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故人 (23)
瑶姬长舒一口气,再次提起最为关切的问题:“顾桢,你可记得欠过我一条命?”
顾桢薄唇抿紧,半晌后缓缓道:“那只是一个奇怪的梦。”
“上次在晴雾山庄,我被你刺伤坠入瀑布,肺腑呛入水浪,近乎窒息时,脑中忽然浮现出奇怪的画面。”
“画面……亦或是梦中的你,也曾住进过山庄,可对我的态度很是戒备……之后,我似乎将你做成了人蛹。”
* * *
瑶姬大受震撼。
作为游戏分配给她的主NPC,顾桢竟然能记得第一世的事!
她一边用近乎慈祥的柔和微笑,引导顾桢将更多的信息说出来,一边在脑内狂呼系统。
什么鬼啊,这主NPC还能卡BUG!
系统出现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晚,从其措辞来看,显然也是大受震撼。
【系统检测完毕:顾桢在陷入濒死状态时,的确记起了上一世的剧情】
【游戏自开发以来,从未有玩家触发过地狱级难度,唤醒顾桢,因此……】
系统憋了半天,难堪道【经历轮回的主NPC会卡BUG,不在系统的预测之内】
【玩家瑶姬,可要选择修复此BUG?】
瑶姬没想到这次坑货系统竟然如此好说话:“你当真能帮我免费修复?”
【能,届时主NPC顾桢的这段错乱记忆将会被格式化,不过友情提示:主NPC对玩家的态度,或许也会因此改变】
听完系统的警告,往昔回忆突然在瑶姬脑海中闪回。
是啊,之前心心念念要将她做成人蛹的顾桢,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
自从在虎萧国重逢后,他便再没提过这回事,莫非正是因为那段梦一般的前世记忆?
他记得变成人蛹后的她是多么无趣。
瑶姬喉咙滚动,在心中忐忑问系统:“你的意思是,修复后的顾桢,会重新拾起杀我的念头?”
【主NPC早已崩坏,行为无法预测】
撂下这句话后,系统陷入神隐,再次消失不见。
“如何,我的梦是不是很奇怪?”顾桢突兀的询问,忽将瑶姬的神思拉回现实。
他坐着,抬头仰望依靠着茶几的瑶姬:“现在,你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唔。”瑶姬心乱如麻,下意思应道。
顾桢眉眼弯起,对她露出探究的笑:“我所说的这些,真的是梦吗?”
??????????? 【警告, 如玩家擅自暴露游戏存在,主NPC很可能会发生更加不可测的崩坏】
深红色预警条伴随着系统略显急促的冰冷声音,在瑶姬的脑内不断闪回。
顾桢纤细的手指继续流连在瑶姬的脉搏处, 安静地注视着她的所有反应。
瑶姬面沉似水,沉默半晌后,失笑摇摇头:“是不是真的我不知, 只是……我也做过类似的梦。”
“哦?”顾桢兴趣颇浓,不动声色地感受着瑶姬脉搏发生的细微变动。
“你知道, 我偶尔会做预测未来的梦境,其实不止这些, 还有些从未发生过的往昔。”瑶姬尽量让语气平稳,延长呼吸速度, 以抑制心跳变化。
“所以, 你才会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顾桢像是听见什么趣事,失笑问道。
瑶姬坦然点头:“是又如何?梦中的你可恶至极, 扼死我的场面真实万分……老实说, 你是不是真想过要这么做?”
顾桢唇角上扬的幅度微微收敛, 他抽回搭着她脉的手:“是。”
他恍着神, 思绪缥缈:“可梦中的我不开心,你也是。”
瑶姬:……
果然,正是因为有过杀死她的体验, 顾桢才变成如今这幅“无危险”的模样。
暂时, 仅对于她而言。
顾桢抿唇而笑,神色复杂:“你身上总是会发生一些神奇的事,人也一样, 仿佛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瑶姬浑身紧绷, 佯装自若道:“不管是神女还是祥瑞, 哪一种称号我都担得起,天赋使然。”
这是个拢惑人心的大好时机,愚者总是惯性依靠未知力量。
但顾桢不在此例。
“我不信神佛,不过,我愿意帮你。”顾桢轻笑摇头,继而仰首望向她,清冷的眸中带着些许不安和试探,以及小心翼翼鼓起的勇气:“瑶姬,你需要我吗?”
看来顾桢对于第二世死于她手中的记忆,只有在这一世受到致命伤时,才有可能触发。
瑶姬下意识避开他渴望的目光,点点头:“嗯。”
“顾桢,我需要你。”
早已变凉的香茶,被顾桢一饮而尽,纵然举杯,从未有过的欣喜仍从他唇角倾泻而出。
他忽然意识到,有时坦诚真是种不错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瑶姬愿意信他。
* * *
夜色降临后,瑶姬再次来到郎元所居的崇奉殿,不过这次她没带有毒的饭菜,而是趁机打探白日里朝中都有谁来过。
郎元给出的信息,与李玉的情报并无二般,甚至连环箍都心甘情愿戴上。
只不过当顾桢靠近他时,郎元的情绪还是难抑地激动起来,大有搏命架势。
不得不说,他经历过灭国这一遭,心性也磨炼了不少,瑶姬仅仅简单劝和,便止住了他。
瑶姬略显和善的态度,让郎元的痴迷和深情更甚,主动提及向突狄修信讨要粮草,甚至连城防图的绘制也欣然答应。
唯一的条件,便是日后瑶姬能助他夺回虎萧,血洗前耻。
待离了崇奉殿,顾桢按瑶姬的吩咐,开始向她汇报瑶音整天的动向。
发现其在吕府与马机的小妾交往甚密,还应邀在回宫后偷偷溜出,去马府过夜。
瑶姬有多宠这位妹妹,宫中人人皆知,因此各项禁忌对上略微骄纵的瑶音,也就不大起作用。
即便有守卫发现端倪,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
瑶姬仔细听着,心中暗笑。
原来马机和瑶音,便是在这时勾搭上的。
“我记得你始终不喜欢瑶音,为何?”瑶姬想起之前顾桢的态度,忽然问道。
瑶音对她的背叛始于今夜,顾桢怎会提前得知?
“直觉。”顾桢负手走在她身边,神情淡漠:“这个女人的疯三分真七分装,且那日夜里来雨香阁寻你时,走后又潜回过。”
瑶姬停下脚步:“此事你为何不早说?”
话刚问出口,瑶姬便从他略显黯淡的神色中猜到了几分。
若是从前的她,大抵不会完全信他的话吧。
左右也是猜忌着、提防着,甚至还可能下意识为瑶音的行为开脱。
“她故意在桌底落下盒不起眼的胭脂,如此即便偷听被发现,也总有说辞。”顾桢扬起唇角:“那时我刻意提了马机的名字,瑶音素日与马机小妾走得近,若真有二心,不会毫无动作。”
瑶音的心跳忽然空了半分。
第二世的顾桢,想来也是这般提防瑶音的。
他早就算好了,却不向她透露半点消息,只想将瑶音做成人蛹。
听话的,绝不会背叛她的人蛹。
不仅是瑶音,还有朝中那些被她猜疑过的臣子,皆是此种下场。
李玉虽提供过不利于他的信息,却能幸免于难,大抵是因为忠心的缘故。
顾桢并没有因私仇杀人。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她打造一个梦幻的世界。
整日奔波,昼夜不休……
“怎么了?”察觉到瑶姬的情绪有点不太对,顾桢细细思忖半晌后,安抚道:“无妨,我会让她成为能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妹妹。”
瑶姬猛然惊醒,一把揪住顾桢的衣襟,急迫道:“不用!我身边有你就够了,不用她!”
