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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故人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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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容易看懂,还特意放慢了些速度。

    毕竟当初想练成这般手艺可不简单,常常稍有差池,一鞭子就抽下来了。

    那是用冷水沾过的牛皮鞭,狠击在幼童赤.裸的脊背上,登时就是一道血印。

    骤然将嘴唇咬破,也难压抑痛苦的叫。

    忍不住,便又是一鞭子。

    等什么时候抽得皮开肉绽,将人揍得连出声的力气都消失,心中只剩下麻木的遵从和机械的操作,这“心性”也算是磨炼成了。

    顾桢的目光落在瑶姬曲线优雅的薄背上,在虚空中用意念化出那道鞭子,威然作响。

    盘旋片刻后,终归消散。

    瑶姬似乎不喜欢疼痛,也无意体会其中的乐趣。

    左右也不急,就这么慢慢学着,似乎也不错。

    原本首次尝试制作面具,一切都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先接着往下做就可以。

    但瑶姬的态度异常严谨,虽碾得肌肉酸痛,却还是硬撑着又做了一次。

    这回,她用上了所有在顾桢那里学到的小技巧,甚至连动作都顺畅了许多。

    一板一眼的,还真有点郎中的架势。

    当碾完最后一点药杆,她所费的时间,已缩短了大半。

    是很飞快的进步速度。

    顾桢含着笑,见她玉颈间沁出香汗,几缕乌丝缠绕期间,忍不住亲手替她将发丝拨开。

    指尖仿佛被什么烫到,热得很。

    瞬间过后,他才反应过来瑶姬很讨厌这种突兀的触碰,正准备迎接她的怒火,却发现她仍沉浸在碾药成功的欢喜中,并未注意到。

    微弱的雀跃如风中摇曳的火苗自心中升起,一种自嫩蕊中窃到半分蜜的欣然,让顾桢不自觉轻叹出声。

    他拿出块干净的方帕递给她擦汗,抱着几不可能的希望问:“要不要……帮忙?”

    “多谢,不必。”瑶姬淡然回道。

    碍事的帕子将颈间的景观遮挡了个严实,仿佛绽放片刻的昙,只在人心中留在忘不掉的余韵。

    顾桢收回视线,感受到某种异样后,不着痕迹地将指搭在自己的腕上。

    乱掉的,好像不仅仅是脉象。

    * * *

    调制好的药粉,要用温水冲开,顺时针搅拌三十圈后,静置放凉。

    待液体冷却后形成粘稠状,在将其覆在面上,对镜用细钳、小刀塑造为想要的模样。

    人与人面容的不同,除皮相外,和骨骼也有极大关联。

    怎样利用此物塑骨、改变整个脸的轮廓,甚至利用胭脂妆造,都是需要长期磨炼的过程。

    若技巧娴熟,面具便可薄得如同蝉翼般,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造型成功后,要风干两个时辰,表面涂抹谧油,使其防水防汗,以免遇到突发状况遭到损坏。

    此面具虽好,却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只能使用一次。

    毕竟要想将其紧紧贴敷在脸部,不轻易脱落,所需的粘力也非比寻常。

    一旦撕下,整个被精心打造的假面也会随之损毁走形。

    故而顾桢行走江湖时,常备多副面具,或相同、或不同,以备不时之需。

    说到底,这是个考验美工基础的活计。

    瑶姬那日在千娇会的初审上画的“鸡圈狗血连环画”,纯粹是为了惹审核员的厌。

    她本人倒是学过几年素描,且因从事演员这一行业,化妆的技术也如火纯情。

    在她造型的过程中,顾桢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给她当免费的人体模特。

    倒是挺有定力的,一动也不动,只抬眸瞧着她,也不觉得枯燥。

    仿佛那张不断变形、割毁又重塑的面具,是世上最有趣之物。

    又忙活了足足两个时辰,瑶姬对着镜中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哑然失色。

    太丑了。

    顾桢的脸绝对不长这样。

    “别气馁,虽不太像我,但足可称之为一张面具,伪装成旁人。”顾桢接过她愤然丢在旁边的“垃圾”,认真点评道。

    瑶姬是有天赋的,寻常人第一次接触到这种配方时,往往连像正常人类的五官都做不出来。

    她现在的问题,仅仅是无法达到和想象中的脸孔完全相像罢了。

    “不行不行,若不能彻底伪装成别人,还算什么易容!”瑶姬对此结果很不满意。

    顾桢眉梢微挑:“有此想法者,多半是想借助他人的身份做事……怎么,你有想害的人?”

    瑶姬眼睑抽了几下,这说得也太直白了。

    “无妨无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种事顾某也没少做。”似乎以为瑶姬在良知上过不去,心中正进行天人交战,顾桢笑着安慰道。

    呃,她倒是真没这方面的困扰……

    “我这个人,向来有仇必报,不过是要曾经坑害过我的某人,付出点代价罢了。”

    瑶姬淡淡答道,与顾桢拿给她的一张完好面具,跟自己的这个做对比,仔细寻找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劲儿。

    “除了面容外,声音也需小心伪装才行,而且那目标者平日的语言习惯、动作,甚至是走路的姿势,都要熟记心中,否则很容易被他人发现把柄。”

    顾桢拿过工具来,用水沾湿了,想在她的那张“作品”上修改。

    彼时面具还未进行过风干,黏着力不强,仍可重复粘贴与脸上。

    他多次强调过,造型面具时,必须要贴面操作才可,否则此物的整体轮廓会承受不住工具和手指的力道,逐渐产生不易察觉的挤压和改变。

    这是种极其不好的习惯,需得在初学阶段就改掉。

    面具再次贴上瑶姬的脸,看着顾桢拿刀的手逐渐靠近,她的指尖不安地骚动起来。

    锐利的刀锋每近一寸,她的心跳就加快一分。

    待刀尖即将触碰到眉峰时,瑶姬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顾桢的手腕。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不该让这个男人拿如此危险之物,靠自己太近。

    她是疯了么?

    “怎么?”顾桢侧头看她,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怕我手不稳?”

    哈,谁怕?

    虽这么想着,瑶姬却仍没放开他的手。

    顾桢也没挣扎,就这么任她抓着,笑道:“靠文墨而生者,怎会惧笔?瑶姬,你若怕刀,不如趁早改了念头,别往荆棘上走了。”

    瑶姬垂眸,那日在晴雾山庄的温泉中,瞧见的众多人蛹模样,依稀浮现在眼前。

    被敞开的胸膛,里面用草药缝填的空缺……

    全都是用顾桢这双“干净”的手完成的。

    曾经夺过无数人性命的杀器,如今就要攀上她的眉骨。

    他会描绘出何种形状?

    直接下移几寸,划开她的喉咙么?

