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苏茗雪循着吟霜的声音望去。
祁源正一袭黑衣黑马立于漫天烟霞之下, 墨黑的眼眸中闪烁着熠熠生辉的焰火,正直直地盯着苏茗雪。
苏茗雪慢悠悠地眨了眨眼,似是在确认眼前的是真正的祁源, 而不是焰火凝成的幻影。
祁源翻身下马, 把马儿拴在商行门口那株已经光秃秃的银杏树上,这一番动作的时间, 他已经平息下了因为一路策马狂奔而疯狂跃动的心跳。
再转身时, 又是一副清冷的模样,他神色如常地缓步走到苏茗雪身边, 垂眸看着她道,
“我来了。”
苏茗雪仰着头,有些呆愣,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了一只手,捏了捏祁源的一侧面颊,触手一片冰寒, 这片冰寒随后慢慢染上了自己指间的温度。
她嘟囔着, “是真的。”
祁源握住她的腕子,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勾起唇角朝她笑道,“是真的。”
他这一笑, 眉眼间的冷厉散尽, 取而代之的是苏茗雪从未在他面上见过的温柔之意。
他的笑容一闪即逝, 侧身与苏茗雪并肩站着, 不再遮挡住她观看烟花的视线。
苏茗雪的目光没去看天空中的灿烂, 而是追着祁源的脸,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在家陪祁伯父吗?”
“我爹他……年纪大了, 休息得早, 我闲来无事,就来同你们一起守岁。”
苏茗雪点了点头,喜悦之情这时才缓缓从她那被酒精麻痹了的脑中爬了上来,她呵呵直笑,
“真好,能和你一起跨年。”
杨之行这批焰火准备得很充足,把这片天空映照的亮如白昼,就是银杏巷街道不怎么宽敞,苏茗雪仰头仰得脖子有些酸。
她抬手拍了拍后颈,小声嘀咕,“要是能站高点看就好了。”
即使满耳都充斥着烟花绽放之声,祁源也没有错过她的这句话。
在苏茗雪未及反应之时,祁源便伸手揽过她的腰一跃而起,双脚在门口银杏树粗壮的树干上一借力,带着苏茗雪飞上了二楼的屋顶。
苏茗雪一声惊呼堵在了胸口,就已踏足在积雪未化的房顶上,待她站稳,祁源便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她在屋顶的寒风中凌乱了一阵,一朵巨大的烟花盛放在她的头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那烟花四散的花瓣仿佛触手可及,苏茗雪像个孩童似的又蹦又笑,指着烟花对祁源道,“祁镖头你看,是不是很美?”
祁源看着她肆无忌惮的笑容,低声答道,“是很美。”
吟霜看着自家小姐被祁镖头带到了屋顶上看烟花,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杨之行,杨之行只是仰头看着焰火,面色如常。
吟霜凑过去悄声道,“杨公子,你会不会不开心呀,这是你特地为小姐准备的烟花,却好像被祁镖头……”
借花献佛了。
这仿佛是在背后说祁镖头坏话,对杨之行而言也过于残忍,吟霜有些说不出口。
杨之行回头看了一眼屋顶上的两人,无谓地笑笑,“你看她,多开心啊。”
说完,他便转过头继续欣赏焰火。
吟霜的目光在这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心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房顶上的苏茗雪大概是酒气上了脑,兴奋地一刻没个消停,蹦蹦跳跳地要去摘天上的烟花。
祁源眉峰微蹙,一句“你小心些”还没说出口,就见她一脚踩上一片积雪,踉跄着要跌落下去……
苏茗雪对这一晚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她滑倒时仰着身子见到的最后一朵巨大的烟花上,璀璨而热烈。
第二天日上三竿,苏茗雪才按着额角□□着从床上起身。
正在院外的吟霜听见她的动静,推门进来瞧她,“姐姐,你终于睡醒啦?”