瑶音和马机罪该万死,朝中叛臣亦当处刑,但绝不能用将其做成人蛹的方法。
这是瑶姬的底线,她绝不要终日被那群半人不鬼的东西簇拥,也不要虚假的太平。
她的国家,不应该是这样。
顾桢被她的力道牵带着,不自觉向前踉跄几步,俯着身,垂在身侧的长发亦飘荡在瑶姬脸侧。
夜风袭来,青丝交缠着网出难以辨认的羁绊,将两人环绕。
他眉梢微抬,神色意外中夹杂着难以理解的困惑。
不妙。
瑶姬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态度变化得未免太多,若没个合理解释,恐怕顾桢那多疑的性格又要发作。
他是把隐藏在黑夜中的利刃,能为她所用。
可这利刃若总隐着小心思,曾发生过的悲剧,恐怕还会以其他方式重演。
思及此处,瑶姬展颜,直面迎起他探究的目光,坦然道:“今日的祭祀大典,多谢你。”
顾桢好看的眉眼因错愕略张抬,片刻后,又笼着曾无法言喻的柔,重新低垂下来。
只是救了她的命,她便这般开心。
无限欢喜从他心中萌发,继而如飞舞的袍子般,沿着血脉扩散蔓延。
他寻到能拉近与她距离的方法了。
保着她,护着她。
假若他能为她而死,那他生命流逝时的最后一刻,能否永远映入她的眼底?
顾桢忽然发出声满足的叹息,光是想想那场面,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幸福得沸腾起来。
瑶姬会永远记得他,不仅仅是在日出之前。
秋蝉难得不恼人,肯在枝头安份片刻,遮住月的乌云似乎也没那么重了。
瑶姬瞧着他心情不错,看准时机抛出根榄枝:“对了,关于暮崇,你最近可有新消息?”
问出这话的瞬间,她的心跳也随即增剧几分。
努力了那么久,顾桢究竟还会不会对她有所隐瞒,至关重要。
她偷眼观瞧,发现走在身侧的顾桢抿紧薄唇,面上轻松愉快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朝前走着,唯有路径旁的清淡花香与秋日特有的冷冽泥土味为伴。
再过不久,就要走到雨香阁了,瑶姬甚至刻意放缓步伐,希望这条路能走得更长些。
顾桢始终保持着沉默,偶尔抬头望眼穹顶没能透过光来的星辰,不知在想什么。
瑶姬也不催他,只要他没随口骗她,就算是个良好开端,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
“其实暮崇王近日,有信寄来。”就在瑶姬几乎要放弃听到答案时,顾桢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风若略强些,便可将其彻底隐匿在萧萧中。
幸好此刻路上,无风也无雨。
瑶姬急促地眨眨眼,装作刚刚才得知这一信息,偏首望向他,奇道:“哦?信上写了什么?”
“暮崇方面,想与靖炀联盟,并提出若我能从中促成此事,便可赦免曾经的叛国罪。”顾桢的声音波澜不惊,有点冷淡。
显然对故国的示好毫无兴趣。
瑶姬记起,顾桢曾警告过她,不要靠近暮崇。
路还有段距离,在瑶姬的引导下,顾桢再次说出与盅界有关的事。
虽然过程有些艰难,他谨慎的本能也在抗拒。
但反复犹豫后,顾桢还是做到了。
他在慢慢对瑶姬打开心扉。
因为每次坦诚,得到的都是瑶姬毫不吝啬的夸奖,以及对他似有若无的亲昵。
顾桢能感觉到,她在不遗余力地蛊惑他。
可他不介意,甚至愿意捂住耳朵,遮严双目,将所有反常和疑虑都抛之脑后,只晕着头脑,不管不顾地醉入她的圈套中。
被骗也好,被利用也罢。
千百种情绪过后,他心中唯剩被瑶姬需要的欢愉。
他想得到瑶姬的称赞,多点,再多点。
欲壑难填。
顾桢目送瑶姬的身影消失在雨香阁的院内,随即视线在坚硬冰冷的墙外,描绘着她向上的路线,直至走进寝室,安然躺在榻上。
月影偏移,那道藏在树后的消瘦身影仍伫立着,久未离去。
???????駫??? 早朝过后, 李玉如同被先生罚堂的不着调学生,让瑶姬单独拎到雨香阁训话。
他准备了许多恭贺登基的祝词,可这位新国君明显不吃这一套, 反而责问他,调查胸口有伤之人的事进展如何。
李玉皱眉苦思良久,被逼得没法, 只得将家仆在赌坊听到的闲言碎语,鹦鹉学舌照搬了一遍。
事关九王爷, 也没个切实证据,他本不想掺和的。
谁知瑶姬听过后竟大感兴趣, 命顾桢随他一起回府,好好向家仆问话。
望着从屏风后转身而出, 眉眼挂着浅笑的顾桢, 李玉总有种浑身冒凉风的错觉。
要命,把顾桢往家里领, 怎么让他心里那么不踏实呢?
无奈王命在上, 没别的法子, 唯有听令行事。
待回了府, 李玉正愁该如何招待,却见顾桢径直唤那几名家仆进去偏房,还老实不客气地关上门。
全然没顾忌到他这个家主的地位和颜面。
李玉略微恼怒之余, 倒也生出些许庆幸。
罢了罢了, 公事公办也好,早些走,让他身上少冒些凉气。
* * *
崇奉殿内, 瑶姬依约前来, 取郎元写给突狄国讨要粮草的信。
瞧着他眼巴巴递来的纸兔, 瑶姬冷漠端详半晌,抑制住将其揉碎的冲动,轻轻挥指将其弹回郎元怀中:“我现在不喜欢兔子了,你若真想让我开心,还是快些将城防图绘出的好。”
毁掉一只的代价,是收获满院姿态各异的恐怖绿兔子。
瑶姬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梦魇。
郎元有些无措地捧着纸兔,尴尬挠挠头,笑着让她放心,承诺两日内就能完成图纸。
“保证准确度啊小郎君,若撒谎,我会知晓。”瑶姬莞尔,带着信飘然而去,只给他留下一抹倩影。
亦如第二世那般,在崇奉殿的院门口,瑶姬遇到了她的好妹妹。
“二姐~”甜腻又眷恋的称呼自瑶音的口中喊出,却无半分不妥,反而更增天真烂漫。
瑶音摇着精巧的草编小蟋蟀,不动声色地在谈话中,将黄重与北鸣的妻妾,同九王爷的妾室交好的消息透露给瑶姬。
瑶姬接过小蟋蟀,若有所思点点头,手亦因妹妹突兀的拉拽动作,被长草粗糙的边缘划伤。
“对了阿音,两日后,二姐想在宫中举办一场宫宴,算是给突狄王接风,也为贺这来之不易的王位。”
手上伤口愈合时,瑶姬如同没注意到瑶音怪异的目光,反而掐了下她的小脸蛋,对她笑道。
“唔……宫宴?宫宴好啊,阿音最喜欢热闹了!”瑶音飞速眨眨眼,强迫自己调整好状态,又恢复到原本单纯的模样。
同时努力忽视被抹在脸颊上的血痕。
“你既然喜欢,那就多帮二姐操持下这方面的事吧,宴会总要办得阔绰些,方能彰显我靖炀的气势。”瑶姬宠溺地帮妹妹将耳边的碎发拂好。
瑶音没想到自己会被委以重任:“啊?我来?”
