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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故人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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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看见了那人胳膊上搭着的赤红袈裟。

    扼杀她的人,是玄行。

    * * *

    “想让他听话,做成人蛹不就好了,何必这般费事?”

    瑶姬正沉浸在思绪中,冷不防听见屋内还有旁人说话,着实吓了一跳。

    待她看清来人原是自山上分别后,便不见踪影的顾桢,登时将所有惊都转为怒。

    “我不是同你说过,不许再将人做成那东西。”瑶姬烦躁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盯着地上的郎元,思考该如何处置。

    谁知顾桢却信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看向郎元的视线:“人蛹有何不好?永远不会消失,也永远不会背叛。”

    瑶姬现在哪儿有工夫跟他争论这个,怒道:“不准就是不准,再让我发现你干那行当,就小心你的狗命。”

    顾桢整日的言论行径都爱惹她生气,因此也早就习惯了她的怒火。

    他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罢了,不准就不准吧,若你想听他说真话,我也可以帮忙。”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似乎永无穷尽的银针,在瑶姬眼前晃了晃。

    这倒是个好主意,瑶姬刚想准许,却在即将张口的刹那迟疑起来。

    她见识过顾桢银针的威力,不单能控制受针人的行为,甚至可以左右其说的话。

    若他诚心让郎元说谎……

    顾桢本就清冷的眸察觉到瑶姬的反应,愈加黯淡了几分。

    但很快,他就掩去细微的情绪,唇角重新挂起笑了:“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吧。”

    “等等。”见顾桢转身要走,瑶姬忽然出声叫出了他:“我想要一件东西。”

    地上的郎元仍静静躺着,对屋内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 * *

    顾桢的动手能力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将瑶姬要的“环箍”做好。

    在晴雾山庄时,瑶姬曾在制作人蛹的书上,瞧见过许多别的恶毒技巧,其中印象颇深的,便是环箍。

    那是条一指宽的铁环,内藏密齿机关,戴在人的脖颈上后,每日密齿都会伸出一点。

    第三日入皮,第四日入肉,第五日入骨。

    等挨到第七日,密齿将会全部弹出,彻底扎穿佩戴者的脖颈,终结其性命。

    铁环本身并非坚不可摧,却只能以独特手法解开。

    若旁人想依靠外力强行砸断,亦会触动密齿的防御极致,当场结果佩戴者。

    这便是顾家祖上研发出的钳制人的法子。

    只要佩戴者乖乖听话,主人就会每日为他略松松环箍。

    胆敢有半点办事不力若违背,致命的折磨就会随之而来。

    环箍的制作方法十分复杂,纵然瑶姬一直站在顾桢身后看着,也只学了个一知半解。

    “你手法这般娴熟,可是用它坑害过不少人?”瑶姬接过顾桢的成果,在烛光下细细打量着它内在繁复的机关。

    “不差这一个。”顾桢轻笑,将解环的方法亲自教给她,甚至还让她反复练习了几遍,确认万无一失后,才俯下身给郎元戴好。

    望着顾桢专注的背影,瑶姬心中忽然升出丝疑惑。

    这般“好用”的东西,他之前竟从未在她身上施展过,即便是他最想控制住她的时候……

    不对。

    瑶姬很快将此念头赶出脑中。

    这厮的变.态行径屡屡翻新,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指望能理解,才是天大的笑话。

    顾桢摆弄了好久,待环箍总算戴好,瑶姬端起桌上的空酒杯,毫不留情砸到郎元脸上,将他唤醒。

    分别这些时日,郎元的性子也比从前沉稳得多,理解自身处境的速度,也快得很。

    从这刻起,他不再是突狄王的替身,而是专属于瑶姬的靖炀细作。

    郎元听着瑶姬的吩咐,始终一言不发,甚至没露出半点无措和怨恨。

    不对,恨倒是有。

    当他死死盯着顾桢的时候。

    ?????椸???匊 在外潜逃许久, 郎元岂能想不通虎萧遭遇的祸事,与这位曾受万人敬仰的月巫大人脱不开关系。

    暮崇细作在他眼皮子底下潜伏这么多年,竟无半点察觉, 还整日对其尊重有加。

    似这般奇耻大辱,以郎元的性子,若非身中奇毒, 定要直接将顾桢活活撕碎。

    “药效大约明早才能完全消散,在此期间痛疼虽能缓解, 但浑身仍会绵软无力。”瑶姬示意顾桢将他拉到屋内榻上。

    顾桢在郎元近乎吞人的瞪视下,单臂将他健实高大的身躯拉起。

    并未抗靠在肩, 只像拖麻袋一半在地上拖拽,随即用力往榻上一丢, 任凭郎元的脑袋撞到墙壁, 发出沉闷的“咚”声。

    瑶姬不止一次惊异与顾桢的力气,毕竟他长了副文弱的书生皮囊, 寻常人怕是害以为他连只鸡都杀不动。

    真是天生的伪装者。

    “听好, 明早手能动, 尽快将突狄国的城防图绘制出来, 至于那位善于隐匿的突狄王,他所有计划,我都要知道。”瑶姬寒声吩咐道。

    郎元闭目缓了会儿神, 待脑内被撞出的眩晕感减退, 才慢慢道:“阿瑶,你当真不想与突狄联盟?”

    “不关你事,无需多问。”瑶姬敷衍道, 此事还得仔细斟酌。

    潜藏的玄行是个大麻烦, 按照牌面给出的提示, 往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必须慎之又慎。

    郎元努力将身子从榻上翻过来,蛮力骇人,甚至能短暂抵消药性。

    代价是喘得更加费力,非得咬破舌尖,才能将再次袭来的汹涌睡意驱散。

    “阿瑶,不管你信不信,我这次主动请缨,是真的想帮你……也想帮虎萧。”郎元调顺呼吸,尽量忽视瑶姬身旁那惹人憎厌的顾桢。

    “哦?怎么,你想夺回虎萧?”顾桢瞧着郎元虚弱的神态,摇头笑道:“暮崇吞入口的东西,哪儿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郎元绵软的右臂忽然青筋暴起,在空中以极小的幅度抬了下,很快又再次落回。

    能做到这种程度,平日里这家伙单手抬起整个磨盘,恐怕都不是难事。

    瑶姬难得对郎元感同身受,毕竟顾桢欠揍的程度与日俱增,谁见了手都痒痒。

    “想夺下突狄并非难事,那里虽凭借地势优势易守难攻,但只要知晓通往境内的秘道,便可轻易将其拿下。”缓过乏后,郎元轻声述道。

    强用力便会遭到药效的反噬,嘴唇再次变白的郎元学乖不少,他压下怒气,疲惫的眼眸只看向瑶姬。

    郎元的唇轻微颤抖,还想同瑶她再说些什么,视线却忽然被落下的床帐挡住。

    顾桢慢条斯理地理好散开的帐绳,将郎元殷殷缠绵的目光,与瑶姬彻底隔离开。

    “夜已深,还是快些安寝的好。”顾桢唇角略牵,挥手将屋里烛火尽灭。

    又是一声沉重的“咚”声从帐内传来,听着郎元奋力而又不甘的挣扎声,顾桢笑意更甚,随瑶姬翩然离去。

    * * *

    秋夜露水重,将两人的衣衫坠得更沉。

    瑶姬尽量放轻脚步,却还是能听见自身会不可避免发出衣料摩挲声。

    反观身旁的顾桢,负手随意跟着她的步伐前行,走路姿态与平日并无二般,可瑶姬却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真不晓得究竟经过何种训练,才能让他达到无论何时,都能与周围环境融入一体的潜行本事。

