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故人 (26)
    下灭掉绥廉,曹安觉得他这辈子,也就算没白活。
    门外听传国师到,曹公公轻甩拂尘,带屋内宫人悄然退下。
    这老规矩,但凡是在雨香阁当差的无一不晓。
    待门关紧,瑶姬将信撂在案上:“可有建议?”
    顾桢认真审视信的内容,同时将端来的桂花糕推至瑶姬手边,又为她那才半空的茶盏斟满。
    末了,他将信扔回,语气淡薄:“鬼话连篇。”
    “是人是鬼,总该到了见面的时候。”瑶姬眯起美眸,盯着那信:“能彻底杀死玄行的盅水,在他手上。”
    顾桢的长睫微颤,将唇角的苦涩抹去,化为淡淡笑意:“既如此,地点不如定在狻集岛如何?”
    瑶姬推推茶盏,让他沾着水在案桌画出此岛的地理位置。
    纤长白皙的食指优雅滑动,几道简单线条,便能让瑶姬看懂。
    此岛位于南海,距离与暮崇和靖炀相等,且离绥廉略远。
    两人仔细商讨须臾,暂时将地点定下,随后其他细节,还要同群臣一起商讨。
    将信贴身收好,瑶姬匆匆吃了两块糕点,正欲临朝议事,顾桢却忽然叫住了她。
    “听闻郎元终日在天牢喧闹,吵着要见你。”顾桢似不经意间才想起此事。
    瑶姬推开门,微微侧目,眸光无邪得近乎残忍:“郎元是谁?”
    静立须臾,顾桢迈步跟上。
    夕阳高悬,将瑶姬的倩影拉得纤长。
    顾桢走在她的影子中,负手而行。
    飞鸟慵懒歇在宫檐上,对云层下的过往同类悠闲长鸣。
    三日后,两王会面计划彻底敲定。
    又过七日,浩浩荡荡的军队来到港口,乘数十艘战船前往南海。
    ?????膳????骅 入海第四日, 无风,遂收帆放桨。
    十几排长桨随着响亮号子努力划行,巨硕船身以极缓的速度驶向狻集岛。
    南海气候要比靖炀所在地区炎热些, 明明快立冬,烈日却灼得人恨不得换上夏衫。
    可当夜幕降临,极寒海风却又疯狂撕扯守夜侍卫, 将厚重盔甲吹得冰冷无比,寒气透过层层防护, 直透心肺。
    短短几天,便有上百人病倒。
    好在随行御医尽心医治, 按顾桢提供的方子熬配汤药,最大程度减少了损失。
    当船终于抛锚靠岸, 前探士兵接连踏上狻集岛的乳白沙滩, 侦查地形,驻扎军营。
    待一切安排妥当, 瑶姬才在簇拥下登岛。
    此岛先前曾被某小国占据, 多年前因海底裂动, 骤然起浪将岛吞没数月。
    近时岛屿才重浮现世, 残骸不在,断壁仍存,岛内中心处, 仍矗立几座挂满海草与各式贝类的宫殿。
    幸而白昼烈日高悬, 围林木干,燃火煮饭并非难事。
    离港时各战船均储备充足物资,军士每日海钓亦可得获鱼虾贝鱿, 丰富膳食。
    说来有趣, 从前的靖炀锦衣玉器遍地, 安享太平,可士兵与朝臣的口腹之欲,竟没这几日劳碌行军来得满足畅快。
    全军修整完毕立即布控戒线,隐匿伏兵,瑶姬则在层层护卫下进入宫殿,静待暮崇王到来。
    八个时辰后,在清冷月色的皎光下,哨兵终于望见众多暮崇战船的踪影。
    瑶姬将手炉递还给曹公公,整肃服饰,腰间藏匕。
    不可在敌国君王面前显露弱态,亦不可不设防。
    纵然她曾兑换的预言卡明确表示,此次会面无兵戈之忧。
    可事无绝对。
    此番出行,瑶姬带走约半数军士,留给靖炀足够兵力。
    突狄擅长固守,非但因粮草充足,御敌策略亦十分精明。
    之所以在短时间内被靖炀攻占,除城防图泄露外,根结还在于大量领军倒戈,事半功倍地猛攻其防御弱处。
    如今两国并融,统称靖炀,在控防方面吸取经验,查缺补漏进行战术优化,将边境武装得愈发易守难攻。
    且有瑶姬用两种卡牌时常提防着,短时间内确无大碍。
    选择海上相见,兵行险招,最要紧的是要确保拿到暮崇国的盅水。
    世上能彻底杀死那怪物的武器,只此一种。
    两个时辰后,瑶姬终于等到了暮崇王。
    朝阳高升,海面豚跃鱼逐,偶有鸥鸟高鸣回荡苍穹。
    无论靖炀还是暮崇,昨夜皆无人入眠。
    * * *
    繁复寒暄不提,殿内两王对席遥坐,中间以瓷器玉盏相隔,确认无事,众侍卫方退出门外,严阵以待。
    若有异动,哪怕只是某一方突兀的咳声,两国侍卫皆会拔刀而入,血战难免。
    暮崇王贺牧图双眸狭长,细眉入鬓,静默时身态庄严,少动。
    宛如一尊雕琢精美的玉像,整日以雅乐清香供养,尊不可亵。
    瑶姬犹记得,昔日鹤乘万国宴上,诸王纷闹,唯此人寡语少言,隔岸观火。
    面对周琰刻意刁难,亦面色不改。
    且他头顶浮动的心动值,仅停留在10%。
    许久没看过主NPC的进度条,瑶姬微怔,方才记起在还有这档子事。
    从六国君王对她的初始心动值来看,即便按主线剧情走,贺牧图应该也是最难攻略的君王。
    贺牧图谈话单刀直入,经过多方情报确认,他已对瑶姬的占卜能力深信不疑。
    甚至未等她开口,便主动从袖中取出一红塞玉瓶,放置案上:“此乃盅水。”
    他语气平稳:“单凭暮崇之力,实难杀贼,还请靖炀王笑纳。”
    先前两国通信时,瑶姬早已提过盅水,且贺牧图知晓顾桢在她身旁,各种内情便不再赘述。
    瑶姬望着那药,忽然笑道:“暮崇王为何也称他为‘玄行’?”
    “此孽障本不该降生于世,纵血脉牵绊……”贺牧图谈及玄行时稍起波澜,平静面容亦有所紧绷。
    “知己知彼方能取胜,欲杀玄行,孤需知晓此人所有根底,还望暮崇王勿隐。”瑶姬将目光自玉瓶移开,凛然道。
    贺牧图长眉微动,思忖半晌,紧抿的唇才艰难开启。
    似乎单是谈论,便能招惹无尽晦气。
    * * *
    先王在世时,曾醉酒临幸过侍酒宫女,荒唐过后,太医依命立即为宫女去种。
    先皇后亦憎其狐媚惑主,将那宫女贬入辛者库做最低贱的苦力。
    谁料四月后,宫女竟怀象显露,管事嬷嬷未敢声张,偷将此事报与先皇后定夺。
    原本应被秘密处死的宫女,某日忽然从辛者库消失,被囚地室待产。
    待顺利诞下男婴,一碗毒酒却送她走上绝路。
    而这位暮崇国的第十六位王子,连存在亦未被生父知晓,刚足月便被太医以秘药浸泡身躯,连食用的稀粥中也掺进磨碎丹药。
    剂量随着孩童的年岁逐渐增强,屡次因药性过急至其险些丧命,经多番调制,情况终趋于稳定。
    饲养者自此子未开蒙时,便终日为他念兵计策论等书籍,更是时时向其灌输忠君报国的思想。
    故而,当幼子——既日后的玄行刚咿呀学语,吐出的第一个字,就是“忠”。
    忠君听命,不可有私人情感,不可贪图享乐,不可违令擅行……
    玄行的饭菜、沐浴及贴身香囊,皆有浓浓的药苦气味。
    每日除研读各项诗书外,还要刻习各家功法。
    晚膳后,固定要被双臂吊在梁上,经受各种拷打折磨,时辰亦虽年纪和体魄的变化不断延长。
    受过刑,立即泡药桶疗养,而后方可入睡。
    皮肉绽开再愈合,新伤盖旧痕,似炼铁般千锤百炼十余年,玄行对痛的忍耐力早已非常人。
    他天资聪颖,功课向来完成得出色,甚至连戒尺不离手的数位教习先生,都背地对其赞不决后。
    更重要的是,玄行对暮崇王室的忠心,也通过了多番考验。
    此乃百世难遇的天才,专属于王室的致命杀器。
    这项计划早已进行多时,可惜培养出的人才皆不堪重用。
    从幼子时期进行特训,也算是破釜沉舟的最终尝试。
    与玄行共被选中的婴孩,足有两千名之多。
    筛去被过量草药毒死者、资质愚钝完不成功课者、在每日拷打中身亡者、对王室心存异心伺机逃亡反杀者……
    历经十余载的培训和严格挑选,唯有玄行存活下来。
    先皇后对这个结果喜出望外,她原本只想借机折磨那贱人的儿子,未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事竟真能成!