瑶姬佯怒地伸手点指她的鼻尖:“你这小妮子,整日胡闹不做正事,长久下去如何能出息?多学学管理之术,日后才能帮上二姐的忙。”
“二姐……”瑶音有些发懵:“我……”
“没经验不打紧,凡事都是熟能生巧,你若一个人操办不来,就让平日交好的姐妹来帮帮忙。”
似乎看破妹妹心中忧虑,瑶姬柔声安慰道。
“真的可以么?”瑶音似乎想到了什么,略急促地确认道。
“自然,那些权贵之女,在礼仪和管理方面经验颇多,有她们帮衬着,二姐也更放心。”瑶姬摸摸妹妹的头,提醒道:“对了,多请些会耍把戏的奇人异士也不错,总之要操办得吉庆。”
瑶音滚了滚喉咙,用力点头:“放心吧二姐,阿音一定办好。”
“有你在,我自然是放心的。”瑶姬轻抬她的下颌,细细端详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脸儿:“你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啊,妹妹。”
“嗯!阿音会永远陪在二姐身边,一刻都不离!”瑶音目光清澈如溪水,对着咫尺间的瑶姬认真保证道。
多动听的誓言,多无暇的妹妹。
“那就等你的好消息了,阿音。”瑶姬摇着手中的信,对她告别后,转身离去。
秋日的蝉,似乎又喧嚣了起来。
* * *
顾桢很晚才办完差事,当他披着月光潜入王城时,听雨香阁值班的宫人闲谈,说陛下今儿传吕尚书的妻子周蕊蕊进宫,聊了很久。
瑶音奉命操办宫宴事宜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估摸着陛下此举,也是为了让周蕊蕊对自家妹妹多照拂些。
如此姐妹情深,属实羡煞旁人。
外臣夜入王城,总会引起不小的争议,虽瑶姬不甚在意这些,却还是嘱咐顾桢仔细行踪。
当他驾轻就熟地推开雨香阁二楼的窗时,瑶姬正在闭目养神。
她斜靠在香榻上,盖了曾锦绣薄被,屋内燃着香炉,缕缕异馥被少许夜风搅动,散去还聚拢,久桓不消。
顾桢的动作极轻,明明已近至榻前,却未发出丝毫响动。
他凝视着瑶姬恬静的睡颜,目光落到她手中翻到一半的残卷,刚想伸手将其拿走,却被瑶姬晃过。
美眸缓缓睁开,瑶姬看向他的神色略带不满:“真慢。”
顾桢早知她没睡,薄唇浮出丝揶揄的笑:“烦劳陛下久等。”
见她暼了桌上的烛光,顾桢便扬手将其熄灭。
屋中多了一人,灯影映照,难免会被屋外守夜的宫人察觉。
顾桢摆袍坐在榻边,瑶姬将书卷移进怀中,示意他靠近。
袍裙层叠相落,于寂静深夜簌簌轻响。
瑶姬侧耳,感受到他愈靠愈近,清冷竹香与香炉的气味混合并无不妥,反而生出从未有过的奇异气息。
很是安神。
顾桢逼问信息手腕颇多,遵瑶姬嘱咐,并未让那些家仆受苦,只用银针操控,让其吐露出赌坊地址,以及传播谣言之人的相貌。
其后便是顺藤摸瓜,顾桢出李府后,便易容前去搜查,几经辗转,总算寻到传谣者,拷问出雇主。
瑶姬原以为定是玄行那厮在背后作祟,毕竟他与顾桢还有个荒谬的赌约,为赢暗中捣鬼也不足为奇。
没想到查来查去,竟查到了突狄的头上。
郎元此次前来靖炀,共带二百名侍卫,除三名亲近入宫服侍外,其余者皆在昆罗城内安歇。
而顾桢追踪到的背后雇主,便是这二百人之一。
瑶姬稍坐起身,顾桢亦随她的动作略微让开些,却仍靠得极近。
“接下来有何打算?”似乎因她默许靠近,顾桢语气中丝毫不见疲惫,反倒兴趣盎然:“除掉郎元?”
若是这差事,他很乐意动手。
唯独郎元,顾桢连人蛹也不愿做,甚至希望他所有痕迹都能在世上消失。
瑶姬没立刻给出答复,略微思量片刻后,点开脑内的游戏界面,兑换了张提示卡。
她心中有所猜测,需要确认。
随着钱币流逝的哗哗声,账户余额仅剩180个行动点。
玄行现在何处?
牌面转动须臾,显示出一个军帐内,从帘外被风吹舞的军旗来看,应是绥廉。
果然……
自读档重来后,瑶姬细细复盘过往,觉得第二世她被叛臣谋杀时,玄行未曾露面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享受与她对弈的臭和尚,应该不会把杀死她的机会轻易让给旁人才对。
即便她输了,他大抵也想亲手处决,如同当初那张预示卡所显现的,将她扼死在靖炀的天牢内。
亦或是对她说几句气死人不偿命的酸话,无论如何,玄行不应对她的死无动于衷。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不在靖炀。
玄行认可了瑶姬对手的身份,出于某种“尊重”,也许会不遗余力布局。
只有这样,博弈时那个疯批才能享受到最纯粹的欢愉。
亦或者,在玄行眼中,连区区叛臣都对付不了的瑶姬,也就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这是扔给她的考验,和他这位“师傅”的交锋,在此后。
那他又在绥廉筹谋什么呢……
顾桢早已习惯瑶姬突如其来的沉默,也不急,只在旁静静等着。
在黑暗中与她见面的感觉很好,周围不会有其他事物吸引瑶姬的注意力,她的所有心神,都放在他带来的情报中。
她真正在意的,不是他本身也无妨。
如此便好。
“顾桢,你先前说过不要让我靠近暮崇,可有何缘故?”瑶姬忽然开口唤他的名字,让顾桢的唇角再度上扬。
甚至连“暮崇”这两个字,也不再那么讨厌。
“暮崇人狡诈诡谲,擅利用,亦喜好背叛,在局势尚不明朗时,主动向靖炀示好,岂能有善意。”顾桢淡然答道,耳边尚残留瑶姬方才的轻唤。
若是能多叫几声就好了。
瑶姬哪知顾桢的心思偏到了何处去,电光火石间,她忽然回忆起当初虎萧被吞并的情形。
少顷,她忽然在暗夜中低低笑出声来。
花枝轻颤,甚至下意识抓扶住顾桢的臂弯。
“不愧是从暮崇出来的货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鯥廊 记住瑶姬口述的内容后, 顾桢在夜色中推开窗,削瘦身影鬼魅般消失不见。
他要去给暮崇王寄信,一封同意两国联盟的友好信件。
瑶姬做事有自己的考量, 即便有时没将事情全貌讲给他听,顾桢也不在意。
无论发生何种状态,他都能确保瑶姬的安全。
只要他活着。
屋内安神香已燃尽, 余韵却仍绕梁不散,让准备就寝的瑶姬卸去一身疲惫。
她将近日得到的所有情报在脑内整合一遍, 愈发下定决心,再次购买了一张提示卡。
账户余额:130个行动点。
“玄行何时会重新出现在靖炀?”
