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色黑沉, 瓢泼大雨,雨水哗啦啦从檐角倾泻,流入庭院, 大石头被不断冲刷, 巍然不动,玉棺里的青年男人眉头微皱, 宛若睡得不甚安然。
竹欹不断地盈满倾溢,檐下台阶雨珠不断地砸落, 溅起此起彼伏的水花。
然而房门紧紧闭着, 挡住了一切纷杂喧嚣,桌前一盏静谧烛火,昏黄幽微, 稳稳燃着。
凝白不由有些自得, 看她糊的窗户多稳固!一丝风都没有漏进来!
她又转头, 盘腿而坐的美人眼眸轻阖, 都说灯下看美人, 果真是不假, 凝白现在觉得自己好像置身神鬼传奇中, 在风雨交加的夜,灯火昏暗的房间,与一名极美的妖鬼共处一室。
只是不同的是,这名妖鬼对自己什么索求都没有,既不要阳寿, 也不要性命, 反而, 要做主人。
凝白想到这个“主人”, 嘴角抽了抽, 一时间什么天马行空的念头都没有了。
脑袋抵着剑柄,明眸悄咪咪又瞅着楚碧水。
戳她一下……会不会走火入魔啊?
凝白不是要这样恶毒,实在是眼下束手无策了。
她起早贪黑东躲西藏花了三个月制无味之毒,结果,制失败了。
具体怎么失败的,只能说往事不堪回首,她依稀记得陶罐炸了那天,楚碧水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怪异的满意。
庆幸躲得及时,不然被溅在脸上身上,就算百毒不侵,也要难受一阵。
制毒失败也就算了,楚碧水还对过往讳莫如深。
或许用讳莫如深不太准确,应该是……恨意刻骨,所以每次她一问,圣女大人满身就散发着想杀人的信号,如果当真开口,恐怕那将会是凝白临死前最后听到的话。
凝白收回视线,抱着剑躺在窄挤小床上,偏过头,看着窗外隐约急猛的雨色,思绪随着大雨漫漫。
虽然楚碧水什么都没说,但凝白很早之前就有个已知信息。
圣女有个女儿,不见了,圣女一直在找。
仅仅因为师父在她苦苦找寻女儿的时候捡了个女婴养,就陡生杀意,可见在圣女心中,她的女儿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那么能让圣女与魔教结下死生之仇的缘由,除了那个女婴,不做他想。
女婴不见了,有两种可能,要么圣女不小心弄丢了,要么被人偷走了。
答案也是不言而喻。
魔教偷走了圣女的女儿,不知带往何处,总之就是不见了。
于是圣女怒而放火,烧了魔教。
在放火之前,圣女一定逼问过所有她怀疑的魔教中人,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她女儿的下落,圣女一定是在确认无法从罪魁祸首那里再取得什么有用的讯息后,才敢把他们都烧成灰。
那么圣女的心结,就是那个女婴的下落。
凝白又转过头,目光虚虚落在静静燃着的烛火上,黯紫瞳仁微微沉定。
虽然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但凝白十分清楚,有的时候,什么谎能说,什么谎不能说。
比如,她万万不能假称自己仿佛在何时听说谁捡到了个遗弃女婴,来引起圣女的注意。
因为这完完全全是假的,没有任何、任何的事实依据与逻辑。贸然提出,圣女或许会抓住救命稻草,带她出谷,但就算出去了,她与在谷里面也没有差别。
尤其,圣女只是不谙世事,有点傻,但她不蠢。
一旦让她产生自己是在利用那个女婴下落的感觉,一切就都完了。
还有一种可能,圣女在几年后追着师父杀到这里,一剑穿心,而后就地闭关,出关了也不愿在走,意在隐居,那就意味着,也许圣女已经死心了,她找寻了许多年,希望一点一点被磨灭,最后,决定了结女婴那个负心的爹,就此避世。
最后一个可能,就是圣女已经确切知道了她女儿的死讯。
如果真的是最后一个可能,那要是敢投机取巧撒什么“听说过”的谎,她步凝白可能当场就要血溅三尺,直接去见阎王。
所以,最保守也最稳妥的选择,还是说服圣女走出去看看山川江河,医一医圣女的心病。
凝白郁卒地吐出口气,选择说服圣女,不如还是指望她制出无味之毒来得更快。
她又坐起来,看着灯下床上的美人,再次陷入沉思。
戳一下,圣女究竟会不会走火入魔?
