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杜鹃不知为何, 眼眶骤然一酸。
她也想凝白回来,她许久没有同人玩连珠,没有人为了一个铜板笑嘻嘻说把腹中骨肉许给她做干儿女。
背过身, 抹去泪水, 竭力忍住胸中酸涩,又转过来。
这一夜还很长, 往后每一夜都是。
赵潜隐约记得自己剿匪受了伤,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他在想赵钺能不能把团子平安带到他身边。
但是眼前, 他仿佛在东宫。在昭明殿。
她在碧沉纱下,蓦然回首,明眸刹那粲然, 满室明辉。
“殿下!”
惊喜与不可置信, 她奔到他怀里, 紧紧拥住他, 柔软盈满他的怀抱, 仿佛填满了心中一直以来没有尽头的空缺, 填满了他整个人。
赵潜四肢百骸都微微颤抖, 缓缓、缓缓地张开双臂,拥回去。
柔软,温香,在他臂弯里,在他怀抱中。
他陡然落泪。
“殿下终于回来了……”压抑不住的哭腔, 温热的泪滑进他颈项, “我好担心殿下……”
她抬起头, 眼尾发红, 泪盈于睫, 像脆弱又惶惶的小兽,仿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回来了、活生生在眼前,揽住他脖颈的细细手臂骤然收紧,柔软的唇印了上来,吻得没有章法,小声呜咽。
紧紧揽住她的一捻腰,愈来愈用力,好像想把她嵌进身体里,又或者,融进骨血里。
他开口,微微发抖,“我回来了。”
唇齿间温热苦涩,她安静下来,泪流得愈发凶。
直到再也承受不住一样,她埋首他颈窝,一片濡湿,哭得不能自已,“我做梦,梦到殿下在青州出了意外,我梦到殿下没能再回来。”
她……竟还挂念他?
为他夜不能寐,为他泪流不止?
赵潜微微阖眸,泪落入她发间。
许久之后,她哭声渐悄,一片安静。
仿佛世间只有两个人,地老天荒。
直到,奶声奶气的呼唤渐远渐近,“爹爹!”
赵潜看去,团子哒哒哒从外面跑进来,仰头看着他们,她推开他,抱起了团子,双眸通红,泛着水光,却强撑着哭腔笑:“团子也很想殿下,一直在问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他怀中空空荡荡,心底冷风吹过,直直没有尽头。
团子举起手中的手绳,奶声奶气:“爹爹,喜欢!”
她眸中含热泪,哽咽着说:“我太担心殿下,所以同杜鹃学了来,殿下一定、一定要平安。”
赵潜陡然清醒。
幽幽淡青的手绳,剔透无暇的玉珠,平安扣。
一切倏忽不见了,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是她嫁给他的模样。
她穿着太子妃婚服,美得惊心动魄,双眸含泪,“赵灵渊,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心头一窒,她转身跑开,太子妃婚服被她挣得七零八落,呼喊几近凄楚,“凝白!”
他追去,明明只差几步,却无论如何再追不上,婚服褪下,是她一身青衣,宛若洗尽铅华,她要回她的江湖中去。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摔落在地,怆然声嘶力竭:“回来!”