    和制毒不同,这种功夫显然并非一朝一夕能成,瑶姬也就消了学会的念头。

    “你不在外面等着,进来做什么?”瑶姬对顾桢屡屡违命的行为很是不悦,方才忙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训斥。

    瑶姬想避人耳目,而顾桢的银针在这方面作用不小,起码这一路下来,无人会记得靖炀国君曾夜访过崇奉殿。

    以及殿内闹出的那一系列响动。

    顾桢将头偏向远方望风景,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整日的不见踪影,最近愈发可恶,连朝都不上,好歹还挂了个国师的名头,屡次三番的走假,月俸可还有脸面领?”瑶姬细细数落着他的不是。

    最近她有在认真考虑,要不要革掉他的职。

    虽然顾桢没少帮她做事,但朝中近日的风言风语也传得更盛了。

    特别是祭祀归来,她二人的“情”更被奉为鸳鸯佳话,甚至还有好事者揣测瑶姬之所以不同意联姻,会不会是想立顾桢为男后。

    着实侮辱人了。

    瑶姬旁的都可以不顾,但贬低她的品味,隐隐有点挑战底线。

    靖炀多俊郎,各个生得面红齿白身段喜人,乖巧又温顺。

    就算要找男宠,她也不挑面前这个动不动就发神经的疯批。

    顾桢听着她的念不回声,只是头越发偏得斜了。

    瑶姬气不过,扯着他的胳膊将他转过来,却发现他竟在笑!

    和平日那种只浮在面上的轻佻不同,同方才有意惹怒郎元的讥讽也不同。

    清冷的眸子几乎弯成一条线,长睫微颤,原本苍白的脸颊难得没被月光笼上凉意,反而偷了抹晚霞的韵。

    如同偷品过世间最难得的佳酿,顾桢竹月色的眸中颖颖生出得意光彩。

    他忽然俯下身,凑得离瑶姬极近,近到徐风吹过,将各自的发梢都缠绕着:“瑶姬,你想我留在身边?”

    “什么?”瑶姬下意识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对:“我是有事寻你,但不是……必要的时候,你不许乱蹿!”

    话才说完,她心中便生出些许悔意,因为顾桢脸上的欣喜又绽开几分,甚至还用拳抵住唇笑出了声。

    美得活像白捡了二两银子。

    瑶姬越解释越乱,索性踮起脚,捏着顾桢的脸,将他扯到身前:“不许笑了!你吃皇粮总得保护国君的安全!”

    顾桢也不恼,任她扯着,还故意矮下肩膀方面配合她的身高:“放心,在赌约的输赢揭晓前,玄行不会再靠近你。”

    短短两个字,将瑶姬原本舒缓些的心,再次击沉到谷底。

    她眸光愈发的冷,寒得顾桢的唇角也逐渐失去温度。

    “顾桢,我的性命在你眼里,便是和他的一场赌?”瑶姬送开手,退得稍远些,甚至不想跟他肢体上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于他而言,欢怡在同瑶姬的相处中,总是比夏日的花火还要短暂。

    有时消失得太快,甚至连全貌都映不达眼底,只是心头存留着那惊鸿一瞥的余韵,在很长时间内细细回味。

    他幽长地叹了声,在瑶姬戒备的目光下,伸手揽过她的发,无奈揉着,安抚道:“赔的是我的命,与你有何干呢。”

    瑶姬摇头将他的手晃掉,坚定道:“我要杀玄行,断不会坐等他来取我的命,不管你们究竟有过什么约定!”

    顾桢沉默,摇摇头继续朝前走:“想杀他,不易。”

    先前在暮崇时,二人有过旧交,顾家的秘事被那和尚偷学了个十成十,甚至是易容的手段。

    玄行无论在什么领域,都是速成的天才,当这个天才疯起来时,想要挡住也万分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事。

    但天下没有攻不破的盾,连孙悟空都有五指山镇压,瑶姬就不信,玄行当真坚不可摧。

    “你一定知道他的弱点,只要有可能制服他,就算是再微弱的可能也要试一试。”瑶姬快步绕到他身前,严实地挡住他的去路。

    顾桢是个习惯逃避的人,但这次,她不会让他继续蒙混过关。

    “方法……倒是有。”顾桢被她磨得没办法,脸上的无奈又深了一层:“玄行是暮崇王室培养出的杀器,尽管他成长的走向大大出乎意料,但能彻底摧毁他的手段,还是存在的。”

    瑶姬震惊无比,她曾向卡牌询问过杀死玄行的方法,可牌面给出的答案是无解!

    “什么手段?”她急急问道,心中闪过无数只存在于话本中的精巧暗器。

    “是一种叫‘盅界’的毒,早些年间,王室为控制玄行,曾在他体内种下无数蛊虫,未料全都被他偷偷逼出,唯独一颗叫‘界’的虫卵,仍在他体内。”

    “算起来,那颗卵已在他体内近二十年,若处在休眠期的‘界’还活着,届时用盅水,便可将其唤活。”

    “据说在‘界’活过来的瞬间,虫体便会彻底爆开,其内蕴含的毒液将迅速传遍玄行体内,直入心脉,救无可救。”

    顾桢说这话时,并未像往常一样戒备四周,全然不在意暗中是否有人偷听。

    瑶姬简直喜出望外,催促问道:“那,盅水如何调配?”

    “盅水乃暮崇王室秘术,旁人无法获悉配方。”顾桢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劝道:“瑶姬,你不要靠近暮崇。”

    “为何?就算危险,只要能取来盅水……”瑶姬早已猜到能培养出玄行的暮崇,必定凶险至极。

    但事已至此,也不是矫情畏难的时候。

    “取来又如何?你当真以为玄行不知盅水的存在?”顾桢的视线投向远方,天际云层厚重,偶有月光自缝隙泻下,也惹人怜弱。

    他悄然转动仍有余痛的右手腕,这并非瑶姬遭成的痛苦,不能带给他丝毫欢愉,也无乐趣可言。

    “无人能让盅水靠近玄行,界虫也会永久沉睡下去,这便是玄行最大的自信。”顾桢试过,单单逼.近到一尺内,就到了极限。

    也许拼死缠斗能让胜负扭转成未知,但那样做,他就再看不到瑶姬了。

    顾桢不在意六国被玄行祸乱成何等模样,只要能在瑶姬身边就好。

    至于如何延长这个期限,他有自己的打算。

    * * *

    刚才燃起的希望火星,浇灭得也忒快了些。

    原来这便是卡牌不显示出方法的原因,玄行的存在就是游戏中最大的BUG。

    本应沉寂在那荒凉寺院的疯子,却被她在机缘巧合下触发,拉入尘世。

    回雨香阁的路走得不算顺畅,两人各怀心事,半途便不再说话,被沉默环绕到阁前时,瑶姬忽然向他提起九王爷的事。

    听到消息来源是李玉的家仆,顾桢的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应下她会去仔细调查,就在目送她入阁后,幽然消失。

