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故人 (24)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无论如何,情况都在朝有利靖炀的方向发展。
宴会很快开始, 珍馐美味流水般传上,更有曼妙多姿的舞姬献技, 随节奏款款扭.动腰.肢,看得人心神荡漾。
“马将军, 心疾可大好了?”酒过三巡, 瑶姬朝坐在下首的马机亲切问询。
“咳咳,总算还能下地走动, 但病情总反复, 大夫叮嘱还要多静养几日。”马机恭敬起身相答, 将拳抵在唇边轻咳。
病态甚至比郎元还明显。
瑶姬点点头, 报以同情目光。
仿佛面前这个虚弱男子,与第二世狞笑着斩下她头颅的叛臣不是一人。
说话间,新温好的蜜酒由瑶音亲自端上, 为瑶姬和郎元斟满。
“瞧我这个妹妹, 倒是个有责任心的,忙碌了这么些时日,连多坐会儿都不肯。”瑶姬笑着与郎元互谦后, 将酒送入唇中。
“二姐哪儿的话, 能帮上你的忙就是阿音最大的福气了, 半点都不累!”瑶音娇滴滴地扭着裙摆,虽对瑶姬回话,却“恰好”将玉体曲线最好的角度,呈现在马机的面前。
女儿家的小心思总归藏不住,如同雨天浮头的池鱼。
瑶姬注意到,宴会上臣子的菜式都无甚差别,就连最末席的顾桢也未曾有短缺。
唯独马机手边放着的茶,颜色偏红,与旁人不同。
在与同僚闲聊期间,马机亦非呆坐,而是顺应众人的频率吃菜饮酒。
只是每每落箸后,都会不紧不慢地饮上一口红茶。
廊下乐声转换,由先前的绵长悠然变得轻快,连续的密集编钟声过后,舞姬退场,又来了批杂耍艺人为宴会带来新的热闹。
随着一口冷酒含入,吐火艺人凝神对着裹着油布的木棍猛喷,一条长长的火龙瞬间席卷空中。
带着炙热的温度,让稍临近些的臣子惊讶得微微仰身。
见火势收得恰到好处,自身又为受丝毫损伤,便接连鼓起掌来。
其实民间的这些把戏也没什么大花样,众人不过是烘托个气氛罢了。
最重要的是让陛下与突狄王开怀,若是顺势能对彼此产生出些许情愫,便再好不过了。
满殿朝臣几乎不约而同地长了颗月老的心,除了末席那位自斟自饮的国师大人。
似感受到他浑身笼罩的阴云,原本想趁机巴结顾桢的低品官员踌躇再三,愣是没敢妄动。
究竟在忌惮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
在火龙打开场子后,其余艺人也跟着大显身手。
戏耍长鞭起舞的、蒙眼在空中接抛飞到的,还有互搭肩膀站成人塔的……
与循规蹈矩的舞姬不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杂耍艺人也加入这纷乱的杂烩之中。
而先前出场者,却仍没有要下场的意思。
眼瞧着场上人数越来越多,逐渐挤得离重臣的席位更近,李玉颇有些不自在地笑笑,下意识将椅子挪得靠后了些:“这安排倒是新奇。”
毫无章法,简直乱来。
“这尚书令大人就有所不知了,正所谓‘百花齐放才是春’,杂耍也是如此,就是要争奇斗艳才好看。”瑶音鄙夷嗤道,随即又撒娇地寻瑶姬认同。
“无妨,孤喜欢得很。”瑶姬笑吟吟地望着那些艺人忙碌的身影,转头看向郎元:“突狄王以为如何?”
“甚好。”郎元凝望着瑶姬精心装扮过的面容,赞道。
乐没止,舞未歇,异变发生得悄无声息。
先是礼部尚书头晕得厉害,他还以为错估了自己的酒量,并未在意,只用手撑住头,想以此依靠会儿缓神。
可缓着缓着,脑袋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最终“咚”地一声砸到案上,连酒盏都打翻了。
“臣、臣失仪,臣罪该万死!”礼部尚书猛然惊醒,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瑶姬自然不会因此等小事怪罪,安抚几句后,殿上亦响起阵阵宽宥的笑声。
看来今日这蜜酒,比想象中要给劲儿啊。
随着几名身躯柔软到能弯成圈翻滚的姑娘登场,宴会气氛霎时到达最高潮。
那些女子在向众人展示过初级柔韧度后,忽四肢趴在地,脑袋整个扭转到身后,就这么以蜘蛛般的诡异姿势在场上爬着绕圈儿。
怪是怪,可女娇娥面容实在是媚,笑眼勾魂,甚至稍有大胆的,用玉足抵勾住壶身,倒身为那些色眯.眯的老臣斟酒。
在新奇和越界的双重刺激下,瑶姬对胡闹的宽容更加助长宴会升温的速度。
不得不说,瑶音这种野路子的办法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众臣无不热情高涨,更有许多击掌高歌伴奏者,让场上喧嚣愈加浓重。
在这繁杂乱闹中,那些悄然醉倒的臣子,便更不值一提了。
仿佛这些人都忘了,先前信誓旦旦要趁此良机,促成两国联盟的重要计划。
神智麻痹在不知不觉中,当胃口不佳的李玉终于注意到参宴的朝臣竟醉倒多半时,他的四肢已沉重如灌铅,再不听自己使唤。
“不、不好……陛下……”李玉惊恐万分,尝试咬破舌尖让意识重新恢复。
可惜为时已晚,他已连那点力气都没有,便带着无尽的懊悔,昏沉睡去。
马机将酒盏重重放下,仰天长叹,唇角逐渐浮现出再也遮掩不住的笑意。
“突狄王,您莫不是也饮得多了?”见身旁的郎元坐姿稍有摇晃,连睁眼也愈加费劲,瑶姬关切朝他探过身去问询。
她刚想命身旁侍女给他端碗醒酒汤来,耳边却忽闻锐利的破空声。
杂耍艺人仍蒙着眼,可手中数十把飞到,竟如长了眼般,同时朝瑶姬飞射来!
寒光乍现,杀气逼人!
?????????斗? “阿瑶!”藏匿心底的爱意脱口而出, 郎元猛然将瑶姬护在怀中,以惊人的爆发力向后倒去。
桌椅翻滚倒地,杯盘狼藉, 落地瞬间瑶姬本能地用手肘撑住地面,脑袋被郎元宽大的手稳稳垫护住。
瑶姬被他温热健硕的身体抱住,她下意识想推开压盖着的沉重感。
随着“哇”的一声, 痛苦至极的郎元涌吐出口不小的血来,连发力的手臂都在不住颤抖。
瑶姬抗拒的手愣住须臾, 转而抬起他下垂的头确认状况。
郎元双眼失焦,体内余毒尚存却硬爆发用力, 虽没冲得七窍流血,神智却也徘徊在消散边缘。
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郎元咬紧牙关, 硬将心神拉回,红着眼将瑶姬在身下护得更结实, 用力至极, 如同想将她的血.肉一并拥入体内。
瑶姬被他抱得喘不过气起来, 玉手挣扎着轻拍他的背部, 不期然竟摸到三把染血的飞刀。
他受伤了!
“呵呵……哈哈哈!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没想到避世不出的突狄王,竟然是个大情种!哈哈哈哈!”
马机的笑由最初的低沉逐渐变得张扬高亢, 积攒心中多年沉灰, 终有吐个痛快的时候!