    此后,玄行作为暮崇王室最隐秘的一把刀,做尽天下孽,手中血污哪分老孺。
    他是见不得天日的暗影,尽忠职守,无往不利。
    然而,在新王登基后三天,这把刀竟毫无预兆地将培育司尽屠,顺带掘了先王的坟。
    暮崇的噩梦由此开始。
    届时先皇后已贵为太后,纵百般防御,亦在被玄行折磨的第七日悬梁自缢。
    而新暮崇王贺牧图,则成了玄行新的戏耍目标。
    即便倾全国之力,玄行仍逍遥混世,入王城如履平地。
    暮崇王室几番派人拼死搏杀,除徒增血流外毫无效用。
    万幸的是,玄行似乎对篡位没兴趣,甚至还口口称贺牧图为兄长。
    即便他曾在金殿上,堂而皇之地将兄长的王服烧毁。
    贺牧图是玄行的乐子,整个暮崇亦是如此。
    * * *
    讲述过往时,贺牧图语态平稳,将如何用非人手段培育玄行说得很客观。
    末了,他抬眸看向瑶姬,认真道:“玄行毫无正常人的思维和心智,以屠杀为乐,折磨为趣,不论前因,他如今变成彻底的怪物乃不争事实。”
    见瑶姬沉默不语,他凝重强调:“寡人将暮崇机密和盘托出,只是想让您了解到事实:玄行绝无被感化的可能,绝无。”
    瑶姬出神地望着横隔两王席位的精美瓷器,忽然问道:“向来听话的玄行,为何突然谋逆?原因何在?”
    贺牧图没料到她竟关注这等细微小事,顿生不悦:“包藏祸心的畜生,怕是早生反意,不过是在时机行事罢了。”
    这个说法,瑶姬不敢苟同。
    玄行确是暮崇养成的怪物,他对个人生死极其麻木,此生只想寻乐觅敌。
    依瑶姬对他的了解,恐怕谋逆念头生出的瞬间,他便会切实付出行动。
    “如今揣测那疯子心迹已无意义,唯有两国联手将此人彻底铲除,天下方能太平。”贺牧图不愿再谈内由。
    瑶姬猜测,极大可能也是因暮崇王真的不知情。
    玄行的心思,倘若他不亲口说,谁能猜到……
    贺牧图谈及灭绥廉后的城池划分,他愿与瑶姬共分天下,止息兵戈。
    会面总共持续了两个时辰,待门再次打开时,瑶姬起身,命人接过那小小的玉瓶。
    兵贵神速,耽搁不得,接下来两国战船皆会驶往绥廉边境的“利客达”海湾,强攻庐菱城。
    当初郎元正是率军,由此突袭绥廉。
    合兵进攻的消息必然会走漏,但经由瑶姬多次推演后,发现还是此路线最为妥当。
    两国军士皆有序撤回各自战船,彼此约定保持飞鸟通信。
    当瑶姬在曹公公的搀扶下重登甲板时,她忽然生出丝惋惜。
    商讨的要事太多,占据了她多半精力。
    可关于顾桢的过往,瑶姬似乎仍一无所知。
    ?????膳???两? 行船至第三日, 瑶姬的提示卡显出问题:绥廉方已派出海军迎战。
    虽是预料中的事,但两国仍精神紧绷,按照靖炀的统一指挥调整队形, 准备好火.炮应敌。
    绥廉近海,本身海军作战靖炀就丰富,反观靖炀与暮崇军, 虽士兵身体素质过硬,可晕船情况仍时有发生。
    双方首次交锋发生在鹰踌区, 绥廉共有二十艘战船以炮.火猛攻,彼此各有伤亡。
    待对方火药耗尽, 便是接板短兵相见之时。
    此战对出征士气极为重要,许胜不许败, 因此除将郎元投至战场外, 顾桢亦率军出征。
    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作战,使用计谋收效甚微, 拼得是真刀真枪, 以及武力碾压。
    况且没玄行坐镇的绥廉军无甚可俱。
    纵然作战经验丰富, 终究还是抵不过联合两国的庞大战力。
    战斗至黄昏结束, 虏获近千名绥廉战俘,余者皆葬身海底。
    靖炀与暮崇瓜分物资的速度极快,稍作调整后, 船队继续前进。
    顾桢归来, 携有刚缴获的绥廉战略图,以及指挥官数名。
    瑶姬审问过后,用提示卡核对信息, 发现其误导性很强, 错误连连。
    这二十艘绥廉战船, 根本就是玄行抛给两国的毒饵。
    玄行作战,向来漠视将士性命。
    瑶姬以指点桌思量半晌,并未向外透露此信息。
    相同的情报,想必暮崇方也已获晓。
    夜间两艘王船通信,均对此寥寥数语,彼此隐去少部分信息,末尾共贺旗开得胜,其乐融融。
    汇报完当天事务,顾桢刚要离去,却忽被瑶姬叫住:“你的伤……”
    顾桢绑缠绷带的左臂渗出点点血渍,似乎受了较为严重的刀伤。
    “无妨。”顾桢捂住伤处,头略微低垂:“就是有点痛。”
    “还是多小心些,医人者不好自医,待会去找太医换药。”瑶姬没想到他会受伤,忍不住叮嘱两句。
    顾桢扬起唇角,低声应了句“好”,被长睫遮掩住的竹月色眸底,隐约浮现细碎的欢喜。
    起初瑶姬只以为这是意外,可在之后的战事中,顾桢居然每次都会带伤回来。
    而且随着战争激烈,他身上的伤也愈来愈严重,甚至让箭贯穿了腹部。
    瑶姬觉得有些不对劲,派人打听郎元的状况如何,得知其愈战愈勇,除每日饭量剧增外并无不妥。
    这就更奇怪了。
    按理说,顾桢与郎元均是个中高手,即便郎元更骁勇些,两人受伤的差距也不该如此大啊。
    莫非顾桢在她未察觉时受过内伤,一味隐忍才落此下场?
    瑶姬暂将政事放下,决定找顾桢聊聊,顺便看看他这些天积累的伤势究竟如何。
    她解开绷带,瞧见愈合缓慢的伤口不禁紧皱眉,唤来多位太医问询,顺手为他换上新药。
    顾桢笑得眉眼弯弯,认真将瑶姬为他做的每一个动作收进眼中,偶尔还会在她触碰伤口时,吃痛地轻哼两声。
    瑶姬:???
    是她的记忆出现偏差了么?
    这人之前受伤可是享受得很呐,怎么短短几日还能转了性?
