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万灵冢 ◇
◎这是我替他们建的。我喜欢你。◎
在座的武将都是直男, 很是不理解许安归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男子。今日看到许安归对这小公子却是举止言行都不一样,便不由得信了许安归成婚似乎是为了掩盖他有龙阳之好。
一时间议论声更大了。
“我可还没说要成为你的幕僚!”季凉不满许安归擅自帮她做决定,向一边侧去。
许安归伸手把她腰肢揽住, 继续在她耳边低语:“你是看初家女儿跟我说话,不开心了?”
季凉不语。
许安归继续道:“你是怕初郎中在前朝得力, 我会因此高看初家女儿一眼?”
季凉不答, 只是伸手去掰许安归的胳膊:“你、放手。”
“就这点事,你就跟我置气, 准备一直都不回去了?”许安归的胳膊跟铁块一样坚硬,季凉怎么可能掰得动?
忽然一道破空的声音向他袭来,许安归下意识地松了手,一颗花生掉落在地上。
秋薄望着许安归,仿佛是在用眼神告诉他,她不愿意, 你就不要强迫她了。
季凉趁机向一旁靠了靠, 离许安归有一人远。
许安归不悦地回望秋, 好像在说,我们两口子的事, 跟你有什么关系?
秋薄眼眸睁得更大了,睨了一眼季凉,又看回许安归,好像是在说, 她现在的身份可不是你安王妃, 我若强行带走她,你拦不住。
许安归看着秋薄挑衅的目光, 周身三丈立即泛出杀气, 身后镇东一直抱着的月芒剑发出底鸣。
秋薄毫不露怯, 把手按在月影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安归,月影剑也发出无端的嗡鸣声。
在场的武官虽多,可他们不修心法也不修剑术,能看出来两人剑拔弩张的只有凌乐。凌乐能看见两人周身的杀气在一丈之地已经开始相互拼杀,堂内无风,头发却已经在微微浮动。
“咳……”
凌乐轻咳一声,先是看向许安归,他缓缓把手放在腰间,然后看向秋薄。
凌乐在暗示:你们若要打,我奉陪。
许安归与秋薄两人一起转头,不再看对方。
场中回荡的杀气,瞬间消散。
百晓虽然不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也看出来许安归与秋薄两人见面开始就不怎么对付,也不知道是何缘故。
他只能端起酒杯,看向季凉,化解尴尬道:“季公子,我敬你一杯,公子以茶代酒,随意便是。”
季凉端起茶盏:“谢谢。”小茗了一口。
江狄旧闻季凉大名,如今看见真人怎么能放弃,他也起身,端着酒杯过来敬酒。
季凉道:“我身子弱,不能饮酒。”
江狄盘腿坐在季凉身边,道:“无妨,季公子喝茶便是。”然后一饮而下。
季凉喝了一口茶,看江狄坐下来,问道:“江侍郎是有事问我?”
江狄笑了:“公子好灵通的消息,我还没自我介绍,公子就已经认出我是谁了。”
季凉微微一愣,颔首道:“在座的人,我大约认识一大半。”
“难怪殿下看重公子,”江狄道,“公子不在朝中,却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
季凉颔首笑了笑,不再回话。
石武见江狄来与季凉搭话,自己也拿着酒杯过来挤在两人中间,伸手就要去搂着季凉的肩膀,许安归蹙眉,把季凉拉到自己怀里,瞪着石武。
石武这才挠了挠头,低声道:“我就是想跟季公子喝个酒……”
许安归这才意识到,这帮武夫,行事没大没小,季凉一个女子在这中间确实不好。于是一把捞起季凉,把她放在轮椅上,道:“诸位慢慢喝,我送季公子回去。”
说罢便推着季凉出了清音阁。
许安归与季凉前脚出门,秋薄也站起身来,向各位辞别,说道:“明日我还要御前当早差,不宜久留……各位玩得尽兴。”
在座各位多数都已经喝得停不下来,舞台上琴声与下面划拳喝酒的声音几乎要把清音阁掀翻了天。好像也没几个人听见秋薄说话。
百晓离秋薄最近,转身道:“秋侍卫当差要紧,你回吧。”
秋薄点点头,起身离开了清音阁。
他出了门,看见季凉的马车已经行出了一段距离。清音阁的小厮把秋薄的马牵过来,秋薄翻身上马,远远地跟着季凉的马车。
马车上季凉低头侧目,看着车帘一晃一晃。许安归坐在一边,看着她,道:“还在生我气呢?”