场上忙碌的杂耍艺人们抹去笑面,静默着集聚马机身后。
席间仍有些许残存意识的臣子,刚想挣扎着起身, 俱被侍奉在侧的太监用手刀砍晕。
管事嬷嬷的脑袋显然处理不了庞杂信息, 其余几名同样发懵的宫人, 则在恐惧侵染过全身后,接连发出骇人尖叫。
“住口!”方才跳过“蜘蛛舞”的数名姑娘迅速接过内应侍卫仍来的刀,眨眼间便控制住殿内其余人的动向。
利刃在前,嬷嬷等人再傻也明白了,忙紧抿着嘴跪伏在地,磕头如捣蒜,双手死命摊伸开表明绝无抵抗之心。
“到底还是姐姐有手腕,连刚见过几面的突狄王都能迷住。”瑶音高挑着眉,身姿娇娆着越过杂耍艺人所组成的护墙,如藤蔓般攀靠着马机结实的臂膀。
马机嫌恶地擦去面脂,虚弱的苍白病态刹那褪去,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修罗,复现眼前。
“尊敬的陛下,臣斗胆请您起身,见面相谈可好啊?”马机对撒娇依恋的瑶音置若罔闻,径直绕到案后,在两人面前蹲下。
有些被闪到的瑶音登时挂了脸,但她很快又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如影般跟过去看笑话。
马机多年不得志,蛰伏许久总算事成,情绪亢奋些也在所难免。
“郎元、郎元?”瑶姬想劝他放松些,再抱下去不等被叛臣斩首,她倒先要窒息而亡了。
“嗯?郎元?怪了,我记得突狄王可不叫这个名字啊。”马机笑着打量了下郎元明显过于魁梧的身躯,眸中恶意闪过,伸手握住插.在他背后的飞刀。
并未拔出,而是缓慢而残忍地在肉中转动着。
郎元额头青筋暴起,豆大汗珠接连滚落,面部因极度痛楚胀红,唇甚至发起紫来。
他久经沙场,对体外伤向来不甚在意,要命的是因马机的折磨,而再度发作的毒。
剧烈的情绪起伏和过激的动作,对他来说皆是催命符咒。
虚弱至此,郎元早已无暇起身应敌。
他能做的,紧紧是拼尽全力护住身下的人,即便这份安全在马机看来,无用又可笑。
“住手!”瑶姬沉声呵道:“伏波将军,无论你对孤有何怨气,都不应波及突狄王,难不成你想彻底毁了两国联盟?”
“哈!所为联盟二字,便是乱世中最大的笑话!”马机被她的话逗得发笑,仰天长叹:“靖炀明明已将突狄命脉握在手中,就该挥师将其吞并,扩充填富我国!”
“姓苍的有一代算一代,全都是不顶用的孬货!蠢笨如猪却只仗着血脉久居王座,将大好靖炀残败至此!无能至极!”
“本以为天光即亮,谁知又冒出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瑶姬,将别人苦心守护多年的国窃走是何感受?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吧!”
“哈,苍济成可笑,你也可笑,更可笑的是那些脑袋灌水的庸臣!明主在此,却非要拥护整日怪力乱神的敌国女子!”
“是谁数十年如一日护佑靖炀?又是谁浴血沙场保住边疆!你们这些蠢货,为什么就不肯睁眼看个清楚!”
“对了,你们如今不单瞧不见,也听不见,真变得又聋又盲了!哈哈哈!”
“可惜啊,可惜在孤毕生最重要的时刻,那群蠢货竟无法见证!”
趁马机在那边狂笑发癫,瑶姬心中有了计较。
先前她心中有两种猜测。
按照顾桢调查的结果,当初给李玉家仆传递假消息的,正是突狄方面的手笔。
可从眼前情形来看,马机与突狄方面联手叛乱的猜测,显然不成立。
突狄之所以会对她追凶的事如此感兴趣,甚至不惜出手干扰,其根结还是在于……
脑海中零散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如此说来,那日纵火焚烧百灯楼木梯者,也是你的手下?”瑶姬清脆的质问声,瞬间打断马机在幻想中的沉溺。
数条深皱爬上马机眉间,他用力将飞刀整个没入郎元体内,趁其因剧痛短暂失神,一脚将他踢开。
其余手下见状,连忙上前将其制服。
浓稠鲜血涌上喉鼻,呛得郎元出不得声,因先前的胡乱发力四肢,如今也软绵如若无骨。
他只能死死瞪着靠近瑶姬的马机,目眦欲裂。
重获空气自由的瑶姬撑扶起上半身,还未站起,便复被人压住。
瑶姬:……
马机双臂撑在瑶姬颈间,细细打量这位高居王座的女子。
原本讥讽的审视,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为近乎贪婪的渴望。
为臣者本就没资格仰视龙颜,自从战场归来后,马机便在府养病。
前几日虽参与了瑶姬的登基大典,却也只能隔着不可及的远距,遥遥望见她庄严的身姿和华贵王服。
他肖想数十载,却始终不可及的东西。
嫉恨与不甘让他拒绝对瑶姬的臣服,此后他再次告病离朝。
方才宴会上,因要佯装病态,马机亦未敢直视瑶姬,大多时候只低头宴饮,与旁桌闲聊。
偶然间的惊鸿一瞥虽让他错愕,却也不及大事重要。
眼下,万事尽在掌握之际,马机终于有了将瑶姬拉下神坛的机会。
咫尺间,瑶姬的美艳对他几乎产生震慑性的冲击,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马机自认并非贪恋美色之人,对儿女情长更是不甚在意。
可如今,他心中竟疯狂滋生出想独占身.下美人的念头。
他伸手,如同着魔般想在瑶姬的脸庞拂过,享受那让人心驰神往的细腻触感。
如此绝色,杀之,太过可惜啊……
“将军!”眼瞧事态发展不对劲儿,瑶音终于压不住心头火,怒气冲冲朝马机吼了一声。
马机被这突兀的打断吓出个激灵,缓回神后大为光火。
该死的疯女人瞎叫唤什么?
简直让他丢脸!
“将军小心,这妖女服了霞液丹,指不定生出什么鬼魅邪术蛊惑人,将军千万别被她蒙蔽了!”瑶音气得在旁边直跺脚。
见马机还没有起身的意思,索性直接上前拉扯他的胳膊。
谁知刚碰到边,便被对方极其不耐烦挥开。
不过也正因为瑶音的提醒,他才想起霞液丹的作用来。
如今瑶姬的血能治百病,常年饮用还能长生不老……
那些从绥廉国流传出来的谣言,此刻再回想起来,却又让人忍不住心动。
苍济成不想要的东西,他可求之不得!
马机最后留恋地端详了下瑶姬的容貌,闭目宁神,用惊人的克制力将遐想艰难收回。
他勾起唇角,狞笑着起身,将官袍上弄出的褶皱仔细抻平:“对了,陛下方才问了何事来着?嗯,木梯啊……不错,是我买通建造百灯楼的花灯匠人,在旋转机关上做了手脚。”
无论马机在说什么,瑶音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还震惊在方才被情郎粗鲁甩开的噩梦中。
将军这是怎么了?
为何会这般待她?
她难道不是他心尖儿上的小公主么?