    待顾桢离去,随船的孟太医却悄悄留下,向瑶姬禀告一件蹊跷事:方才她拆绷带时里面裹的药,并非太医署所开。
    瑶姬微怔,顾桢换药了?
    回忆起那家伙近日来的奇怪行举,她脑海中浮现出个令人无语的猜想。
    顾桢这是在她面前……装柔弱?
    如同淋湿的猫咪,在主人面前瑟瑟发抖嘤咛……
    瑶姬打了个寒战,摇头将奇怪画面挥开,继续沉溺在政务中。
    真是有那个大病。
    入睡前,瑶姬看着还算充盈的账户余额,决定兑换个三月后的预言卡,估算下这场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若一切顺利,她回家的日子应该就要到了。
    怀念下家中冰箱镇的可乐和还没追完的剧,瑶姬内心对家的期盼愈加渴望。
    虽无家人等候,但对于早已习惯独居的瑶姬来说,还是亲手打造的温馨小窝更舒适。
    卡牌在虚空中不停转动,却没显出任何画面。
    瑶姬躺在松软的被中,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她又要死了。
    死的次数一多,她整个人反而有种奇妙的麻木状态。
    左右也会复活,倒没什么可担心的。
    唯一要紧的是再次存档重来会耽搁不少时间,她可不想让回家之旅再拖延。
    “算了,现出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吧。”瑶姬略带倦意地打了个哈欠,强迫自己精神起来。
    毕竟即将出现的画面,有可能会带来很多重要信息。
    谁知闻听此言后,卡牌周身竟发生了轻微颤抖,似乎真出的某种故障般,在瑶姬揪心的注视下冒出一股白烟,晕倒般躺平了!
    瑶姬:???
    “系统!你这道具坏掉了啊!退钱!!”瑶姬深深有种垃圾游戏即将因运营不善停服倒闭的预感,前先主NPC出BUG不说,现在连道具都崩了。
    到底还能干不能干!
    被数落半晌的系统很快上线,但在查看过卡牌情况后,它竟一时有点语塞。
    【不是故障……无法预测……不同……非系统所能掌控……】
    瑶姬睡意全无,皱眉坐起身,心跳也随着那阵机械声蹦豆似的解释逐渐加快。
    “什么意思?用人类的语言跟我沟通!”
    随着一阵仿佛快要被烧坏般的轻微电流声,系统沉默良久后,终于缓缓开口。
    【死亡监测数据错误】
    “所以,到底是什么错误!”瑶姬拳头微硬,耐心所剩无几。
    究竟半晌也没法真正传达意图,系统又发出阵“噼啪”电击声后,似无奈般叹了口气。
    瑶姬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系统竟然也会叹气?
    【我带你亲自看看】
    * * *
    瑶姬再次睁开眼,天近黄昏,四周是陌生景色,似乎是哪座城池之上。
    她想看看别处风景,可头却无法转动,手脚亦是如此。
    无法驱动这具身体,她的灵魂被困住了。
    与此同时,自我意识逐渐消退,瑶姬的思维和情感逐渐同这身体融为一体。
    如同在梦中,对怪异现象毫无察觉,只依循着某种本能行动。
    强烈浓郁的悲伤自心底蔓延,瑶姬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视线才恍惚着自苍穹落向眼前。
    巨大砍痕自顾桢胸腔劈裂开,露出脆弱起伏的内脏。
    青竹长衫被血浇灌,生出朵朵朱花,以性命为养料大片绽放。
    顾桢本已不能动,瑶姬不知他怎还会有力气勾住自己的尾指。
    竹月色的双眸已无法聚焦转动,薄唇轻颤,他似有话想说。
    瑶姬凑近身。
    “别……忘了……我……”
    相勾的尾指微动,自唇角涌出的血沫太过汹涌,将他意图留给瑶姬的笑尽数淹没。
    瑶姬盯着他胸前摊开暴露在空中的血.肉,比起将他救活,倒更想让他残喘的生命快些流逝。
    别再痛了顾桢。
    够了,真的够了。
    他尾指的温度仍在,固执依恋着瑶姬。
    狰狞伤口汩汩冒出流不干的血,顾桢的心脏仍在搏动。
    瑶姬忽然生出强烈的逃离冲动,她不愿再看到这些,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好。
    忘掉他,忘掉所有的一切。
    可她的目光却犹如生根般,牢牢盯在濒死的顾桢,无法移开。
    深吸一口气,瑶姬勾住他的尾指,另一只手慢慢伸向他的脖颈。
    别再这么痛苦地活着了。
    解脱吧。
    求求你了。
    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在瑶姬即将扼住他时,一只脚抬起,用尽全力将顾桢的头颅踢走。
    尸首分离,那颗头以极快的速度翻滚着,直至撞到墙壁才停下。
    长发裹缠,将面容埋藏其中。
    瑶姬瘫坐着,呆呆望着顾桢的头,甚至连挺直脊背的力气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好累。
    “原来伤心是这般滋味……乖徒儿,多谢。”
    “按照约定,顾桢,我帮你杀了。”
    瑶姬感受头顶有沉甸甸的东西压来,玄行俯身蹲在她身侧,癫笑着将王冕亲手为她带上。
    “瑶姬,现在你是真正的六国之主了。”
    “恭喜啊,恭喜。”
    玄行身披破烂脏污的靖炀王服,右臂衣袖空荡荡的,半边脸被腐蚀烫毁,疤痕横生,宛如修罗,另一侧脸却仍像原本那般,俊美得近乎妖孽。
    那王服,是当日在靖炀天牢中,玄行趁乱带走的。
    瑶姬顶着王冕,神态摇晃着站起身。
    她能感应到,平时习惯随身携带的小花镜,此刻就在怀中。
    拿出它,对镜自照,说出通关密语,她就能回家了。
    真好。
    瑶姬昂起头,一步一步步履平稳走向城墙边缘。
    玄行淡黄色的瞳孔骤缩,却没阻止,只剩半边完好的唇角极端诡异扬起,恨不得将整张脸都撕裂。
    她自城上纵身跃下,耳边灌满呼啸风声,和玄行那绝望又崩溃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
    “瑶姬,你才是真正的疯子!哈哈哈哈……”
    瑶姬张开双臂,闭上了眼。
    * * *
    熟悉的船舱,熟悉的幔帐。
    瑶姬仍维持着先前的坐姿,几波巨浪袭来,拍打船身,退去又复返。
    沉浸的情感瞬间抽离,瑶姬的理智顷刻恢复。
    心跳如鼓擂,呼吸亦不顺畅,让她在近乎窒息的憋闷中重重咳着。
    胃里在翻滚,想吐却又吐不出,只能一味难受。
    她无法理解画面中自己的行为,也不想理解。
    不过系统为何会发生故障,她倒清楚了。
    是她自己选择了重来。
    ?????膳?駫??眊 瑶姬翻身下榻, 在船舱内来回踱步,心情久难平静。
    方才受那过于冲击的画面影响,她思绪大乱, 如今只觉莫名可笑。
    通关秘钥在手,她怎会为了顾桢甘愿放弃?
    大抵系统是真的故障了,才会显出那般荒谬画面……
    瑶姬命人打来冷水, 洗漱静神后,心中有了定论。
    不管狗系统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都不会如愿。
    六国主位是她的,任何幻境都无法阻挡!
    * * *
    战火再起, 当顾桢仍旧带伤回归,得到的却是瑶姬的冷待。
    她不再询问他的伤势, 甚至连眼都未抬, 听完战果汇报后便让其退下。
    顾桢静立良久,默然离开。
    瑶姬批阅奏折的朱笔微顿, 继续将“阅”字写完。
    不知从何时开始, 顾桢似乎陷入种思维怪圈, 认为受伤越重, 越能得到她的关注。
    这种诡异想法在战场上与寻短见无异,还会压制自身实力,导致战线拉长。
    必须让他改过来!
