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故人 (21)
中女子的唯一价值,就是交换利益。
因瑶姬美貌非凡,流传坊间,瑶博仁便早早动起为她婚配的念,想以此结交朝中权贵,巩固势力。
奈何原主母不肯将幼女过早送虎狼窝,拼死相护,这才暂且保全。
至于瑶音,金钗时本是活泼开朗的,有娘亲和二姐护着,腰杆也硬,见父亲与大哥将主意打到自身,愣是敢叉腰相抗。
屡起争执,彼此总少不了添记恨。
日子本来勉强能过得下。
谁曾想瑶家突遭横祸,被周帝贬至泥潭,主母又染病骤然离世。
原本被捧在心尖儿上的瑶家两女,地位顿时发生转变。
瑶家父子在外无能,便将邪火往家发,大骂原主母因妇人之慈坏了联姻大事,让瑶家孤立无援。
小妾程水蓉更是顺着瑶博仁的话头相逼,为讨好老爷,连夜想出将瑶姬献入皇宫抵罪的计。
瑶姬起初并不从,只想为生母守灵,瑶博仁与瑶遵恐误了献美,不敢伤其皮.肉,便在程水蓉撺掇下,狠命鞭挞瑶音。
最终瑶姬含泪应允,不过是为了保自家妹妹一条命。
后来,瑶家果真被免死罪,瑶音还以为能就此平安,谁曾想日后受到的侮辱,却不减反增。
毕竟瑶家有过罪臣身份,朝中再无人对瑶家女有意,对瑶博仁和瑶遵而言,瑶音这颗豢养多年的棋子,算是彻底砸在了手里。
瑶姬在宫中一日不真正侍寝,瑶家的状况就一日恢复不到从前荣光。
郁郁不得志的瑶家父子没法进宫责逼瑶姬,便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瑶音身上。
再加上程水蓉屡屡在旁添油加醋,瑶音的境况最终落得连佣人都不及,甚至连恶奴都敢对她随意呵斥。
而这一切,在瑶姬叛逃鹤乘时达到了顶峰。
瑶姬与小妹饮茶吃点心,慢慢引导对方将这些过往说出,听得她心惊肉跳。
地狱般的生活,瑶音竟独自忍了那么久。
狗彘不如的东西们,将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折磨至此……
口中甘茶愈发苦涩,配甜腻的果脯吃也尝不出半分香。
先前瑶姬厌她性格软弱,被人欺凌,却只一味忍受。
可细细想来,世间又有几人能在困境中敢豁出命去。
活下来就算不易了。
瑶姬没法以自身苛求世间。
好在过去的终究过去,瑶音被压抑到近乎湮灭的烂漫天性也在慢慢寻回。
想到此处,瑶姬总算稍稍宽慰些。
“我分给你的那些侍卫,是如何惩处的他们?”聊了这许久,瑶姬很好奇瑶音会怎样应对。
闻言,瑶音银铃般嘿笑两声,娇俏神色,衬得整个人都灵动非常。
“起初我还没胆子,可黄重大哥……就是侍卫长,让我不要怕,放手去做,我就听了!果真万事开头难,我先是赏了‘她’两耳光,哈哈,手可真痛!”
见瑶音眉飞色舞地比划着,瑶姬宠溺摇头,真是个孩子。
“然后呢?”瑶姬递给她一块糕点,继续问道。
“你别说,黄重大哥长得有点凶,可心是真细,他递给我一块专用来掌嘴的板子,让我随意打!哈哈,这东西可真好用,一板子下去,‘她’嘴角就出血了!最后被打连着打掉好几颗牙,眼珠子痛得通红,又气又恨,却还是只能跪地求饶,连半句重话都没胆子说!真真解气!哈哈哈!”
瑶音说完,还从怀中掏出那块洗掉血渍的板子,说从今后走哪儿都要带,就用它当护身符使。
只要拿着,身上就有力量。
“你开心就好。”瑶姬将她耳边的碎发掖好,安抚道。
听了这话,瑶音仿佛从心里绽出花来,明眸闪闪:“二姐,我就知道,全天下就你对我最好!以后要阿音永永远远在你身边,一步都不离!”
* * *
瑶姬在纱柏轩待到日落才走,瑶音依依不舍的,送过又送,磨蹭好久才真正分别,并磨着瑶姬明日还得来,这才肯作罢。
看着瑶音明朗的笑,瑶姬心中阴云总算散去些许。
回去的路上,黄重侍卫长前来述职,将瑶音惩戒瑶家人的经过事无巨细讲完后,默然退下。
瑶姬轻快的步履不知何时变得缓慢,直至完全停下。
据黄重所言,瑶音足足折磨了他们三个时辰。
在用刀砍断程水蓉的双手后,瑶音当着她和瑶博仁的面,亲自摔死了襁褓中的幼子瑶尚。
而后,命黄重当众脱下瑶遵的裤子,将其用火钳去势。
“瑶家好、瑶家妙,瑶家此后,再无男丁啦!哈哈哈哈哈……”
血肉横飞的行刑屋内,瑶音拍手唱着自编的童谣,在晕倒的瑶博仁身上跨来跳去,手舞足蹈。
?????椺???? 劳累整日, 沐浴后浑身舒爽的瑶音躺在摇椅上扔葡萄吃,正听宫女唱小曲儿,忽闻外头瑶姬去而复返, 不由吃惊。
“二姐,怎么又回来了?”瑶音忙收起那副没正形样,用帕擦干黏在手上的汁水, 纳闷问道。
瑶姬朱唇紧抿,未言语, 先前对妹妹的柔情如同被风吹散,那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再度回还。
身旁宫人亦噤若寒蝉, 悄声退下。
瑶音灵动的眼珠略转转,即刻将事猜出八分, 小脸变了颜色, 恨道:“黄重这厮,分明让他管住嘴的。”
方才还一口一个“黄大哥”地唤着, 如今变得倒快。
“黄重对孤坦率乃是本分, 你怨他做甚?”瑶姬上下打量着这位妹妹, 回想起方才听到的, 简直无法相信那般暴行,竟是出自她之手。
“我问你,旁的也就罢了, 幼子无辜, 你为何活摔死他?我帮你,难道是想让你草芥人命?”瑶姬无法忍受这点。
程水蓉罪该万死,惩处她就是了, 何苦将气撒在连话都不会说的孩童身上!
瑶音被瑶姬数落得背过身去, 不断用手背摸眼泪, 几次三番想说软话讨个饶,忍了又忍,终归还是爆发了。
她猛然将桌上果盘扫落,用脚将滚滚圆的葡萄粒碾压踩碎,边跺边骂:“我摔死那小杂种又怎样?他娘当初拿他的粪水往我身上泼,还死命扯我头发逼我吃那脏东西,我弄死他又怎样!”
“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崽子!每次我被折辱,那小畜生都乐得咯咯笑!”
“他笑,他娘也跟着笑,满院子下人都跟着笑,就活该我像条狗一样活着,永生永世被他们欺凌!”
“她不是最疼她的宝贝儿子吗?我偏要当着她的面摔,就要她眼睁睁看着!让她刻进梦里,刻进骨子里,连下辈子投胎都得记住!”
瑶音原本清秀干净的小脸因谩骂变得扭曲,发簪掉落,青丝散乱随着激烈动作晃荡。
她将手边能够到的东西全砸了,瓷片满地,尖锐碎屑扎紧鞋底也豁然不觉,反而麻木地更用力踩。
“我做错了什么?你倒好,入宫嫁人去了,口口声声说日后定要接我走,却一去不回!这么久,你把我当妹妹了吗?你可还认得我!”