“没有。”季凉不承认。
许安归看她一脸冷漠的样子觉得好笑,他把她轮椅转过来,面对着他:“还说没有,马车都快被你酸散架了。”
“我们彼此彼此罢。”季凉不看许安归。
“你既然去找我,为何不出声?”许安归问她。
季凉抿了抿唇,道:“我知道北境军饷案,初郎中一直披星戴月帮你整理账目。你有心善待初家女儿,她难得有机会找你说话,你没躲……我没有那么不识趣。”
“这么大方,还生气?”许安归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季凉因为这件事生气,心情格外得好,“你当初帮我纳妾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今天?”
季凉抬眸看向他,看他一脸戏虐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自己给他招的祸水,现在还要跟他发脾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以后,让苏青在王府待着罢。”季凉转了目光,“我搬出来。各归各位。”
许安归看她这样,笑得更开心了,把她轮椅拉过来,把她的脸硬掰过来:“你若是担心她们成日成日的色.诱我,我随你搬出去住如何?”
“搬……哪?”季凉瞪着眼睛盯着他。
许安归道:“你住季府我就住你隔壁的温泉馆。”
季凉抬眸道:“御史台本就参你有龙阳之好,你这不是给他们机会攻讦你。况且朝中那些人,哪个不是因为女儿在你府中,才对你的事情格外上心,你现在搬出来,不就是等同于告诉他们,你对他们的女儿没兴趣吗?那以后……”
许安归笑着,看着季凉自相矛盾的说辞。
季凉发觉他在笑话她,瞬间就闭了嘴。
许安归握住她的手:“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季凉想要抽走,许安归不让她抽走。
季凉道:“都没有。”
“我以为我这些时日已经把的心意表达的很清楚了。”许安归目光落在季凉的脸上。
“……”
季凉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许安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跟我回府,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嗯?”
季凉只觉得许安归不坏好意,不想理他:“王府里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去过的?不去。”
许安归道:“你从未去过王府后面的校场,不是吗?”
季凉微微一愣,确实,她从未去过王府后面的校场。那里都是安王府的亲兵训练的地方,都是男子,她一个女子不好随便出入。
许安归脸上没有了戏虐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
他是认真地在与她说话,没有任何玩笑成分。
季凉动了动唇,把许多话都咽进了肚子,只道:“今日很晚了,明日罢。”
季凉想要缩回手,但是许安归却死死地拉住了她——他不想她再躲避他了,所以有些事必须现在就说清楚。
“随我来吧,迟早都是要给你看的。”许安归牵着季凉的手,目光诚恳。
季凉仰望着他,有一种知道他想说什么预感,她不敢回应,也不敢去想。
“许安归……我……”季凉正在思索要怎么拒绝他。
许安归望着她的眼眸里有一池秋水,潋滟而温润,仿佛现下五月的天,有一种繁盛的气息:“相信我。”
季凉蹙着眉,终究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月华如水,长街寂静。
马车终于是到了季府,季凉从马车上下来,让枭雨去通知苏青,她要回府了。
秋薄隐在街角,看见了季凉在王府之外的府邸。看见月光下季府的牌子,原来她的府邸是在这么一处安静的地方。
也好,适合她静养。
秋薄当即勒马,转身往回秋府。
季凉换回了女装,跟着许安归坐在马车之上,从安王府的侧门而入。
他拉着她,沿着外围的回廊,向后面的校场走去。
这一路上,回廊曲折,草木丛生,这一切的一切似乎与季凉记忆中的某些细节不断的重合。临近校场那片上操的屋舍横在安王府内院与校场中间。
她很是熟悉这种建筑。
一股无法言说的动然,如墨滴进入清水一般,骤然扩大。她的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她望着这些屋舍,忍不住提起了长裙,快步走向校场之内。
正是府兵们上晚操的时候,校场里的士兵赤膊跑圈,喊着统一的口号。
她望着北面的马厩,南面的箭靶,西面的木人阵。
更早一些的画面不断在季凉的脑中出现消失,与整个校场的细节完全重合。一种无法自抑的悲伤宛若泉眼一般不断的喷涌。
她已经抑制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悲伤,缓缓地蹲了下去,埋头一动不动。
许安归早就知道会这样,可他不敢轻易上前。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季凉心中所想,他怕她会怨怼于他。
绕圈跑的府兵跑到许安归的面前,想要张嘴喊,许安归把食指立在唇边,示意噤声。
众人看见安王妃蹲在许安归身边,一脸诧异之色,面面相觑之后,便继续跑圈去了。
季凉蹲在地上有半柱香的时间,而后缓缓站起,眼眸通红地问许安归:“你是从何时知道是我的?”