    然而, 事态并未按她预料那般顺利发展。
    顾桢陷入牛角尖, 每次归来必血染衣衫。
    直至这次伤及筋骨,无法站立,只得让士兵抬回。
    瑶姬终于忍不住, 怒摔茶盏前去寻他。
    “顾桢!你怎的这般不中用!”未等他开口, 瑶姬便厉声斥道。
    她看见他眸中刚燃起的欣喜与期待瞬间零落, 却仍视若无物。
    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来。
    系统带她领略的画面,近日愈发在她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若让顾桢肆意行事,半点不知爱惜身体,日后,他会不会受到那般撕裂胸腔的重伤也未可知。
    “敬畏生命”四个字,这笨蛋就是学不会!
    “抱歉……”顾桢垂下眸,低声说道。
    他对瑶姬的怒火很敏感,用手撑着身体想从担架上下来,可能是动作太大,浸出的血反而更多。
    顾桢下意识用手捂住伤口,薄唇内疚抿紧。
    她已经厌了他这幅模样,不能再惹她烦闷……
    瑶姬手指微动,险些去搀扶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抑制住这种冲动。
    “记住,今后必须完好无损地从战场上回来,否则就别来见孤!”瑶姬努力让声音充满威严。
    她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臣……牢记。”顾桢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
    瑶姬挥袖,咬着唇狠心离去。
    笨蛋!
    * * *
    绥廉海军的作战能力,比瑶姬预想中还要棘手。
    迎战的战船源源不断自远方驶来,没等靠近“利客达”海湾,靖炀与暮崇便各损失近十条船。
    重臣商议半天后得出结论,双方硬战必有牺牲,这是避免不了的。
    如今要思虑的,是如何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瑶姬看着尚有富裕的账户余额,思虑良久还是决定兑换一张提示卡。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把行动点数浪费在这类卡牌上面。
    每次系统都会借此给她留下或大或小的坑,一朝不慎甚至会有性命之危。
    卡牌转动片刻后,忽然显出一罐半臂大小的琉璃方瓶,瓶内装满土黄色的小东西,挤挤挨挨,表面又数枚铁刺。
    瑶姬仔细打量半晌,依稀辨认出这似乎是铁蒺藜。
    此物乃军用障碍物,通常在陆战过程中洒在地上使用,刺人扎马均有奇效。
    可眼下是海上作战,要这东西有何用?
    更何况,这铁蒺藜比常见的种类要小很多,每枚只有半指大,又能有多少杀伤力?
    瑶姬沉思片刻,命人取来纸笔,将卡牌上的东西复原画出,未曾遗漏任何细节。
    再次召开朝会时,她将此图展出,递给众臣传阅,看能否得到什么新的线索。
    “铁蒺藜?这东西有甚稀罕?”
    “颜色不大对呀,没见过,表层好像涂了什么粉.末……”
    “会不会是某种特殊暗器呢?”
    群臣一筹莫展,正七嘴八舌议论着,唯李玉端详片刻后,忽瞪大双眼:“等、等下,这不是火蒺藜吗?”
    此言一出,船舱内立即寂静下来。
    众人互相递着眼色,各个欲言又止,更有甚者对李玉低声询问:“可火蒺藜的事,是传言吧……”
    瑶姬揉着发痛眉心,挥手止住争议,让李玉将所知情况细细禀告。
    相传三百年前,绥廉曾研制出“火蒺藜”这种武器,表层涂沾易燃粉.末,数十枚由炮.筒发射,在弹出瞬间即会变成或燃烧的火团。
    待击到敌船时,火蒺藜又与普通炮.弹不同,会形成散.射状态,非但穿透力强,还能更大面积击毁船体。
    且此物一旦燃烧,极难用水熄灭,即便落入海中,仍能旺燃两个时辰。
    绥廉凭借火蒺藜称霸海面,一次出战,却因某艘战船炮.手操作失误,致使船身起火,后祸连同阵船只,将整整二十艘船付之一炬。
    这是场极为惨痛的教训,绥廉痛定思痛,决定将所有火蒺藜销毁,永不再用此恶魔之物。
    而后,绥廉实力大减,不久便被鹤乘铁骑踏平,败为附属国。
    自此世界上再无火蒺藜,甚至连制作方式都已失传。
    听完李玉讲述,瑶姬若有所思。
    照目前情况来看,想在极短时间内寻到火蒺藜的制作方法,并将其大量产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况且绥廉方若有此宝,应早就用了才对,也不至于鏖战这么久。
    那提示卡显出此物究竟是何用意……
    “尔等可知,三百年前绥廉船队沉落在哪片海域?”瑶姬皱着眉试探问道。
    她心中有个猜想,但太过荒谬,不知是否能成。
    群臣面面相觑,认真研究半晌后,终于敲定靠谱地点:应在西方的朵蛮海域,快舟行驶一个时辰便可到达。
    不过具体的下沉位置没办法确定。
    李玉观察着瑶姬的神色,试探问道:“或许那二十多艘沉船中,还会残有未毁的火蒺藜,陛下可是想派人去寻?”
    “哎呀,都过去三百年了,这怎么可能?”
    “据传当时海面被烈焰灼得一片沸腾,连船都毁了,那东西岂能存留?”
    “再者说,即便能寻到零星的火蒺藜,恐怕也早被浸泡得不能再用……”
    瑶姬抬眉,否定了这个说法:“未必,火蒺藜皆用琉璃方罐保管,且封口严密,在亲眼瞧见前,情况如何不可断言。”
    群臣哑然。
    他们这位陛下,还真想去找啊!
    * * *
    先遣部队于次日清晨出发,经过彻夜整备,四艘快舟共有二十名潜水高手搭乘。
    此行只探虚实,众人原本没报多少希望,谁料四个时辰后,这些人竟带来个令人意外的消息:沉船真的找到了!
    可安全归来者仅有十二名,其余兵士皆折于海底。
    除海草数量众多,缠身难行外,有种怪鱼亦差点将他们全体剿灭。
    此鱼一寸长短,通体深蓝,唯纱状散尾呈白色,鳞片坚硬,齿利凶残,喜好成群结队出没觅食。
    归来士兵身上均多处有伤,甚至深可见骨。
    据领队汇报,他们遇上的鱼群或许并非全部,只是少数散游者。
    幸好沉船不是它们的固定巢穴,不过感知到海流异常后偶然过来巡视罢了。
    据悉,这些怪鱼对鲜血的味道也极其敏感,甚至会以某种未察方式召唤更多同伴。
    李玉等臣听得心惊肉跳,头皮阵阵发麻,顿时消了再派人去探的念头。
    连沉船内部都未能探明,便遇上这等恶鱼。
    再强行搜索,天晓得还要折损多少兵士。
    然亦有朝臣认为不应轻易放弃火蒺藜,毕竟那是陛下占卜得来的圣谕,没准真是引导海战获胜的关键所在。
    众说纷纭,不欢而散。
    * * *
    “你可曾听闻过这种怪鱼?”回到寝舱内,瑶姬即刻召见了顾桢。
    毕竟他见识比常人广些,还喜爱研究奇毒怪草,没准能有对策。
    顾桢问过那鱼的游动形态,及腮尾等关键部位,事无巨细。
    略微思索后,还当真给出了答案:“此鱼名唤‘肆鲳’,生性凶残,喜食成群攻击庞大鱼虾,鳞会在夜间发光,故而亦有‘海底萤虫’的名号。”
    “可有办法克制?”瑶姬追问道。
    “据史料记载,此鱼增厌驱虫药液,若能将其撒入海中,应可短期避祸。”顾桢唇角轻扬:“恰好,臣会研制此药。”
    瑶姬喜出望外,她探身将膊肘压在岸上,无意间缩短与他的距离,继续向他追问制药的时间和所能产出的最大剂量。
    出海前,太医署曾储备大量草药,可海流巨散,即便撒药,估摸也很难维持效果。
    顾桢有问必答,来见瑶姬前,他特意熏过香,将身上的草药及血味彻底掩盖。
    旧伤尚未彻底痊愈,仍在治疗。
    他知道瑶姬不喜,甚至在她靠近时,悄然后退两步。
    再等等,他的伤便都能养好了。
    自从顾桢不再刻意受伤,瑶姬对他的冷淡态度也有所转变。
    如今,她肯密召他入舱内议事,着实让顾桢欢喜得很。
    只要瑶姬不再厌他就好。
    见她对火蒺藜这般在意,顾桢弯起眉眼,主动请缨:“待药液研好,可否让臣亲去……”
    “不可。”瑶姬极快回绝,他伤还没养好,再泡海水里受渍,和受刑有什么两样。
    况且沉船内的状况尚未探明,火蒺藜又极其危险,怎么想此行都困难重重。
    顾桢未料到瑶姬会如此坚决反对,便顺着她的心意,不再提此事。
    夜间,炉内汤药沸腾,忙碌完手边事的顾桢欲去甲板透气,忽听守夜侍卫在闲聊。
    明日探船,瑶姬派了郎元随行。
    顾桢如双足生根,定在原地,心猛然下沉。
    ?????膳???铦? 有太医署的人帮忙, 顾桢药液研制速度异常快,仅一晚便制出整整三十瓶。
    用过早膳后,共有十二艘快舟前往朵蛮海域, 吸取昨日经验,多番探查海底无怪鱼踪影,打捞部队才携药液下海。
    郎元亦在其中。
    瑶姬心神不宁地等打捞队的消息, 如今她账户中的行动点数所剩无几,需得省着用。
    待两国军士真正踏入绥廉境内, 战况必会更加焦灼。
    在无数人翘首期盼中,打捞队忙碌到申时才归来。
    此番并非毫无收获, 足足带回二十罐火蒺藜,模样与瑶姬预见的并无二般。
    着人朝远处石礁试投少许, 橘红色火焰顿时化作满天星, 以极其强大的破坏力将礁岩彻底击碎。
    居然还能用!