可是脑子里过了一遍听说过的走火入魔事例,她还是怂怂地躺了回去。
她才不要被乱剑砍死。
翌日雨停,堪称四处泥泞,凝白踩着丛草直接飞越溪流上了山,站在树枝上,才长舒一口气。
一边掰野笋一边想,这处可真是桃源仙境,福地洞天,下了这样大的雨,居然没有引发山洪。
在溪边洗了笋又洗了手,新泥濯去,凝白抱着笋看着泥色渐散,也算苦中作乐地想到,罐儿炸了那么多个,要不她整几个?也算是门手艺嘛。
回去,圣女居然在练剑。
满树红叶落纷纷,美人如玉剑如虹,场面堪称震撼人心。
等凝白再回过神,圣女已经收了剑,一把朝她丢了过来。
吓得野笋直掉,总算没被砸上,稳稳接住了,魂才归位。
凝白就提着剑俯身捡野笋,捡完了,欲言又止。
其实是犹豫要不要吹捧奉承一番,也许趁她高兴,能多说点什么呢?
落在楚碧水眼里,就是很想说点什么的模样。
“既然心动,我准你用我的剑。”
还在犹豫的凝白:???
圣女在说什么??
被允许用她的剑来练习,就这样不可置信吗?傻了?
“剑术非一朝一夕能够习成,更不得偷懒懈怠,现在便开始吧。”
凝白:???
好一会儿,她才明白圣女误会了什么,赶紧解释:“圣女,我并没有心动!我也不想学剑啊!!”
楚碧水看了过来,语调平平,“那你方才目不转睛,看呆了,是为什么。”
啊这……
凝白脸有点红,倍感丢人,总不能直说是看圣女看呆了,支支吾吾:“我观圣女身如惊鸿……”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了。
这不论怎么想,都像是羡慕圣女动起剑来身如惊鸿,更坐实了想学剑的渴望,有嘴说不清了啊!!
可是若反驳,那不就是觊觎圣女美色了吗??
明明只是单纯的欣赏,好像更说不清了啊!!
果然,圣女压根没有理会她的“口是心非”,说:“劈挑砍刺,一个练三百遍。”
凝白目露惊恐,四个三百遍,岂不是一千两百遍?!她还不如自己去死一死!!
她当场义正言辞慷慨拒绝:“圣女好意,但我只想当好圣女的奉剑婢女!”
没听说过谁家奉剑婢女还要学剑术的,不怕哪天生了仇怨被反杀吗?!
可是楚碧水居然奇怪地说:“有何相干。”
凝白眼一闭心一横,“我若习得剑术,圣女不怕我日夜所想其实都是只为师父报仇吗!”
说完,又道:“别人家的奉剑婢女,都没听说过要学剑术的!”
楚碧水瞥她,“别人是别人,我的奉剑婢女,不会剑岂不如木头。”
从前自己也不会剑,她也不是这么想的吧!!
“至于报仇。”
楚碧水又瞥了她一眼。
凝白:……
凝白感到自己好像被羞辱了,但是完全没有证据。
但凝白还是决定反击,掐着嗓子软软说:“我知道圣女只是为了全我心思,圣女你真好。”
楚碧水一顿,看向她,理所应当,“奉剑婢女学剑,何谓成全。”
凝白一噎,毫无疑问,楚碧水她有自己的逻辑,在她的逻辑里,谁也打败不了她。
她当即就不作妖了,心虚地说:“圣女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叶公好龙’?我其实呢,就同叶公一样,根本不是真心喜欢的!”