    顾桢想将她做成人蛹,佩上那副他中意的玉灯耳坠,与她对席而坐,将她永远珍藏。

    每一次这个男人的靠近,都会让她感受到不祥的死亡气息。

    他曾夺走过她的命。

    残忍的,无半点慈悲。

    她在做什么?她不该允许顾桢在这种极限范围内接近……

    “瑶姬,你怕了。”

    顾桢勾起唇角,竹月色的眸中映出她不安晃动的瞳孔。

    这不可置疑的陈述句,让人心凉。

    瑶姬握拳,将指甲钳近肉中,几乎抓出丝丝血痕时,豁然放开。

    她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用另一只手在案上摸到那把更长的细刀,对着他抬了抬。

    顾桢稍愣片刻后,领会地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

    冰冷的刀锋抵在他的喉间,只需轻轻一按,便能结果这邪恶的集合体。

    她知道,凭借顾桢的身手,想夺过她的刀简直轻而易举。

    可顾桢没动,非但不曾抗拒,反而将头稍稍轻仰了些。

    倒是更方面了。

    他的眸中蕴含着某种狂热和说不出的渴望,紧紧盯着她,仿佛要将眼前的人,融进自己的血肉中。

    感受着浑身最薄弱处的肌肤,因咫尺间的威胁带来的战栗,顾桢周身的血液沸腾着,欢腾奔向大脑。

    鼻翼间尽是只属于瑶姬的奇妙香气,在手腕上的桎梏松开后,顾桢的头神经质地轻微摆了摆,开始修改面前的这幅“作品”。

    眉峰略高,下颌的棱角又太过明显,突兀。

    鼻翼宽大,总该小巧些才好。

    刀刀落下,以精准的掌控游走于瑶姬的脸庞。

    不过毫厘间的差距,锋刃却当真被这层薄薄的面具隔离在外,不曾伤到底下的皮肉。

    瑶姬的喉咙动了动,慢慢将视线由顾桢的脸移到对面的镜子上。

    奇怪,顾桢怎么越改越不像他自己的脸了?

    当最后一刀落在眼尾处,将她无意间流露出的媚刻得入木三分后,顾桢总算收了刀。

    那张脸,被改成了瑶姬原本的模样。

    这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眼睁睁看着张平白无奇的男人面孔,在顾桢的一番操纵下,变成了她。

    瑶姬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发现触感也薄了很多,且肌肤平整光滑,完全寻不到瑕疵处。

    “如何?”

    顾桢丝毫不在意她仍抵在他喉间的刀,甚至还难耐地凑得更近了些。

    反倒让瑶姬下意识移开了刀尖。

    在彻底学会这项本事之前,需暂时留他性命。

    将有用之物完全榨干,届时再舍弃。

    她不解地皱眉:“为何不改成你自己的容貌?”

    毕竟这才是她最初想练习的目标,此刻中途改道,难免有种前功尽弃的感觉。

    顾桢仿佛此刻才回过神来,失笑地摇摇头:“抱歉抱歉,顾某方才脑中只想着你,刀由心生,再改不得旁人了。”

    他想看的是瑶姬,改成自己做什么?

    瑶姬:……

    这种肉麻又惊悚的话,听得她浑身不舒服。

    世间所有情话由顾桢的口中说出,都要沾染上挥不去的血腥气。

    伸手将面具揭去,放回碗中融化,瑶姬刚想再次来过,外头却传来了梆点声。

    天亮了。

    这一宿过得太快,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到时间的飞逝,甚至毫无困意。

    和顾桢相处的所有瞬间,都会让人心弦紧绷。

    原本想将这东西带回雨香阁多加练习,可顾桢却先她一步,在其中倒入不知名的药粉。

    眼瞧着以成型的面具眨眼便被消融得不见所踪,重新化为清水,瑶姬忍不住质问:“你这是为何?”

    “见谅,易容术乃顾家祖传秘术,万不可被外人知晓,至于这材料,自然也得谨慎处理才行。”

    顾桢泰然自若答道,毕竟再过些时辰,那些太医便要来此处当差了。

    都是些常年摆弄药材的人,单是闻闻空中弥漫的气味,没准就能猜到几味药出来。

    必须小心防范才行。

    况且雨香阁人多眼杂,难免有心怀叵测的宫女在暗处偷偷窥察瑶姬的动向。

    若此术被王族的人得知,所带来的麻烦,恐怕要跟瑶姬身上那曾经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传闻不相上下。

    瑶姬听着他家伙解释了一大堆,一时也寻不到可辩驳的话。

    总之,若想继续练习,唯有每夜来太医署才行。

    真是令人头痛。

    顾桢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署内的狼藉,这家伙多少有点洁癖在身上,不仅将所有的工具都凭借准确的记忆恢复原位,甚至还将卫生打扫干净了。

    困倦如潮水般席卷全身,瑶姬此刻才觉出累来。

    她是灵妙夫人,大可回去补觉,不过顾桢这个“社畜”就悲催多了,待会儿还要上早朝。

    估摸着连早膳都没工夫吃。

    一想到此场景,瑶姬浑身顿时爽快不少。

    当初她提出想学易容术时,顾桢答应得很痛快,可半点没顾忌什么“不能外传”之类的禁忌。

    瑶姬不喜欢欠人情,当场打开雨香阁内的两间杂房,放出话,让他随便捡贵重的东西带走。

    毕竟财富这种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和摆设也就差不了多少。

    谁知顾桢竟分文未取,也不提报酬,只让她入夜后来太医署,随即便稀里糊涂地开始了教学。

    不知道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临分别时,瑶姬突然想起件事,开口叫住正锁门的顾桢:“你这易容术,是不是被玄行偷学过?”

    毕竟当初他设计脱身时,就是给那具倒霉的士兵尸体,贴上了自己容貌的面具。

    狡猾多端,可把她骗得不轻。

    顾桢落锁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啊……”

    玄行这人,不管谁提起来,都下意识地想叹口气。

    “我没想教他,不过一次偶然机会,在他面前施展了次塑造面具的过程罢了。”顾桢的手指顺着钥匙的轮廓移动,随即将其整个握在掌中。

    “那材料……”瑶姬不信世间有学习能力这么离谱的狠人。

    “光凭气味和那粉末的色泽,他便猜了出来,还当着我的面,说得一字不差。”把钥匙放回里,顾桢的目光飘向遥远的过去。

    “你……就没想过杀了他?”瑶姬忍不住问道。

    顾桢如此重视易容术的秘密,又遇上玄行那么个天生欠揍的性格,不把他做成人蛹,简直匪夷所思。

    略沉思片刻后,顾桢摇摇头:“不感兴趣,没理由,也不想让他那模样的人蛹出现在我生活的居所中。”