瑶音头脑发懵地朝四周看看,期盼能得到谁的安慰。
可目之所及处,全都杂耍艺人近乎怜悯的鄙夷。
马机自然无暇顾及瑶音的小心思。
殿外死士应该已经控制住了王城的首要通道,开始清除残余反抗力量。
此番举事重在稳、准、狠,有城中侍卫长黄重从中策应,将各巡逻队与护卫关卡的动态尽数掌握。
想要将其瓦解,简直易如反掌。
在黄重等人带着好消息过来前,他倒是有些许空闲跟这位“陛下”闲聊片语。
反正今夜过后,她就是单属于他的宝物了。
无论是长生不老,还是享受帷帐后的乐子……
“自战场归来后,行刺苍济成的方法我想了尽百种,可那几个窝囊废却胆小如鼠,拼了命的将我的计划一拖再拖,总说时机不成熟之类的屁话做搪塞。”
“原本我已被他们磨得心气全无,想着或许此后只能庸碌过完残生。”
“没想到,苍天垂怜,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竟然偶然发现了苍济成密谋的一个阴邪计划。”
“在点燃白孔雀孔明灯时,我们伟大的靖炀王,似乎想要活活烧死灵妙夫人呢。”
????????? 瑶姬美眸微微眯起, 仔细审视马机:“苍济成的计划,你早就知晓?”
马机扯出抹玩味的笑:“那日苍济成与吴志微在雀苑的谈话,可巧被我府中小妾听个正着。”
原来当时跟随周蕊蕊擅闯雀苑的人中, 竟有马机的小妾。
忽然间,瑶姬脑海中闪过系统曾跟她提过的四个字:蝴蝶效应。
当初瑶姬假扮成吴志微时,早已想好要用此方法将苍济成的阴谋泄露出去。
但挑选周蕊蕊做人选, 实是临时起意。
瑶姬原本以为周蕊蕊任性骄横,逼迫吕成应扶植自家弟弟入仕, 是个全然不为他人考虑的女子。
故而最初定的人选,其实是李玉。
谁知见面与周蕊蕊详谈后, 发现其不仅温柔善良,且对于未来也有积极乐观的打算。
甚至在知错后肯改变现状, 主动走出深院高墙……
如此天真烂漫又好奇心强的女子, 自然取代了做事瞻前顾后的李玉。
马机接着絮叨,其实早在百灯楼建造初期, 他便动了借机谋杀苍济成的念头。
无奈同党胆怯, 他孤掌难鸣, 只能含恨作罢。
而苍济成欲意引火烧死灵妙夫人, 便是促成马机动手的最好时机。
在众人注意力都被楼顶吸引时,谁又会在意木梯的燃点究竟在哪儿呢?
若能事成,极具民望的灵妙夫人和靖炀王便会双双葬身火海。
届时朝野动荡, 他这位伏波将军, 靖炀国的守护神,被诸多老臣力荐暂掌朝政,也在情理。
此举可谓名正言顺, 只要能开这个口子, 设法慢慢让那些拥有继位权的王爷消失, 亦非难事。
马机为避嫌甚至没亲自去参加灯会,静心在府等消息。
他机关算尽,本以为大业有望,谁知等来等去,却等来瑶姬化身祥瑞,即将准备登基大典的“好消息”。
那夜马机气得呕出不少血,肝胆俱裂,险些被无常给套走。
马机的吐露至此戛然而止。
他冷笑着看向身侧的瑶音,在对方希冀的目光中,粗鲁将其拉过,捏着她的下颌笑道:“再后来,可就多亏了你这位好妹妹了。”
瑶音费力扯出抹娇笑,她紧张地凝视着马机,想在对方眼中找出昔日的温柔缱绻。
可无论怎么寻,都只能看到彻骨的冰冷和玩味。
“将军……马郎,阿音帮了你这么多,你不会抛弃阿音的,对不对?”瑶音神经质地歪歪头,连问的声音都开始发抖。
马机着实被这个愚蠢至极的女人逗笑了,这种时候,她竟还存着痴心。
他刚想继续出言嘲讽,却发现对面的瑶姬站起身,拍掉裙摆上的尘土,对他摇摇食指,做出个“打住”的指示。
这两人的狗血恋情瑶姬没兴趣听。
戏已经演够了。
马机被瑶姬突如其来的从容弄得发懵,随着她的视线,他后知后觉回头看……
正巧对上顾桢那双竹月色的清冷眼眸。
马机:……
瑶音:……
见鬼了!顾桢不是最开始就倒下的那波吗!?
为确认他是不是真昏过去,瑶音甚至还借由斟酒的名头去顾桢身边晃了一圈儿,的确怎么推他都没反应啊!
马机吓得不轻,犹如被燃碳灼到般急急倒退,与背后灵似的顾桢拉开距离。
电光火石间,马机甚至顺势将瑶音拽到身前,临时充当起肉盾。
尽管瑶音娇小的身躯根本挡不住他。
“废物!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快点把他拿下!!”马机一手勒住瑶音,一手横刀抵挡,话刚嚷出口才发现更大的不对劲。
场上那些杂耍艺人,头顶不知何时插.入三根银针,对主子的命令充耳不闻,只呆滞地站在原地。
“你们、你们……”
马机踉跄向后退去,他慌张四望,期待能寻到还未受控的部下,可放眼整个御贺殿,哪怕是那些太监细作,都无一幸免。
所有人皆无神地耷拉着眼皮,嘴角甚至还有涎水流出,宛如痴呆。
焦急中,马机的手臂下意识勒得更紧,扣在瑶音咽喉处,险些让她窒息昏迷,只得用尖长的指甲刺进他肉中,让他卸力。
马机不堪重负的大脑终于转过弯来,一把推开无用的瑶音,迅速朝瑶姬扑过去。
他要这没用的妹妹作甚!重要的是瑶姬!
“将军小心!”纵然察觉到面前这男人是个负心汉,可这几日初次尝到的深情与呵护,还是让瑶音脱口提醒道。
可惜为时已晚。
当他瞧见瑶姬眸中的冷漠与淡然,马机才意识到,背对着顾桢是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微不可闻的破空声袭来,一根针刺入马机举刀的手,他整条胳膊顿时麻硬如石,竟就那般僵在空中,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顾桢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现过实力,故而在马机眼中,还以为他同李玉没什么分别。
都是瑶姬的谋臣罢了,只不过顾桢与瑶姬传过不少绯桃,顶多算是她豢养的男宠……
马机万万没想到,此人竟有这般手段!
“顾桢!你控住我又如何?王城早已被黄重掌控,待千军万马赶到,你以为凭几根破针就能逃出生天?”马机用另一只手将针拔出,不敢再轻敌,连忙转身应对。
瑶姬就在他身后,想跑到顾桢面前也没那么容易!
“在下与你无冤无仇,只是听命行事罢了。”顾桢礼貌笑着,目光越过神经紧绷的马机,旁若无人问瑶姬:“陛下,可吩咐?”
“等等!”马机抢在瑶姬开口前忽然大喝一声。
纵横沙场多年,连玄行那样的疯子他都见识过,如今短暂交锋,马机岂能看不出顾桢的实力。
此人浑身散发惊人的压迫力,笑意不达眼底,被他玩味地盯住,就同吐着红信的毒蛇在丈量与猎物的距离。
马机毫不怀疑,只要瑶姬命令一下,自己恐怕瞬间就会身首异处。
不行,他得拖延时辰,起码要等到黄重的人到。
该死的黄重,都这么久了,到底在磨蹭什么!
“顾桢,你冷静点好好想想,瑶姬可是铁了心要讨好突狄王,他们俩郎情妾意的,什么时候把你放在眼里过!”
“你有这种身手,何苦要在背地里当她的男宠!不如跟着我……”
瑶姬强忍笑意插话:“怎么,当你的男宠么?”
