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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番外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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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

    【七】

    是日,萧一鸣率领三名下属,护送傅千凝一路往西北方向疾行。

    沿途山林延绵不绝,间或清溪潺潺,鸟鸣景更幽。

    临近傍晚,人困马乏,眼见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只得暂在山间溪边歇马。

    萧一鸣翻身下马,走向马车后,悄声发问:“傅四姑娘她……醒了吗?”

    “嗯。”

    萧一鸣听出是傅千凝本人,忙理了理鬓角乱发,又问:“还好吗?”

    余下的“嗝”,及时捂住。

    车门被女下属打开,傅千凝正慵懒躺靠软垫上。

    她姿仪懒散,俏脸于暮色中染了淡淡绯色,一身海棠红纱绸明艳如繁花灼烁。

    萧一鸣想细看又没胆量,再度询问:“饿不?这儿有干粮……嗝,你若不弃,先垫垫肚子……嗝?”

    眼看她慢吞吞滑下地,他急忙阻拦:“小心……腿!去哪儿?嗝……我陪你啊!”

    “别跟着我!”她不耐烦摆了摆袖,“我、我想吃鱼!你多捉一些!反正……不许跟在我后面!”

    萧一鸣搞不清因何得罪了她。

    担心运河船只繁多、靠岸时拥挤不堪、耽误她治疗,执意改行陆路,惹她不高兴了?

    所幸,她气色比在船上时好得多。

    天色渐暗,当萧一鸣等人搭起柴火、将剖好的几尾鱼儿架在火上烧烤时,傅千凝领着女护卫悠哉悠哉踱步归来,手上拿了几束草叶,以溪水洗净后,递给他一把半绿半紫的叶片。

    “老萧,紫苏叶可去腥。”

    萧一鸣应了。

    傅千凝从溪中摸了几块圆石,将其余叶子捣成泥,加入随身携带的一瓶粉末,忽而伸手去撩起他右边的裤腿。

    萧一鸣傻眼:“干、干嘛?”

    “清毒的,”她纤指在他小腿糊了两团草泥,“这比我那药更管用,先给你敷上。”

    抹完,还顺手在他腿上蹭掉多余药汁。

    触感清凉,他浑身上下却似被点着。

    傅千凝浑然未觉此举的亲昵,瞥见护卫们扬起不可抑制的笑,才讪讪收手。

    她向来率性而为,近半年从习医转向用毒,以身试毒,体内有所积攒,中毒后吃过祛毒丸,又有萧一鸣相助,已无大碍。

    察觉萧一鸣的异乎寻常的关怀,她让文琴撒了个谎,闹得他紧张兮兮,匆忙将船运任务交予副手,带她改抄近道赶回京。

    她起初想与他骑马同行,叙旧之余好好探探口风,偏生这人劳师动众弄了辆马车,还拉三个下属一道。

    停马后,她欲寻个隐秘之处解手,结果这人傻愣愣追着她……没救了。

    有属下在场,萧一鸣极力避免与傅千凝闲谈,以防不停打嗝的窘态惹人发笑;傅千凝舟车劳顿,心绪萦绕,流露鲜见的沉静。

    烤鱼香气四溢,分食后,护卫们识趣以巡视情况为由散开,留下他们两个“腿脚不便”之人。

    沉默仿似无限延长,跳跃火光映红了傅千凝啃鱼的侧颜。

    她垂眸时难得乖巧,唇上口脂混了一层鱼油,亮泽柔润,让萧一鸣于恍惚间闪过某个念头。

    他知道她的唇有多软,却从未如此际那般,大胆想像揣测是何滋味。

    傅千凝漫不经心吃完一整条鱼,扭头瞪视他:“怎么半天不吃?”

    他至今仍为她态度的复杂变化而惶惑:“你……生我的气?嗝。”

    她早被他的愚钝气得不轻,听他那一声“嗝”,暗觉好笑。

    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问话,自始至终寻不到启齿之机。

    从对她关切有加的态度来看,他大抵还是那个“一把年纪没人要”的光棍?

    抬头望向深浓如墨染的夜空,她静默片晌,幽然道:“长陵岛夜间观海,星辉万千,辽阔璀璨,你真该去看看。”

    这大抵是她有史以来最隐晦含蓄的邀约了。

    萧一鸣放下吃了几口的鱼,一脸尴尬:“我……晕船晕得厉害,嗝……十二年前随无上皇出海时,是被人抬回岸上的,嗝……”

    否则,他早在十六岁时便会遇见她。

    傅千凝先是杏眸圆睁,继而全身发抖,最后失控地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笑声回荡山间,笑到后来已上气不接下气。

    萧一鸣双掌搓揉脸额,难堪至极——堂堂密卫副指挥使,居然是个畏惧坐船出海的青年,传出去定要把人笑死。

    好丢人。

    傅千凝笑了好一阵,见他脸带沮丧,隐觉自己又变回专戳他痛处的坏蛋,遂逐渐止住狂笑。

    “难怪我哥说,打晕你,绑上船。”

    萧一鸣眉宇间腾涌愠怒:“萧某虽奉无上皇之命……嗝……保护三公子,但不是供你们兄妹……嗝……随意戏弄糟践的……”

    “开个玩笑嘛!”