苏茗雪紧皱着眉,宿醉之后头疼的很,“吟霜,怎么一下子就天亮了?我记得刚刚我还在房顶上看烟花呢,好像还差点摔下来。”
吟霜给了她一记小小的白眼,“您还记得这事呐?要不是祁镖头眼疾手快,你可就要在这新年第一天挂彩了。”
苏茗雪额角突突直跳,“之后呢?之后的事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祁镖头什么时候回去的?”
吟霜正要回答,刘存娣进了屋来给苏茗雪送热水,吟霜止了话头,接过热水后嘱咐刘存娣去厨房把醒酒汤热一热,待刘存娣出了门,吟霜拧了把热面巾给苏茗雪擦脸,才又开口道。
“你还问呢,昨晚你差点从房上摔下来,祁镖头接住了你,结果一落地,你就吐了祁镖头一身,吐完还不算,你还搂着祁镖头的脖子,嚷嚷着让他从了你,说要带他私奔,带他逃跑,黏在他身上拉都拉不开。”
苏茗雪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吟霜,手上捧着温热的面巾一时忘了动作。
吟霜不理会她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继续自顾自地揭她的短,“我看你再继续口无遮拦下去会把身份给暴露了,便让杨公子帮忙捂着你的嘴把你拖回房里,当时你身上那味道,简直了!”
说到这,吟霜嫌弃地瞥了一眼苏茗雪,继而道,”关上房门前你还挣扎着又朝祁镖头嚷了一句,什么……小狼狗,等着我赚多多的银子砸晕你!”
“呜……吟霜,别说了……”
苏茗雪拿面巾捂着脸,咚的一声又倒在了床上,恨不得自己就此睡死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什么叫酒色误人,这就是!
苏茗雪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尸,刘存娣送了热好的醒酒汤进来,见她这副模样掩嘴直笑。
苏茗雪闷闷的声音从面巾下面传出,“刘姐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都没脸见人了!”
吟霜戳了戳了她,“姐,说什么胡话呢,你那脸皮比城墙还厚,等见着祁镖头跟人道个歉,说自己酒喝多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我想祁镖头是不会介怀的。”
苏茗雪被床上蛄蛹了一会儿,苦恼不出什么结果,便破罐子破摔,起身灌下了那碗醒酒汤。
正月初一,开门大吉。
杨之行早早在商行门口铺了条长长的鞭炮,就等苏茗雪起来好点火。
苏茗雪收拾妥当,和吟霜、刘存娣一道到了门前,捂着耳朵等那爆竹的碎红铺满长街。
杨之行放完爆竹,回到铺子里头给她们一人发了一个红包。
三个女孩都很惊喜,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收到新年红包。
杨之行笑道,“好歹我也算是雪玉商行的掌柜,过年给大家发红包是应该的,图个喜庆嘛!”
苏茗雪想起昨晚的事有些赧然,她对杨之行歉意地笑笑,“兄长,昨晚……真是麻烦你了。”
把一身秽物的自己拖回房中,可不是麻烦人家了嘛。
杨之行眉目柔和地望向她,“我没什么麻烦的,主要是吟霜和刘姐被你折腾了许久,她们才辛苦,还有祁镖头……”
听到祁镖头三个字,苏茗雪面上不免有些难堪,“他……昨晚是怎么回去的?有没有很生气?”