许安归道:“从识破你的用意开始,大约是上慕云峰找你的时候。”
季凉转头望向他,眼底有无限惊讶。
竟然是那么早的时候?!
这也难怪,他把安王府选在的北寰府的旧址之上。
这里由工部重新翻修,外院的构造与北寰府及其相似,却因为增加了许多庭院花草围绕,季凉竟然没有看出这里就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若不是今日来到校场,这里的一分一毫许安归都没有动过,全部保持了原状。以她八年未归的时限,许都样貌大改,她根本不可能认出这就是北寰府的遗址。
他原来早就带她回了家,回到了她与父亲母亲哥哥一起住过的地方。
许安归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牵着她,走在前面,季凉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好像在她的记忆深处,也有过这样一段画面——一个少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穿过石砌的回廊,穿越层层树荫。那个少年的脸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模糊不清,可这幅宛若神明降世一般的身形却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白衣胜雪,回眸流光。
笑颜明净,话语轻柔。
是了,在她的记忆深处,确实有这样一位忽然闯进来,却又消失不见的神明之子,被记忆的尘埃掩盖,却从没有消失。
仿佛一道风,吹散了那些灰尘,让她脑中久远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许安归,我们是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季凉跟着许安归,问道。
许安归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把她带到了校场一角。
他伸手摸了摸窗棂,只听见“卡啦啦”机括转动的声音响起。而后墙边便立即出现了一道矮门,矮门里瞬间传出一道阴风,吹得季凉一怔。
她下意识地靠近了许安归,抱住了他的胳膊:“这里是哪里?”
许安归低声道:“灵冢。”
灵冢?!
季凉立即就反应过来,丢开许安归的胳膊,自顾自地钻了进去了。进入这个灵冢的楼梯向下,极其幽深。
许安归在外面吩咐道:“你们在外面等着,若……”他的话没有说完,镇东镇西却已经全部单膝跪了下去,满眼的悲伤。
许安归深深地看了一眼镇东镇西:“这是我欠他们的,若是我一人能还清楚,那便是积德。”
“主子!”
镇东镇西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许安归低头便跟着季凉钻了进去,旁边的墙壁上有火把,许安归取下来用火折子点着,举在季凉的头顶上,为她照亮前方的楼梯。
这好像是一道没有尽头的冥梯,从下面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呜咽之声,仿佛是亡魂的叹息与哭泣。
火把昏黄的微光,把整个甬道照的昏黄,看上去,这像是一条黄泉路,令人窒息。
季凉下了许久的楼梯,腿有些软,她右腿快用不上力了。只能停下,歇一歇。
许安归低声道:“我背你下去吧?”