听到这个问题后, 提示卡转了又转,显示出靖炀王宫内几个殿宇的装饰。
惹眼的红绸和囍字缀以尊贵无比的金色, 为本就奢华无比的宫殿, 更添生气和吉庆。
路过宫人端举着装满金银和瓜果的托盘,低头疾行, 大多是瑶姬眼熟的面孔。
不过这些人面上毫无即将操办喜事的悦色, 反而各个沉着脸, 有的甚至还趁人不注意, 偷偷抹去眼角的泪。
至于那位走在队伍前头的领事,瑶姬认不出。
从身形和相貌,乃至穿着打扮来看, 都不像靖炀人。
画面戛然而止, 没能透露给瑶姬更多的信息。
她望着雕凤的房梁,喟然长叹。
此等规模的布置,可非常人能享啊。
那个疯和尚, 会在靖炀筹备一场浩大婚礼之时潜来。
* * *
瑶姬想为突狄王办接风宴的消息一传出去, 朝中那些臣子欣喜得差点老泪纵横。
陛下不抗拒与突狄王的接触,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在未见到突狄王真容前,不少人都捏了一把汗,生怕对方相貌太粗鄙,难以与他们的国君相配。
幸好老天眷顾,这突狄王不仅俊朗非凡,连体魄都如此强健,孔武有力,真是同陛下联姻的不二人选呐。
也是他们未来真正国君的最佳人选。
众臣虽没敢把后面这句话明说出来,彼此却也心照不宣。
陛下说到底也是个女人家,暂时把持朝政罢了,等嫁给夫家,多半还是会退居幕后。
两国联姻,无论名义上说得多好听,真正的王却只能留一位。
而粮草富强的突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走到末路的靖炀低头。
在这乱世中,能有强国可依附已属实不易。
毕竟百姓过上太平日子,让靖炀的兵力和粮草足以抵抗虎视眈眈的绥廉,才是重中之重啊。
瑶姬近日才认下的妹妹瑶音,因性格略疯癫,总为朝中各臣所鄙夷。
但此次洗尘宴的事儿,倒也尽全力配合瑶音的调配。
甚至有人大胆猜测,原本对联姻强硬抗拒的陛下,之所以会态度有所缓和,跟这位妹妹所带来的影响不无关联。
有着这层缘由,瑶音张罗起来不知不觉间,得到了更大助力,无论如何指示调配,几乎都没受到任何阻碍。
甚至由于瑶姬的信任,连进展也只是做做样子汇报,根本无人细究。
在周蕊蕊等姐妹的帮衬下,瑶音做事也由最初的畏缩,变得愈发能放开手脚。
甚至当瑶姬定下三日的期限后,她也能拍着胸脯保证完成。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
次日傍晚,瑶姬去崇奉殿内看望郎元,对方正巧生死时速地赶完了城防图的最后一笔。
这工程着实不小,听侍奉的宫人汇报,郎元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连用膳时都边吃边画。
活像上满了弦。
“如何?”瞧瑶姬面沉似水地审视着图纸,郎元乖乖站在她身侧,语气中充满等待夸奖的期待。
须臾,瑶姬仔细将图纸卷好,笑着帮他松了松脖子上的环箍,让那即将要刺破皮.肉的密齿,稍稍松退些。
“做的好,真是辛苦你了,小郎君。”瑶姬伸手帮他捋顺垂在腰间的细辫,柔声赞道。
郎元痴迷地目光随着瑶姬的手移动,待那温暖的触碰抚至头顶,不由得享受地微微眯起眼,下意识低头高大身躯,让她的动作更方便些。
能得到此等慰藉,这两日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甚至可惜没能睡得再少些,好更早让瑶姬对自己展开笑颜。
感受瑶姬的轻抚顺着细辫缓慢落在脸颊,郎元的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以往他们二人是何等的亲密,在猎场学骑马闲暇时,瑶姬与他就平躺在青草地上,嘴里咬着长草互相打斗。
绝大多数情况下,郎元都会不敌战败,便借此赖在她膝上枕一会儿,翘着二郎腿带她数交叠云层下的飞雁。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眼前这种程度的亲密……
郎元双目现出忍耐后的红丝来,他颤抖着将大手覆在瑶姬的手背,试探着,犹豫着。
当他发现瑶姬果真没躲,反而默许了他的进一步靠近时,黑眸中的雾气顷刻转化为铺天盖地的爱意。
“阿瑶……”
细细品尝着这两个珍重在心尖儿上的字,郎元的声音染上似有若无的哽咽。
脆弱无助的模样,与他健硕高大的身躯很是不符。
如同被主人遗弃的巨狼,在得到其偶然回眸时抑制不住的欢喜和胆怯。
“小郎君,你有没有后悔过对我做的那些错事?”瑶姬凝视着他漆黑的眼眸,目光逐渐忧伤,似在缅怀那些回不去的过往:“你知道那是错的,对吗?”
郎元喉咙滚动,眼尾的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坠落而下。
也许他本就不想忍。
他知道,阿瑶的心肠最软了,她最受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落泪。
尤其是她珍爱的人。
果然,瑶姬动情地蹙起秀眉,疼惜着帮他将泪拭去,纵然满目怜爱,却仍嗔怪道:“郎元,你曾把我的心揉碎过,你可知?”
“对不起……对不起……”郎元紧握她的玉手,痛苦底下头,将其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肩膀颤抖不止。
“答应我,你再也不会伤害我。”瑶姬用另一只手抬起他的头,轻咬朱唇,委屈得让他恨不得递条带刺长鞭,让她狠抽几下出气。
“阿瑶,是我糊涂……从今后,我再不会伤你分毫,我发誓!”
说着,郎元怕她不信,目光急切地在桌案上寻了圈儿,原想找把刀之类的东西割破手掌起誓,却一无所获。
崇奉殿内,没有任何利器。
眼瞧着瑶姬正注视着他的举动,郎元毫不犹豫朝掌心咬去。
“笨蛋,这是做什么!”瑶姬赶忙拦住他,气恼地用手点指他的眉心:“还是这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好端端的干嘛伤着自己!”
郎元的脑袋随着她的点指变得晕乎乎的,如同醉饮数十坛美酒,连思维都跟着发飘。
阿瑶还在乎他,心疼他。
真好,他的阿瑶又回来了。
瑶姬宠溺地继续抚摸他的侧脸,撒娇道:“你不伤我自是好的,可若有人要伤我……”
陶然忘忧的郎元猛然僵住,沉醉中的黑眸豁然浸进不见底的阴霾。
额前青筋暴起,遏制不住的杀气自周身迸发。
“谁敢伤你。”
瑶姬目光淡淡扫过他颈上坚不可摧的环箍,欣慰笑道:“有小郎君在,我自是放心的。”
既然她身边有这么多疯子,不为己所有多可惜啊。
* * *
烛火摇曳,瑶姬在崇奉殿留的时辰很久。
待她离去时,郎元站在院门口依依不舍望着她的倩影,屡次恨不得冲到她身边,将她拽回怀中。
却在脚即将踏出庭院时,硬生生止住了。
瑶姬说过,不许他私自出崇奉殿。
郎元难耐地来回走着,细辫甩来甩去,倒弄得心头烦躁之意更甚。
瑶姬的身影越远,这股燥便越浓,让他无名火起,恨不得将恼人的院墙砸得粉碎。
忍耐,忍耐。
阿瑶会生气的。
郎元痛苦地揪住长发狠扯几下,用痛楚强行将理智唤回。
万万不可再惹阿瑶动怒,忍到明天就好了。
阿瑶答应过,明日还会再来。
抱着这令人欢喜的希冀,郎元靠着院墙滑坐在地,将右臂搭在屈起的膝上,怒视那轮不懂事的残月。
落得最好快些,再快些。
他此生还从未如此期盼过朝阳。
* * *
待完全脱离郎元目之所及处,瑶姬揉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将卷好的图纸在空中晃了晃。
黑暗中,一双手自阴影中出现,将其接过。
“跟突狄侍卫核对下真假。”瑶姬仍自顾自朝前走着,未曾有片刻驻足。
顾桢清俊的面容由暗现至月华下。
他步履轻松地跟在瑶姬身后,手里掂量着那图纸:“何须费此功夫?”
想控制郎元,只需几根银针下去便可如意。
“你的操控术能蒙蔽世人,却唯独骗不过那个臭和尚。”瑶姬轻挑眉梢,言语间尽是寒霜。
顾桢抛接图纸的手一顿:“你意欲何为?”