杨之行摇了摇头,“把你带进屋后,我找了套我的新服给祁镖头,他简单清理了一番,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就走了,看不出什么恼意来。”
苏茗雪松了口气,“没生气就好。”
正月初二,嫁娘归宁。
祁源一早带了些礼来雪玉商行,说是他父亲让他带来的,新年头一回上门不能空手而来。
他看向苏茗雪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异样,应是真的不介意苏茗雪除夕夜晚上吐他一身这事。
苏茗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祁源的神色,按照吟霜说得郑重地向他道了歉,把酒后胡言乱语的说辞一说,中午请他在院中围炉吃了一顿火锅,这事就彻底翻篇了。
过了正月初五,接完了财神,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正月初六,大街小巷的铺子都开了张,百姓们为了新一年的生计又忙活了起来。
年节期间又落了一场雪,丹砂郡还是一派天寒地冻的景象。
年后北方还有两三个月冷天,煤炭的生意也还能再红火一阵,女工们也都回了铺子里上工,这个时代的布料经不住洗,矿工们的口罩便也成了消耗品,备得越多越好。
苏茗雪没有忘记年前朱有节说得正月十五会有督军来北疆的事,她开始张罗着雇佣丹砂郡的劳力来开采云贝岩和煤矿,与定远军来了个泾渭分明。
有了年前施粥和低价售炭的事做铺垫,雪玉商行的名声在丹砂郡已是响当当,苏茗雪招工的消息一出,便一下子来了百余人应征。
杨之行和吟霜此时都不在商行,丹砂郡的富商联盟,也就是商会,有意要吸纳雪玉商行入会,邀请掌柜的前去商会做客,杨之行便带了吟霜一道前去。
刘存娣不识字,苏茗雪那一手毛笔字狗爬似的不能看,便由祁源代笔,给来应征的劳工一个一个做着登记。
定远军有马匹代步,丹砂郡的劳力既不会骑马也没有马匹,去往昆良雪山山脚和谷中只能徒步,苏茗雪一一仔细询问他们吃不吃得了这种苦头。
劳工们各个都坚定地点头,这荒年能有个养家糊口的活计已是万幸,吃点苦算什么,昆良雪山再远,也就在自家边上,往来不过一日,不似去别的城镇寻活计,一年半载的都回不了家,更何况雪玉商行给得工钱丰厚,再苦再累他们也甘之如饴。
除开劳工们对工作条件都没有异议,更让苏茗雪惊讶的是,祁源看着人高马大的,竟写了一手好字,他端坐在案前,执笔蘸墨,笔走龙蛇间纸上的墨字飘逸灵动,让苏茗雪都看呆了眼。
“祁镖头,你简直无所不能啊!”
长得又俊,功夫又好,字写得还漂亮,就是穷了点扣了点,但这要是在荆都,恐怕多得是富婆要包养他。
苏茗雪突然想起了年前童娘来拜访时说得话,竟有了一丝丝危机感。
看祁镖头的年纪,应是也二十出了头,在这个时代,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少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看来要抓紧赚钱的进度了。
苏茗雪这头把劳工们的身份信息都登记在册,杨之行和吟霜也从商会回来了。
杨之行向苏茗雪汇报了一番在商会的商谈情况,“这丹砂郡的商会主事本是杜家的杜老爷子,如今杜老爷子也身死狱中,杜家没落了,商会便选了四家共同主事,今天他们倒也算客气,就是邀请我们入会,还有谈一些合作事宜。”
“合作?”
提到合作,苏茗雪来了兴趣,一家独大总会免不了招惹嫉恨,若是能共同富裕,雪玉商行才真正能在丹砂郡的商户中立足,生意说不定也能更上一层楼。
杨之行道,“是的,合作,目前他们主要是对煤炭生意感兴趣,他们说我们没有商队,只能等着外地客商上门来求购,销量有限,若是合作,我们给他们让利几分,他们多是在外地做生意的,能大量收购我们煤炭运往别处,于我们而言是薄利多销。”
苏茗雪摸了摸下巴尖儿,觉得这个提议可行,但她还是征询了下杨之行的意见,“兄长觉得呢?这样可以吗?”
杨之行点了点头,“我觉得这是个好商机,即使我们有自己的商队,我们也可以和他们合作,多一个销路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苏茗雪笑道,“那便全由兄长做主吧!不过我们确实也应该组建一个自己的商队了,不能每回走商都向祁镖头家要人。”
杨之行赞同道,“我们自己有商队是要方便许多,明日和商会商谈好具体合作事宜我就准备再南下一趟,走一批云贝粉和煤炭,再备些粮食物资,还要买些春耕的新种和其他货物回来,你可有什么要我带的?”