说到最后,瑶音声嘶力竭跪倒在一片狼藉中,双拳狠命砸着碎物,全然不顾两手已被伤得鲜血横流。
“还有瑶遵那个混蛋!他往日打骂我也就算了,可每每喝醉,竟……竟来我屋内……我是嫁不出去了,我怎么还能嫁得出去?这辈子,我都完了。瑶遵,哈哈,我偏不让他死,就叫他当个没根的男人!当个太监!”
哭喊到最后,瑶音妆容全花,敷粉娇面泪痕纵横,唇脂抹擦至腮。
宛如无力的疯子。
“瑶姬,你怨我?你也有资格……你说过我开心就好,我说过最喜欢我……骗子,你也是骗子。”
话音刚落,瑶音两眼一翻,眼看着头重脚轻就要栽倒。
然而,在重重摔在地上前,瑶姬终是用手垫住了她的头。
瑶音意识混乱,却用死死攥住瑶姬的衣襟,梦魇般喃喃:“二姐……我只剩你了……”
“求求你,别讨厌我。”
“别离开我。”
“二姐……”
酸楚从心底慢慢上涌,将瑶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难得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是任由晕厥中的妹妹赖在怀中。
当屋内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瑶姬这才在宫人的帮助下,将她扶上榻,盖好被子。
无人敢惊扰,瑶姬坐在榻边,用湿帕轻柔将瑶音脸上的污垢擦净。
恬静睡颜慢慢浮现,梦里的瑶音很安宁,只是手还拉着瑶姬,生怕她偷偷跑了似的。
垂直向上的烛火轻微晃动,瑶姬向后看,发现顾桢不知何时进了屋。
两人方才分明不欢而散,但顾桢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如说,他这种反应倒让瑶姬松了口气。
发现顾桢盯着瑶音握着自己的手腕处,瑶姬用眼神示意他过来。
顾桢的指尖依旧那么冰凉,不带一丝温度。
也不知是怎么做的,他的手指仿佛有魔力般,轻而易举的便将瑶音牢固的钳制给拆开,丢回被面上。
他用拇指摩挲瑶姬腕上的红印,动作细腻,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让印子完全消除。
旁人在瑶姬身上留下的痕迹,让他情不自禁皱起眉。
平日里,瑶姬向来不喜他的触碰,为何却对这个叫瑶音的女子百般忍让?
不快……
“既然来了,帮我看看,她到底怎么回事?”瑶姬推开顾桢的触碰,反而引其搭在瑶音的脉上。
顾桢手指下意识蜷缩半分,如同碰到极其厌恶之物,但终究还是忍住没有抽开。
为防他不依,瑶姬握住他的小臂,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力。
她抓的是右臂,再往下一点,就会触碰到顾桢的伤口,没准鲜血还能浸透衣袖,沾染在她掌心少许。
顾桢满怀欣喜期待着想象中的痛感到来,遗憾的是,瑶姬并未让他如愿,而是关注榻上少女的状况。
遗憾着恢复平静,顾桢只留两指停在瑶音腕处,淡然开口:“心神受损,开些宁神药调养即可。”
确定瑶音没在演戏,果真是因曾受过非人虐待才变成这般,瑶姬看向妹妹的目光多了丝怜惜。
吩咐宫人按顾桢说的方子抓药,仔细照顾好瑶音,瑶姬默然离开纱柏轩。
先前因忌惮从鹤乘来的人会惹事,瑶姬始终未给瑶家人自由出入的许可。
总是让瑶音闷在屋里对她益处不大,或许多出去走走,多同姐妹玩耍,所受创伤才能恢复得更快。
记得吕成应的夫人周蕊蕊是个落落大方的,想来与初来乍到的瑶音也能熟悉得快些。
打定主意,瑶姬命人去吕府传口谕,将妹妹的事暂且托付。
一路走着,发现顾桢仍跟在身后,瑶姬忍不住问道:“还有事?”
顾桢从道旁古树晃荡的阴影中走出,语气中透着不解:“都杀过人,你怎么不厌她?”
这话太过突兀,以至于瑶姬在脑中转了几个弯,才明白意思。
“她跟你不同。”瑶姬烦闷道。
顾桢偏首质疑:“哪里不同?”
一个草芥人命,以弑杀为乐;一个偏激报复,神智受损难以自控,这两者根本就是本质区别。
亏他还有脸问!
瑶姬心气不顺,往事种种又在眼前浮现,气得她语带恨意:“起码她从未杀过我。”
顾桢嘴角的笑瞬间僵硬,如同画家误施的一笔,凝固于纸上,涂抹不去。
那是第一次轮回的事,他这个游戏中的NPC哪里会记得!
瑶姬心中清楚,再次轮回的顾桢,其实并没来得及对她出过重手,但那全靠她小心运筹,尽全力避险,才得以自救。
顾桢还是那个顾桢,压根儿就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瞧着他眼中难以掩饰的错愕,瑶姬冷嗤着快步离去,徒留他钉在原地。
她不杀他,只是现在还有用处。
多痴心妄想的混蛋,竟敢和她妹妹相提并论。
可笑。
* * *
今夜过得尤其缓慢,杂事不提,朝中那些老顽固知道突狄使臣姜成耘碰了钉子,一个两个的都坐不住了。
明明已过宵禁,却还厚着脸皮集体跪在宫外,祈求瑶姬能放他们进宫议事。
靖炀历来都是如此,国事永远比君王的休息重要,若事急,甚至还可在敲过宫门口的“请愿鼓”。
一声震天响,两声裂王城。
若“咚咚咚”敲起没完,整个靖炀都能被吵醒,逼得历代国君想不理都不行。
瑶姬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和开始打明牌的老顽固们撂了底:联盟可以,联姻没门儿。
此种说辞显然不太能服众,毕竟与粮草丰足的突狄不同,靖炀在谈判中先天处于劣势,能提条件的资格近乎于无。
如今是乱世,金银谁都不稀罕,有本事果腹才是正经。
不让突狄安心,光想着空手套白狼,简直是做梦。
“安心?”瑶姬挑起眉尾,抬手止住殿内纷争,冷然笑道:“有孤在,便是他突狄最大的安心。”
“传令下去,明日未时,阳茂县将有强烈地动,让百姓尽快到临县避难,不得有误。”
瑶姬从龙椅上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群臣的面孔,语气沉稳,不容置疑:“将告示宣扬出去,传得越远越好。”
定要让两日后到达的突狄王,听得清清楚楚。
群臣愣了片刻,瞬间躁动起来。
瑶姬说过,自身的未卜先知能力不能时时施展,需得感受上苍旨意行事。
像这种不稳定的筹码,朝臣中相当一部分人觉得并不能打动前来谈判的突狄,两国还得是切实的结合才更可靠。
况且瑶姬已经很久没施展过这种神迹了,能力会不会一直存在,日后可有衰弱的可能,都未可知。
谁都没想到,在靖炀生死存亡的关口,奇迹竟再度降临。
能准吗?会准吗?