楚碧水不假思索回答:“没听说过。”
凝白:……
楚碧水说完,就转身,临要进门,又说了一遍:“各三百遍。”
凝白:……
一千两百遍,不如直接把她了断吧!!
凝白耳朵很灵敏,听着里面是又在运功了,她抱着野笋就去了厨房。
然后,就在她俯身看看灶里火熄没熄的时候,绣鞋出现在她余光里。
凝白吓得立刻就站直了,试图用狗腿讨好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圣女,今天喝鲜笋汤!”
可惜转移失败,“不遵主令,阳奉阴违。”
凝白很想说自己也没有亲口奉令啊!!怎么就能叫违呢!!
楚碧水容色很淡,“既然喜欢,就不能怕累。”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压根不喜欢呢!!
可是说不喜欢,无异于承认她是个对圣女有非分之想的登徒子变态!
凝白算是可以做到究极厚颜无耻,可是离承认自己是变态,还是差了很远!
凝白悲壮闭目,死就死吧!要留清白在人间!
保住清白的第一天,凝白累到昏死过去。
醒来,圣女淡淡瞥她一眼,评价:“弱不禁风。”
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了,凝白咬牙甜甜一笑:“圣女,我不能做饭了呢,只能劳烦圣女啦。”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到圣女拿出一个小瓷瓶,“你还有另一只手可以涂。”
圣女是怎么知道她上回熬制的药油在哪儿的?!!
凝白不扳回一城,真是对不起她自己!
“可是药油需要推拿,我不是左撇子,用不上来力呀。”她弱弱说完,又楚楚可怜说道,“圣女帮我好不好嘛。”
果不其然,楚碧水顿住。
凝白正在心中发笑,冷不丁就听她淡淡说:“可以。”
凝白:???
凝白很想问一问,有哪家的主子这样对奴仆的???
可是已经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若再说点什么,万一再砸了呢??
凝白赶紧接过了小瓷瓶,口中说着“圣女真好”,左手麻溜就捋起衣袖,又说,“但是怎敢劳动圣女纡尊降贵。”
楚碧水就明白,她又被骗了。
“明日,六百遍。”
细溜溜手指一抖,小瓷瓶差点摔了。
在两千四百遍的第一千一百遍时,凝白再次累瘫了。
她看着远处的师父,绝望地想,这大概就是师债徒偿。
在凝白每天都在累趴下的半个月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圣女,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不是不识字呀?”她满脸真诚,“不是胡语,是中原文字。”
楚碧水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颔首。
凝白就更加真诚地说:“我可以教圣女识字呀!”
“我为何要学。”
问的好,但凝白早已准备了答案:“学到老活到老嘛,就像圣女每天都练功一样,每日都有进益,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呀!”
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其实都是废话,在这世外山谷中,也不与外人接触,根本没有识字的必要。
“而且,我看那书庐里好像有许多武功秘籍,我也没兴趣学,但是放着多浪费呀,圣女说是不是?”这就有识字的必要了嘛!
凝白接着循循善诱:“我知道圣女武功高强,但强中自有强中手,多学一点,真的没坏处呀!”
完美,根本看不出她存心不良!
三日后,凝白就看到楚碧水笨拙捏着笔,眼前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堪称鬼画符,脸上与陶罐炸时是一样的面无表情。
凝白竭力忍住没有笑,道:“圣女今日的若写不完,就要加到明日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呢?”真是听不出来丝毫的幸灾乐祸。
楚碧水缓缓抬眸,“把剑给我。”
凝白睁大眼睛十分无辜道:“圣女忘啦,我还要练剑呢!”
说完,一溜烟没影了。
这种“你折磨我,我折磨你”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圣女率先摔笔,不干了。
凝白虚心道:“圣女既然想学秘籍,就不能怕习字苦嘛。”
楚碧水冷冷看着她:“我不学。”
凝白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把剑一收,笑眯眯道:“我也没那么想学!”