    好一个拒绝三连。

    也不知曾在玄行那受过什么刺激。

    瑶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匆匆跟他别过。

    他们之间的恩怨,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他死,或是玄行死,对她来说,都是好事。

    若哪日能斗得两败俱伤,齐齐倒与她的刀下,倒是件以后能睡踏实觉的妙事。

    踩着由整夜冷风吹掉的落叶,瑶姬抻着懒腰,在顾桢良久的注视下,离开他的视线。

    * * *

    雨香阁的宫女对她一宿未归的事很惶恐,战战兢兢问了几句,见她面色不悦,又不敢多言。

    只得小心服侍着她洗漱后躺下了。

    瑶姬虽被几个狗男人骗过,可到底还是有些看人的功夫。

    起码目前为止,她不觉得周遭的哪位宫女会像梓欣一样,跟她贴心。

    都是拿俸禄办差的,甚至还有意无意打探瑶姬的过去,总想在日常闲聊时,挖到些不为人知的秘料。

    最初瑶姬还有心思笑笑应付,可时间一长,便连敷衍的功夫都懒得费。

    对付这种人,冷脸只吩咐其做事,比任何手段都有用。

    虽然瑶姬吩咐过,在她睡着时轻易不许让旁人打扰,但顾桢和李玉、靖炀王苍济成,算是特例。

    无奈,晌午刚过,下朝的李玉就找来了。

    他很激动,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频频看向榻上酣睡的瑶姬。

    待她被脚步声吵得不胜其烦,总算睁开半只眼时,这家伙立即拉过椅子坐在榻前,默认她已经“自然”醒转,眉飞色舞讲起昨夜的事来。

    在下定决心要跟张国良丞相接触后,李玉便不再抗拒其门下有意与他接触的同僚。

    还没走到家,便被几位朝臣拉住,热络寒暄片刻后,说什么丞相府正请了戏班子热闹,要他同去。

    也算是单独给他接接风。

    李玉这一趟走得是心惊胆战,他还从未做过这等差事,生怕被谁瞧出破绽,始终谨小慎微,不敢多言。

    可正是这幅噤若寒蝉的模样,让张丞相大为满意,认为他心生畏惧,甘愿臣服。

    用言语敲打几番后,又给了个糖枣。

    被数人团团围住,灌了不少琼浆玉液,又吃了许多平常从未有机会见过的美食,李玉算是凭借着自来熟和厚脸皮的特性,和他们混熟了些。

    正巧他这人向来酒量不太好,在朝中也早有传闻,便趁此良机,佯装喝糊涂了。

    将和鹤乘国即将在援助的粮草中下毒,和顾桢将受王命秘密在太医署研制解药的事,全都透露出去。

    最终,“酩酊大醉”的李玉是被人用轿子抬回家的。

    李家人曾经厌弃他犯事被押入天牢,只觉得辱没了门风,早已将他从族谱中剔除。

    可如今他衣锦还乡,还升了官,这些人便又换了副面孔,甚至腾出主屋来给他居住。

    常年冷脸训斥的娘亲孙氏,还捧了不少姑娘的画像及门第资料放在他床头,待他醒来后自行挑选。

    都是些求媒人上门说亲的,家世一个赛一个的好,几乎要将自家的姑娘捧成了仙女。

    若是往日,心心念念想要成亲的李玉自然会乐上了天。

    可在他醒来后,享受着家中下人的殷勤服侍和长辈们絮絮叨叨的关怀,李玉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甚至连那些姑娘的画像,也只是略翻了翻,便撂下再也不碰了。

    孙氏只当他不满意,反而更高兴了些,认为自己儿子眼光挑剔是好事,信誓旦旦保证,定要给他寻门最好的亲事不可。

    “嗐,去牢里晃了一遭,这日子变的,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啊。”

    ????????* 李玉能将心事彻底敞开细说, 足证明其对瑶姬的信任非比寻常。

    毕竟她当初对靖炀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他从暗无天日的天牢中救了出来。

    这份恩情,就算是舍命也难以报答, 又怎会对她心生猜忌?

    故而遇到难处,他便自然同瑶姬推心置腹。

    “亲人的观念和习惯一时半会是难以改变的,若想将其的思想引到正途上, 得循序渐进才行,不是着急的事。”

    说实话, 瑶姬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有点不擅长。

    她父母离异的早,皆重组了各自的家庭, 对她基本处于“放养”的状态。

    待一直照顾她的奶奶也故去后,瑶姬就失去了唯一可挂念的亲人, 从此孤身在深不可测的娱乐圈闯荡。

    “至于亲事, 若真没这个念想,需得明确回绝, 否则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就不好了, 这事儿讲究水到渠成, 也许哪日自己就遇见意中人了呢?”

    瑶姬劝他的过程中, 脑海里混沌的睡意也慢慢被驱散。

    李玉的心被兴奋和愁苦所冲击着,导致脸上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

    倒是个标志明显的模特,挺适合拿来练手。

    暗暗将他此时的容貌刻印在心中, 瑶姬决定今夜就尝试做个李玉的面具。

    “对了, 关于张丞相的事做得不错,之前你出使鹤乘国太过匆忙,有些话也没来得及细说, 关于当初那桩贪污赈灾粮案的详情……”

    见瑶姬提起这事儿, 李玉顿时也来了精神, 拿过之前给她写好的那些名单,对照这上面的人名,将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其中最让李玉困惑的,便是陛下对于户部尚书冯洁明的处罚,

    当初冯洁明按理说是负责赈灾的关键人物,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却只被判入狱三年,罢职免官。

    而出面咬他帮忙做假账的,也是这个冯洁明。

    李玉平时为人颇仗义,和他的关系向来不错,也从未发生过龃龉,着实想不通他为何迫害自己。

    瑶姬劝他不要将思路局限在一人身上,仔细回忆下在出事前的那段时间,可曾得罪过什么其他的人没有。

    经她这么一提醒,李玉倒还真想起来个人,那就是陛下身边那位向来形影不离的吴公公。

    “那阵子吴公公过寿,朝中官员大多都去他府中捧场庆贺,我原本也是要去的,可无奈家母恰好夜染风寒病重,无奈下,只得回家去侍奉。”

    李玉谈起这事儿就直嘬牙,虽然当天他托同僚将贺礼也给带了去,可听说吴公公对此还是颇有微词,连这位同僚敬的酒都没喝。

    身为陛下身边的红人,能有这般架子,也没什么可惊怪的。

    听闻这位吴公公最是位喜欢踩高捧低的主,和张国良丞相等官员走得很近。

    有些国政大事在报承给靖炀王前,几乎都会由他们几个先商量一番。

    绝大多数情况下,苍济成只负责在一本本奏折上,批个“阅”或“准”字。

    直至贪污赈灾粮案爆发后,盛怒之下的苍济成才对政务更加上心,也有了自己的主见。

    得到顾桢的情报后,趁机联合七王爷除掉绥廉王褚裕和,趁机发兵进攻会鹿台,便是苍济成力排众议达成的。

    之所以给顾桢国师那么高的地位,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靖炀王想巩固威信。

    想顶住朝中那铺天盖地的质疑声,着实是件难事。

    靖炀王的位置,也着实难坐。

    “哎,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团圆节,原本那时我都要喝孟婆汤了,还想到这辈子,还有再吃一次月饼的机会啊。”李玉望着天边的舒云喃喃感慨,只记得仿佛活在梦中。

    不得不说,鹤乘国的这次粮草援助,的确大大缓解了靖炀的民生压力。

    瑶姬拿著名单在屋内踱步良久后,对李玉道:“放出消息,就说我会请求陛下重审贪污案。”

    “啊?这、这……”李玉觉得此时发生,未免太过草率了些。

    毕竟他现如今手上,压根儿什么证据都没有啊。

    “只是‘消息’罢了,又不是实情,怕什么。”瑶姬弯了弯眉眼,安慰道:“既然没有破绽,那就让他们露出破绽来,看谁最先沉不住气。”

    李玉咽咽口水,隐约有点担忧瑶姬的安危。

    毕竟是位弱女子,纵然有“灵妙夫人”的地位护持,可若惹恼了那帮人,万一“白孔雀”事件的舆论再重演可如何是好?

    关系到他人的官运性命,怎会善罢甘休啊。

    “放心,我自有分寸,这消息明日放即可……”瑶姬话刚说到一半,门外忽有宫女敲门传讯。

    原是靖炀王往这边来了。

    李玉顿时浑身僵硬,说实话,他很打怵跟靖炀王见面。

    平日在朝中远远地望一眼,都吓得深低着头,生怕会被点名问询。

    似乎被当初怒斥下狱的事,搞出了心里阴影。

    无奈左躲右躲的,出去时,还是被靖炀王瞧见了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待苍济成进得门来,面色已变得难看至极。

    瑶姬还以为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关切问了半晌却不见他应声,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口口地喝茶。

    吴公公端着拂尘站在侧,这次倒是没避开。

    面沉似水,脸也拉得老长,活像谁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陛下,有话不妨直言,您与瑶姬之间,难不成还要生出隔阂来嘛?”