原本大势的颓废言论顷刻变得积极起来,可担忧者也不在少数。
毕竟消息一旦放出去,可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若占卜的事出了纰漏,哪怕只是错了时辰,都会给突狄留下极差印象。
倒时就算主动要求联姻,那边也未必会轻易首肯。
瑶姬虽生得天姿国色,可国家大事面前,想来向来谨慎恪守的突狄王,也不会做出冲动之举。
此事,难呐……
群臣或惶恐或激动,甚至连李玉也拿不准主意,跟着皱眉商讨,唯独龙椅上的瑶姬面不改色。
她只心疼自己的账户余额。
还剩360个行动点。
若非形势所迫,她真不愿所以动用宝贵的预测机会。
不过,钱能用在刀刃上,就不算亏。
历代靖炀王从未真正拿到过的权威,她势在必得。
若凡事都由臣子牵着鼻子走,这君王做得还有何乐趣。
* * *
阳茂县离王城并不算远,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便可火速赶到。
百姓劳作整日,好端端地刚睡着却被县令派兵敲锣打鼓地吵醒,强令搬家,简直让人崩溃。
有好事者再一细问,得知只为即将上任的新国君一句预言,更加气火攻心,若非有旁人拦着,险些骂出口。
搬家呀,谈何容易。
许多居所都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老宅,其内更是数不清的古董,更有辎重非人力所能抬,必得牛车才能拉动。
因饥荒,靖炀内能用的牲口本就少,非得是大户人家才能雇得起。
像普通平头百姓,只得自己咬牙一车车的拉,碰上家中男丁少的,更没活路。
好在瑶姬在颁布圣旨前,曾和朝臣们仔细商讨过各项事宜,从军营中拨出四千骑兵前去帮衬。
闹通了整整一宿,再不愿的也将家底搬了个空,叫苦连天地往临县赶。
许多人听闻过赈灾粮案,和鹤乘借粮之事,对瑶姬这位新国君本是心怀好感的。
可这么一折腾,埋怨声反而占据上风。
归根结底,大多数人还是对预测的准确度有所怀疑。
一次两次,也许是瞎猫碰死耗子赶上的,连路口的瞎子半仙儿都能用这种巧合懵人。
若新国君实则是个本事不济的骗子,日后这种劳民伤财的命令便会只增不减。
还没苍济成安份呢。
靖炀未来命运究竟如何,着实令人不安呐。
* * *
次日,瑶姬忽然宣布要亲临玉井县,着实把群臣惊得够呛。
那里便是阳茂县的百姓临时落脚的去处。
李玉忧心忡忡劝瑶姬还是缓缓的好,他更了解靖炀民生,深知昨夜突兀的王命会激起何种层面的不满。
贸然前往,兴师动众不说,还容易火上浇油,让百姓更添恼怒。
更何况,历代靖炀王鲜少有出宫者,无比在王城终其一生,稳镇国运。
无奈,瑶姬哪管那么多条条框框,再劝就让人拿扫帚轰。
见李玉都碰了壁,其余臣子更不敢多言。
瑶姬虽是位柔弱女子,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却比苍济成更有威慑力。
以至于往常那些惯于挑事的老臣,都习惯看她的眼色说话。
掌权短短几日就能有这等威严,着实令人称奇。
昨夜闹了半晌的瑶音服用汤药后,状态明显缓和很多,只是精神恹恹,浑身无力。
出行时,瑶姬带着这位才刚相认的妹妹,亲自送到吕府,交与周蕊蕊照料。
周蕊蕊又惊又喜,登时应下,满面红光地跟在府中闲话的姐妹显摆。
毕竟如此受君王器重的臣妇,属实不多见。
前往玉井县的队伍声势浩荡,阵仗骇人,护佑侍卫更是不计其数。
瑶姬坐在八骥龙撵内,命宫女掀开轿帘,屡屡跟沿途百姓微笑挥手,不嫌疲厌。
君王若只是神隐在王城中的模糊概念,民众又怎会对其产生彻底的依赖与信任。
毕竟连信徒整日跪拜的佛像还有画图雕塑呢。
相遇,切身与其互动,并得到回馈,才能生出亲近感。
例如高官乘轿上朝,日积月累地在街上晃荡,偶尔露露真颜,便能有几分成效。
瑶姬要做,就要做得更好。
她这位国君能亲自与百姓架起沟通的桥梁,无须借他人之手。
* * *
路还是那段路,到达快慢,全分怎么走。
瑶姬故意让仪仗行得缓而又缓,晌午时分还入客栈修整片刻。
再加上出发得迟些,一路磨磨蹭蹭的,恰好压在未时到达玉井县。
龙撵尚未停稳,只听耳边传来霹雳般的山响,震耳欲聋,几乎要将人的心给活活颤碎。
目光所及之处的远方掀起滔天尘埃,因两县离得近,站在高楼上的人,甚至能瞧见阳茂县轰然倒塌的房屋。
耳边惊呼四起,马蹄杂乱,人声叫嚷,许多连夜逃来玉井,甚至连个正经安身处都没有的难民手脚发软靠在行礼上,口中呓语连连,精神震晃。
“塌了……真塌了……”
“我们……我们还活着……”
“菩萨啊!神女!”
“灵妙夫人果真是我靖炀的救星啊!”
“祥瑞,她才是真正的祥瑞!”
人群正鼎沸间,瑶姬款款步下龙撵,满目担忧地望着街上民众:“阳茂县的人可全逃出来了?万幸万幸……”
细细端详,百姓发现瑶姬形容憔悴,眼底甚至出现淡淡青痕,纵然梳妆后,仍难掩虚弱。
她、她这是为救阳茂,彻夜未睡啊!
动情者由一二人变至百十,逐渐蔓延成千万。
膝盖跪在坚硬地面的“扑通”声由街头传至巷尾,在百姓口中转了千百回的称呼,最终统一汇集成“陛下”。
这是他们靖炀的新国君。
幸哉,幸哉。
* * *
瑶姬数不清前来送行的百姓究竟有多少,她吩咐侍卫不可过度驱赶,只维持适当距离便可。
灾后重建总是需要时间的,在此期间,难民的安身问题也得安排妥当。
在得到瑶姬的亲口保证后,百姓眼中热泪更甚,纵然掩面而泣,却依旧停不下追寻她的脚步。
有的人明知自己的手穿不过侍卫遮挡的长.枪,却依然执着地伸着。
只要能跟这位救苦救难的国君更近一点,就算挨几下打也值了。
他们不知,在瑶姬事前警告下,侍卫俱牢记本分,态度平和,无一人敢面露凶光呵斥。
瑶姬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将手伸出撵外,回应着众人的热情。
这感觉,如此熟稔。
曾几何时,她是舞台上炙手可热的影后,粉丝影迷千千万,每每出席露面,都会获得强烈的欢呼。
那份喜爱与支持,通过一张张面容和呐喊,传到她心底,成为她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那场面会再度上演。
不过,和以往不同,瑶姬在这份感应中,体会到了群众足以托付性命的赤诚。
这份量太重,却又令人沉醉,积沙成塔般逐渐将瑶姬包围,相融为一体。
她是靖炀的国君,他们是她的子民。
登基前夜,瑶姬首次体会到做一位真正的国君,是何滋味。
无上的欢喜。
* * *
这一日过得如梦似幻,回宫后,瑶姬甚至觉得身边氛围也大不相同。
金殿之上,原本对联姻策略坚持不移的老臣们,逐渐没了声量。
才略提一句,就彻底淹没在大片大片的兴奋讨论中。
有意播散的消息总是能以飞速遍落各地,靖炀的臣子,还从未有过如此倚仗国君的时刻。
突狄有粮草又如何?