    靖炀军士惊喜之余,发现那火浮海不灭, 霎时间背后又生出凉意。
    三百年前绥廉遭受的灭顶之灾, 越过遥远岁月以缩小的形态重现眼前。
    望着船上剩余的那些罐恶魔之物, 众人皆陷入沉思。
    太危险了。
    火蒺藜绝不可落入暮崇之手。
    贺牧图此人阴险多诈, 会不会称混战时用此物偷袭盟军,实难保证。
    这样一来,这份危险便只能由靖炀独自承担。
    瑶姬亲自清点火蒺藜的数量, 算来算去总觉得还是太少。
    想彻底击垮绥廉战船, 光靠这些,恐怕还不足以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领队汇报,这已是他们能带出的最多数量。
    纵然下潜的士兵们再小心, 还是遭了不少暗算。
    沉船内有机关。
    稍微移动某块破碎甲板, 或是扯掉看似无用的缆绳, 都会遭到细索攻击。
    此索锋利无比,略挨上些就割得人皮开肉绽。
    而融进海水的血腥味,则会在极短时间内遭来肆鲳。
    所幸有那药液护体,此次未有亡者,可众人伤情着实不容乐观。
    尤其眼下天色渐晚,船内凶险境况更难探明,就算要去,也得等到天明再议。
    据领队粗略估计,二十多艘沉船内起码还有近百罐火蒺藜,想要完全打捞,恐怕得费不少时日。
    更要命的是,沉船位置极深,军内水性最佳者,此行几乎伤了大半。
    算上这些折损,下次打捞恐怕连二十罐都弄不回来。
    即便再保守估计,也难以将所有火蒺藜带回。
    瑶姬皱眉,叫来密切监控绥廉战船动向的探兵,发现其未有异动迹象。
    但从以往开战的规律来看,恐怕三日后会再度来扰。
    更令人担忧的是,在打捞队回返时,曾遇到了暮崇方的巡视小舟。
    虽然火蒺藜有油布盖着并未被察觉,可兵士们身上严重的伤,还是引起了对方警觉。
    照目前状况来看,暮崇发现火蒺藜的秘密只是早晚而已,等他们也摸到沉船地点,事情将会变得更加棘手。
    听完领队的汇报,瑶姬陷入久久沉默中。
    刚才太医署的人也传来不好的消息:制作药液的草药不够了。
    满打满算,他们也只能再制出十瓶来。
    瑶姬本想随便寻个由头向暮崇借,可如今,这计划也不得不打消。
    真是愈发难缠了。
    * * *
    “如何?人醒过来了么?”
    “哈,能活着就不错了!他娘的像不要命似的,次次都冲最前头,丫水性还不好……”
    “这小子也够痴心,听说不知让谁给忽悠了,以为捞满百罐火蒺藜,陛下就愿见他。”
    “噗,都活成什么鬼样子了,还想吃天鹅肉呢?哈哈哈……”
    守在郎元舱外的几名侍卫互相递饼充饥,顺便闲谈屋里那位。
    虎萧人向来水性不好,郎元虽会些,但照比同行的靖炀军士,还是差。
    就为着领军的一句戏言,搜寻每艘沉船郎元都要抢在前头。
    那些锋利细索,有多半都割在了他的身上。
    也得亏有郎元在前面扛着,兵士们才能险险取出二十罐的战果。
    直到这厮精力用尽,晕死海底,打捞活动才被迫终止。
    兵士们都晓得郎元恢复能力惊人,再养养没准还能用,便顺手将他带了回来。
    可惜领队在向陛下汇报时,压根儿就没提过他半句,将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讨赏。
    把郎元这傻子蒙在鼓里,还哄他做春秋大梦呢。
    正聊得畅快,其中一人忽然将饼从口中拽下,藏在袖中俯身行礼:“见过国师大人。”
    其余侍卫也有些不自在,国师走路向来没声,像鬼似的,也不知方才的戏言被听去多少。
    “国师可是来看那厮的?”侍卫尴尬笑着,刚想为他开舱门,顾桢却摇头:“不必。”
    言罢,转身离去。
    侍卫们无不纳闷,郎元的囚舱偏僻,就算闲逛也不该逛到这儿啊。
    真是个怪人。
    望着天边层层晕染开的晚霞,顾桢正扶栏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咳。
    李玉负手站在他身边,简单寒暄后,也跟着看景,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哎,火蒺藜太棘手,陛下忧得愁眉不展,方才连晚膳都没动。”李玉揉揉额头,忍不住连声叹息:“看郎元那模样,明天怕是也没法下海了。”
    顾桢眸光冷漠,下颌微微抬起。
    “说实在的,放眼整个靖炀,陛下还是最器重他啊,不然怎么每次危险任务,只放心让他去……”
    “哎,郎元当初要是肯好好的,说不定早就……”
    顾桢转过身,面向李玉:“你寻我究竟何时,但说无妨。”
    李玉唇角挂着的笑骤然凝固,他紧张得喉咙滚动,没敢看顾桢,仍望着波澜起伏的海面。
    良久后,才声音苦涩道:“此事不可再拖了。”
    李玉扶栏的手紧缩,指关节因过于用力而发白,待终于鼓足所有勇气,他近乎恳切地看向顾桢:“就算是为了陛下。”
    云霞翻滚,吞卷红日,将暖意尽藏,只留给这片海域相隔后的少许余温。
    * * *
    因处理政事乏累,瑶姬睡得比往常要早。
    思维漂浮混沌,舱外似乎传来某种响动,将瑶姬吵醒。
    近来,瑶姬总是睡不安稳,极易惊醒,算是被绥廉方的多次夜袭后留下的习惯。
    “何事吵闹?”瑶姬欠身问道。
    “回陛下,是、是打捞队。”宫女难抑兴奋回道,她才刚从外头打探消息回来。
    睡意消散,瑶姬穿好外服亲自去看,只见甲板不知何时,竟摆满了琉璃方罐!