    瑶姬没那么多耐性看他在这儿装木头人,她还有要事要去做。

    没话就走,真是瞎耽搁功夫!

    苍济成显然很吃她娇嗔这一套,轻咳了两声,为难问道:“孤听闻,你昨晚与国师在太医署……共度了一夜?”

    瑶姬眨眨眼,就这?

    “确是如此,有何不妥么?”

    她与顾桢均未有成家,即便真在宫中传出什么谣言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吴公公冷哼了声,作为老阴阳人,他不屑地将身子扭了扭。

    圆润的腰身也不知塞了多少美食,瞧着比靖炀王活得还自在。

    苍济成豁然起身,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憋不住,怒道:“瑶姬,你先前不是答应过孤,要暂将男女之事放下?怎的这会子又反悔了!”

    心动值由92%下降到85%,看来靖炀王发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吃醋。

    他怕瑶姬失去了处子之身,同时也没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呵呵。

    瑶姬看了眼自己的账户余额,现在共有350个行动点。

    能换七张卡牌,总算是有了小积蓄。

    居安思危,不可轻易浪费,尤其是用在这种无聊的辩解上。

    “陛下,瑶姬与您有话要说,可否让闲杂人的暂且退去?”她不着痕迹地看了吴公公一眼。

    正打算瞧好戏的吴公公没料到她竟然这般不给面子,敢当场撵人,气得脸都白了。

    “退下。”

    连靖炀王都开口下令,惹人厌的老太监总算是出了门去。

    直到脚步声也逐渐远离,瑶姬这才压低了声音,重新开口道:“敢问陛下,粮草被下毒之事,您可让旁人知道过?”

    “不曾。”苍济成猛然醒悟过来,将心中的怒气收了收。

    昨日瑶姬找到他时,早已特意叮嘱过,对外只宣称让顾桢帮她调制养颜配方。

    他自是懂得顾桢在听命行事,只是今日听吴公公在耳边嚼了两句舌根,一时冲昏了头脑。

    旁人不知内情,故而总爱往歪处想。

    瑶姬原本就是为靖炀的事劳心劳力,又怎好提起这些闲言碎语来惹她分心呢?

    心动值在慢慢的回增,靖炀王对下毒之事始终坐立不安,却又无法跟朝臣商量。

    据瑶姬所言,此毒计乃鹤乘国的杀招,为了引诱靖炀上当,才会源源不断运送粮草过来。

    若得之事情败露,估摸着会立刻撕破脸,直接断了粮道。

    毒既然能解,那鹤乘国的“好意”就是不要白不要的馈赠。

    可消息封锁要做得极其严谨,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苍济成无法保证朝廷里是铁桶一块,毕竟他曾经在绥廉也安插过不少内应。

    想来国内也是如此,只是这些家伙隐藏得极深,不易发觉。

    靖炀原本就是诈降,鹤乘方面也没诚心招安。

    两方都是别有用心的,算计来算计去,谁也没有办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

    不过这样一来,内心惊惶不安的靖炀王,便将瑶姬视为了定海神针。

    这惊天的秘密,只有他们几人知晓。

    可以说,如今的瑶姬在某种程度上与苍济成的亲密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朝臣和后宫的嫔妃。

    靖炀王视灵妙夫人和国师为左膀右臂,对他二人的器重,也逐渐跟其他臣子区别开来。

    就连从小随身侍奉的吴公公,也不能窥探其中秘密。

    苍济成从来都没怀疑过吴公公的忠心,儿时在猎场他险些遇难,就是吴公公拼死在熊掌下将他保了下来。

    这老太监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贪财。

    平日里跟朝中那些重臣勾勾搭搭的,靖炀王也不是全然没瞧见。

    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个面子罢了。

    而今事关重大,为避免吴公公跟那些家伙喝酒吹牛时,不慎走漏了风声,索性也就连他一起瞒了。

    靖炀王很在意瑶姬的未卜先知,生怕失去此神力的辅佐后,他的地位也会随之动摇。

    故而才听了两句风言风语,就乱了阵脚。

    “罢了罢了,此事休要再提,关于解药可有进展?”苍济成急急地将方才的事儿揭过,窘迫得有些坐立不安。

    “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完成,陛下莫要心急,想来在下一批粮草到来之前,应该就差不多了。”

    瑶姬预估的,是自己何时能彻底学会制作□□。

    她的学习能力非常强,又有顾桢在旁耐心教,进步自然神速。

    “好,只要解药能研制成功,宫中的那些谣言自有孤去解决……”

    苍济成刚想打保票,却见瑶姬摇了摇头。

    “过分急于澄清,反倒会惹人注目,不如听之任之,今日陛下的反应就很好。”瑶姬淡淡笑道。

    靖炀王的脸滕地红了,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孤……孤……”

    “陛下,瑶姬不惧任何流言蜚语,有您一人的信任就足够了。”

    瑶姬轻拍他的手,嫣然笑道。

    温柔可人的解语花,大度知理又忠心耿耿。

    苍济成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由得埋怨老天不公。

    眼瞧着良缘就在面前,却无法永结同好。

    这滋味,简直比酷刑还难熬啊。

    “对了,李玉和顾桢共同出使鹤乘国,他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还望日后行事的时候,陛下能多少给个方便。”

    瑶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难为情地求道。

    “这是自然,解药的事情,你们放心大胆的去做,若任何人敢从中作梗,孤都不会轻饶。”

    在这场对棉出拳的博弈中,苍济成始终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如今总算能帮上些忙,自然没有不应的。

    “这块儿玉佩就赐给李玉,让他在宫中内外办事时畅行无阻,任何人都不得阻拦。”

    说着,苍济成将腰间的宝贝解下,亲自塞到瑶姬手上。

    当他询问用不用给顾桢也准备一块时,她却摇了摇头。

    特令这种东西若是人人都有,那便不稀奇了。

    更何况以顾桢的身手而言,他若真想去某地,也用不着这东西。

    待靖炀王从瑶姬屋内出来时,脸上的阴霾早已散而光。

    吴公公在外面等的焦急,总侧耳倾听里面有没有茶盏摔碎的发怒声。

    毕竟瑶姬上次雨夜中,责罚重臣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张丞相的人早就对此颇有微词。

    瑶姬此女,似乎有点过分张扬了。

    若不及时敲打,将来难免不会出什么岔子。

    可如今她的身份又摆在那,又有靖炀王和一众朝臣护着,就算想要给点颜色,也难免投鼠忌器。

    倘能引靖炀王亲自训斥,着实再好不过。

    受了张丞相等人的嘱托,又得了不少好处,吴公公这些日子,一直在寻找机会。

    好不容易被他抓住了个由头,又成功挑起了靖炀王的怒火,原本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可没想到这瑶姬不知用了什么巧言,竟然连男女私情的事,都能推卸的一干二净!

    这般手段,着实让人不得不防。

    劈头盖脸反被靖炀王怒骂一番的吴公公,心里的怒气越发积攒下来。

    不是好兆头啊。

    * * *

    晚上去太医署时,瑶姬带来了李玉交给她的户部尚书冯洁明画像。

    顾桢打开瞧了一眼:“定制面具?”