她没有再回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隐去一切,世界沉寂,赵潜怔怔落泪,直到眼前恢复如初,他仍在昭明殿。
她抱着团子,在他面前,团子手中,举着早已被捏碎玉珠的平安扣手绳。
赵潜踉踉跄跄站起来,容色渐渐冷静。
她眸中含热泪,哽咽着说:“我太担心殿下,所以同杜鹃学了来,殿下一定、一定要平安。”
“你怎么可能会担心我。”
她怔怔含泪。
“你编手绳,分明是为了骗我。”冷酷至极。
她愣了片刻,从团子手中取走手绳,而后将团子放下。
“被你看出来了啊。”她神色闪过敷衍,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没什么用了。”
透粉指尖捏住白玉珠,眨眼成齑粉。
赵潜一窒。
细溜溜手指拍去粉末,而后低眸看了看,把手绳随手一扔。
“步凝白!”他凤眸通红,低吼出声。
她莞尔一笑:“我要走了。”
“后会无期。”
赵潜刹那醒来。
窗外夜风徐徐,庭中枝叶沙沙作响。
烛火幽微,身边奶香味淡淡,他低眸,借着飘忽光影,看清是团子安心睡在他身边,咂着小嘴巴。
他定定看了会儿,收回目光,容色冰冷。
杜鹃一不留神竟然打了个盹儿,错神醒来,她慌张看向团子,团子睡得乖着呢,也香着呢。
由衷舒了口气,她正要揉揉额角,好好醒醒神,余光却顿住。
等等,殿下是醒了吗?!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太子双眸冷漠,竖指唇边,让她噤声。
杜鹃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一醒来就这样可怕,腿都有些软,噤若寒蝉。
大半夜的,若是叫人来诊,无论多安静,都会弄出声音,虽然小团子睡起觉来其实很香很沉,可太子让噤声,那就是不允打扰小团子的意思。
也就不必叫大夫、找人来了。
她就只能战战兢兢,明明是盛夏,却要忍受着如坠冰窖的痛苦。
直到天亮,团子翻过身,肉乎乎的小手横在了太子脖颈,杜鹃提起心,这是团子要醒来的前奏,通常在这之后,团子的睡姿会在短短时间内变得极为丰富。
可是她提心吊胆的画面并没有发生,不知团子是不是牢牢记住要乖乖睡觉,那只小手又收回去了,翻了回去,和另一只小手在小肚肚上握住。
没一会儿,团子睁开了眼睛。
极困顿,一点也不清醒,甚至想再睡一会儿,又闭上了眼。
从头到尾,太子都没有出声,等到团子彻底醒了过来,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坐了起来。
这一坐起来,可了不得,爹爹居然正含笑看着他!!
“爹爹!不累不累!”
赵潜微微挑眉,笑着温声道:“可是爹爹好像病了,要看大夫。”
杜鹃立马就出门唤人!
她正要回去,夏季清凉的晨风令她遽然清醒。
她才突然想起来,昨夜太子昏迷之际,唤了凝白的名字。
难怪、难怪太子醒来后……
杜鹃又是一个激灵,这下知道了为什么,也不敢再往下想了,拼命告诉自己只当不知道。
再进去,小团子坐在床上,缩着手手,好像怕一碰太子就碰碎了一样。
“爹爹不病、爹爹不病!”小奶音念念有词,好像嘴硬似的。
太子容色平和,眸底浅淡笑意,“好,爹爹不病。”
团子瘪瘪小嘴巴,眉目间竟然隐约忧愁,“爹爹、好!”
太子莞尔:“嗯,爹爹很快就会好起来。”
大夫来诊,萍萍正好把小殿下抱出来,等喂完饭再回来,三皇子正在房中。
“……那我们便先启程回京,皇兄你好好休养。”
他说完,却不走,看了看外面,道:“青州气候好,夏季凉爽,也有益于皇兄养伤,团子也在,皇兄也不必担心了。”
又说完,又不走,看着似乎还想继续说,太子冷淡开口:“想要孤如实送回此次青州剿匪总述就直说。”
赵钺也不害臊,十分厚脸皮:“皇兄慢慢写,我也可以等皇兄那么一等嘛。”
他出生入死挣来的功绩,可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少。
“现在就回京,不要让孤说第二遍。”
赵钺识趣闭嘴,转过头,到底忍住了捏一把小团子柔软脸蛋的作死想法,现在自己的全部功绩可都指望着太子,万万不能得罪。
三皇子与齐老将军一走,太子彻底进入养伤阶段。
每次换药时,都要把团子支开,一丝血腥味都不能有。团子回来,可紧张了,每次都眼巴巴问爹爹好没好。
太子每次就温声哄:好多了。
哄了大半个月,太子才果真好多了,领着小团子在庭前棠棣下玩,有时捡落叶,有时拈住一只蝶,小团子就惊奇极了,大眼睛里满是惊叹,十分容易满足。
下雨的时候,他们就在檐下,看着外面小雨微微,洗过棠棣枝叶,日头出来,便是湛然一新。
那时会有蜻蜓低飞,团子竟仿佛记住了这个没抓住的小东西似的,十分想下去抓,只是地还没干,被他爹爹哄住了。
哄住了,就又注意起别的来,“爹爹,鸟!”
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鸟落在棠棣枝头,雪羽洁白,漂亮得不像话。
这只飞鸟很高,团子就知道这是抓不到的,所以并不想去抓,只仰着头看,奶声奶气:“爹爹!漂亮!”