    罐身湿滑,许多士兵正小心翼翼用布擦拭,李玉指挥着宫人搬抬清数,满脸喜色。
    “陛下!您瞧,全回来了!”领队率先瞧见瑶姬,立即激动报道。
    瑶姬有些发懵:“这……”
    “臣数过,足足一百零九罐呐!”李玉手上拿着纸笔记录,为跑过来呈给瑶姬看,还险些被甲板上的海水滑倒。
    “沉船内还有最后几罐,正在继续捞,估摸过会儿就全回来了!”领队笑得合不拢嘴,其余士兵亦精神亢奋,犹如刚打了场胜仗。
    受到现场热烈气氛感染,瑶姬也开心起来,她望着那一罐罐火蒺藜,忽觉异样:“奇怪,尔等为何要在夜间打捞?”
    况且这数量比白天多了岂止一倍,究竟是如何……
    偶然瞥见李玉神色略有些不自在,瑶姬敛去笑容,将他叫住:“李卿?”
    李玉身体瞬间僵硬,肩膀微微塌垂,很沮丧没能落跑。
    “负责此次打捞者是谁?”瑶姬愈发觉得不对劲儿,话刚出口,美眸忽然瞪大:“顾桢呢?”
    正在欢笑的打捞队士兵顿时静下来,似乎听见什么不可被提起的禁忌,各个不再言语,继续忙活手头工作。
    领队察觉出氛围不对,在瑶姬问责前,忙慌乱地朝李玉看去。
    李玉:……
    知道躲不过,李玉为难地对瑶姬吐了实话:“确是国师带队,但陛下放心,国师临行前带上了全部药液,想来应该无事……”
    正说着,最后一艘快舟远远划来,众人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下。
    瑶姬在众人护卫下靠近栏杆,因怕暴露行踪,快舟未敢燃灯烛,黑乎乎的小舟随着浪涌空起又猛然落下,惊险万分。
    船上负责接应者忙抛下缆绳,很快,整整八罐火蒺藜被接连运至。
    可直到最后一名身材瘦小的士兵爬上来,都未见顾桢身影。
    “顾桢呢?”瑶姬只觉得嗓子有些发紧。
    小兵没想到陛下竟会亲自问他,顿时吓得连话都不会说,支吾半天才挤出句:“国师大人他……回不来了!”
    * * *
    “陛下、陛下三思啊,就算要派人去寻,吩咐一声便可,何苦亲往……”李玉的唠叨在瑶姬登上快舟那刻戛然而止。
    瑶姬若真打定主意,他又几时劝动过。
    无奈跺跺脚,李玉喊住撑船领队,补上最后一个空位。
    主战船若轻动,必引来暮崇的窥探和怀疑,届时恐惹更大麻烦。
    为保国君安全,侍卫们只能临时动用所有快舟,护着她一同前往朵蛮海域。
    此刻夜深,多数朝臣酣睡正香,压根儿不得知此事,故而瑶姬在极短时间内便出发了。
    临行时,太医们满头大汗捧来三瓶药,千咛叮万嘱咐定要用在紧要关头,切勿浪费,同时泪眼婆娑祈愿国君能平安归来。
    这真是最后最后的药液了。
    ?????膳???愦铊 顾桢费力爬上那块巨大礁石时, 已耗空所有气力。
    他四肢俱有不浅的伤口,左脸亦被细索划出两道痕。
    血水浸泡在海中,疯狂激惹肆鲳的旺盛食欲。
    直至如今, 他仍能听到那群小东西孜孜不倦啃食坚硬礁石的咔咔声响。
    不久前,他将沉船内最后一罐火蒺藜冒险仍给打捞队,便头也不回向相反处游开, 身后紧随一群张牙舞爪的肆鲳。
    带来的十瓶药液早已用光,顾桢又向周身撒过许多其他毒液, 这才勉强撑到现在。
    而打捞队瞧见他的最后一幕,正是在月光下, 跳跃争游的蓝色恶魔扑食他的场景。
    顾桢用手遮挡住月光,他所有伤口都已被海水浸得发白, 再流不出血来。
    在瑶姬心中, 他恐怕已成死人了吧。
    想到此处,顾桢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与底部不肯放弃的啃咬声交织一起, 在空旷海域飘荡。
    栖在旁边礁石的几只海鸟歪头打量他须臾, 振翅飞走。
    怪人。
    顾桢忽然觉得这样挺好。
    瑶姬说过, 她不需要无用的废物,更不喜欢从战场负伤而归的人。
    若让她失望,他会变成另一个郎元吗?
    顾桢清楚, 若有一日瑶姬柔声细语哄他戴上另一形式环箍, 他是无法拒绝的。
    或许,他现在郎元亦无区别呢?
    无论如何,玄行死亡的瞬间, 他与郎元在瑶姬心中, 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比起苦熬到那时, 他倒情愿现在死去。
    起码此刻,瑶姬还是需要他的。
    顾桢的胳膊无力垂下,令下方肆鲳垂涎三尺,泛着蓝色幽光,纷纷跃出海面。
    它们张开尖锐密齿,期盼能将这难得的美味拉入海底,尽情吞噬。
    寒风自海的另一边呼啸而来,携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
    凉白月光平等而无慈悲地洒落在他与肆鲳身上,须臾后,老天又为这片蓝黑色的海,添了些新的点缀。
    朵蛮海域无声降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 * *
    顾桢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耳边隐约听见些喧闹声。
    起初还以为是浪拍礁石,但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模糊字句也逐渐清晰起来。
    “国师大人!”
    “大人,您在哪儿?”
    “快看那边礁石,好像躺着一个人!”
    顾桢迷茫睁开眼,恰巧有飞雪飘进眸中,丝丝凉意将他游离的意识缓慢拉回。
    他用手去蹭,长睫在寒夜凝成的霜随着手背的温度化为冰水,顺着脸颊流淌,最终隐入发中。
    “天呐,真是国师大人!快快,快去救!”
    不远处的喧哗愈发强烈,顾桢用手撑起单薄身体,瞧见那随浪摇曳而来的众多小舟,如梦似幻般不真实。
    聚拢礁底的那群肆鲳早已不见踪影,不知是憎厌雪的寒度,还是败给了礁石的坚度。
    船只在长浆的快速划动下终于靠礁,三名士兵将顾桢抬上快舟,被他身体的冰冷震惊,实难相信他竟然还活着。
    很真实的梦境。
    顾桢躺在摇晃的小舟上,感觉有人在往他身上盖避寒衣物。
    可惜他被冻得太僵,四肢早已失去知觉,甚至连衣物的重量都感受不到。
    周围人杂乱地说着什么,顾桢无心辨认,他只好奇自己临死前,为何会出现这种幻觉。
    片刻后,船只相抵,人员移动使得舟身更加倾摆,好在这种情况能迅速稳住。
    “顾桢?快醒醒,顾桢!”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桢闭上眼,笑着扬起唇角。
    他总算知道这梦境为何而生了。
    “快,快往回划,夜间风浪大,快舟太险,务必要保证陛下安全!”李玉急急催促浆手,舟身调转后再次驶动。
    一股温热的液体忽然灌进他口中,顾桢被其辛烈呛得猛咳几声,豁然睁开眼。
    皎白月光下,瑶姬探身观察他的反应,见有效果,忙扶着顾桢的头,再次给他灌酒。
    “醒醒!别睡,给我撑住!”瑶姬语气中发着狠,好像在气他,又似乎是在为旁的事动怒。
    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部,缓慢切实地为他冻僵的身体驱散寒意。
    顾桢的吞咽动作逐渐加快,当喝完最后一滴酒,他强撑着坐起身,定定凝视眼前的瑶姬。
    “感觉如何?可好些了?”瑶姬伸手去探他的前额。
    顾桢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侧着头,清冷眸中满是疑惑。
    真的是瑶姬。
    她来救他了。
    在这深夜,乘着简陋快舟,率众赶来这片危险至极的海域。
    为何?