苏茗雪道,“有的,我晚些时候给兄长列个清单,商队的人就先从今日来应征的劳工里选几个。”
算算日子,杨之行这趟恐怕赶不及在正月十五回来,晚上吟霜她们便准备了汤圆,提前给杨之行过上元节。
第二日,杨之行把与商会的煤炭合作和入会的事安排好,便带着苏茗雪安排的商队人选南下而去。
这几日还不断的有人来雪玉商行应征劳工,苏茗雪因为之后还要在荒漠地带种植沙羽树,也需要佃农耕种城北耕地,便把来应征的人都一一记录下来,答应之后有活计会给他们安排。
把矿地和云贝岩营地的劳工分配妥当,让每人做五日休两日,轮流上工,苏茗雪便让林一带着人往昆良雪山去了。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丹砂郡的上元节也会有灯会,虽是只摆了丰禾街一条街巷,看着也有些简陋,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卖灯笼、猜灯谜、卖假面的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还有舞狮队伍,只是那狮子不怎么威武,似是被舞了许多年。
能摆出这规模的灯会,已是身为郡守的朱有节最后的倔强。
过去几年在正月十五的日子,朱有节都会到丰禾街的灯会来与民同乐,但今年他却来不了了,因为府衙来了贵客,从皇城荆都来的督军大人就在今天到了丹砂郡。
朱有节早早地就叮嘱了府衙上下,见着督军大人一行人要规矩有礼,督军到来之时,阖府上下列队欢迎,给足了面子。
“吕大人,您的到来真是让我这小小府衙蓬荜生辉啊!”
朱有节满脸堆笑的向还在车座上的督军吕严道。
吕严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心腹宦臣之一,是伺候了圣上几十年的老人了,要不是这定远军督军之职太过要紧,又有圣上亲自下旨,他可不愿长途跋涉来这鸟不拉屎的北疆喝西北风。
吕严在随从的搀扶下了车,昂着头打量了一番丹砂郡的府衙,虽是年前朱有节已经找周泰把府衙修缮了一番,但在吕严眼中,这地方还是破旧的不成样子。
吕严拿鼻孔瞧着点头哈腰的朱有节,掐着一把尖嗓道,“朱大人,我今日先在你这府衙休憩一晚,明日再去定远军的大营。”
朱有节忙道,“下官早就安排好了府衙最上等的房间供大人休息,定让大人宾至如归。”
吕严随朱有节到了安排给他的房间,挑剔的眼神扫视了一圈,一挥手,让随从把床铺茶具等一应物件换成了自己带的。
朱有节也不恼,只弯腰笑着道自己招待不周。
收拾妥当又休息了一会儿,吕严喝着茶,道,“今儿是上元佳节,听说你这儿也有灯会,左右没什么事,便去灯会上瞧瞧吧。”
朱有节和吕严府衙出发来丰禾街的时候,苏茗雪也正拉着祁源、吟霜和刘存娣在逛灯会。
苏茗雪是第一次逛这个世界的灯会,虽是规模很小的简陋灯会,对她来说也很是新鲜了,她从街头逛到街尾,把所有能玩的都玩了个遍,把所有能吃的也都尝了个遍。
她拉着祁源停在卖假面的摊子前看着舞狮队把那瘦弱的狮子舞了一遍又一遍,祁源不知见识过荆都繁华盛景的侯府三小姐怎么会对这样的灯会如此有兴致,蹿前蹿后不知疲倦。
趁祁源不注意,苏茗雪随手拿起身后摊子上的一个白狼假面戴在了他头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从孔洞里露出的双眼,“帅气!”
祁源正要摘下假面,却见前头街上走来几个熟悉的身影,他停了动作,垂手静立在苏茗雪身侧。
吕严那无根之人独有的尖细嗓音在人群中很是突出,
“这不是安平侯家的三小姐吗?您怎么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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