    傅千凝料想他好面子,下意识去握他的手以示安慰与致歉,刚碰到那微微发颤的大手,心念一动,改而拍他的肩。

    “你若有心探望那两口子,我给你备点药,船上睡两三天便到了。”

    萧一鸣薄唇翕动,最终挤出一句:“时候不早,嗝,动身吧。”

    傅千凝闷声道:“我这人就这样!在熟人跟前从无避讳,你要是不解气,和我打上一架便是!正好咱俩各伤了一条腿,很公平!”

    他苦笑,摇了摇头,起身拍打衣袍上的尘土。

    傅千凝大感无趣,负气站起,抢在他之前步向马车。

    奈何坐久了,余毒未除的左腿血气不畅,立足不稳,险些摔倒。

    萧一鸣慌忙来扶,却记起她适才的冷淡嫌恶,手在半空停顿,终归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踉跄之下崴了脚。

    她随手推开迟来的臂膀,一瘸一拐回马车,愤然藏身幽暗处。

    真蠢!

    她不可能留京,也带不走这家伙……何必在他身上费心思?

    一夜走走停停,傅千凝躲在马车内装睡,暗中运功抗毒,再未下车露面。

    阵阵马蹄声中,窗外天光渐明,附近村镇喧闹声不断,应是碰上了三、九之期的镇集。

    她撩起窗纱,欣赏海岛少见的热闹,细嗅各色吃食的香气,甚至能从中辨别炊饼、米糕、汤面的香味。

    萧一鸣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头见马车窗口多了一只手,当即调头问:“想吃什么?嗝。”

    “不饿!”傅千凝撂下薄纱,咬着唇坐回原位。

    萧一鸣因她的喜怒无常而束手无策,踌躇须臾,复道:“要不……嗝,尝尝肉末烧饼?”

    她原本没觉饿,想起肉汁与香酥饼混合的口感,口水直流。

    萧一鸣见她默不作声,暗自叹了口气,催马而行。

    傅千凝攥紧拳头,恨不得隔空给他一拳。

    她没反对,就等于同意了啊!这人什么脑子!非要她开口说出来才行?

    女护卫在旁察言观色,强忍笑意,朗声道:“头儿,属下馋嘴,可否容我买来一尝?”

    “你留车上,我去。”萧一鸣示意余人接着往前行。

    半盏茶后,他从车窗递进来一纸袋子。

    女护卫转手塞给傅千凝,低声道:“您先尝,小心烫。”

    “给你买的,又不是给我的。”

    “可我是为了您才请求的,”女护卫压低嗓门,“您该不会吃醋了吧?”

    “谁、谁吃醋!吃谁的醋!”

    “内廷卫也好,密卫也罢,男男女女平日皆将心思放在公务上,不善交际,若有失言或冲撞,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女护卫这一番话,看似为自身辩解,实则提醒傅千凝,犯不着为某人的不解风情而置气。

    傅千凝自问亦非温柔体贴之人,更不该对那家伙抱任何期望,当下轻轻一笑,见纸袋中有两个烧饼,和她分着吃了。

    热暖入腹,烦躁稍减。

    【八】

    路上停留数回,一行人抵达京城门外时已是中午。

    萧一鸣行至马车侧,温声道:“你的毒不能拖延,嗝。萧家与霍太医……嗝,交情尚可,不如直接登门拜访?”

    “不,送我回晋王府即可。”

    傅千凝毒性已除得差不多,然而她先前和文琴把话说满了,让他造成“她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便要落得残废之类”的误解。此刻若贸然跑到霍家求医,谎言定要揭穿。

    “别闹脾气,嗝。”

    城门处人来人往,萧一鸣没再多言,自顾进城。

    傅千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见马车驶往王公贵族所在的城西,安心阖眼打盹儿。

    迷迷糊糊似乎感觉中途停顿了一段时间,待笙歌声连绵而至,她蓦地从昏睡中惊醒。

    “嗯?下月中才是周岁宴,我记错了?”

    女护卫抿嘴笑:“姑娘,咱们已到城西六街,前面即是萧府。”

    “萧、萧萧府?说好去晋王府啊!”傅千凝一头雾水,“是他的住处么?”

    “是萧家大宅,今儿恰好赶上萧太夫人整寿。”

    “不是……他给祖母祝寿,理当先把我送回晋王府才对呀!”她越想越不对劲。

    女护卫眼角眉梢氤氲戏谑:“方才去了趟霍府,得悉霍家那位老太医已至萧家贺寿,是以绕道回府。”

    傅千凝傻了眼。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怎就演变成为……在满城权贵向萧太夫人道贺时随他求医了?

    “停停停!”