他们这位能窥破天机的国君,才是最最珍贵的宝物。
李玉是打心里为瑶姬高兴,可恭贺的臣子太多,将他挤得太靠边,根本凑不上前。
美言总能翻出花来,李玉满腹经纶,却难以开口。
他知道,瑶姬心怀宽广,不会计较他先前的不信任。
可两人间似乎产生了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仿佛再无法回到过去。
也许几月后,就会有新的宠臣伴在她身侧。
李玉维持着恭贺的笑,慢慢退至群臣身后,安静地欣赏龙椅上的瑶姬。
他不后悔先前的举动,因为他尽到了做臣子的本分。
其余的,命罢了,强求不来。
* * *
顾桢这厮,就不是个能按部就班做事的人。
自苍济成死后,这家伙参与朝堂议事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玩消失,东冒一下西出一回,找瑶姬的时辰也不守规矩。
甚至连朝服他也不喜穿,不知何时早换成雅淡的青竹长衫,全然没个国师样。
瑶姬也懒得睬他,说实话,他还是这样顺眼些。
若将他硬塞进板正的朝服中,整日的请早问安,倒更让她恶寒。
忙完正事,瑶姬回到雨香阁刚得半点空闲,这厮便从花窗翻进屋内,连正门都不愿走。
定是懒得等宫人层层通传。
瑶姬两眼盯着礼部拟好的那份宣词,勾指让他滚得近些。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终归得说些体面话做交代,这些统统都得背熟才行。
记词对瑶姬来说,那就是专业对口,许久不练,还真有点怀念这种感觉。
“说。”
“我寻到了马机与谋逆同党联系的证据。”
见瑶姬终将注意力转向自己,顾桢眉轻挑,刚要继续,忽听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接着,便是“二姐、二姐”的乱喊乱嚷。
将话咽回,顾桢垂下眼睫,烦躁和不悦皆来得有些莫名。
烦。
?????椸駫??? 瑶姬没想到这个时辰妹妹还会过来, 忙用眼神示意顾桢先躲在屏风后,免得被瞧见落口舌。
毕竟他可是翻窗进来的。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瑶音步履轻快跳过门槛, 小脸蛋红扑扑的,额间绘桃红花钿,衣裳也换过更为新奇的款式。
正是最近靖炀贵女的时兴装扮。
宫女并未跟进来, 规矩地关掩好门,远远地在廊下待命。
做下人最要紧的就是迎合主子的喜好。
新国君不愿伺者总在眼前晃, 故而她们也乐得躲清闲。
瑶音心情明显不错,存了满肚子话刚想跟二姐好好唠唠, 话未出口却忽然愣住了。
屋里有位她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相貌俊朗,身形高挑削瘦, 浑身有种干净到近乎洁癖的清爽。
他面无表情负手站在瑶姬身后, 双眼冷漠瞧着瑶音。
似乎对她的贸然出现很不满。
瑶姬顺着妹妹的目光看去,才意识到顾桢竟没躲起来, 心中不由气恼, 却又没法在瑶音面前显露出来, 只得清清嗓介绍:“这位是国师顾桢, 方才在同孤议事。”
“议事?半夜三更的?”
瑶音疯玩整日,精神畅快,连带着嘴上也有点没把门的, 刚纳闷完, 就立刻回神般掩住口:“是阿音不懂事了,阿音明早再来看姐姐!”
瑶姬比较记挂妹妹的精神状况,怕她就此离去, 难免心情失落, 便拉她留下, 简单听她讲讲遇到的事。
顾桢背过身去,站在窗边赏月,一言不发,宛如不在屋内。
在周蕊蕊的引荐下,瑶音同许多权臣女眷都打得火热,遇见的都是笑面和奉承,愉快得仿佛飘在云端。
她撂下个小包袱,从里面翻出许多坊间的稀罕物件显摆,挑出最爱不释手的一盒胭脂送给二姐,乱糟糟地摆铺了一桌。
待瑶音终于觉得困倦,满足地拎着包袱打哈欠离去,屋里这才重归寂静。
明日登基大典,这小丫头也吵着要同去,甚至比瑶姬还要兴奋。
真是个没长大的孩童……
想到“孩童”二字,瑶姬眼前忽然浮现出襁褓中的瑶尚,心里不免有些发堵。
其他瑶家人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却还残存一息。
瑶姬将他们隔在宫内偏西的冷院,待伤养好后,便打算差人将他们打发走。
她不认同妹妹的做法,却也不忍过于苛责。
“你方才说的证据,是什么?”瑶姬疲惫地复拾起要记的宣词,有一搭没一搭看着。
静立多时的顾桢,仿佛被突然注入生命的清雅木雕,笼罩蒙蒙月光朝她走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三封书信晃了晃。
信封外未着点墨,其内寥寥几笔皆是询问关于阳茂地动以及明日的大典事宜。
落款无名,一封问两封回,字迹各不相同。
“信是在马机府外截获的,跟踪送信小厮,回信者分明是光禄寺黄重、典狱司北鸣。”顾桢淡声道。
黄重?
瑶姬跟顾桢再三确认,真是侍卫长黄重后,沉默良久。
光禄寺掌宫廷侍卫,典狱司掌刑狱案件。
这两封信内容无奇,只能证明这三人有私交,没甚用处。
不过故意隐去通信姓名,就值得玩味了……
“三人府中并无其他信件,恐已烧毁。”顾桢说着,将信拿回装好:“看过还得送回去,免得起疑。”
还真是一有信息就禀告给她。
顾桢嘴上说要走,揣好信却没动身,神色复杂,欲语还休。
“想说就说。”瑶姬见不得他这幅拖拖拉拉的模样,她喜欢干脆点。
“别信她。”顾桢侧首,朝门口的方向偏了偏。
“阿音?”瑶姬失笑:“她一个女娃娃,能拿我怎样?”
不知为何,顾桢似乎对瑶音戒心很重,甚至提防中还带着敌意。
很是莫名。
见瑶姬没将自己的话放心上,顾桢无奈摇头,身影极快消失在窗外。
大典要忙碌的事多如牛毛,明日还要早起,得养足精神才行。
瑶姬将词背牢后,决定熄灯休息。
可在微弱的烛火被吹灭的瞬间,瑶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当初在虎萧国,身为月巫的顾桢也是这般提醒她的。
“别信郎元,他不可靠。”
* * *
瑶姬并非王室后裔,但按旧规,在正式登基前,还是得先祀天、地,再向靖炀先祖祭告。
接过礼官点燃的长香,瑶姬弯腰对着宗堂行礼时,着实好奇倘若那些先人真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走这形式,何苦来哉。
文武跪在身后长阶,虔诚叩拜,远远望去直排到山脚下,不见尾端。
各色牛羊祭品摆齐,但供桌上更多的,还是华而不实的各色珍宝。
祭品烹饪不能放任何佐料,难吃得紧。
礼官切下小片递与瑶姬,她也只好勉强咽下。
瑶姬所戴王冕奢华无比,沉得很,戴得时间久了,压得她脖颈酸麻,每次转动身子都得千万小心,生怕会扭到颈骨。
礼服更是足足叠了九层,从里到外将她裹了个严实,每行一步都得借助宫女搀扶。
端庄、稳重,威严。
瑶姬的表情完美达到礼部的要求,牢固地刻在
面上,让她滑嫩的肌肤都有点发僵。
礼官念祭词时调子拉得老长,宛如咿咿呀呀的老旦,带着独有韵律,听得人头脑昏沉。
拜了又拜,祭过再祭,明明在山上,秋风却少得可怜,唯有不应季的烈日高悬头顶,肆意散热烤灼人。
待祭祀的所有繁文缛节全都结束,瑶姬缓慢抬起低垂的头,记挂着王冕倾斜的重心,终于能挺起腰来。
烟味缭绕,呛得她眼发酸,喉咙也痒,咳嗽的欲.望强烈。
不知是否低头太久,她的视线有点模糊不清,本想让碧空洗濯下内心疲惫,却恍惚在宗堂的屋顶上瞧见有人坐着。
呵呵,她还真是累晕头了。
脚踏靖炀宗堂,哪个有胆子敢如此造次……
瑶姬伸出玉手,准备离开这消磨人的地界,可身旁的宫女岚息却没扶住她,反而傻傻地愣在原地,抬头望天。
不对,准确地说,是望向宗堂的屋顶。
岚息双目瞪到极致,呼吸不由屏住,连服侍都记不得,惊讶到吐不出半个字。
礼官长眉显些拧到一处,如此庄严时刻,万没想到多年宫龄的岚息,竟会这等失态。
他重重咳了两声,尽量保持上身不动,免得失了体统,想尽可能提醒岚息回神。
谁知岚息居然置若罔闻,甚至还颤抖着手指向宗堂。
“混账!你究竟几个胆子,敢对先祖不敬!”