“你住口!”马机的脸顿时又黑又红,见顾桢竟也跟着笑,忙急道:“我是真心的!等我登基后,便封你为丞相,你我共谋大业……”
见瑶姬秀眉微抬,顾桢扬手又是一针,马机早就摆好御敌架势,见状忙用刀面去挡。
挡是挡住了,可惜针在虚空中像出现幻影般忽然一分为二,一枚被击退后,另一枚正中马机眉心。
“抱歉,我没有给你当男宠的打算。”顾桢接连又抛出三枚针,皆封住他的要脉。
越过如泥塑木雕般僵住的马机,他迈步走向瑶姬,轻声补充道:“也没有给别人当丞相的打算。”
顾桢停在她面前,认真端详看有没有何处受伤,须臾间却又笑了出来。
瑶姬服用过霞液丹,即便是有细小擦伤,恐怕也早已痊愈。
更何况,她方才被一个古铜色的强壮肉盾护得还算周全。
“妹妹。”瑶姬垂眸示意顾桢没事,朱唇微启,却叫住了想趁机解救马机的瑶音:“真是痴心啊。”
瑶音即将碰到银针的手一顿,随即狠咬住唇,还是不管不顾地想继续拔。
遗憾的是,无论多努力,她的指尖仍定格在银针的毫厘之外。
“瑶姬!有本事正面跟将军打呀!使这种下作手段算什么能耐!你这个卑鄙小人,活该跟你的奸夫一起下地狱!!”
瑶音怒不可遏地瞪着手腕上的那根针,恨不得将这两人活活撕碎!
“瑶姬!你放开我!听到我说话没有?瑶姬!”瑶音仍在尖叫,顾桢本想封住她的喉穴,却被瑶姬制止。
“把毒解了。”瑶姬朝席间那些臣子点点头,示意道。
顾桢转身做事,回头望一眼,却正好瞧见她扶起倒在地上的郎元。
郎元的神色看上去糟糕异常,双眼难以聚焦,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起来。
瑶姬眉头微蹙,她没想到郎元竟会不顾体内毒素,拼到这种地步。
再耽搁下去,恐怕真会有性命之忧。
她扫了眼自己的手腕,又拿起旁边落在地上的飞刀,刚想动手,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灼人的注视。
啧,真是麻烦。
瑶姬无奈将刀撇下,艰难扶郎元重新坐回椅子上,用清酒帮他暂且缓解喉间的干哑感。
余光瞥到顾桢总算去帮忙解毒,瑶姬略微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
顾桢答应帮她做任何事,却只有一个条件。
她不可以用自己的血救郎元,也不可以为郎元受半点伤。
顾桢似乎对伤痛本身有超乎寻常的执着,与他相识至今,瑶姬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条件便是顾桢的底线。
一旦踏破,顾桢伪装如常的理智似乎便会顷刻崩断。
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瑶姬无法断言。
起码在计划完成前,不能刺激这疯子的神经。
??????????? 感受到头顶传来强烈的刺痛感, 李玉一个激灵坐直身,如同溺水者被人猛然捞出。
他喘得很急,掐着喉咙难受地咳嗽几下, 用力搓搓脸,好让有些压麻的皮.肉恢复知觉。
接着,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场上被定住的杂耍艺人, 以及表情扭曲的马机和瑶音。
不止是李玉,连续醒来的朝臣虽满脸错愕, 却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看清了事实。
并非众人的接受能力强,而是方才短暂昏迷后, 他们的意识很快便苏醒了。
人不能动,听力却未受影响。
就像如今被定住的马机和瑶音一样!
群臣因脑中有药劲儿残留, 起身后各个东倒西歪, 惶恐奔向瑶姬身边时,甚至都跑不成直线。
确认瑶姬当真没受伤, 一个个的这才扑通跪倒, 激动痛苦。
“陛下啊陛下!罪臣救驾来迟!”
“是臣不中用, 请陛下责罚!”
“陛下, 方才听这叛臣说外面还有同党接应,这可如何是好啊……”
流泪的臣子各有各的忧心处,一些性子急的武将直接将怒气撒到罪魁祸首身上, 对着不能动的马机拳打脚踢, 有的甚至抄过刀来想将他就地正法!
“北鸣大人如此心急,可是怕这叛臣会吐露些什么来?”瑶姬轻拍郎元后背帮他顺气,寒声止住场上的骚乱。
正欲落刀的北鸣心中一紧, 却还是咬着牙硬砍下去。
眼看马机就要人头落地, 北鸣的手却在瞬间失去了控制。
他浑身冒冷汗地望向站在身后的顾桢, 只觉得头皮都在顷刻炸开。
“国、国师大人,下官不过一时冲动,想要为陛下锄奸,您何必如此呢?”北鸣勉强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又尖又细,宛如宦官所发。
“为臣者岂能违王命?”顾桢慢条斯理夺过北鸣的刀,反手将他的右臂砍下。
无片刻犹豫。
“啊!!!”
北鸣锐利的尖叫响彻御贺殿,将许多同样意欲趁乱斩杀马机的臣子即刻吓退。
“顾桢!你这个疯子!陛下?陛下啊,请您为臣做主……”北鸣话刚哭喊到一半,却听耳边传来李玉厉声吩咐:“还愣着做什么?速将此人拿下!”
北鸣心中大喜,原以为寻到了帮手,谁知那些宫人竟拿着绳索,反倒把他给捆个结结实实。
李玉往日和善的面容透出从未显现过的狠意,他快步走到北鸣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寒声道:“公然违抗陛下旨意,对叛臣未审先杀,北鸣,你是何居心!”
“陛下,不是这样的,陛下……”北鸣简直不敢相信昔日的老好人李玉,竟会有这般疾言厉色的一面,冲击之下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
瑶姬自然没给他啰嗦的机会,命人堵住嘴绑到一边,待会儿处置。
原本吵闹纷纷的朝臣瞬间静下来,神色紧张地互相递着眼色,深觉不妙。
这招杀鸡儆猴,给谁看呢?
“外头的叛臣同党固然令人忧虑,但在其杀来之前,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空闲。”确认郎元的状态稳定些许后,瑶姬坐回龙椅,笑着打量面前灰头土脸的臣子们。
“尔等的忠心赤诚,若想要孤知晓,光嘴上说说怎么行?”瑶姬挥手,命宫人将定住的马机绑在殿柱上。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她拾起桌面上的一把飞刀,立插在前。
“叛臣罪不容诛,唯有生剐其血肉方可以儆效尤,不知哪位爱卿,愿为孤消心头之恨?”瑶姬纤嫩的玉指划过镂金指托的尾端,轻轻点弄,柔声问道。
殿内顿时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就连方才激愤异常的李玉都说不出话。
在场皆是位高权重的朝臣,尤其是那些文臣,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
哪儿来的勇气敢拿刀啊。
最先动的是一位武将,他对瑶姬深鞠一躬后,动作利落拔走案面上的刀,毫无顾忌地朝马机走去。
“记住,只可划下一片。”瑶姬不容置疑的提醒从王座上传来。
武将微微一愣,随即心下了然。
在行刑前,顾桢很是贴心地解开了马机的哑穴。
一刀落下,马机死命咬住唇,痛得满头是汗,却硬忍住没吭声。
士可杀不可辱,到此地步胜负已分,他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瑶姬看笑话!