秋风骤起,将夜间的露气又淬入更浓的湿冷。
奇妙的季节,昼夜温差总是如此之大,稍不留意便易惹上风寒,让病邪入体。
好在瑶姬此行着的披风足够厚。
落叶飘零,徒剩枯枝的树梢头挂着下弦月,如同一抹嘲讽的笑,高高在上俯视苍生。
“杀玄行。”瑶姬轻扬唇角,一字一句坚定道。
?????????阤? 杀玄行。
顾桢微怔, 望着瑶姬高傲背影,耳边蓦然回响起那些熟悉的声音。
彼时玄行还不叫这个名字,身为暮崇的十六王子, 身份尊贵,却不令人尊敬。
没人性的杂碎、死孽障,亦或是让人避之不及的灾星……
扣在玄行头上的称号太多, 以至于顾桢都记不太全,只知每一种似乎都挺衬他。
玄行是把失控的刀, 暮崇王室阴邪计划的意外品。
无数人欲除之而后快的恐惧化身。
那几年,顾桢即便待在僻静的药房配毒, 耳边也总是灌满了许多“杀玄行”之类的豪言壮语。
而如何折磨那些自寻死路的蠢货,便成了玄行偶来药房捣乱时的闲谈。
行刺、绞杀或毒害……
能送人归西的花样总归就那么几套, 纵使稍有些新奇法儿, 也翻不出浪来。
挡来挡去,枯燥无聊逐渐侵蚀玄行的神经。
他颓得很, 以至于发癫地模仿顾桢手中的药碾, 抱膝在地上滚来滚去。
玄行清楚顾桢的实力, 屡次想逼其出手, 彼此来一番酣畅淋漓的死斗。
可无论如何,他都激不起顾桢的兴趣。
就算将顾家绝学偷了个遍也无济于事。
用玄行的话来说,顾桢就像块躺在溪底的石头, 又冷又无趣。
也正因如此, 终日弥漫不祥气息的药房,倒成了玄行大吐苦水的树洞。
左右顾桢也视他如空气。
为了追寻可能获得的细微刺激,玄行甚至开始对前仆后继的暗杀者们, 采取“泄洪”式的放水。
唯愿永无波澜的生活, 能起半点涟漪。
遗憾的是, 收效甚微。
就连经营多年“兄友弟恭”的暮崇王也不堪用。
使尽手段,至多只能将要玄行性命的盅水,送到他身前半尺的位置。
玄行很失望,抱臂蹲在地上瞧着那扬洒出的盅水发呆。
半晌后,他忽然对倒在殿柱旁,面色铁青的暮崇王提议,想出去逛逛。
恰逢世代更迭,五国要送新一轮的质子前往鹤乘,玄行也就这么着被放了出去。
一年后,六国重新被撕裂,意兴阑珊的玄行也销声匿迹,彻底断绝与暮崇方面的联系。
如今回想起来,倒生出股隔世般的错觉。
顾桢不知那家伙吃错了什么药,竟剃度遁入空门。
也不知瑶姬究竟是从哪个深山古刹中,将这祸害刨了出来。
这些他统统不感兴趣。
他只在意瑶姬的心愿若想实现,势必难如登天。
假若真与发狂的玄行对上,他至多也只是能护住她……
走在前头的瑶姬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似乎在好奇他为何停在原地。
顾桢将隐痛的右腕又往袖中缩了几分,迈步跟上。
他怎的忘了,在瑶姬身上所发生的奇迹,早已足够令他神迷。
无论事成几率有几分,只要她想做就好。
顾桢轻扬唇角,隐匿于瑶姬被月光拉长的暗影,追随着她的步调或快或慢。
雨香阁二层的纸窗在寂静中悄然打开,夜色太浓,大抵只有栖在叶上的秋蝉,才能窥见那抹被抱进去的娇娆身影。
又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原本紧合的窗被稍稍推开,将屋内淡雅的暗香带入夜空。
顾桢左手按压着腕处的旧伤,仿佛仍能感受到瑶姬靠近时的温热气息。
她说,她将命交到他手上了。
静息溪底的顽石,竟也有循着暗流转动的时刻。
顾桢如往常那般负手而行,步履却轻快得难以抑制。
澎湃着,翻滚着,如鼓擂的心跳促使他飞身踏上王城砖瓦,在一座座殿宇间踏檐疾驰。
若早知此生能这般快乐。
若早知……
飞鸟振翅,乘风奔向那轮即将西沉的残月,引颈高鸣。
* * *
次日上朝,过半数朝臣精神气儿十足,不仅因突狄支援的粮草,更是为陛下和突狄王相交的顺利。
甚至有好事者已经在联络礼部,看到时该如何布置大婚场面。
毕竟国君嫁人这事儿,靖炀从祖辈往下翻都没出过一例,着实没个参照。
李玉夹在人群中,左恭右维跟着商讨,欣喜过后,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他对瑶姬从无非分之想,更对那位突狄王生不出嫉妒。
只是,他印象中的瑶姬,似乎与眼下的国君有些相左。
世人都说,随着位置变换,人的心境也不会一成不变。
或许瑶姬是心系百姓安危,才将自身荣耀暂且搁下了罢。
毕竟,两国联姻,结盟牢不可破的局面,也是李玉最殷切盼望的。
“太平”两字,只是念念都足以宽慰人心。
李玉表面中立,但他自己清楚,心中还是偏向安守派。
朝中也有不少主战派,自登基大典被玄行搅乱后,皆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发兵绥廉为陛下雪耻。
甚至更有极端人士,将主意打到突狄头上,私下嘀咕“与其联合,不如吞并”云云。
李玉从不面红耳赤与谁争论,他是有小心思,但首先还是靖炀的臣。
食俸禄,听王命罢了。
正晃神间,李玉耳边忽传来不小的议论声,同行的吕成应甚至还扯了下他的袖子。
贪污案过后,他二人走得很近。
“难得啊,国师大人肯屈尊了。”吕成应打量着不远处身穿朝服的顾桢,语带讥讽。
同朝为官,无论身居几品,总该守规矩才行。
可这位顾桢也不知是何来历,老实上朝的次数连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甚至还中途消失过,而后便有人瞧见他身着长衫在宫内闲逛,悠哉得很。
如此光明正大的摸鱼,却从未受到半点惩处,这让同僚们心中安能服气。
察觉到顾桢瞥过来的视线,李玉忙拉着吕成应报以礼貌的笑,而后紧咳两声,劝他慎言:“嗐呀,随他去吧,莫招惹。”
吕成应正好被李玉略扯歪的衣襟,不耐烦道:“怕他作甚?挂名头的国师罢了……”
似乎想到些什么,吕成应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甚至难得压低声道:“你说,他和陛下……”
“哎呦喂,慎言!”李玉再次将他的衣襟扯歪。
吕成应:“我还没说呢。”
李玉:“不必,我不想听。”
两人正计较着,忽闻顾桢那边儿也闹出点动静来。
只见国师大人面沉似水,眸光阴寒盯着礼部尚书,后者连连退步,表情慌乱,言语支吾不知在解释些什么。
因没分神留意地面,礼部尚书竟险些跌倒,幸而被旁边人掺住,这才没闹出笑话。
李玉和吕成应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扯住了刚从那边看热闹过来的几位同僚。
打听之下才得知,原是礼部尚书想巴结这位陛下身边的红人,主动跟其提及即将要举行的接风宴,想听听顾桢的意见。
讨论期间,难免涉及到宴会的贵宾突狄王,这话题自然而然的,也就转到联姻的事儿上了。
谁知顾桢的脸色是越听来越难看,突然面斥礼部尚书无端散布联姻谣言,罪不容赦。
甚至将近期朝中盛传此事的罪过,也一并推到礼部尚书头上,扬言定要将此事禀告陛下,肃清朝政。
礼部尚书猝不及防踢到铁板,脸都吓青了,在那儿一个劲儿的陪不是……
议论完八卦的众同僚面面相觑,彼此都有点难开口。
吕成应扶好衣襟:“你们说,国师和陛下会不会……”
“呦呵!慎言!”