礼官险些气坏肝脏,刚要命人将岚息拿下,却发现旁边侍卫也是同样的状况。
群臣纱帽攒动,私语和惊呼参差而出,越聚越多,促使礼官的心脏如鼓点般擂动,在万般恐惧下,缓慢转身向后看去。
金轮炙热,抬眼望去,空中静止不动的浮云似乎也被烤化变形。
忍着强光对双目造成的刺痛,眯眼认真端详,一位身披赤红袈裟的和尚,正悄然坐在宗堂的屋檐之上。
九环锡杖反出近乎白的光,搁置在他手边,铜环倾倒,如同假寐中的猛兽。
那和尚俊美得不似人间物,眼尾泛着妖孽的红,屈着膝,单手支颐,红唇咬着酒葫芦,仰头就那么让酒流进喉中。
“你、你、你……你是何人!”礼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原本口若悬河的他,此刻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和尚猛地甩头,将喝空的酒葫芦远远抛开,随意用衣袖擦干唇角,笑着朝靖炀的新国君打了声招呼。
“乖徒儿。”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这不知死活的混账到底是谁?没头没尾的说什么呢!
“轰他下来!快轰他下来!”
“弓箭手何在!速将此人乱箭射死!”
“放肆!简直放肆!哪里来的疯和尚!杀了他!杀了他!”
瑶姬的心跳空了一拍。
“徒儿。”宗堂之上的玄行又唤了一声,兴致盎然地歪着头,将左耳稍往前伸了伸:“答案。”
“放箭!!”随着黄重一声令下,数千百弓箭齐发,如催命骤雨朝玄行头上笼去,在速降瞬间,却被那抹飞舞的赤红尽数弹开。
玄行未改坐姿,将袈裟胡乱搭在肩头,静待瑶姬回答。
箭雨一阵又一阵,密密麻麻席卷天地,无穷尽般朝宗堂屋顶袭来。
瑶姬没意识到自己紧紧拽着华贵裙摆,耳边的嘈杂混乱成模糊的噪音,眼前的玄行离得太远,也逐渐发花变形。
脑中浮现的,全是昨日百姓那一双双伸向龙撵的手。
玄行不懂慈悲为何物,但他会喜欢残忍地摧毁瑶姬的珍视之物,并观察她的反应。
他要的并非乖巧听话的棋子,而是能跟他厮杀对弈的敌手。
若瑶姬顺从,所导致的唯一结果,恐怕只会彻底地激怒玄行。
他会尽可能屠遍六国百姓,让烽烟漫遍原野,以此逼瑶姬后悔,带着恨意重新坐在棋盘的对手位上。
玄行赤脚踩踏靖炀宗堂,故意引箭矢在她登基之日,将这至尊无比处射得百孔千创。
让方才她和百官小心敬慎的祭拜,眨眼间成了荒唐笑话。
不敬,不重,只有满满的揶揄和嘲讽。
瑶姬没法对着这种人低首伏贴。
哪怕是死。
她朱唇微张,将山林间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后,长缓吐出。
“我不需要你。”
瑶姬的声音被狰狞喧嚣淹没,甚至连身旁的岚息都未曾听见。
“快住手!造孽,造孽啊!”礼官老泪纵横推搡着发号施令的黄重,宗堂每损一瓦,都如同在他身上生割下块肉般。
他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仍安然无恙的玄行大骂:“一个个的脑袋灌了粪水不成!搭梯子上去把他砍成碎片!”
“这……”黄重面楼难色:“那可是宗堂啊,谁有胆上去踩踏……”
“放你娘的狗屁!这么射下去连高祖牌位都要保不住了,你以为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就能活命?住手!把弓箭放下!都给老夫爬上去!快点!”
礼官激.情痛骂得气喘吁吁,哪料群臣忽又发出更大的惊呼声。
那和尚不见了。
?????楛??毥? 纷乱箭雨中, 无人看清那个狂僧是何时消失的。
宫女岚息忽从喉内挤出让人心悸的破碎尖叫,犹如被乱刀活活割伤肉嗓般,让每个听到的人, 都由头自脚蹿出股彻底的凉意。
发麻、战栗。
金盔铁甲的护林卫刹那回神,出于忠诚本能,齐齐挥刃指向单臂揽着瑶姬的玄行。
原本手持护盾紧贴国君的亲卫军, 皆在眨眼间外头倒下。
固若金汤的防壁,就这么硬生生地以瑶姬为中心, 划开道充满血腥的隔离带。
“陛下……”黄重骇然无比,刚想命人速速救驾, 却被瑶姬抬手止住了。
玄行靠得极近,左持锡杖, 右臂将瑶姬的薄背圈入怀, 藏于浮光流转的赤红袈裟下。
虽是轻轻搭着,瑶姬却能清楚感受到玄行臂膀所蕴含的可怕力量。
她被怪物禁锢在僧袍中, 动弹不得。
玄行俯身, 将唇靠近她的左耳, 吐.息间, 松林与清泉交融的冷冽透过层层华服,肆意浸入她的玉骨。
将浅瞳中的杀意暂时收回,玄行用鼻翼以毫厘之距, 悬空描绘着瑶姬侧颈的优美曲线, 速度如此缓慢、久到瑶姬所有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都能被他彻底品味。
纤长的五指张开,如蛛网般缠在瑶姬颈后的乌发中, 感受怀中人脉搏跳动的猛烈, 玄行薄唇启, 声音因极致的快.感变了调。
“乖徒儿。”
“乖徒儿。”
“记着你的选择,乖徒儿。”
瑶姬颤抖的眼睫随着深入肺腑的长息,终于重归平静。
“玄行。”原本因强烈恐惧而僵硬的四肢重归意志支配,瑶姬猛然抓住他的衣襟,将这个不可一世的疯子拉至眼前:“记着,我会是你的死期。”
琉璃般浅淡的瞳孔豁然放大,玄行的唇角以极其诡异的弧度上扬,将那张俊美至极的脸,撕扯得宛如即将扯下画皮的修罗。
这头可爱的临渊迷鹿,翼动着误沾樱瓣的湿鼻,正刨蹄蹬地,欲用长不出茸角的脑袋,狠狠将他撞开。
无限爱怜不知所起,占据玄行身躯须臾,转而化为前所未有的悬望。
这份感觉既浓烈又陌生,以席卷之势冲击着玄行。
他开始发出旁人难以理解的怪笑,嚣张肆意,以至于瑶姬使出极强定力,才没有因恐惧而堵住双耳。
干脆趁机给这疯子一拳!