他的爹爹目光冷淡,口中却温声应:“嗯,漂亮。”
那只雪白漂亮的飞鸟停在枝头很久,几日都没有飞走的意思。
小团子每天都要看看它,然后告诉他爹爹:“爹爹,鸟,住!”
漂亮鸟儿与他们住在一起呢!
他的爹爹容色愈冷。
外面的飞鸟纵使息于庭柯,也终究是要飞走的,不会久留。
青州山匪横行,为祸百姓,上下官员难辞其咎。所有勾结匪徒的大小官员被带上京后,剩下的,也都是些费心钻研的老油子。
眼下青州幸存的暂荣膺一把手的这位孙治中,就是这样的老油子。每日上门请安,风雨无阻,这会儿,也正在呢。
见此情此景,便笑眯眯上前,徐徐念道: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①
话没完,被太子冷厉的目光吓没了,心中纳闷儿,这诗多好多合场景,太子为何动怒??
仿佛巧合,没多久,那飞鸟就抖了抖翅膀,展翅飞远,不见踪影。
太子眸光冰冷,飞鸟不会停留,更没有诺诺真心。
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孙治中拍了这么久的马屁,丁点儿效果都没有,还好像拍马蹄子上了,瞅着太子身边两个年轻婢女,心里又有了主意。
听说太子妃重病数月,也没见谁家不用嬷嬷带孩子,用年轻婢女的。
他就自信了悟了,不就这点事嘛,他从前也办得十分得心应手。
当晚,他就带着两个貌美女郎登门,女郎戴着帷帽,声称是来抓老鼠的。
这就开玩笑了,杜鹃哪能放人进,反而被按住手,说劳什子地位低微更需要胸襟宽广。
杜鹃汗毛直竖,反手就是一耳光。
这下惊动了太子,小团子已经睡了,因为这一耳光,险些睡不安稳了。
太子披衣出来,孙治中还笑容可掬:“殿下,这两位女郎都育有过子嗣,照顾起孩子更有经验……”
太子殿下重伤昏迷之时还唤着凝白,明晃晃对凝白旧情难忘,杜鹃咽了咽口水,胆大包天挪了一步,省得血溅到自己。
孙治中说着说着,太子的脸色冰冷至极,一时补道:“都是玉软花柔,娇酥可人……”
他觉得这才稳妥了,太子就算拉不下脸收下宠幸,好歹动动心思,这事也就成了一半嘛。
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打听过的,太子就喜欢身段窈窕风流酥软的。
瞧瞧这身段……
脖颈骤然一凉,孙治中茫然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血溅了出来。
太子把刀丢还蔺齐,吩咐:“收拾干净。”
收拾干净的意思,就是明天绝不能让小殿下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翌日,团子爬下床,哒哒哒去到外面,果然什么也没察觉到,只左顾右盼。
蔺齐蹲下身问怎么了。
团子就喵呜了一声。
“喵呜、喵呜!”又接着学猫咪叫。
学完,奶声奶气,“团子要!”
蔺齐满脸迷惑,扭头求助杜鹃,杜鹃迟疑着道:“我最近也听到有猫在叫,小殿下是要那只猫吗?”
小团子眼睛亮起来,“猫猫!喵呜!猫猫!团子要猫猫!”
若是寻常人要猫,要也就要了,可是小殿下还不到两岁,附近喵喵叫的猫还极有可能是野猫,这就不妥了。
杜鹃就去请示太子。
太子甚至都没有思索,就点了头。
于是一众人穿巷上房地找猫。
最终果然还是找到了,是只很漂亮的白猫,就是有点脏,遂洗净了擦干了,甚至打结的毛都剪掉了,才送去给小殿下。
小殿下远远一见到白绒绒就喜欢得不行,要哒哒哒过去和白绒绒玩,却被太子拦住了。
到底是野猫,若是凑近,不知会有什么小虫,便哄团子不能靠近,只能远远地看。
团子显然有点不高兴,但爹爹说的一定都是对的,就攥紧小手手踮着小脚看,可到底太远了,看不太清。
不由得就有些闷闷不乐,可下一刻,却被爹爹抱了起来!