    “不错,今晚就要做好。”瑶姬动手研磨药粉,经过一天在脑海中的复盘练习,再上手时,动作已变得极其流畅。

    瞧着她最终做出的成品,顾桢甚至没复倒回槽内研磨,便直接拿来用了。

    冯洁明的五官比较平庸,做起来也不费事。

    瑶姬仔细观察他使用刀的手法,索性用多余的料在旁边也跟着模仿起来。

    等到顾桢大功告成,她脸上的面具也初具规模。

    轮廓有点模糊,眉眼的形状也出现了瑕疵,但大体上已经能跟画像看出三分像了。

    在顾桢将面具拿去风干时,瑶姬继续细化面具。

    改了又修的,直至他擦着手回来,面具的相像度已经达到了五分。

    瑶姬是个天才。

    只是她自己不曾意识到,还对手法进步的速度很不满。

    “过来帮我改几笔。”见他站在旁边发呆,瑶姬皱眉招了招手。

    顾桢期待着昨天那幕再次出现,可惜的是,瑶姬这次没拿刀威胁他。

    “你,不怕我了?”顾桢说不上如今是何种感觉。

    隐约的失望中,还夹杂着某些难以言喻的舒然。

    “没空跟你闲扯。”瑶姬扬起小脸,不耐烦地催促着。

    就这般期待他的刀落下?

    顾桢不信她当真全然信任他,故意将刀朝她喉咙处移了移。

    没想到还未太近,腹部便挨了她一掌。

    还专门打在他曾经有伤,流过血的地方。

    虽如今伤口早已愈合,可那时所带来的疼痛,又重新复现在顾桢的脑海中。

    让人回味绵长。

    真可惜,如今他不痛了。

    “别闹了,快点。”瑶姬瞪了她一眼,如今面具的模样,已尽了她最大的努力。

    再精修,便是她触碰不到的高难度领域。

    顾桢沉吟片刻,向她摊开手掌,稍微弯了弯,示意她将自己的手搭上来。

    瑶姬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样,索性先照着做了,没想到他竟就这么握着她的手,持刀开始修改。

    “不要用力,感受我的动作。”顾桢站在她身后,左手探在下颌固定她的头部,右手则引导着她,一起动作。

    两人的目光由铜镜中交汇,似在看对方,又似在瞧那张薄薄的面具。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手亦如晴雾山庄时那样冰冷。

    即便裹着再厚的披风,仿佛也难将半丝热度染上他的指尖。

    瑶姬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其过分紊乱。

    不知是否为了方面修容,顾桢的腰弯得很低,头几乎贴在她的颈处,却又及有分寸地隔开了距离。

    甚至连呼气,都未曾让她察觉到。

    如此专注地看着镜中的她,手指游移在面具上寻找骨骼不对的部位,却似乎又不只是在探寻瑕疵。

    也许隐藏在其下的肌肤,才是他苦苦寻觅而不得之物。

    有那么些瞬间,瑶姬觉得这家伙是另有图谋。

    刚想出声质问,却又只能在他脸上,寻到极其认真的模样。

    没有半分轻佻和遐想,手中刀锋旋转割裂,那种微妙的差别和修改,便是她的作品与真正的杰作间所存在的差距。

    不得不承认,顾桢的手艺真的很好。

    眨眼间,奇迹便在眼前发生。

    瞧着画像上那冯洁明的容貌,栩栩如生出现在眼前,并无二般,瑶姬心中唯有震撼。

    当最后一刀完成时,顾桢并未有过多的眷恋,很规矩地放开了她的手。

    瑶姬又成为了唯一的操刀者,如同她才是打造这张面具的匠人。

    “如何?可领悟了?”顾桢的声音带着其特有的慵懒意味,如同微醺后的轻语。

    盯着那把小小的刀,瑶姬将面具揭下,毫不心痛地在水中将其融化后,又重新做了一遍。

    顾桢就这么在旁边看着,并未出言提醒。

    当她全部由自己独立完成后,这张脸,已经达到了八分像。

    到了这种程度,除非与目标人物极其相熟的亲友外,旁人是几乎察觉不出破绽的。

    但瑶姬还是觉得不满意。

    她要做到最完美,无可挑剔的极致。

    都说来日方长,瑶姬却清楚,在这瞬息万变的游戏中,安宁绝对不是永恒的。

    在下次突发状况来临前,要努力利用现在难得的平和时光,尽最大可能武装自己。

    顾桢很欣赏她的认真,尤其是在易容方面,唯有孜孜不断寻求更高技艺者,才有大成的一天。

    就在他刚握起瑶姬的手,想再帮她改改时,动作忽然停了一瞬。

    镜中的瑶姬挑挑眉,无声询问着。

    顾桢头未动,双眸却冷冷转向右手边的小窗。

    顺着他的视线,瑶姬发现,窗外似乎有模糊的黑影在晃动。

    有人在偷窥。

    轻柔地将她脸上的面具撕下,用粉末化为无形,顾桢从抽屉里随便选了几味药材,开始研磨起来。

    瑶姬并未去那窗前,而是走到他研药的案旁,声音不轻不重问道:“这解药,究竟何时才能制好?”

    “灵妙夫人莫急,总得费些时日,还需仔细调整才行,万一出了差错,遗祸百姓,岂非顾某的过错。”

    顾桢淡然答道,听了这话,窗外那人影显然贴得更近了些。

    “哎,也不知鹤乘国那边究竟安得什么心思,表面上装好人借粮,私下却弄这些龌龊手段,还好发现得及时,险些酿成大祸。”

    瑶姬叹了口气,蓦然问道:“对了,鹤乘国内应之事,你查得如何?”

    “已初有些眉目,不过还未报与陛下知晓,总归是要寻到确凿证据的。”

    停下药碾,顾桢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据顾某调查,朝中有问题的,无外乎……”

    他的话音太轻,急得窗外某个鬼祟身影,顿时靠得更近了。

    ???????削 似乎焦急于没听到重要的名单, 窗外那人焦躁得抓耳挠腮,最终舔舐手指,在纸窗上捅破了个小洞。

    可即便如此, 却也只能从洞中瞧见两人窃窃私语的身影。

    再想听清些,非得站在他们身边不可。

    桌上摆了不少草药,来人不懂医术, 也认不得究竟是何功效的。

    结合他们方才说的话,想来应是制作解药的材料无疑了。

    暗暗记下几味药的外貌特征, 那人又足足在窗外晃荡了半个时辰。

    直到蹲得腿脚酸麻,也没再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倒是瞧着里面的美人挺漂亮的, 行动坐卧,皆带着天生的柔媚, 让他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甚至看着看着, 口水还不自觉流了点出来。

    再待下去也无用,不如早早回去汇报。

    打定主意后, 那道隐秘的身影, 总算消失在窗后。

    在窥探者离开的瞬间, 顾桢立即停下研磨的动作。

    瑶姬见状, 谨慎走到窗前,忍不住催道:“快追上去,好不容易将人引了来, 可别功亏一篑。”

    “不急。”顾桢将药材挨样收拾好, 看得人直心急,甚至怀疑他是否在故意磨蹭。

    “自昨日,我便在窗外、门后涂抹了特殊药粉, 但凡有人故意偷听, 就一定会蹭到。”

    听顾桢这般说, 瑶姬才想起来,昨日他的确收拾了半晌才离去。

    原来是在擦那些药,防止被白天来当差的太医沾上。

    “前来做探子的,大多机敏多疑,跟得太近太紧,均易引起其怀疑,没准还会故意绕路到别处去,混淆跟踪者的视听。”

    做了这么多年的细作,在侦查与反侦查方面,顾桢可谓是颇有心得。

    “那要如何跟踪?”瑶姬离窗子很近。

    显然,那药粉凭普通人的嗅觉是嗅不到的。

    就算顾桢的鼻子再灵敏,探子遁走的时间过长,再加上秋风席卷,估摸着什么痕迹都会消散,难以寻觅。

    见她着实担心,顾桢终于不再卖关子,从案后拿出个被黑布遮裹住的小笼来。

    瑶姬看到过那东西,原本以为是某位太医养在署里的鸟儿,还奇怪为何不挂在窗边,倒要放在那么个不通风的去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掀开黑布的一角往里看,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鸟儿,而是三只翅膀闪着幽蓝磷光的飞蛾。

    于黑暗中翩翩起舞,仿佛不知疲倦的精灵,煞是好看。

    “此物名为‘寻香蛾’,最喜那药粉的气味,即便相隔百里,也能寻到。”

    顾桢将太医署内其余药粉均擦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套黑色风衣,在瑶姬眼前晃了晃:“如何?是回去早些休息,还是出去逛逛?”