“还有多远?”季凉问。
“没几步了。”许安归回答。
季凉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向下移动。
这条下沉的甬道明显是新挖的,台阶下的泥土还显新黄。
最后一个转弯,楼梯消失。
季凉猛然发现前方有光在闪烁,她快步向前,冲到了那片光晕里。
遇光的那一瞬,季凉拿起衣袖,遮了些许光芒,眼眸微眯。待她习惯了眼前的光亮的时候,她才缓缓把衣袖放下,光明之后的模样,就这样完整的呈现在她眼前。
她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惊在原地,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许安归说这里是灵冢。
不,这里应该是万灵冢!
在东陵帝国武将中有一种说法——人死后若是灵位前有烛火相伴,那么灵魂死的地方再遥远,都会魂归故里。
所以东陵的武将死后,不一定要有尸身,但是一定要有灵位供奉。在灵位之前,一定要有长明灯,引魂回归。
早些年东陵立国,战事不断。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面目全非。为了让这些将士魂有归所,便建立了灵冢,燃长明灯,只要有人念着,有人供着他们的牌位,他们的灵魂,就一定会归来!
现在在季凉眼前的,就是一排排的灵位,自下而上整齐地排列着,直达天光的尽头。那些灵位用乌木打造,呈现出一片黝黑的宁静。
灵位前的长明灯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好似已经招来了魂一般,一闪一闪地宛如眼睛在窥看着天地。
这些灵魂,望着自己脚下站着的渺小的人。
这不是密室,好似是一座塔。
从下往上看去,望不到顶。
这里祭奠着上万人的牌位,实为万灵冢。
季凉仰着头,缓缓踱步到沉入地下的万灵冢,心中有无垠的悲怆如狂风一般肆意。
那些在她梦里魂牵梦绕的画面又重新一一闪现回来。
八年前,朝东门外那场大火与万灵冢前的长明灯连成一片,哭喊与哀嚎声随着煌煌火炎一起,直上云霄,把许都整个黑夜都照得血红。
季凉的心口,似有一把大锤,正在死命的捶着她已经被压瘪蹂.躏了无数次的心脏。
“你以为这样,就会获得他们的原谅吗?!”
季凉骤然回头,满眼闪烁着灯火,眼眸通红,一字一句地质问许安归,仿佛在替那些灵魂开口。
许安归走向那些长明灯的中央,撩开衣袍,缓缓跪在中央的软垫之上,他仰头望着环绕在他周围的长明灯与灵位回道:“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又何须他们原谅?在我眼里,无论他们多么的欲念深陷,他们都是我东陵开国功臣。我们皇家应该给他们一个灵位,应该给他们正名。”
季凉无力地冷笑两声,而后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她指着许安归,踉跄地靠向入口的门庭。
她站不稳,只能倚着墙,悲愤地喊道:“正名?你说得轻巧!亡者已逝,你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让这些人复活吗?!”
许安归微微侧目,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如你这般咆哮悲愤,能让他们复活吗?事情已出,与其自怨自艾不如为他们做点事,好叫生者欣慰。”
“生者欣慰……哈哈哈……生不如死,为何要生?!”季凉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角滑落,“你早就猜到我是谁,你早就猜到了我是谁!所以你才肯一而再再而三、低声下气地来哄我!许安归,你是在祈求我的原谅吗?!你是在祈求我身后的人们,原谅你吗?!”
许安归转过身,正跪在地上,望着季凉:“是。”
“朝东门不是你做的,为何是你跟我们道歉?!”季凉擦了擦脸上的泪,缓缓站直了身子,眸光犀利,眼中带刀,“当年是谁做了刽子手屠杀军门,谁就应该跪在万灵冢向我们的家人祈求原谅!”
许安归明亮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季凉,他缓缓地出声:“好。”
季凉没有想到许安归答应得这么干脆。
她总以为皇室的人在这件事上都如许安泽那般薄情寡恩,所以她才谋划了一开始的去灵山计划,向许安归兜售智谋。
只要她对许安归的作用足够大,大到可以让他完成他心中所愿,她就可以用另外一件事来与他交换。
她助他一统中土,而他要帮她替朝东门事件的将门翻案。
她谋划了八年的计划,在这一刻全线崩塌。
因为许安归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是谁,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这些时日,他跟她说的那些话,真的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另有所指!