小团子一下就又高兴了,委实好哄得很。
太子也随意瞥去,只是一瞬,陡然如被钉在了原地。
那只白猫儿,毛发蓬松,白绒绒的,长尾巴上也是白绒绒的,通体无一丝杂色,唯有眼睛,是暗夜流光的墨紫色。
“爹爹,猫猫漂亮,团子喜欢!”小团子很高兴地转过头,按往常来说,他的爹爹会笑着说点什么,比如团子说得对,比如真是漂亮,比如团子喜欢就好。
可是,他转过头,爹爹却是面无表情,冷冷看着漂亮白猫,小团子哪见过这样的爹爹,害怕呢。
“爹爹、爹爹……”
赵潜收回目光,温声说:“这只猫儿不愿意同我们玩,我们把它放了好不好。”
团子转过头,白绒绒小猫喵呜了一声。
“喵呜、喵呜、乖乖!”小团子奶声说。
的确很乖。喵呜一声,又嗲又甜,像极了讨好。
凤眸更冷,语气却十分温和,“它喜欢外面,不喜欢被关着。”
话音落下,笼子里的白绒绒小猫打了个滚,更乖了。
连杜鹃都纳闷,这是赖上了?
小团子就没见过这样看起来又漂亮、又柔软、好像云一样的,还会喵呜叫的东西。
“团子喜欢!爹爹、喵呜!”竟开始故意撒娇了。
赵潜容色愈冰,“它会一直喵呜不停,等把它放出来,就会咬团子了。”
小团子小手手一缩,就有点犹豫,可是,小猫又不叫了。
“不喵呜、不咬团子。”这多少就有些嘴硬了,可小团子转眼看过去,恋恋不舍的,又转回来,“团子要。”
杜鹃在一旁看着,都不敢看太子的神色。
小殿下要东西时,简直与凝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绞尽脑汁,软声撒娇,必要时,还会拖住手轻轻摇晃,小殿下现在还不会,但小殿下平时也喜欢攥着别人的袖子……
赵潜闭了闭眼,冷声说:“放远些。”
其他人就忙把小笼子放远了点,搁地上了。
小团子后知后觉爹爹答应他了,高兴得不行,“爹爹、喜欢!”
若是不给他,他恐怕就要埋爹爹怀里生闷气了,哪儿喜欢。
团子真是很喜欢白绒绒小猫,可是爹爹说团子不能过去同小猫玩,团子就乖乖不过去玩,喵呜喵呜的,有时候小猫也会喵呜回一声,嗲得厉害。
暮色四合,猫儿安安静静的,小团子也要睡了。
爹爹轻轻拍着他,若有似无哼唱:“月亮月亮光,燕儿睡房梁……”
渐渐没有动静,团子该是睡着了,然后赵潜低下眼,就对上乌溜溜的大眼睛。
“爹爹、要听猫猫……!”
赵潜移开目光,眸中冷淡,口中柔声:“爹爹不会猫儿。”
小团子难免失望,毕竟,爹爹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呀!
他小脑袋瓜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到好几天前飞走的雪白飞鸟,又睁大眼睛,“爹爹、漂亮鸟鸟!”
“白白的,树上的!”
提示到这个地步,再说不会,团子又要委屈闹脾气了。
赵潜重新轻轻拍着他,说:“爹爹不会唱。”
团子果然瘪起了小嘴巴,赵潜若有似无一叹,“爹爹给团子讲故事?”
故事?团子从来没听过呢!!
小团子一下就精神了,黑亮亮的眼睛在暗夜中都惹人注目极了。
“爹爹、漂亮白白的鸟!”
“好,漂亮白白的鸟。”
冷冽的声音很轻,又很温柔,缓缓的,“从前有一只鸟,羽毛比雪还要白,它飞得很高,没有巢穴,所以,只会挑选枝头栖息,有时一眨眼就飞走了,有时,却会停留很长,令人以为,它是要永远、永远留在这里的……”
呼吸渐渐匀称。
凤眸微垂,冷冷含霜,声音也变得凉薄,“可是,这只鸟是个骗子,停留枝头并非为了栖息,是为了行骗。”
他静静看着那安睡的眉眼,仿佛自语:“这只飞鸟的永远,便有了巢穴,然而她是没有巢的,她的永远,从来,都是谎话。”
谎话连篇的骗子,没有人会念念不忘。
作者有话说:
这是女鹅走后的第二个秋天。
关于重逢……快了……文里面还有四年……文外面就……作者尽量……大家已经见过作者尽量快的样子了……只能说……没有意外……就这几天……(来自一个快猝死的裴某.jpg
①:“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出自陶渊明《停云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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