武将双手捧着那片血肉,恭敬放入瑶姬案前的空盘内。
“做的不错,还有谁愿往?”瑶姬嘴唇浮现出赞赏的笑,期待地望向战战兢兢的臣子们。
众臣面面相觑,脸色如同吃完黄连又嚼了苦瓜,简直难堪到了极点。
方才马机自以为胜券在握时,曾透露过早有同党共谋此事,不过皆因胆小懦弱而作罢。
虽未参与此次谋反,但那些人生出不臣之心也是事实。
如今马机死到临头,本就无所顾忌,所此刻同党再为苟命割其血肉……
被攀咬出来,几乎是可以预料到的事。
反之,若迟迟不肯动手处刑马机,在瑶姬眼中便与其同党无异。
即便无确凿证据,日后定然也会被陛下处处提防,没准哪天就会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惩处。
怎会有好日子过……
想明白此中环节的一部分臣子被逼无奈,咬着牙硬是接过那把血淋淋的刀,用行动向他们的陛下表明忠心。
“记着,孤要伏波将军活着,若是他‘偶然’死在谁手中,那人便是同罪叛臣,替他接下所有刑罚。”瑶姬冷冷补充道,她命人斟满酒杯,细细在唇齿间品着佳酿的醇香。
“至于伏波将军,若你肯咬出谋逆同党,倒可免去他的那一刀。”望向面色惨白如纸的马机,瑶姬贴心提醒。
马机梗着脖子,往瑶姬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宁死不屈。
他是沙场上的战神,靖炀的守护者,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伏波将军的确颇有骨气,足足坚持到第三十刀,才痛叫出声。
行刑仍在继续。
一些臣子动手之后,直接跑到稍远的地方呕吐不止,连贵重的朝服都给弄脏了。
饶是如此,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庆幸。
君王的疑心最不得了,只要能取得其信任,便是最大的福气。
甚至连手抖不止的李玉,也在马机的痛苦哀嚎中,颤抖着切下一小片肉来。
瑶姬没有对李玉格外开恩,靖炀的朝堂污杂过甚,她需要跪拜者无条件的服从和效忠。
靖炀是她的国,并非权臣的掌中物。
* * *
瑶音已经骂不动了。
她就被绑在马机对面的那根殿柱上,从心上人挨第一刀开始,瑶音便问候了瑶姬的祖宗十八代。
顺便将她早就折磨过的瑶家人也骂了个遍。
在瑶音心中,她所有痛苦的根源,全都始于瑶姬入宫那天。
瑶家人的虐待瑶音无力反抗,甚至在长久的欺压下完全丧失求救逃跑的意识。
连思想也跟着大哥和父亲潜移默化,认为叛逃出鹤乘的瑶姬给瑶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瑶姬入宫前分明保证过,将来要带她脱离苦海,定会回来寻她。
可瑶音左盼右盼,盼到遍体鳞伤,盼到被残害成行尸走肉,也没等到二姐履行约定的那一刻。
甚至再次见面时,瑶姬望向她的目光,竟充满冷漠与疏离。
全然没将昔日的姐妹情分记在心里。
瑶音忽然觉得,自己近半生的等候和期盼,不过是一场笑话。
她的二姐变了,如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即便后来瑶姬肯让她处置瑶家人出气,这份疑虑仍未在瑶音心中消散。
当瑶姬带着盛怒重返纱柏轩,质问她为何要摔死瑶家幼子时,瑶音甚至从骨子里恐惧面前这个女人所带来的压迫感。
求生的本能让她释放天性,胡天胡地大闹一场,醒后又用痴傻做伪装,这才让瑶姬放下戒备。
可瑶音还是怕,她怕得要死,却不得不在陌生的瑶姬面前装得乖巧可爱,如同悬丝而行,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就在她精神濒临真正崩溃之时,在吕府相遇的马机小妾给了她不少开解。
也正因她相荐,瑶音才遇到此生中第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人——马机。
马机肯耐心听她的哭诉,甚至告诉了她惊天秘密:服用过霞液丹的瑶姬,已经变成不死不灭的妖女。
不过空有人的皮相罢了,怎会还是她真正的二姐?
所有疑虑瞬间开解,尤其在亲眼见到瑶姬指尖的伤口不药而愈后,她更加坚信了马机的说法。
是啊,妖女又不是她的二姐,会忘记她们的约定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是了。
二姐没有背叛她,也没有坑害她。
可恶的是占据她二姐身体的妖女,大家都被她蒙骗了。
但凡是妖女降临过的国家,都会遭遇灭顶之灾。
而马机,靖炀顶天立地的英雄,则会终止这里即将到来的灾难。
她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帮自己的心上人,完成这项壮举。
马机是爱她的,他许给她皇后宝位,许她永世的太平和无尽的偏爱。
他是爱她的,对吗?
当马机被割到六十八刀,浑身血肉模糊,连白骨都露出时,瑶音骂不动了。
她能做的,唯有绝望痛哭。
?????????箩? 行刑即将步入尾声时, 殿外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奄奄一息的马机虚弱地抬起头,黯淡双目重新燃起些许光亮。
可当甲胄染血的吕成应拎着黄重的人头进来时,马机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瑶音愣愣瞪着吕成应, 稍慢些才彻底反应过来。
假的,都是假的。
这几日周蕊蕊屡次趁她操办宴会事忙,在雨香阁久坐。
名义上是陪瑶姬解闷, 实则乃暗通消息,向自家夫君传达瑶姬的密旨!
还有什么见鬼的小宝宝, 根本就是那二人在她面前演的一场戏!
瑶音的唇抖得厉害,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濒临断气的马机一眼。
她的意中人应是高大威武、运筹帷幄的英俊模样, 而不是眼下这般凄惨。
是她没看破瑶姬的诡计,传递给马机假情报, 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瑶音仰起头, 魔怔似的一下下向后磕着殿柱,口中呓语连连。
原本唾手可得的后位, 是断送在她自己手中了么?
“启禀陛下, 叛臣皆被铲除, 臣等救驾来迟, 还望陛下恕罪!”吕成应抹去溅在脸颊的血迹,跪下述职。
“爱卿乃靖炀肱股之臣,平叛有功, 孤着实欣慰。”瑶姬赞赏道:“区区兵部尚书实在屈材, 恰好伏波将军的职位空出,正适合爱卿宏图大展。”
吕成应错愕,忍下背后数道刀伤忙叩首谢恩。
他拼死在乱军中厮杀, 早已料到若能活着归来, 必会受赏。
只是没想到陛下竟这般抬举, 赐他顶替马机的位置。
那并非普通军衔,可是靖炀的护国将军啊。
“吕卿之妻周蕊蕊亦有不俗表现,赐封一品诰命夫人。”瑶姬笑着补充道。
吕成应眼中顿时热泪,简直比自己受到封赏还要开心。
想到回府后妻子听到这喜讯时的模样,他心中简直欢快到了极致。
“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吕成应头重重磕下,再次抬起时,他默然升出坚定信念。
无关王权,此生值得他拼死效忠者,唯有瑶姬一人。
* * *
据吕成应汇报,在黄重死后,剩余叛军没了主心骨,犹如一盘散沙,缴械投降者皆已虏获。
其中包含五名副将,皆声称知晓黄重谋逆内情,愿尽全力供出残党,只愿祸不及家眷,起码留得幼子性命。
吕成应每多说一个字,马机的心就多凉一分。
自行刑以来,他还从未供出过任何同党的名字,也未对瑶姬服过软。
殿内还剩少部分文臣没动手,如今亦随着形势发展脸白如纸,惶恐不安。
瑶姬粗略扫视一圈剩余人,没再用言语相逼,而是抽出吕成应腰间长刀,径直来到马机身前。
察觉到有人靠近,马机呆滞地睁开眼,他的双目早已被汗水浸渍得不像样,再加上过度疼痛,连简单的聚焦都做不到。
但他还是能辨认出瑶姬的身份。
方才短暂靠近她时,那股幽香让马机心驰神晃,如今仍能穿过无尽怨恨,固执地在他鼻翼萦绕。
他因忍痛而咬烂的嘴虚弱翕动着,瑶姬唯有侧耳静听,才能分辨得清:“你……你早就把药换了……”
瑶姬娇笑出声:“自然。”
马机的药能让众臣子彻底昏厥,而她的药,则在极短时间内便恢复了他们的听觉。
好戏上演,无人观赏可如何是好?