许安归望着季凉惊诧的表情,缓缓道:“你还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都同意。只要能消除你心中的怨恨。”
季凉蹙眉,不做声。
许安归从身侧取下月芒剑,双手托起:“我……甚至可以以死谢罪。”
季凉抬眸,看见许安归手上那把剑的时候,有一股邪火从心海深处只涌上脑门。
她迅速站起身,快步走向许安归,从他手上拿过月芒剑,仓啷一声,银剑出鞘,剑刃笔直地放在许安归的脖颈之上,冷然道:“你们许家本就该死!你们本就应该向这些替你们许家打下江山的人谢罪!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许安归没有回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了下巴,露出他宽大的喉结与脖颈,一副安然受死的样子。
季凉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许安归缓缓张口:“若是杀了我,可以让你不再怨恨。我不反抗。我已经跟镇东镇西交代过,今日若我死在这里,他们会护送你们出许都——远离这里,不要再回来了。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结局。”
季凉望着许安归的脸许久,想要辩清楚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曾经,她无意中触碰到许安归脖颈的时候,许安归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护着自己的要害。
现在他把他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她的剑芒之下,这表明,他是真的想以死谢罪。
季凉心跳如雷,周围幽风在她的指尖穿行,好像无数双手覆在了上面,推着她的手,一寸一寸递进。
许多细碎的画面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她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少年骑马奔出许都,一路向北。
看见了他在朝堂之上替他们辩驳的身影。
看见了他八年戍边所吃的那些苦。
看见了他毫不反抗,跪在万灵冢里,仰头求死的模样。
“当”的一声,月芒剑落地。
季凉的手怎么也握不住月芒剑。
他是认真的,他是认真的想用死来谢罪!
可她早就弥足深陷,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季凉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回身,不再看他:“我不会让你死的。在‘朝东门’没有翻案之前,你们都没有资格死!”
这话说得隐忍,许安归心中却是一暖,无论他们之间是否横亘着如天堑一般的血海深仇,她终究还是下不去手,放不下他。
许安归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走向季凉,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语:“好,我这条命,留给你。若是你,随时可以来取。只要你对我,再无心结。”
季凉身子微微前倾,蹙眉道:“许安归……你不必如此。”
许安归把头靠近季凉的耳畔,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我只是不想你继续误会。我只是想告诉你,与你拜天地之后,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我说我会护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北寰洛。我那日在季府说的那些话也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是北寰洛,所以想与你在一起。”
“为何?”季凉不懂,“你……”
“我喜欢你。”许安归不等季凉说完便抢先说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
季凉蹙眉,又重新问出了之前那句话:“我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对吗?”
许安归把她转过来,替她拭去眼帘上的泪水,轻笑道:“十三年前的那场宫宴上。你撞进了我的怀里。”
自从那场火灾之后,季凉的记忆就有些混乱,很多时候,她只能重回旧地的,看着熟悉的事物时候,回想起一些片段。
在她的记忆深处,确实有一个宛若神明的干净少年笑顔让周围所有的花儿都黯然失色。
可后面的事情,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许安归见她一脸疑惑的模样,问道:“你不记得了吗?”
季凉抿了抿唇:“那场火灾之后……我的记忆有损。”
许安归轻叹一声,把她轻轻地揽入怀里:“对不起,让你承受了那样的无妄之灾。之前我遇刺的时候,那贼人放火烧车,你走不动也是因为那场火灾之后,你畏火对吗?”