    瑶姬默然接过那披风穿好,学着顾桢的模样,将帽兜也戴上。

    屋内的烛光仍留着,若突然熄灭,难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毕竟宫中还有不少侍卫来回巡逻,昨夜这里可是彻夜长明的。

    在靖炀国内待了这些时日,二人皆对巡逻队的动向了如指掌。

    精准避开守卫后,在黑色披风的掩护下,瑶姬与顾桢彻底遁入黑暗。

    不多时,空间便现出了三只盘旋着的幽蓝色飞蛾。

    方才在笼子中觉得这颜色显眼,可如今在微弱月光的映衬下,倒没那么醒目了。

    即便远远地瞧见,大抵也只会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不过是几个若隐若现的蓝点而已。

    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后,其中一只飞蛾突然开始有目的地行动起来。

    少顷,其余的两名同伴也确定了方向,跟它一同前进。

    “寻香蛾只能在黑暗中生存,若遇到日光,便会瞬间死亡,故而数量极为稀少,能寻到三只已是不易。”

    顾桢在旁唠唠叨叨地解释着,仿佛在为自己邀功。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备它们的?”瑶姬平时与他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大部分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这家伙在外面都做何事。

    “算算也该有半个月了吧,是我和鹤乘国捉到的。”顾桢低声笑道:“当时遇到,只觉得这蛾稀有难得,便想着带回来给你把玩,没想到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瑶姬:……

    普通姑娘家,谁会喜欢蛾子呢?

    这东西虽然也会发光,看着也挺漂亮的,但终究跟萤火虫不一样啊。

    花间扑蝶,也没有扑蛾子的。

    跟着跟着,为难处便现出来了。

    这蛾子会飞,追寻那药粉的香气,也只是直线寻觅而已。

    待它们扑棱着小翅膀,吭哧吭哧地飞过高高的宫墙,瑶姬可傻眼了。

    两人站在近三米高墙下面面相觑。

    瑶姬忽然想起玄行那飞檐走壁的轻功来,顿时朝顾桢投去希冀的目光:“你能上去么?”

    “倒是可以,不过带着你,着实费些功夫。”顾桢老实承认。

    “什么意思?你说我胖?”瑶姬忍不了这个,她想动手打人。

    黑暗中传来无奈又略带宠溺的笑,未过多时,只听一阵破空声响起。

    似乎有东西被他给丢到墙头上去了。

    还未问出口那究竟是何物,顾桢便口称“得罪”,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借由钢索的力量,径直飞身踏上宫墙。

    瑶姬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以免一个不小心摔成肉泥。

    黑袍在起落间略微掀起边角,露出其中樱色裙摆,和帽兜下瑶姬那张吃惊的小脸儿。

    顾桢身影敏捷,脚尖不过轻点两下,二人便追随着不断振翅的寻香蛾,与高墙上飘舞前行。

    恰巧顺风吹来,送了寻香蛾一程,让它们飞行的速度更快。

    瑶姬望着咫尺间那三个小小的生灵,恍惚觉得,那蛾子似乎与萤火虫也没什么不同。

    还真挺漂亮的。

    庄严肃穆的皇宫缩略在脚下,以往日完全不同的样貌在她裙摆下飞速掠过。

    天边的月残了一角,像被谁偷偷咬了口似的。

    明明临近中秋,却还不见近乎团圆的模样,周身的光也冷清得很,朦胧中夹杂着看不透的灰色。

    却不惹人厌恶,倒是种别样的风景,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

    瑶姬只顾着欣赏天边的月,蓦然回首,却发现顾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亦如她欣赏月那般。

    沉醉,将所感受到的美好,尽展现在眼角眉梢。

    寻香蛾振翅,留下点点荧光,散落在身后,给追寻而来的二人,遗下只属于今夜的异样氛围。

    宫墙已到尽头,飞蛾却仍在前行。

    顾桢腰部用力,忽然将瑶姬整个向前抛在空中,幅度很高。

    在她的身影即将下坠时,他身形晃动,低空略过墙与墙相隔的巨大空缺。

    当脚稳稳地踩到另一踏实处,手中钢索引动,那不知何时缠在她腰间的束缚,便将其整个人又自天空引回。

    重新落入她的怀中。

    惊魂未定,新的旅程又再度开始。

    四周静悄悄的,顾桢踏在墙上的脚步声,比猫儿还轻柔几分。

    瑶姬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身体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只得完全交付与眼前这个疯子。

    活了这么多年,她头一次体验被人放风筝是什么滋味。

    还真是……挺有趣的。

    * * *

    飞蛾最终离开了王宫,穿越过街市后,竟朝着城外而去了。

    这着实有点出乎瑶姬的意料,原本以为会是某位重臣家豢养的探子,得到情报后,应及时去跟主人汇报才对。

    可瞧着眼前的架势,探子遁走的距离未免也太远了些。

    顾桢亦略微皱起眉,可三只寻香蛾的目的很明确,不曾有片刻的迟疑。

    方向绝对不会错,但总觉得什么地方透着股可疑的意味。

    前方的路不算难走,瑶姬便被他放下一起跑。

    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做运动,还真是过分热爱锻炼了。

    寻香蛾的速度始终很快,直至飞入座小山后,才总算减缓了不少。

    自入山后,顾桢明显提高了戒备,频繁观察周围的环境,甚至寻到根木棍,在即将落脚的位置频频试探。

    以防有陷阱出现。

    “你说,那探子会不会是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所以才故意引寻香蛾来此的?”瑶姬凑到顾桢耳边,悄声问道。

    此处着实太黑,连说话时的口型都看不清,若想交流,只得离得尽量近些。

    “寻香蛾之事极为隐秘,世上没几人知晓,况且从那探子偷窥的手法来看,他也不像这般心思缜密之人。”

    顾桢回忆着一路追过来的种种细节,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了?”瑶姬险些撞到他的背,诧异问道。

    因山路难走,顾桢又怕前方有陷坑,所以始终走在她前面。

    “到了。”

    “啊?”瑶姬听他的话,立刻探头望去,只见三只飞蛾萦绕在地上某个明显突起的土包,绕来绕去,似乎雀跃得很。

    顾桢俯下身去,用手探着摸索了片刻,又用虎口量了下土包的尺寸,良久后叹道:“那探子,大抵是被灭迹后,埋到此处的。”

    “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

    瑶姬着实有些吃惊,要知道那探子压根儿都没听见关键性的名单,只不过确认了李玉刻意散步出去的“解药”之事罢了。

    仅仅如此,就被灭口?