“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纵然半只脚踏上奈何桥,马机也想不通。
他行事向来小心谨慎,所有与同党交往过的痕迹全都消得干干净净。
至于新蛊惑的瑶音,马机费了最多心血,甚至不厌其烦教她在瑶姬面前,如何才能巧妙地探听到有用信息,以及混淆视听。
可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他到底败在什么地方了?
马机用近乎失明的双眼死死盯着瑶姬,似乎不问到答案,即便做鬼他也无法瞑目。
“你怎么忘了?我可是能占卜未来的灵妙夫人啊。”瑶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成功让马机滚下两行热泪来。
“占卜……占卜……你……”又一口鲜血涌出,马机全身瞬间被巨大冲击打压得筋骨尽碎,甚至比生挨刀剐还痛。
瑶姬的占卜术始终是个玄学。
初到靖炀时,她算不到自己会被陷害得锒铛入狱。
但随即又算出能向鹤乘借到粮。
她能算准阳茂县发生地动,却算不出登基大典上,玄行会突然出现。
亦如百灯楼上,她明明知晓苍济成的图谋,却对背后下令烧毁木梯的真凶束手无策。
甚至还派李玉与顾桢同时调查,俨然一副急迫模样。
就像一盏时亮时灭的灯,让人捉摸不透。
而马机之所以敢冒险行事,正是因为瑶姬始终没查到他头上,心中这才有了底气。
可为何,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莫非连老天都站在瑶姬身边?
眼瞧着马机的心理防线飞速崩塌,瑶姬笑着晃了晃手中长刀:“我可以现在就结果你,也可以让他们再重新来一遍。”
究竟要生剐到多少刀才算完,全凭瑶姬的心情。
“放心,即便所有肉都离了骨,我还是有办法能让你继续活下去。”瑶姬语气温柔,仿佛在同他闲聊明日的膳食该如何定夺。
马机死死咬住唇,痛苦的抽泣声却还是抑制不住流露出来。
他真的撑不住了。
自尊是什么?喂狗吃的东西罢了。
“求你……饶了我……”吐出这句话,马机的骄傲也随之消失殆尽。
他想死,只要能死,随便让他怎样都可以。
马机以为瑶姬会逼问她同党名单,甚至盘算好该提供哪些证据,才能让她信自己的话。
没想到等了须臾,瑶姬竟问了他个意料之外的问题:“祸引九王爷,是何人指使的?”
据顾桢从昆罗驿馆中突狄侍卫身上得到的情报,对李玉的家仆散布关于九王爷的谣言,乃郎元下达的指示。
情报来自郎元的三名随侍,用特殊密法传递出宫。
顾桢可以保证这条信息的准确度,那名突狄侍卫事后,只会以为自己在酒肆喝多后昏睡过去,什么都不会记得。
但除此外,身为马机调.教的瑶音,亦在与瑶姬闲谈时,暗示过黄重和北鸣的妾室与九王爷的小妾来往亲密。
可以说,突狄和马机几乎是同时对九王爷发难,但方才席间马机却又对郎元毫不留情……
果然,马机微怔后喃喃道:“是一封用加密手法送进府的信,提到你在利用李玉和顾桢追查纵火真凶。”
“谁送的信?”瑶姬寒声问道。
“不知……信没落款,用的却是我们的加密手段……此法隐晦至极,断不会被外人知晓,所以我就信了……”马机的声音逐渐虚弱下去,显然已经无法再说更多。
瑶姬挑眉:“信中可提过追凶线索,来源于胸口刀疤?”
马机无力地摇摇头,被剐去肉的诸多伤口仍在汩汩流血。
看来,刀疤的消息唯有郎元知晓。
瑶姬举起手中长刀,没有丝毫犹豫,对准马机的脖颈狠狠砍下去。
人头落地,被黑发和血污所缠滚,被顾桢用脚止住后,轻松踢到瑶音眼前。
“姐、姐姐……”瑶音剩余的话还没说完,身首便彻底分离。
在视线最后消失的阶段,她流出两道热泪,瞪着咫尺间马机的人头,耗尽最后一口气。
瑶姬挥手甩掉刀上的血,随意扔还给吕成应。
她待瑶音,无愧于心。
“加快刑审速度,将叛臣同党名单问出,情报提供多者可免去死罪,重刑后流放。”瑶姬坐回龙椅,朝数名未敢对马机动刀的臣子嫣然一笑:“究竟会牵连出几人,孤很是期待。”
* * *
御贺殿的残局需得收拾会子,其中最令人忧心的,还数郎元的病情。
方才外头形势不明朗,宫人哪里敢出去请太医。
眼下一切都尘埃落定,管事嬷嬷领命后刚想退下,不期然被顾桢伸臂拦住。
嬷嬷忙急急退开,如同险被毒蛇咬到:“国、国师大人有何吩咐?”
刚得片刻安宁的朝臣们正商议着,骤然听见“国师”二字,立即齐齐向顾桢看去。
先前实是他们小看了顾桢,没想到此人竟有这种手段,一时瞧他的目光也由原先的鄙夷,转为敬佩和提防。
此人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即便在笑,也总能让被凝望者生出彻骨寒意。
更令众人不解的是,连吕成应都因平叛受了封赏,怎的顾桢却丝毫好处都未得?
如今怕是心有怨气,特意向陛下讨赏吧。
顾桢并未在意周遭私议,他缓步走向瑶姬,目光在她与郎元之间转了转,眸中寒意骤然增剧:“陛下,臣以为叛臣马机有一言,倒也在理。”
瑶姬并未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如今突狄王已落入掌中,与其辛苦联盟,倒不如趁此良机吞并突狄。”察觉到郎元几欲喷火的怒视,顾桢轻笑:“以攻为守才是正道,陛下,可要三思啊。”
“此事不急,容后再议……”瑶姬低下头想敷衍过去,谁知顾桢话锋一转,语气顿时生硬起来:“陛下到底是为靖炀国运考虑,还是为着私心?”
“你此言何意!”瑶姬猛然起身怒喝,情绪激动,似乎顾桢的这句冒犯,比马机的叛乱更令她难以忍受。
顾桢扬手,指间顿时现出三枚银针。
他声音阴冷,犹如沉在寒潭底的坚冰:“瑶姬,我与他,你只能留一人。”
???????駫??? 闻听顾桢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李玉吓得腿都软了。
此等大不敬,按律可是要砍头啊!
殿内登时炸开锅,即便众臣对顾桢再忌惮, 也不能坐视他轻辱陛下!