季凉把头顶在许安归的胸口嗯了一声。
许安归摸着她的头发:“在那之前我只是猜测,直到那天,我才确定,你就是北寰洛。你若是想不起来了,就不要想了,我告诉你……十三年前你进宫来,是因为皇爷爷的生辰。在那之前,你的父亲,北寰将军在南泽收复了江南最后一个仓储,彻底断绝了南泽北伐的希望。那一场仗打得极巧,几乎是兵不血刃的就拿下了江南最后一个粮食要地。皇爷爷大喜,特许北寰阖府来宫里参加宫宴。”
许安归讲到这里,十三年前,她进宫朝圣的记忆便清晰了起来。
是了,那一天她与哥哥、父亲、母亲盛装出行,由凤栖门入宫。
年仅六岁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稀少的头发,在头顶扎了两个丸子,丸子上绑了与身上衣服颜色一样的流苏。
从来没有穿过宫装的北寰洛不断地扭捏着身子,拉着父亲的手撒娇道:“父亲,父亲,洛儿不想穿这身衣裳,裙子好长,不方便跑动!”
北寰府大公子,季凉的亲哥哥北寰羽那年十三岁,已经跟着北寰将军在沙场上出征两年,此时此刻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冷哼妹妹道:“你就是平日里太过散漫,成日里跟着秋薄打混,哪里是一副小姐的模样。”
北寰洛蹙眉,鼓着嘴,抬起一脚直接踩在北寰羽的脚上,恨恨道:“要你管!”然后跑到北寰将军的身后躲了起来。
北寰羽猝不及防地被妹妹踩了一脚,当即就失了风度,操起在军营里训练的架势,扬手要打北寰洛。
北寰将军自然是要护着自己的小女儿,连忙拉住北寰羽,让北寰洛快跑。
北寰洛头也不回地朝着一处草木繁盛的园子跑去。
“哎!”北寰夫人还没有拉住北寰洛,她就一溜烟的没影了。
北寰夫人有些埋怨看向北寰翎:“这小妮子让你惯得越来越没规矩。这里是皇宫,也当是在家里胡闹?跑丢了可怎么办?”
北寰翎倒是满不在乎道:“随她去吧,她那个性子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你一起,不作妖才是怪事。皇宫里到处都有内官宫女看着,丢不了的。让她自己去玩罢,玩累了,自然就老实了。陛下知道洛儿的性子,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北寰夫人知道北寰洛性子野,让她在一个新地方一直跟着他们,是不可能的。
只是叹了一口气,便也不再多言。
北寰洛一边跑一边拎着裙子,哈哈大笑。
她看见一处水池上有假山,当即就把鹅黄色的小裙子塞进了腰里,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假山。骑马一般坐在假山最高处,望着整个花园。
“好大啊……”北寰洛自言自语,“比我们北寰将军府的花园还大!”
她四处看着,忽然看见对面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孩子,也跟她一样爬上了高处。
那孩子一看就不是爬高的老手,他畏首畏尾地死死地抱着树枝,踩着假山往高处爬。
北寰洛蹙起小小的眉头,心中暗道:那人是谁?为什么不会爬树,还要上树?难不成是他的风筝挂在了树上?洛儿这么会爬树,不如去帮帮他罢!
想到这里北寰洛立即从假山上挪了挪,找了个草垛繁茂的地方跳了下来。
她跑过去,看见了许景挚,于是有了许景挚假摔的谋划。
她一边回头看着许景挚摔下来的地方,一边跑着去找宫里的人。
忽然她撞到什么人,一头栽进了那人的怀里。
北寰洛仰头,看见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眉宇清秀,眼睛浑圆地望着她。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时候的北寰洛还不知道好看的男孩子应该长的哪副模样,她只是揉了揉额头,傻乎乎地笑了笑。
少年低头看着她,好看的眉宇便蹙到了一起,低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北寰洛刚要说什么,却看见这个白衣少年是一个人,当即又闭上了嘴巴。
许景挚告诉她,去找南边宫里的内官,他们一般都是一群人在一起,这个人是一个人明显不是许景挚要找的人。
一定不能找错人,这许景挚交代又交代的事情。
北寰洛后退了几步,从白衣少年的怀里退了出来,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白衣少年觉得有趣,反问她:“那你又是谁?”