    好狠毒的手段,简直视人命如草芥。

    瑶姬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犹豫着要不要点上。

    毕竟此处太黑,若仅凭微弱月光的话,几乎跟睁眼瞎差不多。

    可此人显然才刚刚被掩埋,没准真正的凶手还潜伏在附近。

    若此刻点火,跟自曝行踪可就没什么分别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顾桢将火折按下,让她稍退后些,徒手将那土挖开。

    让他这种有洁癖的人干此事,着实不易。

    过了半晌,挖土声总算停下。

    顾桢的双手从头至尾在尸体上摸了个遍,心中大概有了底。

    “身高约一尺七,体型中等,夜行衣装束,右颊有一颗凸起的痣,身上并无令牌之类可证明身份的东西。”

    随即,他又将那人的容貌细细描述了一遍,尖嘴猴腮的长相,又不算太丑。

    是个掉进市井中寻不出的家伙。

    因最近整日摆弄□□,随着顾桢的语言描绘,瑶姬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那倒霉探子的整体形象。

    “你画工如何?像今日冯洁明的画像,能达到接近的水平吗?”瑶姬悄声问道。

    “自然。”顾桢知道她的意思:“想画出他的样貌不难,可若带着画到处打探此人的信息,便等同于打草惊蛇了。”

    “或许可让李玉帮忙看看,他毕竟是靖炀本地人,没准曾经见过这探子呢。”瑶姬提议。

    顾桢沉默良久,就在瑶姬以为他有什么新的发现时,却忽然听他喃喃道:“你似乎……很信任李玉?”

    瑶姬心里咯噔一下。

    上次他这么说的时候,目标对象是郎元。

    当初瑶姬只当他在鬼扯,也未全信,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骗得究竟有多惨。

    莫非这李玉也……

    不会吧,她看人的眼光,真的这么差?

    似乎察觉到她的疑虑,顾桢忽然失笑道:“放心,李玉此人单纯真诚,是染缸中难得的白绢。”

    “那我信他有何不妥?”瑶姬气得不轻,想给踢他一脚,又怕天黑看不清,被他躲过反倒闪了腰。

    “……是无不妥。”顾桢的声音似乎夹杂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落寞。

    瑶姬这会可没空陪他矫情,没想到探子这条线索竟然断得这么快,真是白费了这一晚上的折腾。

    “罢了罢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若天亮前被人发现你我出了王宫,到时就不好解释了。”

    如今瑶姬的地位堪比祥瑞,宫中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

    但凡她稍有举动,都会撩拨一大批人的神经。

    尤其是靖炀王苍济成,生怕她出现半点差池,就差为她也建立一个“雀苑”,将她看管起来了。

    顾桢闷闷“嗯”了一声,似乎有心事。

    他没闲心将挖出的探子再重新埋好,只一脚便将其重新踢回到坑内。

    瑶姬忽然想起这家伙还满手的泥泞,又在尸身上摸了半晌,不觉叹了口气。

    待会儿遇到难爬的宫墙,或许还得让他帮忙,这样回去也不是回事儿。

    “不然,你找条小溪稍微洗一洗?”

    ???????鸶? 靖炀国内的水源大多含有毒矿物质, 以至于鱼虾皆无法生存。

    即便民众在饮用时,烧开后也要多加到工序解毒,麻烦至极。

    可若光是洗漱, 便不必这样繁琐。

    在原地伫立片刻,顾桢迈开步子朝后山腰走去。

    他速度很慢,似乎估计到在这黑夜中, 瑶姬行动的困难度。

    身上这般脏污,想来即使去搀扶, 也会被她嫌恶地避开吧。

    未过多时,瑶姬耳边当真听见了潺潺水流声, 不由觉得惊讶。

    原以为顾桢是在随处乱转碰运气,没想到还当真让他寻到了。

    这山显然他也是头次来, 怎会对水源的位置如此熟悉?

    前头传来轻微的洗漱声响, 许是猜到了瑶姬的困惑,他低声道:“是水司南。”

    瑶姬下意识问他:“你到底有几个?”

    “只一个罢了, 是上次你跳河后, 我在河底摸到的。”顾桢洗到中途, 忽然唤了声“接住”。

    她下意识张开手, 那小小的盒子便落入掌心。

    虽周围能见度低,可打开盒盖后,仍能用手摸出指针的方向。

    “放心, 此物也已清洗过, 反正也是你的东西,如今正好物归原主。”顾桢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轻快。

    瑶姬想起那日在晴雾山庄附近的瀑布边,他的确赠给了她。

    谨慎踩着脚下有点松滑的土地, 瑶姬依靠水声走到他身边, 跟着蹲下身。

    将水司南收进怀里, 摸着冰凉略有些刺骨的溪水,瑶姬沉默半晌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顾桢,你到底为何对做人蛹如此执念?以至于连自己的命都不顾,还要追着跳下城来?”

    郎元追她是源于近乎癫狂的痴情,瑶姬能理解。

    可顾桢的行为,她当真想不通。

    “嗯?”顾桢显然也被她的话弄愣了,噎住片刻,才缓缓道:“呃,我当时好像……不是为了捉你做人蛹。”

    “啊?”瑶姬比他还懵,但很快又缓过神来,只当他又在骗人。

    她可是重活过一次的人,这变.态心里究竟打什么主意,还能瞒过她?

    可笑!

    “说实话,究竟为何追你,我自己也搞不太清,但似乎没想杀你。”顾桢的声音略有点困惑。

    他当时只是下意识想要拉住她的手罢了。

    那种行为,倒更接近于……救?

    或许是吧。

    瑶姬默然无语。

    下意识的追逐?这不是狗么!

    不对,这比喻算是辱了狗了,他可没狗可爱。

    洗漱声渐渐停下,顾桢是个很爱整洁的人,随身总带着干净的方帕,顺手也递了一块给她。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瑶姬有些不自在,沉默时的顾桢难以捉摸,就像点燃引信的爆竹。

    瑶姬不知这引信的长短,只觉得炸裂的危险就在身边,时时刻刻需小心提防。

    尤其现在四周漆黑一片,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未知的恐惧瞬间又加剧了几分。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快些回去的好。”瑶姬轻咳了两声,率先转身朝山脚下走。

    起初上山时,始终是顾桢在前方开路,虽小心谨慎,也没遇上什么陷阱。

    故而瑶姬心里多少也放松了些警惕,只用木棍随手探探路,便凭借着大体的方向感往下走。

    听见顾桢跟上来的声音,她甚至下意识地加快了下山速度。

    “慢点,从后山腰下去的路我未曾探过,没准会有猎人设下的陷阱……”

    顾桢的话说得有点晚。

    下坡路段皆是大块滑石,瑶姬的脚不留神踩中一块,整个身子登时便向下滑了去。

    因俯冲力特别强,手中的木棍又在慌乱中杵外了些,压根儿就支撑不住人体的重量。

    若硬抓着不放,甚至有将手腕弄折的风险。

    出于个人体质的原因,瑶姬受惊时从来不似寻常姑娘那般下意识尖叫出声,而是心悸着暂停呼吸。

    甚至是全身缩起来。

    她听见耳边有东西飞来的破空声,似乎是顾桢方才爬跃宫墙时用的飞索。

    无奈周围太黑,索头的铁爪只探到旁边的虚空。

    “瑶姬!”顾桢的语气难得焦急起来,也顾不得上山还有没有潜伏着的探子同党,下意识喊道。

    身体失衡向前倾倒,瑶姬双手下意识想撑在地面,不料却迅速下陷。

    是个陷坑!