顾桢哪管周遭沸反盈天,他修长手指灵活转动着三根银针,可不管怎么转, 针尖都永远对准郎元。
“呵呵……”郎元因气火攻心,登时唇角又溢出血迹, 他胡乱用手背擦去,对身旁侍卫道:“拿刀来。”
自从与灭国死敌顾桢再度相逢, 郎元便无时无刻不盼着能亲手将其处决。
就算余毒未尽,他也断不会在顾桢明目张胆的威胁下坐以待毙。
当愤怒压垮理智时, 郎元内心最最隐秘的角落处, 却藏着丝令他无法言喻的恐惧。
他怕瑶姬会选顾桢。
郎元虽到靖炀国境内不久,却也能察觉到瑶姬对顾桢的重视和依赖。
一个是尽忠帮她击退叛臣的国师, 一个是曾对她动过杀念的敌国使臣。
眼下瑶姬对他表露出的温柔, 究竟是旧情未了, 还是为两国将来联盟做出的忍让, 郎元无法看清。
他情愿自己再蠢笨一些,便可彻底沉溺在美好幻象中安然享乐。
但……
有一点顾桢说得没错。
他们两人之间,只能留一人。
正当郎元咬紧牙关, 准备拼死一搏时, 瑶姬却突然挡在他面前。
用自己娇弱的身躯,阻拦顾桢银针攻击的可能。
“放肆!顾桢,平日你想做什么孤都由着你, 唯独这件事断断不可!”瑶姬厉声斥道:“事关两国民生大计, 你究竟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顾桢竹月色的眸中尽是冷漠, 他停下运转银针的手指,定定凝望瑶姬:“让开。”
“大胆顾桢,敢在御前无礼!陛下能容你,老夫容不得!”吏部尚书似乎被顾桢的狂妄态度激怒,夺过身旁侍卫的刀就朝他劈去。
李玉被吏部尚书的反应吓了一跳,这老倌平日胆小如鼠,做事向来瞻前顾后,方才甚至都没敢对马机处刑。
如今连武将都未敢上前,他究竟哪儿来的勇气认为能制服顾桢?
果然,吏部尚书连根银针都没分到,刚冲到近前,便被顾桢轻松用手刀撂倒,来了个狗吃屎。
瞧模样,恐怕还摔断了几根骨头,疼得有出气没进气,双目紧闭“哎呦”不止。
图啥呢……
“顾桢!你竟敢伤同殿朝臣!来人,速将此人拿下!”瑶姬显然被顾桢气得不轻,花容变色,终于对侍卫下了令。
众侍卫瞧瞧他手中的针,再望一眼怒不可遏的陛下,纵使心中再怕,也只能咬着牙上。
抗旨不遵是死,对疯子挥刀也是死。
起码后者还能死得光荣些。
哎,拼吧。
* * *
解决掉殿内过半数侍卫,顾桢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用。
连刚立奇功的吕成应,也被他的凶猛攻势逼得连连败退,甚至牵动背后伤口,失血过多,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郎元则像匹急欲出笼的凶狼,屡次三番想绕过瑶姬与顾桢正面对决。
无奈瑶姬态度太过强硬,任凭他如何折腾,都只将他死按在椅子上,连乱动都不准。
郎元生怕控制不住力道会失手伤了她,又急又气间体内毒素发作,空耗内力,一刀未劈,自己反倒呕血不止。
旁边的随侍太监看得胆战心惊,幸亏这位突狄王生得高大健壮,否则就这个出血量,换旁人恐怕早死八百回了。
晃神间,随侍太监忽觉眼前一黑,抬头看,正巧对上顾桢那双清冷眸子。
“公公可要闪开?”顾桢笑道。
太监脖子一缩,翻着眼白装晕倒,借势麻利滚走。
方才还固若金汤的御贺殿,眨眼便形势大变。
任谁也没料到顾桢会突然发难,连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瑶姬抬手,让其余侍卫暂退。
吕成应看得明白,顾桢虽来势汹汹,却仍留了几分情。
那些银针并未要命,只是让攻击他的人短暂陷入昏厥中。
且顾桢的矛头对准的是突狄王,而非陛下。
从目前状况看,硬碰硬除徒增损伤外毫无用处,或许唯有陛下与他亲谈,才能让顾桢恢复冷静。
“瑶姬,杀了郎元,我就给你想要的国泰民安。”顾桢已到瑶姬身前,他低头注视着她,沉声道。
瑶姬抿紧唇,似乎恼他为何要钻牛角尖:“这乱世流的血还不够多么?唇亡齿寒的道理你难道真不懂?靖炀与突狄合则双赢,斗则会让绥廉趁虚而入,届时两败俱伤,即便杀了突狄王又有什么用!”
“绥廉发兵我挡。乱世中讲仁慈,瑶姬,你几时变成菩萨心肠了?”顾桢似乎听到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唇角扬起诡异的幅度。
他迈步靠近瑶姬,将两人间的距离缩为咫尺,甚至在众目睽睽下,伸手眷恋地轻抚她嫩滑的脸颊:“瑶姬,你到底是更在乎他,对吗?”
适才因瑶姬发令,几名侍卫已拿绳索将郎元牢牢绑在椅子上。
郎元原本气恼至极,却在听见顾桢近乎悲凉的问询后,忽然止住挣扎。
顾桢说什么?瑶姬在乎他?
他的阿瑶,真的在乎他吗……
郎元正晃神,忽见瑶姬猛然抓住顾桢的手腕,寒声问道:“够了!顾桢,从前孤以为你赤诚可信,可如今呢?你屡次违背孤的旨意,妄加揣测,甚至扯谎隐瞒……郎元的毒究竟是不是你下的,你说!”
“是。”顾桢挑起眉梢,答得坦荡。
瑶姬深吸一口气,眸中升起水雾,万般纠结与痛心皆映在眼底。
“郎元是无耻的骗子,从前是,未来也不会改变。”顾桢怜惜地拭去她的泪,将她揽入怀中,慢条斯理地抚顺瑶姬的长发:“你看不破他的谎言,没关系,我来帮你。”
在她秀发的幽香间留恋片刻后,顾桢放开瑶姬,手掌翻转,刹那又显出一根针。
郎元死死盯住越走越近的顾桢,脸上丝毫没有惧怕神色。
然而,就在顾桢扬起手的刹那,他所有动作却在顷刻停了下来。
他的腰后,赫然多了一把刀。
瑶姬的头抵着他的背,紧紧揪住他的衣衫,如同想极力挽留某种即将逝去的东西。
顾桢双目微睁,随即眼睑又悄然垂下。
他的呼吸带着琐碎的痛,却只是任由瑶姬静静靠在背后。
近乎贪婪地享受着最后的温存时光。
“原来,这就是你的答案。”顾桢的腰微不可闻地轻颤两下,幅度虽轻,却带给瑶姬极大震撼。
她蓦然松开抓刀的手,似乎不相信自己竟会真的杀了他。
郎元早已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此刻的他简直比顾桢还要震惊,以至怀疑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因毒素和剧痛而产生的幻觉。
“阿瑶……”
郎元喃喃唤出声,巨大的欢喜自心中喷涌而出,比起性命之危解除,瑶姬的选择更让他陶然!
让郎元没想到的是,正因这一声“阿瑶”,顾桢竟又开始动了。
他深深看了眼绑在椅子上的郎元,并未用余力继续将针掷去,而是突然转身,将瑶姬重新拉入怀中。
冰冷纤长的手指捏住瑶姬的下颌,顾桢就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毫无顾忌地吻上瑶姬的唇。
“顾桢!”郎元瞬间暴起,硬生生凭借蛮力将束缚自己的麻绳崩断,目眦欲裂朝顾桢扑来。
谁知像早预料到他的行动般,顾桢环抱瑶姬轻盈转身,躲过郎元的攻击后,更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纠缠,趁着瑶姬处于震惊和错愕中,顾桢用手按住她的秀发,将她所有的退路挡住。
“顾桢!顾桢!!”郎元剧烈喘.息着,咳出的鲜血几乎将整个衣襟染红。
纵使整条命被毒素吸食殆尽,他也要拼着最后一丝力将顾桢活活撕碎!