北寰洛刚要回答,忽然想起来这是在皇宫,好像是一个不可以随便放肆的地方,这少年长得白净,莫不是宫里的小公公?问了她的名字准备回禀给皇帝陛下?
北寰洛耳边瞬间便出现了北寰羽的恐吓之声——若是你再不听话,就让宫里的内官把你抓住,丢到池塘里去喂鱼!
北寰洛不想被喂鱼,于是用胖乎乎的手捂住了嘴,呜呜道:“我才不说。”
“噗。”
那白衣少年见到北寰洛这么呆傻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那少年一笑,仿佛这花园里的所有花都变得黯淡了许多,只有他的笑容里有花的模样,绝艳无比。
北寰洛惊了,放下手,说道:“你可真好看。”
那白衣少年似是也惊了,立即收了笑,耳根爬上了红晕。
少年绝世的笑容早就让北寰洛忘记了北寰羽说话的话,她围着白衣少年转了一圈,把他好好打量了一番说道:“明明笑起来挺好看,为什么要板着脸?有人欠了你很多钱吗?”
白衣少年微微颔首,垂目想了一会道:“你是北寰洛?”
北寰洛惊讶地张开了嘴:“呀!神仙小哥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白衣少年听见这样的称呼,再也绷不住,笑得更加灿烂:“你都说我是神仙了,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了。”
北寰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那,神仙小哥哥可以跟我一起来帮忙呀!”
“帮什么?”白衣少年问道。
北寰洛指着湖水对面的假山道:“那里有人需要帮忙!我要找人去帮他!”
白衣少年回头望了望北寰洛手指的方向,低头想了想,便伸出了手:“我带你去找人帮忙。”
北寰洛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搭在了白衣少年的手上。少年纤细好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胖乎乎的手。
两人沿着回廊,一前一后的走着,在那个相仿的回廊上,仿佛跨越了十多年的时光,两人又被重新安排在了一起,重演了儿时的那一幕。
季凉终于想起来了,是的,儿时,她确实见过许安归。
那个记忆里的白衣少年,就是他。
只有他才有那种绝艳、让人过目难忘的笑容。
季凉仰头望着许安归:“你哄我。那是我不过六岁,你怎么会是那总见过一面便会记住我的人?”
许安归道:“我在战场军营里见过你。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我便知道那个在军营里拿着小木剑追着秋薄砍的少年,就是那时撞在我面前的小姑娘。你在军营里,一直穿的都是男装,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男子……那日我见过你穿女装的样子,便记住了。那次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而我却见过你很多次了。许多次战场的军营里,其实我都与你同在。只是你从未看向我……那时候,你的眼里,大约只有师兄一人吧。”
听见许安归提到秋薄,季凉心便是一抽:“他是我儿时的玩伴,很是照顾我。”
“我知道。”许安归眼眸微低,“他也是我的师兄。”
许安归望着季凉,摸着她的脸,轻声问道:“现在,我再问你,你后悔吗?”
季凉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许安归道:“现在我已把我知道的有关于你的一切,告诉了你……现在,即便你选择离开,我也不会勉强。这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只希望你安好。告诉我,你后悔吗?跟我一起进入囹圄之中,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师兄一直对你有情,你若后悔了,我可以送你们出许都。剩下的事,让我来解决。”
季凉垂下眼睑:“郭太师不开口,东陵帝与太子是不会告诉你那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时候我才十一岁,忘记的事情太多。若我走了,你要如何与郭太师周旋?除了太子之外,还有一个人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应付吗?若你死了,我们准备了八年的计划,不就毁于一旦了吗?我本就没打算活着出许都……”
季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许安归的怀抱,垂首道:“许安归,这万灵冢已经让我知道了你的决心。我也有我的决心……那条路,无人可以与我并行。我不能安好,却希望我身边的人安好。
季凉眼神黯淡了下去,在她心中,一直有一个信念,那个信念就是让这里漂泊的灵魂,魂有家归。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怕自己这副身子拖不到朝东门翻案,更怕翻案了以后心中长城崩塌之时,便是自己撒手人寰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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