    回到屋内,躺在榻上的瑶姬望着被精巧挽成锐状的帐顶,悄悄下定决心。

    她换了张提示卡。

    账户余额:280个行动点。

    “顾桢隐藏我的最大秘密,是什么?”瑶姬望着变换的卡牌有片刻失神。

    如此宝贵的机会,她竟在这种时刻用在了顾桢身上。

    往日种种浮现在眼前,王城屋檐上的飞跃,百灯楼上的孔雀灯,以及祭祀时身后那不见其面的守护,和捂住她双耳的温暖。

    也许是这个男人的演技太过精湛,最近每每与他相处时,瑶姬总有种能彻底信任他的错觉。

    这种依赖感很危险,甚至致命,她需要让自己的头脑重新变得清醒。

    会清醒吗……

    在卡牌转动的过程中,瑶姬的心也慢慢跟着揪在一处。

    她本以为牌面上会出现关于赌约的提示,不料却在那上面,看见了几封密信。

    卡牌展示的是拆开的信,画面恰好定格在落款处。

    那是暮崇王寄来的信。

    顾桢他,一直在偷偷跟暮崇国往来。

    口口声声说自己曾被故国追杀,早已彻底与其断绝的顾桢。

    那个能轻易潜入她防守最严密的阁中,几乎知晓他所有秘密的人。

    她的国师。

    她原本给予了一丝连自己都捉摸不透希望和依赖的人。

    瑶姬忽然放声笑起来,笑得云鬓凌乱,连守在门口的侍女都心惊地敲门询问。

    醒了。

    彻底清醒了。

    * * *

    翌日,恢复体力的郎元重新换上王袍,并立起衣领遮掩住脖颈上的环箍,在金殿与瑶姬重新见礼。

    举止得当,神态自若,与群臣往来间左右逢源,无丝毫不妥处。

    仿佛那要命的禁锢,根本不存在一般。

    甚至当李玉提到国内粮草紧缺时,郎元当即同意修书回国,调配足以救急的物资过来,以解靖炀燃眉之急。

    并保证,无论今后联盟之事到底如何,都会将这些粮草当做贺礼送给瑶姬,以庆继位。

    众臣欣喜之余,暗中眼色频递。

    若真是贺礼,突狄王为何不一并携来,反而现在突然找这由头修信。

    还不是在见到瑶姬真容后,才下定了联盟的心。

    纵然遭到拒绝,恐怕这位突狄王,还是抱着迎娶美人的愿。

    这可是件好事,且从外人角度看来,郎元与瑶姬万分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喜结连理有何不妥?

    且瑶姬对郎元的态度也不算生硬,也许只是面子上下不来,没准儿事情还有缓……

    甚好甚好,靖炀的太平未来,指日可待啊。

    * * *

    郎元原是拉弓骑马的武将身子,瞧他衣冠楚楚坐在桌旁写字,还真有种奇妙的违和感。

    或许将笔换成短刀,再摆满桌腌烤好的牛羊肉,才符合他那垂在腰间的张扬细辫。

    明明是要伪装成突狄人的,却还保留着如此明显的虎萧特征,许是想维护残存在心中的故国荣耀吧。

    关于郎元的奇异装扮,靖炀朝中也有不少疑惑之声,但也没翻出什么风浪来。

    自从虎萧被灭,原本只属于他们的民俗风格也不再有划地域的限制性,就连靖炀本国内,也有不少喜欢逞强斗狠的混混无赖,仿过此等装束。

    似乎只要扮成这样,便能像六国内最骁勇的虎萧战士一样,获得无穷的力量和勇气。

    突狄王平日神秘莫测,性格也难以捉摸,突然转性子想以狂野形象示人也未可知。

    当初鹤乘举办万国宴,各国君王确都到场过,但现场并未流传出画像来,参宴者对六位王的相貌也不甚在意,挂念的全是权力纷争。

    纵然有人发出质问,也被淹没在众人对即将有援助粮草到来的喜悦中。

    先前鹤乘拉来的那两批,已被顾桢解完毒后发放给难民,但最近又发生地动这等天灾,国内平白又添折损。

    光凭那些,终究是不够的。

    见郎元停笔,瑶姬将信拿过,仔细审查上面的内容,辨别有没有需要特殊药水才能显现出的隐藏信号。

    郎元也不急,在桌上折那些剩余的纸张,宛如等待先生批阅功课的乖学生。

    待瑶姬终于首肯,他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同时神秘朝她勾勾手指,示意有话要说。

    瑶姬还以为是何等机密,没想到刚一凑近,一只纸折成的兔子忽然跳碰到她的鼻尖。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接住这个滑落的小东西。

    拿在手中细看,发现兔子被折得很精细,惟妙惟肖的,甚至三瓣子嘴和眼睛,也用墨给点了出来。

    “我记得你喜欢白兔,送给你。”郎元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见瑶姬半晌不说话,还以为中了她的心意,笑着凑到她身边:“靖炀若有林子,我就亲自猎真的回来给你……”

    白色的纸兔突然被瑶姬捏在掌心,等她放手,桌上就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团。

    墨水模糊,身形扭曲,不见半分可爱。

    心中早已拔出的刺竟然发出隐隐的幻痛,瑶姬重重将他推开,怒目而视。

    进入这个荒谬的游戏后,郎元是她唯一真心信任过的人,亦是让她动过情丝的人。

    那日清晨死在她枕边的白兔,是她永生的梦魇。

    没想到罪魁祸首竟在她眼前,将往昔伤疤血淋淋撕开,还满脸若无其事。

    “再敢折纸,我就断了你的手指。”强压下心中怒火,瑶姬拿走信,寒声道:“别忘了城防图,三日内务必绘出!”

    郎元清爽的笑凝固脸上,犹如被狠狠抽了记耳光。

    他伸手想将被揉皱的兔子抚平,还原成最初的模样,最终却发现,不过徒劳挣扎罢了。

    “许是不喜欢纸折的罢,下次送别的给你。”良久后,郎元重新抬起头,将纸兔子揉成小团扔在窗外,对着瑶姬离去的背影明快笑道。

    * * *

    瑶姬拿着信刚走出崇奉殿的内院,远远的便听见“二姐、二姐”的呼唤声。

    派人将胡乱喊着的瑶音带过来,瑶姬发现她头上戴着用木芙蓉等花编成的花环。

    手中还拿着长草做的小蟋蟀,在空中转来晃去,模仿其飞跳的模样。

    “二姐!看我编的像不像!送给你!”瑶音将小蟋蟀献宝一样塞在瑶姬手中,瞧她还拿着信,纳闷道:“写的什么呀?送情郎的?哦,我知道了,是给那个姓顾的对吧!快给我瞧瞧!”

    瑶姬无奈收下小蟋蟀,搪塞了几句,谁知瑶音不听,还是吵闹着要看信。

    没法,她只能踮着脚把信举得高高的,像逗小孩儿一样让瑶音抢了会子,等她兴趣减褪才得清闲。

    瑶音的脑神经受到的刺激不清,自那日发癫昏厥后,行为举止便更似孩童一般,毫无顾忌。

    祭祀大典上,瑶姬怕她胡闹,便让周蕊蕊看着点,谁知听说还是让那疯合上吓得不清。

    好在周蕊蕊等贵女善会哄人,将其接走在吕府住了一夜,玩玩闹闹的,总算让瑶音忘掉了那些不快。

    如今瑶姬怕她发病,也没办法说重话,只得由着她的性子来。

    瑶音好不容易见到二姐,说什么都不让她轻易脱身,缠在她身边絮絮叨叨,讲些与姐妹玩耍时的笑话,还提起都有谁最心善,对自己最照拂。

    原本瑶姬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没想到瑶音认识的人中,竟有不少朝中臣妇。

    连马机府上的小妾都在其中。

    瑶姬眉头跳了跳,将妹妹拉到旁边,遣宫女避得远些,试探问她马机的爱妾楚氏,平日跟谁走得较近。

    瑶音皱着眉努力想了想,报出几个人名来,都是在朝中无关紧要的职位。

    说了许久,都没同黄重和北鸣的妻妾扯上关系,听得瑶姬有点心急。

    “真的没了?再想想?”瑶姬忍不出提醒,谁知瑶音在听了那两个名字后,却大力地摇摇头:“黄姐姐和北姐姐不跟楚姐姐玩,她们更喜欢窦姐姐!”