“慎言呐!”
“咳咳,慎言!”
在一阵慢性咳喘般的提醒中,众臣鱼贯步入金殿,装作无事发生。
* *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果不出李玉所料,早朝时百年不出班的顾桢破天荒上奏,请求陛下缩减接风宴的开销用度。
给出的理由是国家处境艰难,不应因小事铺张浪费,寒民心。
瑶姬不喜之色跃于面,却也没重责,只说有待商考。
谁知顾桢竟不满敷衍,硬要瑶姬当场给出缩减定数来。
几番下来,瑶姬也动了怒,狠狠驳斥后,顾桢竟连礼也不行,径直扬长而去。
态度之嚣张,令人发指。
原以为盛怒下的瑶姬起码会摘了他的官帽,谁知她仅仅摔碎了盏茶,又用余火波及几位稍后上奏的倒霉蛋,便退朝离去。
丝毫没提惩处顾桢的事儿。
待离了金殿,潮水般的议论那是挡也挡不住,随着人流涌向昆罗各大府邸,充肆每场酒席宴间。
当今陛下之所以迟迟未应联姻,八成根结就在那位相貌俊朗的国师呦!
瑶音拉着周蕊蕊前往雨香阁,汇报宴会安排进展,显然也听到不少风声,当场大骂顾桢,还撒娇让瑶姬杀一儆百。
否则王权遭犯,将来如何能服众。
瑶姬正心气不顺,草草将妹妹应对走,只留周蕊蕊多待会儿,纾解烦闷。
宴会就在明日,此时再生变动显然不可取。
事已成形。
稍晚些时分,瑶姬前往崇奉殿,带着膳房精心备好的佳肴,想将接风宴的事告知郎元。
哪曾想刚进院,突狄来的三名侍卫就扑倒在地,大吐苦水。
郎元的情况很不对,躺在榻上嘴唇铁青,四肢也绵软无力。
像是中毒了!
瑶姬万分惊讶,赶忙进屋查看,急宣御医前来诊治,并细细盘问事情经过。
三名侍卫抹着泪,声音颤抖诉道,突狄王吃过陛下派人送的玫瑰酥后,就成了这幅样子。
闻听此言,随侍宫人心中俱一惊。
陛下她,从未派人往崇奉殿送过酥啊。
??????????? 郎元因疼痛而溢出唇的呓语, 让三名贴身侍卫担忧得紧。
从他们额上不寻常的出汗量看,也许还担忧着自身处境。
无论下毒者是谁,“突狄王”遇袭这件事, 都是横挡两国的巨大鸿沟。
连刺王都做得出来,还有继续谈判下去的必要吗?
瑶姬秀眉紧蹙,朱唇因抿得过于用力, 几乎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她坐在榻边,握住郎元微微颤抖的手, 想用掌心的温热带给他些许安定和宽慰。
郎元艰难地将沉重的眼皮睁开条缝,露出的眼白昏黄, 且布满血丝。
他翕动着唇,似乎想对瑶姬扬起逞强的笑, 却终究没能敌过毒性, 又生生咳出口血。
“御医怎么还未到?速速去催!”瑶姬忙用绢帕帮他擦拭,端过宫人备好的姜茶, 小心翼翼喂了他几口。
好在这次郎元没吐出, 勉强喝下她的心意。
“陛下, 吾王自入靖炀国境, 始终恪守礼节,行事低调,甚至为让您安心, 连崇奉殿的院门都不曾踏出半步……如今出了这等祸事, 请您务必给突狄一个交代!”
三名侍卫咬着牙跪地请愿,事到如今龟缩也没用,不管靖炀王是不是主谋, 都得为突狄讨回颜面。
就算押上命, 该说的话也得说。
屋内顷刻安静异常, 连郎元沉重的呼吸都显得格外刺耳。
随侍太监瞧着眼色,正想给陛下打个圆场,恰逢外头来报,太医院的那几位已经火急火燎赶了来,众人的注意力这才转到病情本身。
虽然郎元的身体状况差得惊人,但太医几颗解毒丹下去,病情还是得到了控制。
幸好发现得快,之后再配以专门调配的解毒汤药,逼出体内余毒亦非难事。
见原本唇色发紫的郎元,竟能直接靠坐起身,众太医更是惊叹他超卓的恢复能力。
“阿……多谢费心。”屋内人不少,郎元虽被剧毒折磨,可理智尚存,堪堪将“阿瑶”二字咽回。
瑶姬握住他的手用力几分,冷眸骤敛,寒声对身边侍卫吩咐道:“查。”
在丝帕的覆盖下,郎元悄悄回握住她的玉手,拇指亲昵在她细腻的手背上画着虚圈。
他本可以多躺会儿的,能更赚些瑶姬的偏爱和怜惜。
但最终,郎元还是不忍让她的眉多蹙须臾。
这样便好,她在意就好。
* * *
派遣出去的侍卫约莫半个时辰便折返回来,首领黄重对着瑶姬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话不方便直讲。
“无妨,且去忙吧。”郎元抬眼止住欲开口的三名侍从,对瑶姬温柔道。
“放心,无论凶手是谁,孤绝不轻饶。”瑶姬显然对他的体谅很受用,美眸泛起朦胧雾气。
看得郎元心神恍惚,目光直直跟随瑶姬的动作转动,直到她的裙摆消失在门口。
三名侍卫趁机赶忙凑到他榻边,面露急色,刚想商量些什么,却被郎元冷冷打断:“勿需多言。”
纵然缠绵病榻,郎元浑身散发出的震慑感,还是将侍卫们激得一愣,忙低头退下,不敢造次。
约莫半盏茶功夫,瑶姬才回来,且面色很不好。
“眼下侍卫掌握的线索不多,还得细细审问膳房宫人……”瑶姬眼神飘忽,有些不敢直视他,说着说着,又将话题转到接风宴上,想改天再办,等他身体好点再说。
“无妨,就明天。”郎元搓掌用力拍拍脸颊,让面容泛起点血色,褪去几分病态:“我……朕很期待。”
见他态度如此温和,瑶姬反倒显得更为不安,她轻咬红唇,屡次三番欲言又止,本已转身又走,却又硬生生停住脚步。
郎元靠坐在榻,静静望着她随动作而飘舞的裙摆,宛如欣赏在叶尖翩跹的羽蝶。
当瑶姬再次回到他身边,坐下凝望他虚弱的面容时,那只蝶也带着令人炫目的光留在他的眸底。
相识多时,瑶姬的每一次靠近所带给郎元的心悸不减反增,甚至愈演愈烈。
胸膛因剧烈跳动而产生的微颤,甚至影响到静垂其上的细长黑辫。
连卷起的发梢都能出卖他的心思。
如此浓烈炙热的情感,他的阿瑶可能感受到?
侍从站得有些远,瑶姬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轻声问他:“小郎君,真凶是谁,你当真不在意?”