    是因为……在意吗?
    顾桢喉咙滚动,一股奇妙感觉蔓延上心尖,弄得他浑身酥麻无比,却又有种难言的酸楚感。
    他捂住胸口,发觉那里并未受伤。
    许是四周起了雾,他似乎从瑶姬望向他的眸中,看出了某种类似“疼惜”的情愫。
    忽然,一簇微弱的、连书卷翻动时带起的风,都会将其无情吹灭的光,自顾桢心中悄然点亮。
    她对他的在意,可不可以与玄行无关?
    “不好,起浪了!”
    “你们几个,快扶陛下站稳些!”
    “糟糕糟糕,那是……”
    “天呐!快划!!”
    快舟忽被巨浪猛然抛向虚空,接着狠狠砸落,将船上人毫不留情甩入海中。
    * * *
    瑶姬有霞液丹护体,不会被水淹呛到,可饶是如此,她仍受到不小惊吓。
    海水比她想象中更冰冷刺骨,周围乱糟糟的一片,她才刚浮出水面,却再次被高浪卷回。
    如此折腾个三、四番,瑶姬总算抓住一艘未翻的快舟,艰难爬上去。
    华服因浸水变得沉重无比,险些将她重新拖回海里。
    瑶姬快速稳定心神,方才那巨浪来势汹涌,此刻已翻滚着朝远方驰去。
    与她同行护驾的快舟被浪冲得七零八落,无一幸免。
    好在那些兵士水性都不错,一个个接连冒头,咳呛着互相拉扯,重回舟上。
    连李玉这种半吊子,都脸色惨白捡了条命。
    他很聪明,临翻船时牢牢抱住领队,死也不撒手,同时用尽全力憋气,总算渡过了这场劫难。
    “陛、咳咳,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还望恕罪!”
    众兵士不敢剧烈磕头,生怕动作略剧烈些,会再将快舟弄翻,只得痛哭请罪。
    “快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李玉冻得直哆嗦,身上湿衣穿也不是,脱也不是,只得颤着牙关惊恐催道。
    瑶姬定住身形,在最边缘的一艘快舟上看见顾桢的身影后,顿时心安不少:“返航!”
    数十支船浆一齐卖力,可没划出多远,兵士皆变了脸色。
    星星点点的蓝光不知从何处涌出,逐渐将没艘快舟包围。
    “不好,是肆鲳!”
    “快把它们打散,那东西齿利至极,木板舟根本经不起嗑多久!”
    “赶紧划!冲出去!被它们围住就死定了!”
    数十艘快舟顿时响起船桨击打海面的“啪啪”声,然此举效果不佳。
    围绕舟身的蓝色幽光越来越多,意外寻到大餐的肆鲳激烈游动身躯,将更多同伴引来,共同狩猎这些棘手的猎物。
    瑶姬握紧袖中的三瓶药液,这是临行前太医们给她的最后法宝。
    此处与主战船还有不少距离,需得好好计划使用量才行……
    她正思忖着对策,忽见远处快舟上的顾桢不知何时捡了把匕首,正毫不留情地割着自己的双臂。
    强烈的不祥感瞬间摄住瑶姬全身,她知道顾桢想做什么,可未等开口让兵士将他拦住,顾桢便纵身翻入海中。
    悄无声息,毫不犹豫。
    * * *
    顾桢不知握着那把匕首还有何用,水下阻力极大,就算能砍中几尾肆鲳,又能挣扎多久?
    况且,他也没想过生还。
    思及此处,顾桢松开手,平摊双臂,让从伤口流出的血液,更大面积散去。
    他在下沉,月光与舟底在水光波动中逐渐变形,如海市蜃楼,不再清晰。
    那群嗜血的小恶魔几乎在顾桢坠海的同时就发现了他,各个卖力摆动尾鳍,争先冲向他张开利齿。
    一阵又一阵剧痛传来,肆鲳身形极小,咬下猎物的一块血肉便会暂时游到旁边吞噬。
    待彻底咽入腹中,才会回来继续撕咬。
    细密的痛从身体各处传来,接连不休,势要将他啃食殆尽。
    顾桢尽量放松,不让肌肉紧绷。
    血流得快些,再快些才好。
    离瑶姬的小舟远些,再远些。
    如今,他这副残破身躯能为她做的,仅此而已。
    随着肺部存留的气大量消耗,顾桢的意识逐渐陷入昏沉。
    忽然,致命撕咬停下了。
    紧接着,顾桢感觉有谁环住他的腰身,阻止他继续坠入黑色的无底深渊。
    他的唇传来某种柔.软触感,新的气流源源涌入体内,强行将他消沉的意识重新唤回。
    顾桢抬眸,瞧了眼努力为他渡气的瑶姬,再度闭目,用尽全力揽住她的秀发,自私地将吻变得缠绵。
    比起能救命的气息输送,他更需要这个。
    只需要这个。
    瑶姬金纹繁复的华服在水中蹁跹起舞,如灵动帷幔般将顾桢缠绕其中。
    在三瓶药液的效力下,数百只肆鲳如同被瞧不见的屏障拦住,冲不到二人身边,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唯有一圈圈绕着他们游动。
    幽蓝色磷光闪烁,白纱散尾优雅摆动,在蓝与白形成的致命漩涡中,瑶姬与顾桢抱紧彼此,冲向海面。
    破水而出的瞬间,世界原本消失的声音再度聚拢。
    兵卒激烈喊叫着,无数长桨拍凶狠拍打水面,熊熊燃烧的火把不停挥舞,将充满恶意的肆鲳从两人身边逼退。
    瑶姬擦去脸上海水,发现火把是援军带来的。
    李玉挂着哭痕,跪在舟边向她伸出手,其余士兵亦是如此。
    海面散去浓雾,雪已停,层云隐约被即将出现的朝阳晕成绯色。
    星辰仍在,难得闪烁出极亮的光,俯瞰众生。
    在星光、火光和海底荧光的环绕中,瑶姬与顾桢再次靠近彼此,激烈拥吻。
    ?????膳???褨篊 陛下亲去朵蛮海域之事哪能瞒得住, 那些在梦中被惊醒的朝臣险些吓破了胆,当下亲率战船前去迎接。
    未料匆忙赶到时,陛下已跳入海中, 生死未卜。
    好在苍天保佑,连国师大人都救下了。
    只是……
    群臣面面相觑,羞臊着别开脸, 不敢再看。
    他们这位陛下,行事果真大胆出人意料啊……
    罢了罢了, 家事难管,能活着回来就行!