    瑶姬最初有些错愕,想了好久才记起,九王爷苍泽明的宠妾,似乎就姓窦。

    九王爷……

    “嘿嘿,小蟋蟀!又飞啦!”瑶音见二姐半天没反应,又自顾自地玩起来。

    她一把抢走瑶姬手中的小蟋蟀,因动作突兀,长草边缘的细锯齿,甚至将瑶姬的手指都割破了。

    “啊,二姐,你没事吧?”瑶音吓了一跳,忙仍了玩具举着她的手指,帮她吹吹。

    瑶姬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伤,心中仍想着九王爷的事。

    全然没注意到当手指伤口以惊人速度愈合时,瑶音眼中的震惊。

    ?????楅???? 远远的有宫人来报, 说尚书令李玉求见。

    瑶姬抽回被妹妹握着的手,嘱咐她不要随意跑跳,注意安全, 便蹙眉带着信离去了。

    瑶音的手仍停留在空中,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显然还没回身。

    忽然身后有人轻咳, 瑶音这才眨眨眼,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你就是突狄来的?”见郎元盯着那落在地上的小蟋蟀, 瑶音歪头问道,眸中满是好奇:“我见过你, 长得真黑,又高又大的, 跟这儿的人都不一样。”

    郎元没将瑶音傻里傻气的话放在心上, 俯身拿起长草编成的小物件,细细打量了翻, 口中喃喃自语:“原来阿瑶喜欢这种。”

    “啊?阿瑶?你叫我?”瑶音有点发懵, 不懂这个陌生男子为何要对自己如此亲昵。

    “阿瑶只有一人。”郎元声音稍冷, 研究着小蟋蟀回院, 将瑶音好奇的目光拦在门外。

    * * *

    瑶姬嘱咐人将信寄往突狄,刚回到雨香阁,就见李玉哭丧个脸站在等她。

    他瞧见瑶姬, 如同瞧见了青天大老爷, 扑通一声跪在地,用袖口擦着泪悲切泣诉。

    李玉的家仆死了。

    瑶姬被他哭得头昏脑胀,稍慢一步才从他的话语中摘出重点:死去的家仆, 正是在赌场听过九王爷风流韵事的那几位。

    据李玉交代, 这些家仆身体康健, 并无半点病患,可今早却离奇在屋内断了气。

    身上无明显外伤,也没个中毒样,好好的大活人,就这么被无常给套走了。

    那些家仆伺候李玉多年,早已不仅是主仆关系,倒更像是亲人。

    哭红了眼的李玉见瑶姬沉吟半晌不语,咬牙擦擦泪,低声道:“陛下,此事估摸着,和九王爷脱不开关系。”

    “不仅是九王爷。”瑶姬心中澄明,嗓音也有点因内疚而带来的哑涩。

    昨天夜里,她曾将此事讲给顾桢听过。

    只有顾桢。

    * * *

    账户余额:240个行动点。

    瑶姬选择提示卡,提出要看九王爷苍泽明的胸脯,而画面显示出的伤痕,与伏波将军马机的那道一模一样。

    甚至连伤口的新旧程度,都并无二般。

    绝非巧合,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瑶姬闭上眼,腹中怒火愈加聚积。

    她受够了无穷无尽的猜测,也不愿再继续猜下去。

    马机、九王爷还有顾桢,都不能留。

    * * *

    李玉做事很麻利,极快便将马机和九王爷的党羽排列出来。

    九王爷虽生性闲散,不问政事,可私下与朝中众多权臣都交情匪浅,常用古董字画、佳酿美人等与他们往来。

    马机更是兵部权力的忠心,多年来为靖炀出生入死,麾下收服的簇拥者数不胜数。

    想铲除这两人,若无名正言顺的由头,必会招惹众怒,激得朝野不安。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让可疑者在靖炀拥有这般势力,都很危险。

    当务之急,便是要铲除他们的党羽,由外至内将其耗虚。

    制定好计划后,瑶姬以担忧瑶音安危为由,将黄重从侍卫长的位置上暂且撤下,拨给妹妹做贴身护卫。

    黄重并未起疑心,欣然领命,毕竟瑶音这小丫头整日东跑西蹿的,旁人看着也略头痛。

    解除掉身边潜在威胁后,瑶姬放眼朝堂,开始已各种借口,将马机、九王爷的亲僚慢慢减除。

    本以为事情办起来起码会有些阻碍,却不成想首日出言劝阻的那些朝臣,在第二天皆缄默不言,仿佛无事发生。

    而马机本人则在朝堂发生任职变动后,再次抱病隐匿家中。

    接连三日都未曾露面。

    至于顾桢,更是如同凭空消失般,无论瑶姬怎样派人去寻,都毫无动静。

    瑶姬整日忙着与李玉梳理朝中群臣的关系网,连郎元所在的崇奉殿都没怎么踏足。

    只派人日夜看守着,不许他擅自离开,且绘制突狄城防图的进度也要加紧,务必做到消除误差。

    瑶音见瑶姬总忙着政事,气得噘嘴说二姐不关心她,索性更往宫外跑,跟那些姐姐妹妹打得不亦乐乎。

    日子看着太平,可瑶姬这几天右眼皮却跳个不停,心也慌得很。

    她总觉得自己乘着艘飘摇小舟,平静海面下暗藏波澜,不知何时匿于船底的巨兽就会猛然跃起,将她一口吞入腹。

    纵然玄行没再露面,传说中能杀死他的毒也远在暮崇,可瑶姬为以防万一,还是随身携带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

    这毒并非顾家秘技,而是她根据顾桢曾传授过的知识,自己研究出来的。

    共用七种毒草、三种蛊虫磨碎后调合而成,抹在利刃上,效果见血封喉。

    且连她也尚未做出解药。

    瑶姬不信,若真有机会将此匕首刺入玄行心脏内,那混蛋还能有通天本事,瞬间解了此奇毒!

    只要能刺中他……

    “陛下?陛下?”

    雨香阁内,跪在地上的李玉本在向瑶姬做汇报。

    共有三名朝臣的任职需要瑶姬的决策,可说了半晌对方却连个“嗯”都没回。

    抬头一看,原是瑶姬又在出神。

    这些天她独处的时间大大增加,甚至连妹妹都懒得见,对周围人也是满脸戒备,仿佛脑内始终绷着根弦。

    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完全沉浸在无人知晓的思绪中,难免让他担忧。

    可瑶姬从来不与他交心,纵然现在将很多事交给他办,却也未吐露过真正困扰着何事。

    李玉知道自己与陛下差着身份,相识时间也短,远不及瑶音这样的故国亲人。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会对瑶姬挂心,并不仅仅是止于君臣。

    “陛下。”李玉又重重唤了声,这次总算得到了瑶姬的垂眸。

    “做的好,下去吧。”瑶姬摆摆手,秋气使人乏累,连身子都懒沉沉的。

    此刻正是晌午,她想小憩须臾,养好精神后再去跟郎元要城防图。

    李玉听出她语气中的困意,原想转身离去的,纠结半晌,却还是猛然转回,重新叩首道:“启禀陛下,微臣还有事奏!”

    瑶姬被他高亢的声音略微惊到,顿时消减了些睡意:“但说无妨。”

    “微臣觉得,大理寺北鸣似有古怪!”李玉喉咙滚了滚,艰难道:“北鸣的调职令发放后,微臣曾携礼去他府中探望过,毕竟近日朝中动荡,想对他进行些许安抚,可……可北鸣的状态……”

    “怎么,他不满?”瑶姬挑眉问道。

    李玉摇头,表情怪异,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形容:“北鸣他待客周道,举止得体,只是……怪啊,说不上来的怪,嗨呀!臣觉得,那好像就不是他!”