郎元深深呼吸,将刚涌起的咳嗽强压下,尽量不在她面前展露丝毫病态。
健硕胸肌隐在薄薄的衣衫下,随着喘.息的起伏,形状愈发明显。
他是虎萧最强壮的战士,以一敌百,以一挡千,不应在病榻露出如此孱弱的模样。
不屈的斗志让郎元的黑眸燃起极亮的光,如同一团跳跃的黑色火焰,却因遇上瑶姬,瞬间化为似水般的柔情。
一潭涌动着汹涌暗流,表层却洒满碎金暖阳的水。
“不打紧,只要下毒之人不是你就好。”郎元笑笑,他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咫尺间的瑶姬,接着轻声补充道:“若真是你……阿瑶,下次还是亲自喂给我吧。”
等在门口的宫人捂着嘴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两位君王的轶事,又仿佛在商量待会儿的膳食。
“你病糊涂了,睡吧。”瑶姬垂眸,伸手替他将被子盖到胸口,嘱咐宫人小心照料后,默然离去。
眼下正是晌午,日头高照,与深夜的冷寒截然不同,晃得人头晕。
瑶姬出了殿走在院子里,恍惚间仿佛看到许多长草编成的兔子趴在地上。
或打滚儿,或翘起后肢挠痒痒,身上沾满泥土和花瓣,朝着她的方向呼动湿润的小鼻子,似乎在分辨空气中的气味。
浮云掠过,遮住些许刺目日光,在骤然降临的阴影下,院中绿兔转瞬消失,徒留被修剪整齐的花草,随风而摆。
“陛下,接下来去哪儿?”随侍太监殷切地用手帮她挡住突兀的劲风,讨好问道。
瑶姬提起裙摆迈过院门,将第二世中毒后倒地抽搐的郎元幻影,留在崇奉殿内。
* * *
瑶音用过晚膳才蹦蹦跳跳来找瑶姬,手中晃荡着定好明日要参宴的人员名单。
没想到周蕊蕊也在,与瑶姬边聊边下棋,手旁摆着冒热气的红枣糯米粥,飘出的那股甜味儿,让瑶音下意识吞吞口水。
“好啊,你们两个在偷吃好东西!怎么没我的份儿!”瑶音不依地捧起粥,刚要仰头饮下,却被瑶姬止住:“馋嘴的丫头!怎么连小孩子的吃食也抢?”
瑶音眨眨眼,纳闷儿地“啊”了一声,见周蕊蕊害羞地用手抚了下小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周姐姐,你怀小宝宝了?”
周蕊蕊双颊绯红,比上了胭脂还好看:“多亏陛下诊平安脉时,让太医顺带帮我也瞧了瞧,这才得知此事。”
“二姐,你用得上太医?”瑶音下意识问道。
“靖炀的老规矩,总得走走过场,好让那些老臣心安。”瑶姬的注意力仍放在棋盘上,随口嘱咐道:“吕尚书爱妻情深,得此喜讯定乐得整夜难眠,干脆让他在府中好好陪你几日,明日的宴也别来了。”
“这怎么好……”周蕊蕊嘴上虽客气着,可眸中颖颖星光,却将欢喜的小心思泄了个干净。
“小宝宝啊。”瑶音挑眉,略神经质地晃了晃脑袋,珠翠摇摆,扯出抹玩味的笑。
仿佛想起某件有趣的事。
然而,当瑶姬抬头看她时,瑶音的笑意又在眨眼间转为浸着喜悦的期待:“好啊好啊,听二姐的,就把吕尚书从名单上划掉吧。”
周蕊蕊不便打扰瑶家姐妹说话,带着瑶姬给的赏赐离开雨香阁。
瑶音立即来了精神,将纠缠不清的黑白子统统推开,把名单铺在棋盘上,开始跟瑶姬说起宴会安排。
歌舞表演无甚新意,关键是杂耍艺人费了瑶音很多心血,有喷火的、耍飞刀的,还有大变活人等等……
“二姐放心,表演用的都是道具,没危险,阿音都亲自查看过了!”瑶音说得高兴,时不时用手擦流到下颌的汗,连喊热都顾不上。
瑶姬亲自帮她打扇,宠溺笑着,眸光略扫过名单,在“马机”的名字和席位上未停留片刻。
“有阿音在,姐姐总是放心的。”
红枣粥表层逐渐凝固起米汤,最后一丝热气也消散殆尽。
当天夜间,一张纸条包着石子飞入敞开缝隙的窗内,上书四字:图是真的。
火苗晃动,将纸焚成灰烬。
午夜过后,瑶姬的账户余额仅剩90个行动点。
她躺在榻上,遮住双眼,将洒进屋内的点点月光挡在手背。
这张预言卡买得很值,她看到了预想中的画面。
只是几番折腾下来,账户中的储蓄也日渐稀少。
攒了那么久的行动点,玄行方才露一面就几乎耗尽。
将手移开,瑶姬睁开双眸,让皎洁蟾光洗去眼底阴霾。
弦已拉满,硝烟弥漫之时,害怕也好,恐惧也罢,都只能用尽全力继续跑下去。
她似乎整夜未眠,或许也合眼过片刻。
当丝丝缕缕的晨曦为屋内的精美瓷器镀上一层薄金时,瑶姬在宫人们恭敬的请安中坐起身。
他们唤她陛下。
?????????奥譊 接风宴午时在御贺殿举行, 宴会上各项事宜却马不停蹄备了三日。
瑶音做事爽利远超众人意料,向众姐妹学管理的速度很快,眉宇间颇具瑶姬的风采。
只是御下太过严苛了些, 毛手毛脚的小宫女不过失手洒出点酒来,就被瑶音下令重责二十板。
娇嫩的皮.肉哪儿经得住打,服完刑的小宫女痛得连腰都直不起, 却又被分配比以往更重的活计。
连往日管事的嬷嬷也依着瑶音的意思,对其横眉冷目, 时时讥讽。
故而备宴的宫人无不用心,每日战战兢兢, 生怕行差踏错。
效率是提高不少,这心里却也记恨上了。
管事嬷嬷身居要职, 日子也不好过, 被瑶音呵斥的次数最多,怎么做也讨不得欢心。
若敢辩解, 甚至还会被瑶音用打嘴板当众惩戒, 着实丢脸。
平时瑶音就有将打嘴板带在怀里的习惯, 遇到不顺心的宫人就出手教训。
此番有实权在手, 更加得意,如鱼得水般嚣张,弄得一干宫人敢怒不敢言。
毕竟她是陛下的亲妹妹啊, 即便进言又如何?还不是徒遭记恨, 日后接着活受罪……
宫宴上的杂事不提,崇奉殿内倒是平和很多。
经过御医的彻夜治疗,郎元的身子虽没完全恢复, 却也能如常人般行走。
只有当动作稍激烈些, 或情绪波动过大, 面色才会略现病态。
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根据郎元那惊人的恢复能力推断,至多两日余毒也就消尽了。
三名侍卫服侍郎元换上王服,互相递着眼色,犹豫再三,还是将昨日小解时偷听到的传言说出。
“据刑房负责给拷问官送饭的小厮说,最后供出来的,似乎跟一个姓顾的有关。”
“好像是叫‘顾桢’来着。”
“靖炀的国师,平日里特立独行,听闻跟‘那位’关系匪浅啊……”
郎元眸底黑意愈浓,如同深渊内挥不散的雾。
他隐在宽袖下的健硕臂膀青筋暴起,肌肉撑得发鼓,须臾间眼圈便泛起了青。
“这,切莫动怒啊。”三名侍卫岂能不知郎元的脾气,忙在旁安抚,同时心里不住盘算着。
郎元的确骁勇善战,但中毒期间着实该静心调养恢复。
有些话本不必说,可郎元对瑶姬那异样的情愫,三名侍卫还是看在眼里的。
情关难过,美色误人呐。
更何况他们还有重任在身,主心骨被敌方的软言细语所哄骗,那还得了。
比起加重伤势,还是唤醒郎元的神智更为重要。
“她昨日就已知此消息,却对您闭口不言,只一味搪塞,分明是有意袒护……姓顾的该千刀斩,可‘那位’,也不得不防啊。”侍卫掂量着郎元的脸色,硬着头皮劝道。