终于结束这炼狱般的日子,凝白由内而外感到神清气爽,道:“圣女,我真的不是喜欢剑术,我就是喜欢漂亮的身法,花里胡哨的漂亮,和凌厉逼人的漂亮,你懂嘛?”
她又抽出剑,舞了那套她唯一会的漂亮剑招,而后薄汗淋漓又收起了剑,“嗯,就像这样的。”
楚碧水评价:“弱不禁风。”
凝白一点也不反驳,本来就是花招嘛,弱不禁风就弱不禁风,漂亮就行。
楚碧水又说:“贺西楼,不行。”
凝白:……
这个凝白就要澄清了,“这不是师父教我的,我自己弱不禁风,跟师父没关系。”
她天生就不是习武的那块料,师父难道要和圣女一样逼她每天练剑吗?
楚碧水闻言,淡淡看过来,“那是谁教的。”
这……
“哪个情郎?”
凝白:???
她什么时候有很多情郎了,居然配用得上“哪个”???
“不、是!”她很严肃反驳,而后再度澄清,“是个姑娘教的!”
姑娘?
楚碧水若有所思:“我见犹怜。”
凝白:???
她学的知识是用在此刻的吗?!!
“我不喜欢姑娘!!”
楚碧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目光。
凝白感到自己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了,圣女她不是不谙世事吗?怎么提起女郎跟女郎竟这样寻常?!!
“是我的——”话到嘴边,凝白才发现,竟然不能用“朋友”来说明。
“朋友”,红颜知己也是“朋友”,圣女肯定又要想歪了,而且,她跟那个姑娘也压根不是朋友。
说都说了,再咽回去,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凝白话音一转,“圣女还记得我冒用你名头的事吗?”
楚碧水显然是想起来了,眸光微冷,凝白赶紧说:“上回我也是胡说的,我冒用圣女名头,骗人真心,酬金就是能够令师父活过来的奇珍异宝。”
这显然,和什么“甜头”什么“讨好”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教我剑招的,正是我的第二个雇主,她雇我去骗她哥哥。”
妹妹雇人骗哥哥?
凝白解释:“她哥哥是一庄之主,却痴迷剑道,不问俗世,我那雇主作为少庄主,五岁就开始掌管山庄,十年过去,实在心力交瘁,遂心生不忿,凭什么她哥哥作为一庄之主可以一心痴迷喜欢的事,她一个少庄主却要累死累活,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
“所以,才请我去骗她哥哥真心,再狠狠抛弃。”
楚碧水没想到现在江湖还有这样的生意,一时竟然目露奇异,“如此报复,果真有用?”
凝白愣住,“不,她不是报复,她只是想让她哥哥之后能变得像个正常人,最好再承担起庄主的责任。”
既然这样,也太奇异了,“果真有用?”
凝白如实道:“确实是有用的。”
最起码在她最近一次听到藏剑山庄的消息时,沈少庄主在快乐地游山玩水。
楚碧水便没有再问,就在凝白要抱着剑去随便煮点东西而后好好睡一觉时,她突然转眸看向她,“原来他果真不是你情郎。”
凝白微顿。
凉风习习,莫名染着桂花香,仿佛穿透了几年时光,是泰山郡的夜。
她一边叭叭不停,一边装着崴脚注意别露馅,一抬头,看到冰冷俊美的贵公子,眉梢都是金玉辉光。
山谷岁月无穷尽,原来,已经又是秋天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和小赵初见时,两个人在对方眼里都是blingbling的。
嗯,天作之合。
以及,后面会出现一点小赵碾压的修罗场,具体大概其他两人不可置信:你竟然为他生了孩子!
然后小赵扯扯衣领,漫不经心露出颈侧吻痕,其他两人当场气死叫救护车(bushi
如果大家不喜欢,那小赵就含蓄一点碾压,反正是要碾压的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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