    秋蝉伏在窗格上,发出的叫声过于绵长,一阵阵透进屋内,搅扰着满室寂静。

    瑶姬在榻上坐直身体,美眸微微睁张,半晌后才试探道:“可是那种过于疏离的陌生感?”

    “正是!”李玉以拳击掌:“其实不知是北鸣,朝中其他被调职的人,也给过臣类似的感觉……起先臣还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在胡思乱想,可北鸣原是个火辣性子,对人厌就是厌,喜就是喜,断不会对交情颇浅的臣笑得那般温和……”

    说到这儿,李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回想起北鸣那副笑模样,他浑身毛发都要竖起来了。

    瑶姬豁然起身,因举动突然,没留神将手边茶盏打翻。

    早已凉了的茶水四处飞溅,打湿了李玉的官袍,惊得他心跳更甚,一屁股跪坐在地。

    “怎、怎的了?”李玉捧着小心脏战战兢兢问。

    瑶姬神情激动在屋内来回踱步,眼神慌乱无主,手紧紧交缠在一起,因过于用力,以至于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快,宣北鸣进宫……等等,黄重在何处?先叫黄重过来!算了,孤亲自去!瑶音呢?”瑶姬提裙就往外走,步履匆匆,几乎变成了小跑。

    李玉不明所以却大为震撼,隐约觉得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复杂,连忙在后面跟着。

    瑶音整日的贪玩,往常她的行踪都由黄重傍晚时分亲自来汇报,因此王城内其他宫人也没过分留意。

    沿途问了一路宫女太监,一会儿说瑶音在花园,一会儿又说出宫去了,就没个口径统一的。

    不过对于黄重所在,巡逻侍卫倒能给出答案:在瑶音居住的纱柏轩内。

    瑶姬顾忌着国君仪态,强忍住飞奔的冲动,在龙撵上不断催促抬轿太监快些、再快些。

    刚瞧见纱柏轩的屋檐,她便迫不及待下了轿,亲率一众带刀侍卫冲进轩内,徒留几个倒霉的轿夫累得气喘如牛。

    秋风卷着清冷花香袭来,吹得瑶姬裙摆飞扬,掠过小径旁的花草,将其压得纷纷弯折。

    待侍卫破门而入时,黄重正笔直站在屋内茶桌前,左臂垂直放在身侧,右手则搭在刀鞘上。

    他表情麻木地站着,目光随着屋内突兀的到访者缓缓移动。

    当瞧见瑶姬时,黄重终于一改方才的呆板,弯腰想给瑶姬行礼。

    瑶姬没同黄重啰嗦,命人快速除了他的配刀。

    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她一把揪住黄重的衣襟,两手开始在他胸.前摸.索起来:“不准动!”

    黄重乖乖听命,不挣扎也没半分疑惑,恢复到先前的站姿,哪怕刀已不在,右手仍在虚空悬着。

    李玉在旁看得心惊胆战,他想提醒下瑶姬此举有多不得当,可硬是被她身上骇人的气度震慑,不敢多言片语。

    不知摸到了什么,瑶姬的动作先是一僵,随即猛然推开黄重,拼命用裙摆擦着双手,仿佛那上面沾染了要人性命的恶心东西。

    “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随行的宫人被国君的反常举动吓得不轻,连忙扶住瑶姬关切问道。

    甚至有太监诚心讨乖,迁怒被推倒在地的黄重,露胳膊挽袖子朝他冲去,想将这不知因何触怒龙颜的家伙狠狠教训一顿。

    “黄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惊扰陛下!说,你到底……诶,这是什么?”太监揪着黄重的衣领,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不料一些草药却从黄重散开的衣襟处露了出来。

    须臾,此起彼伏的尖叫响彻纱柏轩。

    ?????椹??夂磊 金杆银箭排排并列, 以缜密的路线在王城内来回搜寻。

    到处都是惶惶不安的面孔,和藏在风摇落叶声下的悄声议论。

    栖息在宫檐上整理羽毛的白额雁忽而引颈眺望天际,不知瞧见了什么, 凝视良久后,振翅远离。

    整整寻了一个时辰,侍卫也没找到瑶音的踪迹。

    派去吕府的宫人也带回消息, 瑶音并未去找周蕊蕊,其他常走动的贵女被问时, 也只说摇头不知。

    瑶姬站在宫道上,看着层层朱红色高墙叠交, 如同迷宫般遮住去路。

    她抬头看天,苍穹浮云明明如此辽阔, 却只能被她窥到墙内的一角。

    周遭侍从见国君没回应, 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要漫无目的地再派人出去找。

    李玉紧张跟在瑶姬身后, 她看上去神情恍惚, 步子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也不休息, 就这么在宫内随意晃荡。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虽极力想忘却,可眼前还是总浮现黄重那被扒开衣襟后, 胸膛填满不知名草药的景象。

    黄重仍维持着礼貌的笑, 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是忠实地完成着瑶姬对他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不许动。

    靖炀国内从未出现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消息更是连锁都锁不住, 恐怕现在这会子, 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更奇怪的是, 往常对消息封锁极其看中的瑶姬,却没下达任何保密的指令,任由荒唐的揣测漫天飞。

    “陛下……到崇奉殿了。”听见身边太监的提醒,瑶姬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来了郎元的住处。

    想想,眼下正是郎元要交给她城防图的时候。

    瑶姬努力让精神振作,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进了庭院,心中想好待会儿要说的话。

    可才刚到门口,她便彻底愣在那里。

    兔子。

    满院用长草编成的绿色兔子,或坐或卧,或跳或戏,成百上千只散落在地。

    然而,不管那些兔子时何种姿态,小脑袋都整齐划一地望着院门口的方向。

    似乎从被创造出来的那刻起,它们的使命就只有一个——迎接那位无比重要之人的到来。

    瑶姬的眼前逐渐发花,那些兔子从某一刻起,似乎都要活过来一般,朝她蹦跳而来。

    带着一样的表情,沉默而又不容阻挡地前进着。

    瑶姬下意识扶住身旁李玉的肩,惊恐后退两步,忽听耳边传来明朗的笑声。

    是郎元。

    他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屋前的台阶上,黑细辫长发安静垂在腰间,手上还拿着一只尚未成型的兔子。

    “如何?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郎元黑眸亮极了,闪着期待的光,下颌得意地微微扬起,期待着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夸赞和笑颜,能快些来临。

    瑶姬喘着气使劲儿眨眨眼,只见那些兔子仍待在远处,丝毫没移动过。

    呆若木鸡,如同被做成人蛹的黄重,如同朝中那些调职后,乖乖听命的朝臣们。

    “够了、够了……够了!”瑶姬从未如此震怒过。

    看不见的蛛网丝丝缕缕将她缠紧,不断收着沾满黏液的细线。

    她猛然抬脚,将最靠近自己的几只兔子踩扁后,扬长而去。

    带走一众不明所以的侍从,留下脸上失了笑的郎元。

    * * *

    账户余额:220个行动点。

    瑶姬买了张提示卡,她要立刻知道顾桢的位置。

    卡牌转动片刻后停止,顾桢熟悉的面孔即刻浮现。

    他两手衣袖挽到手腕处,正在打水净手,而在他身后的榻上,隐约躺着一名女子。

    那人的面容被顾桢的身体挡住,可露出的衣裙,却是瑶姬再熟悉不过的。

    瑶音……

    她失踪的妹妹,如今就在那个疯子身边!

