巴,答不上来。汤普照怒道:“我问你知错没有!这么简单的话,还是听不懂?”保禄撇撇嘴:“太难了,学不会,还是让我说中国话罢。”汤普照哭笑不得:“中国话是天底下最难学的,你倒说得溜,佛郎机语不难学,你却连句话也听不明白。记着,你是佛郎机人,必须要会自己的本国话,不然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
保禄道:“既然我是佛郎机人,为什么我和老叔长得并不像?老叔是正经西洋人的样子,我头发虽是金黄的,眼珠子是蓝的,但鼻子不算挺拔,眼窝深是深,可有时候是单眼皮儿,有时候又是双的……”汤普照无奈道:“这也是入乡随俗。你从小长在中国,吃中国饭,喝中国水,说中国话,日久天长,潜移默化,相貌自然也有几分像中国人了。但你到底是我佛郎机人,做一国人,先弄明白这国的语言。我给你画的字母图,必须背熟了!”保禄吐吐舌头:“好罢,我尽力学就是了。老叔,还有一事,我想随陶先生出趟远门。”汤普照问:“去哪里?做什么?”
保禄说,素云要嫁到济南——宋家去年来下聘礼办酒席,汤普照还去庆贺了——约定的婚期要到了,陶先生打算亲自送亲。保禄想跟着,路上照顾先生,也见识见识北方的地面儿,“在江南待了好些年,烟水气太重。”汤普照想了想道:“跟着陶先生,我也放心。你也不小了,应该开阔开阔见识。什么时候动身?”保禄道:“就这几天,临走少不了跟老叔告别。”
这时,阿难在门口叫:“保禄,该回去了!”保禄跑出来,二人同回三棵柳村。见阿难背着个小布袋,保禄问:“又是你娘给的好吃的?”阿难嘻嘻笑道:“两只肥肥的大烧鸡,十个肉烧饼,还有两斤卤鸭胗、猪耳朵,晚上我弄点酒,咱们偷偷吃。”保禄舔舔嘴唇:“好!天天吃白菜煮豆腐,我都抽缩了。”
回到家,乔陈如正等着:“赶紧换身干净衣裳,陶先生今天过寿,我让人送了一席酒菜过去,你俩也跟着去玩玩罢。”
如今初秋,天气凉爽,八月十四的月亮耀如明灯——阿难说像个猪尿脬,保禄说像银盆子——难以想象明天中秋的月亮还能怎样增辉。酒席就摆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架上挂了两盏油灯,陶铭心和乔陈如分宾主坐了。乔陈如说了些恭贺寿诞的话,一招手,阿难抱上来一只匣子,乔陈如打开了:“微薄心意,权作先生寿礼。”
匣子里,一排十个金锞子。陶铭心震惊道:“乔兄,这使不得!”阿难笑道:“先生收下罢,我们家别的没有,金子银子多多的。当年任弗届那老狗的儿子娶媳妇,我爹还送了不少银子,先生这样的人物,自然要送金子。”
“畜生!就你多嘴!”乔陈如骂了一句,对陶铭心道:“请先生来家坐馆,寿辰要送礼物,这是规矩,先生不要推辞。”陶铭心道:“规矩是规矩,只是这礼太重,我收不得。不瞒乔兄,其实我从来不过生日的,今天只当是饮酒谈天,寿礼,实不敢当!”乔陈如拍拍他的手背:“就说咱们是一路人!我也不喜欢过生日,但无奈朋友多,每年不摆几桌说不过去。先生既然不要寿礼,那这些玩意儿,就当给侄女儿的嫁妆罢!”他摆手不让陶铭心拒绝,“置办嫁妆,去济南一路盘费,都需不少。宋老弟虽不是势利的人,但先生是衣冠中人,不可失了体面,让他们家的下人说闲话,看低了侄女儿。先生是潇洒的人,不要在金钱上面纠结。”
陶铭心还是不肯:“若老先生执意要送礼物,金子不必,我点名要一样东西。”乔陈如问是什么。陶铭心道:“咱们村子的那三棵柳树,神位里竟没有孔子,这极不妥。老先生说话顶事,让村民改一改才是。”乔陈如笑了:“这算个什么事!我一句话就完了,这金子先生也收着。收下了,我才好说心里话。”
相比这些金锞子,陶铭心更好奇乔陈如要说的“心里话”是什么,只得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乔兄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乔陈如现出狡黠的微笑:“陶兄,咱们相识好几年了。当今的读书人,比人拐子还奸诈,比泥腿子还龌龊,为了钱,可以出卖朋友,为了色,连爹娘都可以杀了,妻子孩子都能卖了。陶兄你不一样,你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品格高洁,甘于贫贱,胸中又有大学问,我是佩服之至的。”
陶铭心不知乔陈如为何突然夸赞自己,心中大不自在,等他继续说。乔陈如道:“陶兄这样的人品学问,不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陶铭心松了口气,听乔陈如的话,是想劝他考举,便道:“乔兄谬赞了,我学问浅薄,做到秀才已经使尽平生力气,而且岁数大了,对做官的事也不再指望。”乔陈如微笑道:“如果我有办法让陶兄不科考就能做官呢?陶兄愿意么?”陶铭心拱手道:“多谢乔兄青目,我对仕途并无兴趣,不管是科考还是举荐,都免了罢。”