    原本遮掩在坑上的浮土塌落时传来不小声响,情急之中,瑶姬终于开口喊了顾桢的名字!

    刚刚下落片刻,手臂就被人紧紧抓住,无奈她整个身子都已掉进坑中,连带着站位不稳的顾桢也跟着下坠。

    一片慌乱中,跌落的身形终于稳住了!

    瑶姬隐约感觉到顾桢臂膀极其用力,似乎徒手撑住了什么。

    “我腰间有铁索,你卸下抓紧,拽着它爬上去,另一头已经绑在外面的树上了。”顾桢沉声说道。

    情急之下,瑶姬也顾不得那么多,忙按照他的话去做。

    由于周围找不到借力的点,顾桢便以身为踏板,擎着她往上托。

    铁索很锋利,稍有不慎便会割破手,瑶姬只得用袖子垫着拽拉。

    待终于爬出这该死的陷坑时,衣裳都快让汗湿透了。

    直至此时,她才隐约察觉出不对劲儿。

    顾桢怎么不跟她一起上来呢?

    之前在城墙上飞跃时,他的力气着实不小,即便抱着她依然能身轻如燕,甚至连气息都不曾紊乱。

    如今这般,着实奇怪得很……

    “你、你上来吧。”

    瑶姬想了想,还是将铁索重新放下去递给他。

    不得不说,顾桢爬上来的时间,比她想象得还要长。

    难不成是受伤了?

    “你……”瑶姬狐疑着开口,黑暗中,顾桢隐约靠坐在挂铁索的树干上,没站起身。

    “我有些累了,你先走吧。”良久后,他忽然开口道。

    “啊?这怎么行?我们是一起出来的,若你莫名其妙消失,靖炀王那边该如何交代?”瑶姬皱紧眉。

    顾桢说话的语气隐约有点吃力:“无妨,我稍候自会去上朝,你快些回去,将帽兜压得低点,直至走到王宫再显露身份,那些守卫都见过灵妙夫人的模样,必不会为难。”

    弦月逐渐低垂,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听着瑶姬迟疑离去的脚步声,顾桢将头仰靠在干枯的树干上,意识陷入昏沉。

    * * *

    让顾桢再次清醒的,是背后难以忍受的痒意。

    并非之前那疼到让人神智发麻的剧烈痛楚,而是近乎于伤口快速愈合的奇特感觉。

    天已没之前那么黑,朦胧间隐约能看清周遭的事物。

    虽双目还是有点发花,但努力眨眨后,仍能瞧出瑶姬的面容。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咙,身后去探自己的后背。

    夜行袍被鲜血打湿了大片,还没有干,不过那原本触目惊心的伤口,却奇迹般地消失不见了。

    他目光移向不远处的陷坑,集中精神,彻底看清了坑内布满的竹刀和锐铁片。

    应是猎人用来捕捉野兽的陷阱,半腰长的竹刀上已沾染了变黑的血。

    看来方才伤他的,应是此物。

    在这片荒山上,连个野兔的影子都瞧不见,也许他是唯一被这陷坑所伤到的人。

    从竹刀的颜色分辨,此陷阱大抵已经被制成多年,甚至久远到惨遭遗忘。

    “醒了?”瑶姬坐在旁边断裂的木桩上,用手摆弄着他的那套铁索。

    头部有五支爪,抓附能力极强,像一只铁手似的。

    趁着他昏迷的档口,她尝试仍了几次,发现想要丢准并非易事。

    术业有专攻,她的身体不是习武的材料,要想练成顾桢和玄行那样的轻功身手,非得从小就打下基础才行。

    况且,瑶姬也对打打杀杀、飞檐走壁的事没什么兴趣。

    “你……用自己的血救了我?”顾桢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比被她拿刀刺中还诧异。

    “出宫的事不能让守门的侍卫知晓,否则传扬出去,我们的行踪就会暴露,除了打草惊蛇外,半点益处都没有。”

    瑶姬晃荡着手中的铁爪,淡淡道:“更何况,鹤乘国即将援助的粮草中,慢性毒的药还没研制出来。”

    他还不能死。

    用此种冷漠的语气对待方才的救命恩人,似乎有点太过不尽人情。

    但瑶姬心中并无半分内疚。

    她是个利己主义者,凡事都要以达到自身想要的目标为最优先。

    更何况,她不喜欢欠人情,凡事讲究一码归一码。

    顾桢救她,她此番算还了债,就此了清。

    可曾经将她做成人蛹的债,还没有清算。

    虽然她用刀刺过顾桢,可他并没有付出生命的代价,便不算完。

    一命换一命,这是顾桢欠她的,将来必须讨回来。

    扶着枯树站起身,直到眼前的晕花彻底消失不见,理智才终于重新回归顾桢的头脑。

    那竹刀上明显被涂了让野兽四肢晕麻的毒,故而他才会有这种反应。

    霞液丹果真是世间稀有的灵药,非但能治好人的外伤,甚至连毒也能解。

    竹月色的眸子流转,看向毫无戒备的瑶姬,顾桢嘴角露出丝苦笑。

    她不应该暴露此特殊本领,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如羊困兽群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明里暗里忌惮着。

    太过危险了。

    就这么放着,着实让人……

    担心?

    顾桢从未在意过他人安危,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是很关切。

    这念头出现的瞬间,让他觉得无比新奇。

    “回去吧,在日出前。”

    顾桢拍拍身上的泥土,对背后的浓重血腥气略有点歉意。

    瑶姬不会喜欢的。

    * * *

    当他二人重新回到太医署时,巡逻的侍卫仍未发现此处有何异常。

    毕竟若无瑶姬吩咐,任何人都是不能在夜间擅自靠近这里的。

    顾桢洗去衣衫上的血污,燃起炉火将衣物烘干。

    火中除去炭外,还加入了几味草药熏香,使得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令人舒适的香气。

    瑶姬这几日晨昏颠倒,白日补足了觉此刻倒也不困,索性继续修改起之前的面具来。

    待曦光照入屋内,顾桢重新穿好缝补完毕的朝服,瑶姬戴上那张极其薄的面具,站在他的面、身前。

    “如何?”她的问询中,带着由内而外的自信。

    “无暇。”顾桢欣赏着这巧夺天工的杰作,由衷感叹道。

    虽他做的也是这般像,可不知为何,总觉得瑶姬的这个要更顺眼些。

    待她无情地撕下面具,顾桢才明白原因为何。

    大抵是因为这东西戴在了她脸上吧。

    收好冯洁明的面具,瑶姬嘱咐他尽快研制成功鹤乘国那边的解药,转身离去。

    门骤开,吹散了屋内的草药香气,灌进一股冷风,险些将桌面上散落的药方卷落在地。

    顾桢弯着腰慢慢收拾,心中忽然有些怅然。

    他是不是太贪心了?

    不过世人,总归是贪心的。

    也没什么不好。

    * * *

    户部尚书冯洁明并未被关押在天牢,而是都城昆罗的南方监狱。

    瑶姬不方便出宫,太过引人耳目,便将面具交给李玉,让他去办此事。

    临行时,瑶姬很大方地让他带足了银两,让他关键时刻千万不可小气,必须打点好周围狱卒。

    否则即便有靖炀王钦赐的玉佩在,也未必能让那些牢里的人精心甘情愿听话。

    用被判死刑的囚犯,替换冯洁明的身份,再将牢房对调。

    不必惊动典狱长,只让负责看管犯人的小狱卒帮忙策应便可。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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