瑶姬心念刚动,玄行却忽然松开控住她后颈的手,连癫狂笑声也戛然而止。
又接连传来几下破空声,数道银光闪过,玄行疾步退开,锡杖凌空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当、当”两下,瞬间将飞来暗器挡飞。
旁边站着的几名侍卫徒遭祸殃,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数枚银针,狠穿过坚硬盔甲,直达皮.肉。
随即,伤处炙热的痛感忽然传来,宛如千百只蚁虫拼命噬咬,每咬一口,血肉便像沸水烫过般溃烂。
抑制不住的痛苦惨叫从侍卫喉中传来,他们边嘶喊边徒劳地用手在身上乱抓。
还没等把铠甲脱下,便都口吐血沫,直挺挺地栽在地上,气息全无。
“好大的气啊。”玄行将袈裟抖散开,拔下扎在上面的一根针,轻浮笑道。
方才在宗堂上,那么多箭矢都未能损伤袈裟分毫,如今倒让这细针没入大半。
重获自由的瑶姬抑制不住喘着粗气,她下意识用袖口蹭了蹭玄行拢过的发丝,生怕沾上什么恶心东西,甚至涌出索性将其剪断的念头。
正擦着,熟稔的竹叶清香悠然自后而来。
她的动作被一双冰凉的手按住,略带薄茧的掌心安抚性地揉了揉,让她紧绷的身躯松缓下来。
瑶姬慢慢放下手,感受身后那人慢条斯理将她方才被玄行弄乱的青丝顺好。
动作轻柔,细腻认真,一遍又一遍,终将玄行残留的所有痕迹全部抹消。
只留下专属他的青竹气息。
玄行唇边的笑意逐渐拉平,方才的欢喜在顾桢轻柔的动作中,寸寸消散。
他和瑶姬的美好光景,被打断了。
“上!”见玄行终于和国君分开,黄重即可下令,将众侍卫游走的魂震声喊回。
刹那间刀剑齐发,听到消息后自山脚奔来的援军也愈来愈多。
区区一个臭和尚,再厉害又能如何?
在敌我数量的绝对优势下,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逃天网!
玄行低垂着眸,连眼尾那抹瑰丽的红,也被兵戈激起的尘埃所掩,黯淡了几分。
但这萎靡短如坠星,不知想到何等趣事,他复勾起个玩味的笑,用力将锡杖狠狠震入地面。
九环豁然相撞,锐鸣如波涛般一阵阵向外扩散,供桌香火震熄,盘盘祭品翻倒,零落满地,徒留狼藉。
还没等瑶姬反应过来,她的双耳便被顾桢捂严,以至于半点声响都听不到,世界一片失真的静。
秋风飞尘将她层层叠叠的裙摆扬起,被鼓满的宽袖飘挡住她的视线。
周遭侍卫官员无不满面痛苦,失神哀嚎,甚至有人耳道里流的血,都透过指缝,滴溅在肩。
瑶姬从未见过这般末日光景,满山混沌,唯有那双堵掩住她双耳的手,让她产生了切实的真。
待一切风波平息,往常熟悉的杂音终于回到瑶姬耳中。
而玄行那厮,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
顾桢就站在她身后,离得很近很近,近到能知晓瑶姬发梢的暗香。
纵然这般近,在方才那种危难时刻,瑶姬也未曾靠向他的胸膛,寻求半点慰藉。
她的背影倔强得迷人,让他想一直安心地看下去。
感觉到瑶姬想转身,顾桢下意识钳住她的肩膀,止住了她。
“放开!顾桢,你……”
你怎样了?
瑶姬没将话说出,这混蛋医术高超,就算不堵耳,想来也不会被玄行使的诡计所伤。
再者,他伤或不伤,与她有什么相干?
瑶姬略微烦躁地挣着,她只是想亲眼看看身后的顾桢,看他……
压在肩处的力道松得猝不及防。
瑶姬蹙眉,揉着肩回身,腹中满是尚未思虑周全的话。
然而,随着她瞧见的空荡,所有言语也幻散而去,再聚集不起。
山风再起,瑶姬攥拳,想让缠绕着的青竹气味快些远去。
可惜,未能如愿,反而将阵阵清香送至她面前。
恼人的风。
* * *
这场闹剧,给靖炀群臣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山崩地裂。
防守最为严密,层层把控的祭祀大典上,竟能让贼人如此来去自如,还将新国君的性命玩弄鼓掌!
简直令人发指!!
更有曾在战场前线浴火奋战过的将士亲眼认出,那便是如鬼神般突临绥廉,将他们击得落花流水的疯僧!
如今绥廉和鹤乘,早已是疯僧的囊中物,无人知晓他的真正来历,亦猜不透他究竟用何手段,才能达成这么多匪人所思的目的。
本以为才刚合并两国的玄行会稍作休整,没想到这么快就把魔爪伸到靖炀的国土上了!
更有臣子记起日前陛下所居的雨香阁,曾出现被不明人士入侵的重大失职事件。
至今贼人仍未被缉拿,莫非那次也是玄行的手笔?!
不得了不得了,靖炀何时被绥廉侵得这般千疮百孔。
利刃高悬于顶,何人敢安睡?
没准明日,靖炀就要变成下一个鹤乘了!
群臣乱糟糟争议着,有那被吓破胆的甚至当场就想高病假落跑。
若非瑶姬镇着,恐怕这些平日里只会高谈阔论之辈,早就逃了大半。
“大典继续,胆敢违令者,斩。”
瑶姬这道狠辣果断的谕令,将各怀鬼胎的朝臣皆强行捆住,反抗之音亦弱如蚊蝇。
新王的雷霆手腕,众人早已见识过,甚至深刻入骨。
与其没等逃回家便被就地正法,还不如老老实实接着站班的好。
纵然要亡国,也不太可能是今日。
哎,且先苟着吧。
* * *
分配部分兵力处理宗堂残事,庆典仍在继续。
按照流程,瑶姬与群臣回到金殿,而她,则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代表王权的龙椅。
虽然这两日,瑶姬也没少坐,但当她伴随着庄严鼓点亲临龙椅,接受满殿朝臣跪拜时,心中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
案上文房四宝皆备,三摞奏折整齐摆放,右手边呈着杯温度适宜的清茶,正是瑶姬喜欢的口味。
匍匐在地的臣子动作整齐,口中三呼万岁,细看却形态不一。
有的在调整衣袖位置,有的脸颊发痒,以为无人发现,忍不住偷偷用手瘙挠。
瑶姬知道面前的诸多皮囊下,都藏着窥不透的秘密。
但当她玉手轻抬,群臣循规蹈矩站起时,她仍是靖炀名正言顺的新国君。
御用玉玺下沾着能断人生死的红泥,瑶姬将手覆在其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力量,透过那方方正正的宝物在掌心翻涌。
“来人,请突狄王。”
在瑶姬的示意下,身旁伺候的御前太监,高声宣出她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
今早她得到消息,突狄王已到境内,且愿摒弃身份尊卑之嫌,特来恭贺。
想到突狄,群臣不安的心总算稳当许多。
正所谓鼓掌难鸣,若真能跟突狄交好,便可获得与绥廉一战的军力!
瑶姬细算账户中的370个行动点,她之所以留到现在,便是要等见过突狄王后再用。
这位曾闭关锁国,始终见山不见水的突狄王是何相貌,瑶姬早已忘记。
毕竟当初只在鹤城国的万国宴上匆匆见过,如今物是人非,哪儿还能对得上。
随着太监的层层通报,突狄王沉稳的脚步,终于踏入金殿。
他比群臣想象中更加高大、健壮。
宽肩,肤呈麦色,长发绑成细辫,垂在窄腰间,随步履移动摇摆。
在与突狄王会面前,瑶姬曾设想过各种情景以及应对的计策。
却独独漏算了如今的场面。
“好久不见。”郎元极黑的眼眸闪着灼人的热,望向她,喟然长叹。
?????椺???? 郎元身着玄色王袍, 胸腰处精绣茧色神牛,角缠祥云,牛目温驯望向东方。
过膝长袍底部嵌着金色麦穗, 形状被风吹得姿态各异,宛如轻舞。
这便是突狄王的尊贵装束,只是穿在原本的虎萧王身上时, 只显得突兀可笑。
瑶姬震惊地看着款款朝她走来,规矩停在阶下问候的郎元, 短暂错愕后,唇角倒浮出讥讽的笑。
好大的胆。
听闻突狄王此番前来, 随行共有二百人,唯有三名侍从能随王入宫, 其余者皆安排在城中驿馆歇息。
难不成郎元觉得自身有玄行那般诡异之术, 能在万千敌中全身而退?