乔陈如笑着摇摇头:“孔圣人都想做官,陶兄怎么不想?不做官,读书是为了什么?再说,我想让陶兄做的官,没有品阶,没有官俸,但有品阶的也没你大,每年得的银子也不如你多,不用低声下气巴结人,不用削尖了脑袋去钻营,只需和乔某一个人打交道——这样的官,你不稀罕?”陶铭心很好奇:“这是什么差事?”乔陈如故作高深道:“具体我还不能说。这两年我一直在物色身边的人,考虑过任弗届、月清和尚,但都不如陶兄你合适。你性子沉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帮我做这件差事的绝佳人选。具体的,等陶兄从济南回来,到时咱们再细细商量。”
陶铭心直觉到这件差事怕不是正经差事——乔陈如果然有秘密,这秘密似乎关系重大,而今邀请自己做帮手,真是出乎意料。
吃到二更,乔陈如已经半醉,叫上阿难和保禄,起身告辞。七娘笑道:“阿难和保禄还没给他们先生行礼呢。”乔陈如拍额道:“呦,瞧我糊涂的!阿难,保禄,来,给你们先生磕头,说几句吉祥话儿。”阿难和保禄笑呵呵地上来跪下,说了一通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套话。陶铭心知道这是师生间的规矩,安然受了。
七娘扶起阿难,给他拍拍膝盖上的土,笑道:“昨天你先生吃长寿面时还感叹,活了这么大,要有个阿难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你先生平日里不说,心里最疼的就是你,比对自己姑娘还疼呢,之前你生病,你先生天天在家求神保佑。”陶铭心知道她在故意讨好乔陈如,很是不快,板着脸站着。
乔陈如若无其事地问:“昨天吃长寿面?陶先生不是今天生日么?”陶铭心有些尴尬,一时语塞,七娘道:“乔老爷记错了,我们老爷是昨天生日,八月十三。”乔陈如怔了刹那,忙笑道:“恕罪恕罪!我记晚了一天。”他意味深长地对陶铭心道:“昨天是万岁爷的圣诞,早上我去巡抚衙门,和众官一齐望北磕了头,忙了一天,谁想只记着主子,忘了先生了!先生之前说过,生于康熙五十年,这么说来,先生竟和万岁爷同年同月同日生,难得,难得。”
七娘在旁道:“何止同年同月同日咧,我们老爷生在子时,传说皇上也生在子时,可见我们老爷多大的福运!”陶铭心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快去收拾吧!”乔陈如不住赞叹:“真是罕见,这福气怎么修来的。”
临走,乔陈如冷不丁地说:“先生的头发,也要打理打理才好。什么国家法度,咱们在乡下,也不必太讲究,但让扈老三看见,少不了要絮叨。他说,先生自然不屑,但他告到县里,也是一场麻烦。”陶铭心摸摸头顶,已经长出了寸把长的短发。大清制度,头顶必须“童山濯濯”,别说寸把长,就是露出毫厘,也得剃干净。他笑道:“明天我打理打理就是了。”
回到屋中,陶铭心责骂七娘:“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何必多嘴说我昨天生日呢!”七娘委屈道:“生日还说不得了?和皇上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这是多大的造化,说出来也给老爷添光彩。”陶铭心跺脚道:“你懂什么!八字是随便告诉人的?”骂了七娘一通,越发提心吊胆起来。他担心乔陈如知道了自己的八字,会像对付老吴那样对付自己——不知不觉,他已经相信了老吴的那番话。
去年正月里,宋知行寄来一封信,问候一番,提出想为长子宋好问聘娶素云。当年素云还小时,宋知行就透露过意思,说素云长得端正,性格温柔,两家该配个娃娃亲。当时陶铭心一口应承了。之后遭遇灾变,一家人的生活翻天覆地,从豪富之家沦为乡民小户,本以为宋知行早忘了这番事,谁想他还念着,信里极为恭敬,竟有些恳求的意思了。
陶铭心知道这个三弟,最会照顾人情,既然曾有口头之约,便如约行事,当下就回信同意了。跟七娘说了,七娘劈头就问:“三叔叔如今做到了什么官?”陶铭心知道她俗气,没好气地说:“济南知府。”七娘又问:“是清官还是贪官?”陶铭心恼了:“哪来这么多问!我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只告诉你一声,不是和你商量!”