察觉到郎元不容乐观的状况,瑶姬总算回过神来,气恼地想要推开顾桢。
可当她的双手用力抵住他的胸膛,却丝毫推不动对方时,瑶姬才诧异地意识到顾桢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顾桢轻笑出声,鼻息温热,如同惩罚她的不专心,忽然坏心眼地咬了下她的唇。
用力,却未破皮.肉,连他最喜欢的血气都未曾尝到,只意犹未尽地用缱绻的方式,将她所有力气全部夺走。
“啊啊啊啊啊!我杀了你!!!”郎元以令人胆寒的力量将手边整张案桌抬起,如同得了失心疯般,不管不顾朝顾桢的方向砸去。
人砸没砸到,郎元不得而知。
再吐出最后一口血后,他终究还是没能撑住,带着裂肝开胆的怒晕死过去。
而顾桢,他的力量,只来得及推开瑶姬罢了。
木屑横飞,杯盘狼藉,瑶姬愣愣地摸着肿胀朱唇,头脑难得昏沉,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感。
“陛下?陛下!哎呦喂,这可如何是好啊!”随侍太监第一个冲到瑶姬身边,咋咋呼呼叫嚷着。
“启、启禀陛下,国……顾桢断气了。”一名侍卫俯身在翻到的案底报告道。
“陛下,突狄王尚存一息!”另一名侍卫看着郎元胸前地上那堆令人惊心的血迹,颤声喊道。
“宣、宣太医,快!”瑶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回的沉稳声音。
胸膛被激烈的心跳震得发痛,方才被某人疯狂掠夺的感觉久居不散。
冷静、冷静,她要冷静。
“将逆臣顾桢拉去乱葬岗!任野狗啃尸,不必掩埋!”
??????????仙 脑内犹如生生撕裂开般的疼, 昏迷整日的郎元便是在这剧痛的摧残下,勉强睁开眼。
“咳呀,总算醒了, 真是苍天保佑啊!”守在屋内的数十名太医顿时沸腾起来,甚至有人还激动地偷偷抹泪。
此次为吊回突狄王的命,整个太医署把看家本领使了个遍, 甚至在陛下面前立下军令状。
好在,这位突狄王的意识之顽强远非常人所能及, 硬是拼着一口气,从鬼门关杀回来了。
郎元皱着眉, 难受地用手触摸头顶,在察觉到那里竟扎着数根银针时, 刹那间遍体生寒, 不顾众太医的劝阻,硬是要坐起拔针。
直到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拉将他拦住, 郎元才逐渐安静。
他急迫地将坐在榻边的瑶姬拉得近些, 仔仔细细将打量她的全身, 最后目光落在那早已消肿的朱唇上。
原本沉寂的回忆再度汹涌袭来, 郎元握紧双拳,剧烈咳嗽着,健康的古铜肤色难得趋于惨白。
一众太医险些吓飞了魂, 忙端来汤药为他顺气。
好在这次郎元没咳出血, 粗喘几口气便恢复稳定。
“姓顾的在哪?”郎元声音从未有过的沙哑,每说一字都犹如刀片割喉。
瑶姬舀着太医新端来的汤药,轻吹两下, 送进他口中, 垂眸对其余人吩咐:“先下去吧。”
待屋内重归清静, 瑶姬才缓缓开口:“小郎君怕是睡糊涂了,当真记不得了?”
郎元将眉皱出好几道深纹,数次欲言,却总被及时入口的汤药给挡了回去。
瞧他又急又恼却仍乖乖听话的模样,瑶姬不禁莞尔,总算暂时放下汤勺:“他已经死了,那把刀有毒,再加上你扔的重案……算是你我联手,杀了他。”
“当真?”郎元急迫地探身追问,却被瑶姬不紧不慢扶回靠垫上:“人都凉了,岂能有假。”
郎元的呼吸逐渐平稳,他闭上眼深深吸气,而后将不甘尽数吐尽:“若非这毒,我早就亲手将他砍碎。”
“余毒未清,不宜再动怒,左右危机已解,还是收收戾气吧。”瑶姬无奈地轻抚他冰凉的额头,探知他已退烧,总算能稍放心些。
太医调制的药很苦,光是闻气味便让人舌苔发麻。
但这点苦显然没难倒郎元,他安静地一勺勺任由瑶姬喂药,直到药碗见底,仍期待地张开嘴。
“没啦。”瑶姬放下碗,随手从旁边案桌上拿下颗蜜饯喂给他:“祛祛苦气。”
“不苦。”郎元含着蜜饯,如同家境贫困的孩童,舍不得轻易吞下偶然得到的饴糖。
若能每日都有这般待遇,他情愿终生都跟药汤为伴。
屋内一时寂静,瑶姬虽低头收拾碗勺,却仍能感受到郎元眸中的炙热。
相识已久,每次他看她的目光,依旧温度不减,甚至让她产生近乎要被灼伤的错觉。
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汹涌深海,只能借由纤微溪流倾泻。
有时,她会刻意忽略郎元对她毫不掩饰的深情,可惜大多时候未能如愿。
用绢帕将郎元唇角残留的药渍擦去,瑶姬慨然道:“郎元,昨日在殿上,我对顾桢说的话,便是内心所想。”
郎元闻言,眉头再次深锁,他大病尚未痊愈,再加头脑睡得昏沉,一时竟想不透重点。
瑶姬轻柔将他眉心抚平:“生逢乱世,六国百姓血流山河,‘太平’二字早已变得珍而又珍,靖炀和突狄亦是如此。”
“阿瑶,你的意思是……”郎元的黑眸忽然亮了几分。
“辛苦你连夜绘制好突狄的城防图,可如今,我已没有用它的打算。”瑶姬疲惫地揉揉颞颥:“昨日的事你也看到了,靖炀国内始终不甚太平,我掌权未久,亦无法彻底收服臣心。”
郎元心疼地握住她的手,龙椅有多难坐,他岂能不知。
当初在虎萧,瑶姬向来对军帐中的事不敢兴趣,只偶尔用占卜术帮他窥测战局走向。
比起筹谋算计,她更喜欢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譬如猎场的那些日子,瑶姬开朗的笑,便是郎元此生最难忘的追忆。
“眼下绥廉虎视欲攻,暮崇路远作壁上观,靖炀势薄,唯有联合突狄,才能有一线生机。”瑶姬眉眼忧愁,首次将困境对郎元道出。
郎元听得很认真,比起瑶姬攻占突狄的心意改变,他更在乎她对自己的真情吐露。
他们之间本就不应有秘密的,只要瑶姬愿意,他能做的远非顾桢所能及……
猝不及防又想起那个令人生厌的阴冷混蛋,郎元虽极力克制自己的想象,可眼前却再度浮现顾桢拥吻瑶姬的画面。
血在沸腾,他握住瑶姬的手背青筋暴起,却强行控制住力道,没让她感受到半点不适。
郎元克制地调整好呼吸。
只是一个吻罢了。
他和瑶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无关轻重,无关轻重……
“郎元,你怎么又咳血了?来人,宣太医!”
* * *
太医署足忙碌五日,终于彻底逼出郎元体内余毒。
原本病去如抽丝,怎么着也得将养个把月左右,可郎元体力恢复的速度着实令人震惊。
若非对方身份特殊,太医署的人简直想仔细贴近研究番,看看到底是何种生长法,才能培育出这怪物般的体魄。
在此期间,瑶姬只要处理完政事,总会来崇奉殿陪他。
除开国家大事之外,也常给他念些民间有趣的话本听。
郎元每每入神,情绪也随瑶姬的举动起伏不平,若她讲得慢了,还会着急催促。
比起先前相处时的小心翼翼,显得更自在随性。
如同真回到虎萧猎场里一般,瑶姬在崇奉殿停留的时间也愈发长。
若聊到兴起,半夜才走的情况也是有的。
与猜忌顾桢特殊身份不同,靖炀朝臣对郎元和瑶姬的亲密可谓大加贺祝。
他们这位国君,相看夫君的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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