若非过于自大,那便是致命的愚蠢。
“陛下, 两国联盟事众, 涉及无数百姓民生, 具体事宜, 可否等明日再详谈?”郎元拱手,抢在瑶姬开口前率先提议。
他烁亮的黑眸似不经意般朝四周扫了一圈,随即转回瑶姬身上, 微微摇头。
想谈?
瑶姬勾起朱唇, 在郎元的深情注视下温和应道:“准。”
* * *
大典结束三个时辰后,雨香阁内,瑶姬落帘关窗, 低声问李玉:“谁与突狄王走得最近?”
能再次得到瑶姬的单独召见, 李玉自是喜出望外, 心中甚至还有些酸楚。
她愿意再给他机会,这便是天大的恩赐了。
“突狄王下榻在崇奉殿,方才是有许多臣子前去问候……”
两王相会这等大事,靖炀的权臣怎能坐得住?
就算无瑶姬事前吩咐,李玉也在密切关注着同僚的动向。
他拿过纸笔,即刻列出所有进出过崇奉殿的臣子列了个单,其中逗留时辰过长的,还特地圈出,并在旁标注好。
瑶姬拿过名单,细细端详时,似不经意间问道:“李卿,你安插的情报网如此出色,怎的上次让你办的事,就毫无进展?”
李玉吃了一惊,没想到瑶姬会突然提这茬,忙跪下道:“回陛下,臣真的尽力了,可……”
见他面露犹疑神色紧张,瑶姬语气稍缓:“此事难易孤岂会不知?只要尽力即可……”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若连半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李玉听得冷汗直冒,偷眼观察瑶姬发沉的面色,愈发觉得不妙,思量再三,总算吞吞吐吐道:“倒是听过些许风语。”
在得到首肯后,李玉跪行到瑶姬面前,努力探着身,将声音压到极低对瑶姬悄声道:“朝中九王爷苍泽明,似乎前两年与府中小妾起了争执,胸前被利剪所伤。”
瑶姬没料到竟会从他口中蹦出个“九王爷”:“因何争执?”
“咳,不过是拈酸吃醋那点破事儿呗,据说那小妾原是最受宠的,可腹中刚有着落,便被九王爷新纳的舞妓坑害小产……反正闹到最后,那小妾得了失心疯,被塞进井中活活淹死。”
见瑶姬若有所思,李玉尴尬万分地补充,这些真的只是家仆在赌坊与狐朋狗友瞎混时,偶然听到的风月传闻,无半点真凭实据。
后经他调查,九王爷府中的确淹死过个小妾,也草草发葬了,可关于胸口伤情,却难以探听真假。
“陛下,毕竟只是混混的玩笑话,还是莫要轻信的好。”李玉说完便有些后悔。
九王爷在靖炀,可是出了名的混,整日的提笼遛鸟正事不干。
其实这位王爷天资不错,先帝在时,只需耗费极少精力便能应付过其布置的功课,免于责罚。
不过自苍济成继位,九王爷就彻底成了没人管的散羊,从不问政事,只管过清闲日子。
瑶姬听着李玉叙述九王爷的过往,将目光落在他刚刚列出的名单上,忽然发现这位王爷,竟也去寻过郎元。
而且时辰还不短。
先前顾桢曾报过,与伏波将军马机交往密切的黄重和北鸣,也在名单上。
反倒是马机本人,未去郎元所居的崇奉殿凑热闹。
顾桢咬马机,李玉推九王爷……
挥手让李玉退下,瑶姬侧躺在榻,呷了口温茶,闭目养神。
* * *
月已移至院中,崇奉殿内仍亮着烛火。
瑶姬推门而入时,郎元正站在窗边饮酒。
王袍展开挂在一旁,他只穿黑束衣,窄腰系条银宽色的带,听见响动,未见其人却早眼带笑意:“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瑶姬摘下遮掩住大半面容的帽兜,身穿深色披风。
宛如明珠拭尘,瞧见她的面容豁然出现,郎元的眸光也亮了几分。
他早在梦中遇了瑶姬千百回,自以为已将她的所有的一切都刻入脑中,无半点差池。
可如今亲眼见到,却又觉得往日那些幻象终究朦胧不实得很,像精细仿制的赝品。
她的气质有些许改变,看着与在虎萧时略有不同。
但瑶姬就是瑶姬,眉眼依旧,只要略对他莞尔,便足以牵走他所有魄魂。
他此生,还有幸能再见到瑶姬的笑吗?
郎元从骨子里迸发的激.动难以用理智压制,他放下酒壶,箭步来到瑶姬面前,伸臂想将狠狠她拥入怀中。
牢牢禁.锢住,再不放手。
“瑶姬……”他口中呢喃,满腹深情牵肠百转,全由这两字倾出。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绥廉国内,桓横城上,郎元意图亲手扼死她时,也曾站在假人蛹身后,这般呼唤过。
思念成魔的人就在眼前,他迫不及待的靠近,却忽然被一只食盒挡住。
瑶姬散开披风一角,双手提着沉甸甸的盒子,毫不客气地塞进郎元怀中:“拿着。”
暗然幽香也随着披风的抖动袭来,让他晃了片刻神。
她语气骄纵,没有半分陌生感,仿佛昨日他们才在猎场胡闹过。
郎元下意识双手接住,正错愕着,便被瑶姬连推带搡地赶至桌边:“还傻站着做什么?坐。”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感,同今日在殿上那睥睨众生,傲不可攀的国君判若两人。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发梦。
郎元向来听她的话,只要瑶姬愿开口,便是空中月也能傻傻地去摘。
世上所有事,他都能依她。
若瑶姬不妄图离开他的话……
如今中秋刚过,气候忽冷忽热的,昼夜温差也大,正是容易感染风寒的时候。
瑶姬晃晃桌面上的空杯,让他给自己也倒满,呼气将有些发冷的手呵热,依次将食盒的三层展摆开。
暖胃参汤、家常炒菜,几碟点心,还有烤得略焦的牛肉。
烤肉做法依照着虎萧风俗,闻到这道菜的香味,郎元眼中也略泛出雾气。
“这些,是阿瑶特地为我做的?”郎元拿着她递来的筷子,欢喜问道。
“是啊,你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总归要吃些好的才能缓过累乏。快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布置好餐桌后,瑶姬双手交叉垫在小巧的颌下,笑眯.眯地催道。
她对他笑了。
郎元长舒一口气,自己也跟着傻笑起来,和当初那个就喜欢跟着她身后的少年并无二般。
对于桓横城的往事,两人谁都没开口提,仿佛这样,就可晃过那段岁月般。
郎元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瑶姬脸上移开,瞧着那些还冒着热气的佳肴,迟迟未动筷。
瑶姬歪着头,娇嗔道:“怎么,小郎君,不吃么?”