    瑶姬呼吸加剧,纵然心中再焦急,也只能耐着性子飞快扫视屋内的陈设。

    她没见过这陌生地方,从房间装潢来看,似乎也不是女子的闺房,墙上还挂着一张金乌色的弓……

    画面很快便消失在虚空中,瑶姬强按下咒骂该死系统吝啬的冲动,正愁思间,忽然瞧见身旁满脸关切的李玉,将那弓的形状仔细跟他描绘了一遍。

    李玉眨眨眼,不明白瑶姬怎会突然问起这事,却也张口答了上来:“那、那不是伏波将军的镇宅之宝么?怎么……”

    “来人,集三千士兵,即刻前往马机府上!”瑶姬心跳如擂。

    拜托,千万要赶上啊。

    可她向谁祈祷呢?

    * * *

    事关重大,瑶姬无法坐镇宫中,不顾李玉阻拦,决定亲自率兵前往。

    她未乘轿撵,而是纵身马上,扬鞭疾行,在引路兵的带领下一路飞驰,任凭华贵宫裙在身后蹁跹,在昆罗长街上留下让人目眩的绚丽倩影。

    李玉身为文官,素来手无缚鸡之力,连略微靠近马匹都会被其响鼻热气惊吓,哪儿还敢跨骑。

    无奈下,只能拼命催轿夫快些抬,颠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险些掀开轿帘吐一路。

    待瑶姬在马府前勒缰停下,守门的仆人压根儿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便被刀剑控住。

    大门敞开,瑶姬揪住匆匆赶来的马府管家,询问乌金弓所在的房间。

    老管家吓得胡子眉毛乱颤,连声说马机不在府中,被逼得软着腿在前方带路:“就、就在里边儿,老爷的卧房……”

    瑶姬挥手,命人将整个马府控制住,布好防控,截断任何顾桢可能逃走的路线,亲率五百人赶至卡牌提示的所在。

    她已经尽可能缩短过来的时间了,就算顾桢在宫内安插了细作,也绝不可能以超过她的速度赶到马府,通风报信。

    得到瑶姬准许后,十几名侍卫抽出配刀,以迅雷之势踹开马机居所的门,鱼贯而入。

    声势浩大的怒斥被堵在喉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阵“扑通”倒地的沉闷声响。

    屋内局势尚未明朗,侍卫不敢让瑶姬进入,只再派人去,可无论派出多少,全都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消亡。

    “让开!”瑶姬烦躁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提裙跨过门口那些口吐白沫的尸体。

    屋内摆置着不少柜台,上面除一字排列开的刮刀、银铲之类工具,便是摊在草纸上的数十种药材。

    炉子上煮的不明汁液已沸,顶得盖子“噗噗”作响,偶有滚水流出,滴进燃烧的碳中,嘶地一声瞬间蒸腾。

    瑶音就躺在屋内的榻上,头顶扎着三枚银针。

    许是被针封住穴位的关系,瑶音双眼不住流着泪,惊惶又激动地朝瑶姬的方向努力张望,别说四肢,就连头都移动不了丝毫。

    她哭得凄惨,泪水将脸上的妆容彻底晕花,留下两道横入鬓中的显眼痕迹。

    瑶姬愣愣看着她,随即将目光缓慢转向站在榻边的顾桢。

    他指间夹着银针,却没意图将其飞射向瑶姬,只是反复着手掌,耍戏把玩。

    小巧又恶毒的凶器任他乖巧玩弄,每一次反着寒光的翻转,都让堵在门口的侍卫头皮发麻。

    “大胆顾桢!陛下在此,还不快束手就擒!”原本惜命不敢上前的侍卫像是有了依仗,持刀躲在瑶姬身后,冲着里面嚣张叫嚷道。

    顾桢清秀的眉上扬,背手朝那侍卫轻轻一弹。

    银光划过,轻巧绕开瑶姬丝绸般柔顺的发,径直刺中那侍卫的眉心。

    无聊的聒噪刹那停止,屋内只余令人窒息的沉寂。

    瑶姬并未作出躲的动作,在迈步走向顾桢时,甚至连自己都解释不出,怎会如此笃定顾桢绝不会伤她。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究竟在搞什么鬼!”瑶姬扬手,狠狠赏在他的脸上,将那永不变的微笑打得消失殆尽。

    顾桢似乎没料到她竟会做出此等粗鲁举动。

    脸上火辣的印记不同与那日在瀑布旁的刀伤,也不同于神庙中的齿痕。

    一种酸酸麻麻的感觉蔓延到顾桢全身,给原本不痛的伤印上难以承受的苦涩。

    顾桢喟然长叹,忽然觉得力气被抽走,连指尖都不想移动。

    脚也仿佛生根般,将他钉在原地。

    “顾桢!你到底有什么事瞒我!”瑶姬的声音开始出现抑制不住的颤,近乎哭腔,却又在最后硬生生止住。

    她本打算信他的,她就快要信他了。

    “我只是想帮你。”顾桢嗫嚅着薄唇,清冷的眸晕染迷雾,以近乎哀伤的目光看着她。

    他伸手,慢慢拂过瑶姬凌乱的青丝,将其珍而又重理顺后,带着一丝胆怯轻轻抚上瑶姬的脸颊。

    瑶姬没躲,她看不透顾桢的深情,也看不透他的伪装,冷笑着质问,唯剩失望后的心酸:“帮我?怎么帮?”

    顾桢指内的薄茧微微悬空,细腻摩挲着她的轮廓,如同面对最易碎的琉璃,想触又不敢碰。

    指内的纹路会玷污臻品的无暇,可离得太远,又如何能护得她周全。

    “瑶姬,你想要靖炀绝对的臣服,想要永不会背叛的亲人,这些我都可以帮你。”

    “你不喜欢人蛹,为何又要去发现他们呢?”

    “只要离得远些,高居王座,下面跪着的是人还是俑,又有何分别?”

    “最近时间很紧,我分身乏术,没办法将他们做得更精良,但日后还可以再改进,就像你在晴雾山庄见到的怜莺,甚至比她更好。”

    顾桢再度扬起唇角,他热切地望进瑶姬的眸中,期待能在里面寻到一丝冰霜消融的迹象:“原本这些,你可以不用知道的。什么都不知道,安安稳稳地当靖炀王,做你喜欢的一切。”

    瑶姬自嘲地笑了笑:“可我已经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忘记这部分记忆,甚至是所有人。”顾桢说着,抬眼看了下门口快听傻的众侍卫:“我保证,等你醒后,再没谁会多嘴。”

    受到迫人的寒气压胁,侍卫们几乎是本能地将刀横在身前,有的甚至抬臂死死护住脑门。

    生怕头上会突然多根银针。

    瑶姬将手覆让顾桢悬着的掌,主动将细嫩的脸颊贴进他的掌心,柔声拉回他的视线:“顾桢,你可听话?”

    温暖的触感麻痹了顾桢的心神,让他错愕瑶姬突如其来的亲昵。

    “你……想让我做什么?”顾桢稍慢些才回想起来,瑶姬曾对郎元也这般温柔过。

    在她亲手喂进折磨人的毒药前。

    如今,她即将要对他说的话,也是即将淬了毒的吗?