    * * *
    得到上百罐火蒺藜的靖炀稍做修整后, 立即修书暮崇,齐向绥廉攻进。
    自从海战打响以来, 这还是两国联军首次主动出击。
    贺牧图显然也得到瑶姬前往过朵蛮海域的消息, 在信中略提数语问安,以关切之态探听事情经过。
    还未等来回信, 无数枚燃烧成团的火球, 已投射中绥廉战船。
    靖炀方只用两艘载满火蒺藜的船进攻, 其余皆在稍远后方以普通炮.弹支援。
    毕竟那东西危险至极, 稍有不慎便会牵连整个船队。
    前车之鉴,更需慎重。
    绥廉船队显然没料到,靖炀竟会一夜间“变”出这等杀伤力强大的武器, 被痛揍得措手不及, 一时乱了阵脚。
    更要命的是,那沾在船上的火压根儿就扑不灭,浮在海面上强烈而持续地灼烧着船只, 刹那间便将其变为烧热的汤锅。
    众兵士哪儿还有恋战的心思, 纷纷弃船逃生, 动作稍慢些的,只能在无情烈焰中化为骨销亡魂。
    暮崇方显然被这修罗般的场面吓傻了,甚至急忙调转船头,飞速离开所有靖炀战船的射程范围内。
    两个时辰后,火蒺藜失去效用,海面亦恢复平静,残船早已被浪潮吞没,彻底消失。
    如同一切都没发生过。
    瑶姬并未修信向贺牧图解释,命靖炀船只先行驶向“利客达”海湾,迅速登陆。
    暮崇船队始终与靖炀保持安全距离,连选择靠岸的方位都万分谨慎。
    直到双方军士踩上熟悉的陆地,心中才真正踏实下来。
    根据瑶姬兑换的提示卡估计,此番水军几乎出动了绥廉近大半兵力。
    制霸海面,其锐气已挫,接下来只需长.驱直.入即可。
    前方捷报连连,没有火蒺藜的顾虑,暮崇兵马亦与靖炀汇合在一处,各举王旗,朝绥廉的都城杀去。
    一切本进行顺当,可就在此时,瑶姬却忽然提出要与贺牧图再次会面的请求。
    营帐驻扎,当夜戌时,两王共聚,商讨攻伐绥廉的紧要大事。
    * * *
    “实不相瞒,孤的占卜能力已达极限,接下来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还得靠暮崇王相助才行。”落座后,瑶姬开门见山道。
    贺牧图举樽的手一顿,长眉错愕上挑:“极限?”
    有关瑶姬占卜神术的情报,暮崇方探听不少,其中最令人困惑的,便是其时有时无的不稳定性。
    如今想来,此技或许需达成某种苛刻条件,才可施展。
    海战大捷,将暮崇方原本预估要持续数月的战线急剧缩短,便是瑶姬出手的结果。
    眼下,这种能力当真不可用了么……
    贺牧图垂眸深思,似乎在揣测她这话的虚实。
    靖炀隐瞒火蒺藜,私怀异心,不可全信。
    “目前围剿玄行才是重中之重,明日大军进发,共有两条路可走。”瑶姬命护卫拿出图纸,让他看标记出的地势。
    此次会面,双方均带了人马,并未单独密谈。
    按图所记,一条路为壑谷,谷壁常有滚石掉落,易有伏军出没。
    另一条路为萍乡道,路面宽敞视野开阔,适合大军疾行。
    这两条路均通往绥廉的都城康乐,不过单从距离论,即便同时出发,走壑谷也会快出两个时辰。
    绥廉军已成末势,先前在靖炀天牢内受到重创的玄行无力率军,只扔些没头苍蝇似的将帅出来抵挡。
    两国铁骑所到之处,绥廉皆溃不成军。
    在此种状况下,谁能率先攻下都城康乐,便可占据绝大优势,将绥廉变为囊中物。
    联盟的协议归协议,等都城换王插旗,会有何种结果谁又能保证。
    瑶姬思忖良久后,建议暮崇和靖炀分兵而行,对康乐形成包抄夹攻。
    为消两国戒心,她更提出两路兵将皆要混合靖炀与暮崇人,彼此督视,也可放心。
    “孤对整个六国并无贪念,唯愿消兵止戈,还百姓太平宁静。”瑶姬笑着对贺牧图举樽,目光肯诚。
    “寡人亦是此意,内斗无意,只要能除去邪魔玄行,似瓜分城池等小事,又何足挂齿。”贺牧图亦认真叹道。
    两只玉樽隔空相碰,琼浆微晃,堪堪在樽沿收回。
    “不知暮崇王想选哪条路?”瑶姬以袖遮唇,满饮此杯后,将选择权交给对方。
    贺牧图皱眉,目光在地图上审视片刻:“靖炀王以为如何?”
    瑶姬扬起唇角:“孤选壑谷。”
    帐内一片寂静,唯有两国军士沉重的呼吸声,萦绕耳边。
    贺牧图思量近一炷香的时辰,最终下了决定。
    他要走萍乡道。
    “这,暮崇王可思虑得周全?”瑶姬似乎他的答复有些错愕,挑眉诧异道。
    “周全。”贺牧图眸光微敛,唇角难得浮出丝笑意。
    噙着化不开的寒意。
    正式决战前,两国君王的会面至此结束。
    瑶姬望着那图纸出神,刚在侍从的提醒下起身,忽见贺牧图向她走来。
    “暮崇王还有何事?”侍卫挡在瑶姬身前,严肃问道。
    贺牧图适时停下脚步,消除靖炀方的紧张。
    他目光环视帐内,又朝外看了看,似不经意般提起:“说起来,寡人怎么从未见过顾桢?”
    瑶姬身形一顿。
    她挥手让侍卫退下:“国师身受重伤,无法下榻,目前只能静心调养……暮崇王想见他?”
    闻听此言,贺牧图摆摆手,不知想起何事,竟再次冷冷笑道:“寡人是想提醒您,此人不可信呐。”
    “哦?”瑶姬洗耳恭听。
    “顾家世代忠烈,唯顾桢祸心叛国,只为……美色?”贺牧图侧首,似乎觉得天底下再无比这更荒谬的笑话。
    “据寡人所知,此人绝非情种,且未叛逃时,便与玄行那厮来往甚密。”
    “俊俏皮囊虽妙,可靖炀王还是小心提防些为好。”
    见瑶姬欲言又止,贺牧图转身,中断此次谈话:“寡人粗见,信与不信,还请您由心而断。”
    离开帐时,他头上的心动值,仍旧停留在10%。
    大战当前,所有儿女情长,都不及触手可及的荣耀来得重要。
    贺牧图深知这点,亦不会走他国君王的旧路。
    得天下,方能得美人。
    本末倒置者,愚也。
    * * *
    军队稍作整顿后,即刻出发。
    若想走壑谷,需得多备防巨石滚落的护盾,因而瑶姬的队伍要比贺牧图晚些动身。
    两军汇集分配时,贺牧图注意到,极受瑶姬重用的尚书令李玉,此番也跟在他身边。
    派心腹前来监视,当真谨慎呐。
    贺牧图撂下帘帐,坐在车辇中闭目养神,不由觉得好笑。
    到底是女人家的小心思,太过明显。
    壑谷凶险万分,但凡长脑子的,都知去不得。
    可瑶姬却刻意先行选走,怕是断定他疑心重,最后定会与她交换,才行此举。
    呵,雕虫小技。
    贺牧图甚至觉得,那些位败在瑶姬手上的君王,各个都蠢笨如猪。
    估摸着全都被软香温玉迷了心智,才将大好河山统统断送。
    想到此处,贺牧图油然生出强烈的自豪。
    放眼天下,唯他,才有资格得到六国尊主之位的无上荣耀。
    沉浮多时,终有窥见天光之日。
    早在瑶姬提出那两条路之前,贺牧图便秘密派人,在途中均设了伏兵。
    能成功达到康乐的,唯有他这一队而已。
    至于瑶姬……
    倒可留一命,将来充盈后宫,尝尝五国君王都得不到的滋味,也算是件美事……
    无人瞧见的虚空中,贺牧图的心动值开始发生轻微波动。
    15%、23%……57%!
    不知想到何等妙处,心动值忽然巨幅增加。
    贺牧图低低笑出声,平日里淡漠矜贵的模样,转瞬化为阴邪贪相。
    正值沉溺幻象,无法自拔间,平稳行驶的车辇忽然剧烈晃动了下。
    随即马匹人立嘶鸣,被紧紧勒住的缰绳所控,硬生生停在原地。
    贺牧图愣了,刚掀开车帘,一支飞箭突然射来,惊险万分擦过他的侧颊,飞驰而去。
    “不好!保护陛下!”
    “恶贼休狂,看剑!”
    “中计了,中计了!陛下,快躲回车内,快……”
    本想爬上车撵护持的侍卫口吐血沫,不甘地瞪大双眼,倒地身亡。
    贺牧图身形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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