小郎君……
郎元屈指笑着摸摸鼻翼,为这个称呼开心得下意识抓抓后脑勺。
可笑着笑着,嘴角的欢喜却逐渐归于苦涩。
瑶姬还在等着他。
郎元收起笑,认真打量着那些菜,看着热气蒸腾升缈,须臾后低沉应道:“吃。”
瑶姬细长眉微挑,仍是那副期待神色:“那你吃啊。”
听了这话,郎元却忽然放下筷子,双手环胸坐着,将脑袋往前伸了伸:“只要是你喂的,我都吃。”
呵,来这套。
瑶姬强忍将筷子摔在他脸上的冲动,当真挽起袖子,欠身将一块牛肉递到他嘴边:“真拿你没办法,来。”
女子身上的幽香再次随着她的靠近飘来,让郎元醉得迷离。
原以为磨蹭了这半天,郎元定会继续找借口搪塞过去。
谁知筷子刚递到眼前,他还真一口咬进嘴里了。
郎元嚼得认真,末了舌头在唇边还有点意犹未尽。
“如何?”瑶姬没料到他真敢吃,眼尾虽笑意不减,却在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郎元无半分恐惧和不安,唯有说不尽的享受:“好吃。”
瑶姬的眉眼逐渐冰冷,声音也染上寒霜:“就不怕我下毒?”
郎元抿嘴,环着臂在椅子上晃来晃去:“你若想杀我,在殿上就动手了,何苦等到现在?”
末了,他又淡淡补充道:“左不过是些折磨我的药罢了。”
片刻沉默过后,瑶姬忽然笑起来,笑得愈发开怀,仿佛听到世上最可乐的趣事,险些无法自抑。
郎元又跟着乐,身体摇晃的幅度更大了,随着她的开心而开心。
他急不可耐地将脑袋又凑过去,催道:“快,再喂我一块吧。”
趁药效还未发作前。
瑶姬终于止住笑意,随之而来的,是美眸中无法掩饰的恨意。
她弯起唇角,将更多的肉夹起,温柔送到郎元嘴边。
瑶姬不信,他能一直装下去。
伪装的深情假面,何时会被恐惧撕裂,她很期待。
然而,郎元并没露出丝毫她想象中的畏葸和犹豫。
一口接着一口,他吃得近乎贪婪。
俨然要将这再得不到的美味,永远锁在此刻。
?????楅??? 郎元以从未有过的姿态蜷缩在地, 健硕臂膀使出全力想支撑起身,却还是软着再次栽倒。
撕心裂骨的疼自胃部灼起,沿着食道漫延至喉间, 唇齿间残留的美味,刹那变成世上最苦的噩梦。
他痛得脊背隆起,前额不断冒出大滴大滴的汗, 砸落而下,渍进眼中, 让他视线模糊。
漂亮的古铜肤色宛如浸了水,片刻功夫便将衣衫湿透。
瑶姬漠然看着郎元在地上艰难挣扎, 站得离他稍远,以免被他在极痛时抑制不住的狂躁举动牵连。
其实饭菜里的毒不过是顺手放的, 本为转移他注意力的障眼法。
她隐在披风下身上熏的幽香, 才是用毒的重头戏。
没想到郎元竟两种毒都沾了,如今合二为一, 那可真是快活似神仙。
等身上的药效消褪些, 虚弱得连喘气都费力的郎元, 显然只剩下不到半条命。
他因疼痛手指抓地, 此刻十指已尽磨破皮,在地上留下道道瘆人的红黑血迹。
双眸涣散,理智也早已被折磨得麻木。
瑶姬前阵子在太医署学人.皮面.具的制作时, 也跟着顾桢研习过不少毒药。
如今亲手操作, 效果甚佳,算是没白费功夫。
“说,突狄王在何处?”瑶姬扶正方才被他胡乱推倒的椅子, 坐着问道。
郎元如同奄奄一息的猛兽, 他手指伏在地上神经质地颤抖, 似乎身体某处的神经已不再受大脑的指挥。
“在、在突狄国内。”郎元吐出的声极轻,瑶姬需得认真辨别才能听清。
说实话,身受两种剧毒还能在一日内缓过神智来,着实算得上奇迹。
也只有郎元这种怪物般的愈合力才能做到。
瑶姬眯起眼:“你知道撒谎的后果。”
郎元从肺腑挤出破碎的笑,因这动作牵连到刚刚微褪些的痛,眉头立即又紧皱起来。
“我、知道。”他剧烈咳着,抑制不住地吐出两口黑血,作为方才发笑的代价。
早在虎萧,瑶姬便被奉为能感应天命的神女,之后也多次显现过神迹。
他不会在她面前撒这么蠢的谎。
“我……是突狄王的替身,受他之命,前来靖炀和谈。”经过多次呼吸调节,郎元的话逐渐通畅起来。
他目光上移,望着瑶姬虚弱道:“也是为了见你。”
瑶姬并未打断,让郎元继续。
据他所述,上次与瑶姬分别后,身受重伤的郎元在河中陷入昏迷,顺流而漂。
等被好心渔夫救起时,虎萧军已被绥廉和暮崇夹击歼灭,他也就成了无国的王。
彼时瑶姬去向成谜,绥廉和虎萧又在祖上有旧怨,如今新仇旧恨叠加,无一兵一卒的郎元纵然再心有不甘,也知那里非久留之地。
再三衡量后,他决定去临近的突狄碰碰运气。
他偷翻过突狄边界,不料竟偶然遇到微服打猎的突狄王在林中遭难。
顺手将其救下后,郎元化名浪远,借口是因战乱流亡的难民,被突狄王以恩人的待遇接到王宫修养。
在突狄也曾有人从郎元的身形,推断出他虎萧人的身份。
可虎萧国已被暮崇吞并,郎元孤掌难鸣又从不惹是生非,再加上有突狄王的信任,那些朝臣也拿他没办法。
至多是用言语讥讽两句。
后鹤乘被灭的消息传来,突狄王居安思危,有意与靖炀修好,可苦于谈判细节。
正值此时,郎元主动请缨,假扮成王前去和谈,一来足可表示突狄方面的诚意,二来,也可借此考验靖炀。
若郎元无法归来,那突狄王便从此断了与靖炀联盟的念,再做他想。
总而言之一句话:瑶姬杀不得他。
* * *
瑶姬盯着游戏界面,思虑改如何办才好。
提示卡可验证郎元有没有说谎,可若在方才的话中,他故意隐瞒了重要细节,卡牌给出的结果将会严重影响瑶姬的判断。
犹豫半晌后,瑶姬还是谨慎地选择了一张预言卡。
随着一阵钱币哗哗流逝的声响,账户余额仅剩下330个行动点。
“若我同意与突狄联盟,三月后将会是何等下场?”
三个月,是卡牌能预测到的最长时间。
郎元仍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不再尝试站起,方才说的许多话,似乎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眼下正闭目养神,也有可能是真的晕过去了。
瑶姬静待卡牌给出的答案,没想到预言卡在虚空中转了几圈儿后,竟又回到了远处。
虚无。
瑶姬猛然站起身,错愕后退两步。
这场景先前曾在绥廉出现过……
死亡。
她活不到三个月后。
瑶姬喉咙发紧,她下意识抓起桌上残余的酒饮尽,不管有毒没毒,对她的身体都没两样。
不慌,不能慌,既然预测到了,必然能躲开凶险的未来。
她已经成功活下来过一次,必能再次做到!
冽了眼半死不活的郎元,瑶姬深呼吸后,再次呼唤卡牌,显示出她最后时刻的景象。
卡牌再次转动,这次倒有了结果。
从牌面中的场景看,应是靖炀的天牢。
可笑得是,她曾经被苍济成关过,对那鬼地方万分熟悉。
画面中,她身着华贵朝服,王冕不在,青丝凌乱,双眼失神靠坐在地。
一只有力的手虚放在她微微上扬的脖颈处,突然猛然发力,她先双眸圆睁了下,随即脑袋便无力地撘在那人手上。
抱膝的双臂也缓慢放下。
整个人就这么无助地栽倒在那人怀中,而行凶者,也张臂拥住了她。
纵然画面显示出的角度有限,可瑶姬还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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