    顾桢忽然有点不想让她开口,如果可以,不如就此封了她的喉穴,让她的美好永远停留在眼前……

    银针静静地躺在腕侧,并未出动。

    他试过一次了,也错过一次。

    那种感觉并不好,他此生都不想再次尝试。

    “顾桢。”纵然他心中再不愿,瑶姬的唇仍残忍开启:“我不需要你了。”

    如同被炙碳灼伤,顾桢收回手,后退两步。

    忙碌操劳的一切在瞬间变得毫无意义,所有彻夜不眠的奔波,也可笑得令人哑然。

    顾桢想扯出一丝笑,他也的确做到了。

    不过笑得有些狼狈,与以往的从容判若鸿沟。

    他无措地将袖口放下又重新卷起,目光扫过案上那一排排工具后,呢喃道:“起码,再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仍想挣扎起身,却无能为力的瑶音身上。

    “马机的府邸守卫森严,有他在,我进不来……幸得今日得机,原本是想对马机下手的,不想却遇上了她。”顾桢说着,逃避般转身走向瑶音。

    修长的指节微弹,银针再次出现,顾桢喃喃自语,仿佛只说给自己听:“你需要的家人,不是现在的她,我很快会将她变得完美。从今以后,你身边不会再有背叛,也不会再有算计……”

    他的身子突然被一股力道往前顶带了下。

    顾桢脚步踉跄,感受着脊背处传来的剧痛,茫然回身,瞧见了握着匕首的瑶姬。

    一刀不够,瑶姬将利刃拔出,将朱唇咬出血来,又刺了一刀。

    一下、一下,接着一下……

    顾桢最初还能勉强站立,可反复的割伤与过量的血流,让他的身体失去控制,微微颤抖,像挂在房檐上,被风吹摇摆动的风铃。

    当他终于倒下时,瑶姬扑在他身上,双手握着匕首,用尽全力,刺了最后一下,泣不成声。

    “顾桢,这是你欠我的!你知不知道!”瑶姬搞不懂自己的泪从何处来,她只觉得莫名委屈,愤恨。

    致命的疼痛与伤口处强烈的灼烧感,在遇到瑶姬泪水的瞬间,全都化为顾桢从未体验过的甘甜。

    他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力在瑶姬的手中逐渐流逝,薄唇欣慰上扬。

    太好了,瑶姬会永远记得他的死。

    这段能有幸被她亲手终结的人生,总算寻到了该有的归处。

    “我赌输了……但还好,能把命还给你。答应我……别恼我了,好不好……”

    顾桢唇含浅笑,像是沉醉在美好的梦境中,闭上双眼。

    响动不休的炉盖终于被沸水完全顶开,摔在地上,以盖顶的小圆揪为轴,左右摇摆地晃荡着。

    * * *

    瑶姬发了好久的呆,才想起榻上的妹妹。

    她伸手小心翼翼将银针拔去,瑶音犹如溺水获救般猛然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息着,随即扑到瑶姬怀中,将她紧紧抱住,放声痛哭。

    外头传来阵阵吵闹响动,怀中又有死里逃生的妹妹,瑶姬却无暇他顾,思绪还停留在顾桢最后的那句话。

    他说把命还给了她,还叫她不要再恼了……

    顾桢将她做成人蛹,分明是第一世发生的事。

    当系统重启游戏后,第二世的顾桢怎会……

    莫非,他记得?

    瑶姬如坠雾中,方才被怒和悲冲昏的头脑逐渐恢复清晰。

    顾桢说,他来马府原是想要马机的命,却碰巧遇到了瑶音。

    妹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黄重早已遇害,瑶音身边并无可护安全的侍卫,顾桢若想杀她,应早早动手才对。

    这次,倒像是临时起意的行为。

    三天前,马机便称病回府修养,朝中官员职位动荡,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该有所察觉。

    马机还活着,却没在马府……

    顾桢方才提过,因马府有“他”护着,先前才一直未能入侵。

    “他”是谁……

    门外骚动声逐渐平息,瑶姬安抚地拍拍妹妹的后背,将她放开,朝外走了两步。

    顾桢杀人从不流血,可门口处却几乎要浸湿鞋底的血是哪儿来的?

    倒下的,似乎都是她带过来的侍卫……

    杂乱脚步声由远及近,当她看见身披甲胄的伏波将军率兵出现在眼前时,脑中那些充满疑惑的碎片,逐渐拼凑成完成的线。

    “马机……”瑶姬话刚出口,背后忽然传来几乎难以忍受的痛。

    她回头,看见瑶音不知何时从顾桢的尸体上,拔下那把她亲手淬好毒的匕首,刺入她的体内。

    瑶音显然吓得不轻,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惊惶地松开手,连连后退,被顾桢的尸体绊倒,跌坐在地:“是真的,你这个杀不死的妖女……妖女……”

    服用过霞液丹的人还是会丧命的,在遭受强烈外伤的时候。

    随着耳边长刀出鞘的铮鸣,瑶姬的头被马机利落斩下。

    视线从模糊到完全消失的最后瞬间,瑶姬看见瑶音扑到马机怀中,楚楚可怜地扬起小脸,寻求他安慰的吻。

    【恭喜玩家瑶姬达成成就:被叛臣马机斩首】

    ?????????? “恭贺陛下,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头顶王冕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瑶姬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

    她懵懂地动手扶好沉重的冕,看着金殿内跪拜行礼的百官, 眨眨眼。

    面前御案摆着底部沾有红泥的玉玺、文房四宝和一盏她最爱的香茶。

    不过此刻,茶却有些凉了。

    她伸手瞧着尾指那精致的镂金指托,又慢慢摸索下身上华贵的群服, 最终做梦般抚过完好无损的颈部。

    长刀出鞘的铮鸣犹在耳边,她分明已经死在马府, 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身首异处, 怎会……

    “陛下、咳,陛下!”御前太监躬身提醒, 底下的臣子还跪着呢。

    就算新国君想立威, 耽搁的时候太久也难免会落下过严的名头。

    瑶姬望着那太监,又仔细环顾眼前所有的一切, 眸光颍动。

    “众卿, 平身。”

    读档重来, 她回到了登基的那一天。

    * * *

    所有发生的事, 都像先前那般按部就班重演了一遍。

    郎元稍后已突狄王的身份前来朝贺,被瑶姬安排在崇奉殿落脚。

    当冗长又枯燥的流程总算走完,瑶姬魂不守舍回到雨香阁, 将压在头上的王冕摘下, 揉着酸痛的脖颈,却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与被砍断相比,乏累点又算得了什么。

    上次经历这么离奇的事, 还是被顾桢在晴雾山庄扼死的时候。

    距离现在, 已经过去太长太长时间, 久得她几乎都快忘却当时的体验。

    系统也取消了让她在虚空缓神的机会,粗暴简单地直接将她投放到了设定好的重生点。

    幸好,这一切回溯得还不算太多。

    瑶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调整好呼吸后检查账户余额,悲催地发现竟然还只剩220个行动点。

    【友情提示:行动点数不会因读档而回涨,请玩家珍惜使用机会】

    坑货系统似乎对这种情形相当喜闻乐见,没用她召唤就痛快地出来解释。

    忍了又忍的脾气,终于还是在听到这冰冷声音的瞬间爆发。

    瑶姬怒到极点:“你还有脸出来!要不是你卖的那些破提示卡,我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破游戏,还我血汗钱!”

    【提示卡不会出错,重要在于玩家自身的判断和选择】

    “还我血汗钱!”

    【这便是地狱难度,若玩家肯反悔,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瑶姬一时没反应过来,竖起耳问:“什么?”

    【只要玩家肯同意,乖乖按游戏原本的主线剧情走,游戏进度便可回到最初的原点,难度也会调整成友好的新人模式】

    瑶姬知道她打不到系统,却还是将手边的矮凳狠狠砸向虚空:“去你奶奶个腿儿!”

    一阵从未听过的笑声,忽然在瑶姬脑海中响起。

    不同于往日的冷冰,亦非嘲讽,而是兴趣盎然。

    系统竟然笑了。

    【玩家瑶姬,请继续享受游戏】

    门外候着的宫人们,冷不防的又听见屋内传来砸凳声,吓得心肝儿都跟着颤。

    他们这位刚登基的国君,这是怎么了?