郎元表情愈加凝重,阴云积聚心头,雷电即将轰鸣时,门口的一声传唤,却将一切尽数驱散。
盛装打扮的瑶姬前来崇奉殿,意欲与郎元共同赴宴。
她是特地来接他的。
* * *
御贺殿乃王宫内第二宽敞殿宇,装潢更是讲究至极,殿柱白玉孔雀环绕,尾羽皆用玛瑙点缀。
虽都是白色,却仍能瞧出层次不同来,雀头望向殿中央,雀爪微勾做抓宝式。
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廊下已奏丝竹,众臣在管事嬷嬷的带领下按品阶入座,对待会儿正宴内容兴致盎然。
更多的,是关心两国未来命运究竟会如何。
瑶音穿回她最喜的碧色水裙,做工可比刚来靖炀时的那套精细百倍。
实话说,如今她身上的款式,便是在鹤乘后宫宫中妃嫔中也难见。
尽管过去鹤乘占据统领之位,但论奢靡铺张,还是不及靖炀。
看着在自己指示下忙碌团转的宫人,瑶音伸出玉手审视刚选中的几枚戒指,忽觉其中一枚色泽不如昨日瞧着好看,便随手摘下远远扔开。
岂料那戒指滚得不凑巧,恰好溜到顾桢脚边停下。
今日他难得准时赴宴,整肃官袍将他衬得更添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连眼角泛起的笑意,也比平常冷上三分。
瑶音佯装没看见,转身继续打量戒指,随即悄悄对身旁的管事嬷嬷递了个眼色。
嬷嬷骑虎难下,冷汗不住地往外冒,恨不得能突发个心疾倒下,远远避开才好。
似乎瞧出嬷嬷的犹豫,瑶音不耐烦重咳一声,目光如刀割着她。
“国、国师大人,这边请。”嬷嬷被吓出激灵,忙颤着嗓子迎向顾桢。
殿正方并排摆放两张龙椅,按理说,正一品的国师座次应近临陛下右侧才对。
可嬷嬷的脚却转了个弯儿,把他往席末带。
早些入席的李玉原本正与邻桌闲聊,眼神一瞟便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坏了,要出事。
嬷嬷正走得胆战心惊,忽察觉到身后脚步声停止,吓得她更哆嗦成一团:“国、国师大人?”
“本官的座位不在这。”顾桢的目光扫过嬷嬷,落到瑶音身上。
后者正侧目偷看,巴不得他能闹出点儿事来,眼见有了话头,径直快步走向顾桢,人未到近前话就开始不停往外冒:“参宴的名单和席位,可是二姐她亲自过目后认定的,怎么,你想抗旨不成?”
李玉只觉得椅子烫屁股,坐不住了,忙蹿到两人之间挡住,笑着和泥:“陛下整日政务缠身,审名单有所纰漏也难免,这其中定是有岔子,国师怎能坐席末……”
“大胆!你竟敢质疑陛下!出言不逊,张口便断言是陛下的纰漏,到底有几颗脑袋够砍!”瑶音杏眼圆瞪,毫不客气指着李玉鼻尖呵斥。
这等市井泼皮的粗鄙之举用在重臣身上,着实令人难堪。
李玉早先被贬进天牢也没这么无语过,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想想盛宴事重,还是强忍下了。
陛下的妹妹,他得罪不起。
忽然,李玉被身后传来的阴寒气息激得打了个冷颤,眼见另一位祖宗也要发作,忙撇下瑶音去安抚顾桢:“顾兄顾兄,这样如何,您坐我的席位,虽不是首席,离陛下却也不远……”
“不可!谁准你擅自更改宴会安排的?尚书令又如何,胆敢违背王命?”瑶音很想将拿出怀中的掌嘴板,结实给李玉来点教训。
若不是忌惮他在瑶姬面前还有几分颜面……
“瑶音姑娘,凡事都要讲理,安排国师坐末席究竟依照那条礼规,摆出挑明也好让人依服,否则便是不合规,若在他国国君面前连坐席都混乱不堪,岂非丢脸惹笑!”
李玉沉下脸,不卑不亢将瑶音的蛮横指控挡回。
他选择站出来并非为讨好顾桢。
先前出使鹤乘,李玉曾与其共事过一段时间,早已看清此人交不透。
若有选择,他宁愿离顾桢远远的。
可事关靖炀国体,容不得他安居一隅。
瑶音没料到平日毫不起眼的李玉,竟会抽风般跟她较上劲,顿时肝火大动。
刚想跟他继续呛声,忽听外头传讯,马机已到。
怒色瞬间从脸上抹去,瑶音烦躁地丢给李玉一个白眼,从袖中掏出小花镜整理下云鬓,确保打扮得体后,满脸喜色奔向马机。
她双颊绯红,宛如初绽桃蕾,刚想同他说说话,却被马机不动神色的眼神定在原地。
满心欢喜被心上人此举冲得凋零落散,瑶音落寞地拍整下裙摆,仿佛被谁兜头泼下盆凉水。
虽难过着,她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追随马机的威伟身姿,甚至嫉妒那些能光明正大靠近他的臣子。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满,和同僚应酬的马机忙里偷闲,对远远站着的瑶音报以歉意一笑。
瑶音捧着绯红的脸颊,登时所有不快都忘却了。
伏波将军,靖炀的守护神,勇猛无比的战士,在帷帐后柔声疼爱她的情郎……
瑶音闭上双眼,深呼吸,强迫自己将汹涌欲出的感情压下。
难熬的等待马上就会结束,到时马机会和她永远厮守在一起,再不分开。
至于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妻妾……
毕竟马机说过,只要能哄她开心,日后即便是将她们一刀刀片成碎肉,也无妨。
想到那时能坦荡依偎在马机怀中,与他饮酒尽诉衷肠的场景,瑶音顿时心情大好,连方才与自己纠缠的李玉都懒得再理。
而伏波将军则在一片恭维声中,笑着坐到与瑶姬最近的位子。
原本属于顾桢的席位。
“别再痴心妄想了,关于你的安排,可是二姐今早特地嘱咐过我的。”瑶音绕到顾桢身侧,语气幽然,眸中尽是玩味:“昨天你做了什么好事,心里可清楚啊?国师大人。”
顾桢长睫微颤,薄唇紧抿,在李玉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默然走向席末。
瑶音得意仰头娇笑一声,喜色四溢,连脸蛋儿似乎都更娇俏了几分。
雅乐仍在继续,当太监通传陛下驾到时,又适时地加入庄重鼓点,每一下随瑶姬的步伐而落,为靖炀的至尊营造出绝妙气势。
与以往不同,此次出场的两位王并肩而行。
偌大殿内,在瞧见彼此的瞬间,郎元与顾桢皆眉头紧锁,握掌成拳。
“恭请陛下、突狄王入席!”
??????????? 昨日突狄王中毒之事早传得人尽皆知, 甚至不少人都认为他压根儿就来不了。
如今瞧着郎元面色如常,行动坐卧亦无碍,众人心中不由暗自赞叹这突狄王的强健体格。
但绝大多数人, 还是更倾向于另一个猜想:陛下以血为药救了他。
关于霞液丹的种种奇闻早已得到印证,瑶姬如今肯同突狄王平起平坐,态度转变之快同样惹人玩味。
风月之事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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