七娘道:“老爷不知,若是清官,一点油水也没有,空有个门面,素云嫁过去也享不了福;若是贪官,稍有疏忽,以后被革职抄家,素云更是惨。所以呀,我要问明白,三叔叔最好是又清又贪,半清半贪的才好。这样素云又能享福,以后也不会出事。”陶铭心被她的话逗乐了:“你啊,天天一堆怪心思。你去跟素云说一声。”
见七娘站着不动,陶铭心问:“又怎么了?”七娘皱着眉头:“老爷疏忽了一件事。”陶铭心问何事,七娘道:“我只是老爷的偏房,素云是我生的,算是庶出,三叔叔这儿子是正经嫡长子,他娶素云算什么?”她凑近一步,脸上怪模怪样的:“太太过世好几年了,老爷何不将我——”陶铭心打断她:“三弟在信中明白说了,是让素云做正房太太。我这三弟,不计较这些的。别的事,你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
七娘这才高兴了,踮着小脚跑到厢房,让珠儿和青凤出去玩,拉着素云的手笑道:“好闺女,你有福了。”素云已十五岁,这两日隐约知道家里在议论她的亲事,夫婿是父亲把兄弟的儿子,她满脸羞红:“娘要说什么?”七娘道:“你那个做官的三老叔,想娶你过去做儿媳哩。他儿子叫宋好问,长得俊俏,文武双全。他家里做官,自然是有钱的,光使唤丫头就七八十个,做饭的老婢子三十个,专门倒马子痰盂儿的也有十来个。你过去做正经奶奶,可不是福气么?”素云低头道:“这些事,娘和爹决定就是了,我做女儿家的好说什么。”
六月里,宋知行派儿子宋好问、管家、几个家仆、媒人,来到三棵柳村,正式下了聘礼。宋好问十六岁,长得白白胖胖,蝌蚪样的小眼睛,塌鼻子,看上去怯懦懦的。见着陶铭心,垂着头不敢说话,问十句,回一句,最后被管家推了推,扑通跪在地上就喊岳父大人,倒让陶铭心很不好意思。
款待了他们几日,宋好问一行返回济南,约定隔年九月初十为合卺之期。眼下八月中旬了,陶铭心忙着准备嫁妆,采买风物。和老三多年不见,着实想念。恰好之前收到赵敬亭的信,他如今在福州,准备住个半年,陶铭心托商客带了封信,要他九月初赶到济南,三兄弟好好团聚一番。
隔天一早,乔陈如又来了,也不进门,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套轴子:“家里藏的一幅古董画儿。昨天疏忽了,先生不要寿礼,但今天是中秋,节礼可不能少,这是坐馆的规矩,先生切不可推辞——何不先打开瞧瞧?”陶铭心接过来,褪下华丽的锦套,缓缓打开那幅画,猛地,手一哆嗦,差点掉了。
这画,乃明末丹青高手陈洪绶所绘的自画像,是自己南京家中的旧藏——陈洪绶死于顺治九年,和自己的曾祖张岱有很深的交情,张岱在《石匮书》中还提到过这幅画。那年题诗的风波后,南京家藏的名画、翰墨、古董及绝大部分藏书,都被朝廷抄没。谁想数年后竟重逢了。要只是幅自画像,也就罢了,要命的是旁边陈洪绶的自题词:
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
“国亡不死,不忠不孝”,这直白的意思,根本不用深文周纳,摆明是留恋前朝。陶铭心努力克制住情绪,勉强摆出笑容来:“老先生,这画应该上交给朝廷。”乔陈如看出了陶铭心的担心,笑道:“不要紧的,此画还是巡抚卖给我的,传世的陈公自画像,天底下就这一幅,真正的宝贝。那几句题词,也是他国破家亡的感慨,算不得什么。巡抚大人都敢卖,陶先生还怕什么?”推谢数回,乔陈如有些恼:“陶兄须眉丈夫,何必这般小气。难道是看不起乔某,觉得我的东西脏不成?”陶铭心看他说到这个份上,加上这画本来就是家藏,这也算物归原主,于情于理都不过分,便道谢收了。
忙了几天,买了不少绸缎、衣裳、首饰、器具、土产,装满了一辆大车,陶铭心向乔陈如辞别,拜托照看家人。少不了又是几顿饭饯行,汤普照也从城里赶过来送别,千叮咛万嘱咐保禄一路小心云云。陶铭心道:“汤先生放心,我自会照料他。”本来阿难也要去,乔陈如不允,气得他在家哭闹。
又收拾一天,给素云雇了轿子,陶铭心和保禄骑骡子,往山东而去。七娘抱着素云哭成了泪人儿,万般舍不得,一口一个我的儿,珠儿、青凤也哭哭啼啼地拽着大姐衣裳不撒手,陶铭心看得心酸,让人拉她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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