    ??????????? 秋蝉阵鸣, 调子拖得老长,用所剩无几的余生尽可能在世间留下痕迹。

    顾桢的府邸坐落在昆罗偏西处,离最繁华地段较远, 富者不屑,穷者不攀,故而人际较少。

    轿夫压低轿撵, 随伺宫女护着瑶姬下轿,此行带的护卫不少, 阵仗骇人,自然吸引许多好奇目光。

    瑶姬凝视着府门口那对整肃的石狮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从未主动来寻过顾桢。

    府内无人应门,甚至连个回话的家仆都不曾露面。

    前去敲门的太监甚至纳闷儿地倒退两步, 看看是不是走错了人家。

    顾桢好歹也是堂堂国师, 正一品,能不成偌大个府邸, 就他一人住?

    瑶姬挥手, 命士兵将门强行破开后, 独自进入, 让众人在外等候。

    不如说,没有那些笑容可怖的人蛹出现,她就已经松口气了。

    庭院内比瑶姬想象中要荒凉, 疯长至半腰高的杂草已然枯黄, 雀鸟成群点啄着,见人来也懒得躲,不过略挪挪身子避开。

    落叶吹在青石板小径上, 也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松松散散地卷曲成脆黄的小薄片, 风动时发出刮擦的咯咯声响。

    瑶姬推开正厅的门,薄灰随气流的进入,浮在斜射进屋的光柱里,以某种旋律不停搅动。

    厅内各色陈设一应俱全,连墙上都挂了讨吉祥的巨画。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盯着底部留下的明显圆印沉思。

    顾桢并没住进苍济成赐予他的宅邸,多半是另寻了隐秘去处。

    倒也附和他向来谨慎的性子。

    不过……他是在提防什么不速之客吗?

    * * *

    霞光漫于云端,以夕阳为笔,在天际刷染出大片橘与红。

    层叠相融,浓淡交错,为昆罗每间屋顶冒出的徐徐炊烟,呈现出巨硕绝美的背景布。

    顾桢忙完手头的事,原本要去雨香阁寻瑶姬的,没想到迎面碰上巡逻的侍卫,才晓得她竟去顾府寻了自己。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有些错愕,加快脚步的同时,是更多的好奇。

    远远瞧着门口那堆发困打盹儿的宫人,顾桢信步上前交际,打点些许银两后,难得迈入这个压根儿没来过几次的家。

    正厅已亮了烛火,窗子被木叉撑支开透气,丝丝缕缕的茶香,正由这小小的缝隙中飘出。

    是瑶姬喜欢的香茶。

    听见门“吱呀”被推开,瑶姬的动作一僵,却没回头望,仍用手垫着帕子,将炉内的滚水倒入壶中:“架子够大,茶都沏了三壶了。”

    顾桢负手站在稍远处,没靠近。

    她微微侧头,柔顺长发拢在一侧,露出白皙干净的脖颈,曲线优雅,如同质地细腻的弧形陶器。

    “烦劳陛下亲自动手,顾某甚幸。”顾桢低首浅笑,长睫打下一片鸦色。

    瑶姬摆弄着那块丝帕,将手翻来覆去擦了几遍后,终究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坐下,迎上顾桢的目光。

    饱含无奈与悲催,以及少许的苦大仇深。

    顾桢被她的神情弄懵了,甚至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是否有旁的人站在身后。

    “咳,坐吧。”瑶姬摆摆手,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疲倦。

    她与顾桢,既是凶手,又是受害者。

    算上这遭,跟这疯子已经纠缠了三世。

    在瑶姬的示意下,顾桢将茶盏端起,感受那股含香的温热透过杯壁,逐渐暖着他终日冰冷的手指。

    他仰头,将略带苦涩的甘甜送入喉中。

    “你还记得,对不对?”瑶姬忽然问道。

    顾桢的动作瞬间僵住,他难得疑惑地眨眨眼:“记得什么?”

    瑶姬略显烦躁地用玉指绕着发丝:“咳,就是……你的死。”

    顾桢这回是真愣住了,须臾后他失笑摇头:“你专程到我府上,就是为了威胁?”

    这反应不太对,他不记得死在马府的事了。

    手掌攥紧又张开,瑶姬的思绪转得飞快,略沉吟片刻后,试探着又问道:“那你记不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这话是第二世顾桢临死前,突然提起的。

    若时间线回溯,眼前的顾桢应与那时的他记忆相同才对。

    顾桢清冷的眸子微微睁大,盏内平静的水面泛起丝微不可闻的波荡。

    瑶姬豁然站起身,急迫道:“你记得对不对?”

    沉浸的思绪猛然被她的声音惊扰,顾桢垂下眼睑,却矢口否认:“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又是这样!你这笨蛋每次有事都瞒我,却还想让我信你!和玄行的赌你究竟还想不想赢了!”瑶姬重重拍桌怒道,使出的力太大,几乎将手掌震麻。

    顾桢沉默不语,刚想开口,却又被瑶姬赌回:“别再说这不关我的事!你死了我还能活?!”

    难以言喻的尴尬瞬间侵占厅内。

    瑶姬后知后觉捂住自己的嘴,第二世结束得太过突兀,她又死得那么惨,这才不自觉吐出这种话。

    麻烦的是,顾桢显然误会了,而且还很深。

    他竹月色的眸中,泛起细碎的希冀的光来,似想触又不敢碰的海市蜃楼。

    升腾的欣喜涌遍全身,顾桢唇角笑意更甚,说出的话,却连自己都不敢信:“我的生死在你眼中,这般紧要?”

    瑶姬本能地想要否认,可话到唇边却硬生生转了个弯,只剩一声闷闷的“嗯”。

    的确要紧。

    顾桢没想过能得到这种回答,方才升腾起的巨大欢愉,转瞬又化为无奈和酸楚。

    瑶姬长袖善舞,她若诚心蒙骗,软语哄人时的娇态有多动人,他曾远远地旁观过。

    绥廉国内桓横城中,瑶姬便是用那般精湛的演技,与郎元一同共进晚膳。

    哪怕那时,她早已备下能要郎元性命的毒人蛹,却还是能眼波流转,笑语连连。

    如今瑶姬对他,恐怕也是这般罢。

    但顾桢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反而苦涩后,生出淡淡的欣慰。

    他喜欢被瑶姬需要的感觉,无论是利用还是算计。

    瑶姬不知顾桢垂眸在想些什么,她从来都不能真正看透这个男人。

    但从第二世的经验来看,起码顾桢当真不会伤害她。

    瑶姬缓缓起身,靠坐在他旁边的茶几上,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思索片刻后,将柔荑覆住他的手背。

    感受到掌心下那细微的颤动,瑶姬将声音放柔,凝视着他的眼眸,语重心长道:“顾桢,信任的前提是坦诚,你不能总是将事藏在心底,只字不提,却苛求我毫无条件的信任,这样太不公平了,不是么?”

    在顾府等待顾桢到来时,瑶姬想了很多。

    她深深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有很大问题。

    如今朝内毒蝎潜伏,外围又有玄行狼视,李玉身为文官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也少之又少。

    想保全自身,顾桢的力量不可或缺。

    只是这个疯子,她当真能驾驭得好么?

    不,也许单有他还不够……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讲给你听。”顾桢转动手腕,回握住她的同时,食指不着痕迹地撘上了她的脉搏。

    瑶姬虽在看着顾桢,可那缥缈的目光却又穿过他,将心思落到别处。

    顾桢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要将她的注意力拉回。

    放在他的身上。

    见顾桢终于肯尝试打开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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