    从刚停稳的马车上滑落,她震惊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座气势恢弘的府邸前,门口来来往往全是衣袍华贵之人,个个喜气洋溢,好奇端量她。

    萧一鸣正将马匹交给仆役,见她下地懵然片刻后竟扭头就走,顾不上别的,箭步上前一把拉住她。

    “你……”

    “我先走一步!改日再到贵府拜会哈!”

    傅千凝自知蓬头垢面,不宜见外人,左脚虽轻微扭伤,但此地离晋王府不过数街之隔,咬牙忍忍还能蹦回去。

    萧一鸣不希望在宾客盈门之时边说话边打嗝,把萧大公子多年来的威严形象毁于一旦,干脆不与她啰嗦,探臂一拽,随即矮身一捞,将她横抱在身前,直入萧府。

    这下不光傅千凝惊呆,府门前聚集的萧家人、客人、亲随、邻居均瞠目结舌。

    飘着上了七层高阶,在一声声“大公子”的招呼下,傅千凝勉强回神,试图挣扎落地。

    无奈萧一鸣早有防备,健壮有力的臂弯死死箍住她,足下如飞,绕过门内的青石影壁。

    “呜……”傅千凝既惊且羞,悄声哀求,“老萧,放我下来!我没事,真没事!”

    萧一鸣知她要强且诡计多端,一个字也不肯信,抱着她过了引桥,直奔二门。

    眉峰凝聚凛然,方正脸面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傅千凝因他罕见的霸道气焰而震慑,无端生出“羊入虎口”的错觉,不由自主噤声。

    二门后的庭院聚了数十位刚进门的客人,正由萧一哲夫妇招待,享用两侧的酒水点心,见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萧一鸣抱了一名红衣女子风风火火闯入,无一不目瞪口呆。

    萧一哲看清他怀中羞红了脸的女郎时,哈哈大笑:“哥哥是怕祖母不让你赴宴?索性抱着人家入门,可谓不一般的惊世骇俗呀!”

    “听说霍老爷子莅临府上?傅四姑娘中毒了,得尽快请他老人家诊治!”

    萧一鸣无视弟弟的揶揄,举目四望。

    萧一哲微惊:“霍太医和爹爹在后花园赏盆景,快随我来!”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大步流星而行。

    傅千凝深知躲不掉,垂下眉眼,轻声道:“我自个儿走,成不?”

    萧一鸣不予理会,圈得她更紧。

    落入旁人眼中,自是成了彪悍密卫副指挥使对病弱姑娘的强势宠溺。

    傅千凝欲哭无泪,只想捂住脸,终觉太迟。

    她两次负责晋王府喜宴接待,后到镜湖行宫探望无上皇夫妇,京中认得她的权贵绝非少数,外加刚才萧一鸣替她报了家门……

    唉!他和她无论今后如何,必定谣言四起,大概跳进黄河亦洗不清了。

    她无心欣赏萧家御赐宅院的美景,满心盘算该如何把“身中奇毒、朝不保夕”的谎言给搪塞过去。

    待见了后花园中的霍太医,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须眉俱白的黛袍老者正在花园的亭内,为一位年事已高的华衣妇人诊脉,周边还围了一圈老小!

    受尽瞩目的萧一鸣两颊泛红,仍不肯松开怀中姑娘,疾行而上:“一鸣见过祖母、七叔公、霍太医、父亲、母亲、霍太医、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姑、六叔……”

    其他人视线在他和傅千凝丽容之间来回挪移,久久说不出话。

    傅千凝挣了两下,没挣开:“放开,这样……太没礼貌!”

    “礼节什么的,嗝,等你痊愈了慢慢补。”

    萧一鸣唯恐那声打嗝遭人听了去,这话几乎贴着她耳朵,更是形成了一股缱绻绮丽的气息。

    此情此景令一众长辈目目相觑。

    萧一鸣懒得解释来龙去脉,对霍太医躬身道:“请恕晚辈无礼,此番执行任务,连累傅四姑娘受伤中毒,恳请霍老爷子施以援手……”

    霍太医一惊,转头目视萧太夫人。

    老太太犹自喜滋滋端量长孙和其怀内女子,良晌猛然了悟,焦灼道:“快!速速辟出一间客院,啊……来不及!劳烦霍太医移步到叠鹤园!”

    傅千凝初次到访,不识该处为何地,不由得疑惑望向萧一鸣。

    萧一鸣解释:“那是……嗝……我住的地方。”

    老太太颤颤巍巍起身,冲二人面露慈爱笑意:“你俩不必惊忧,长辈们都在呢!”

    傅千凝叫苦不迭:“叨扰贵府,还请太夫人恕罪。”

    “姑娘既是一鸣的……好朋友,无须见外,当自己家就成!”

    有萧太夫人乐呵呵一句话,其余人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萧一鸣向家人略一颔首,引领霍太医、药童和仆役回居所。

    他成年后为便宜行事,早早搬离萧府,但住处每日有人打理,供他随时回家歇息。

    辗转穿过花木扶疏的园林,相当于招摇过府,即便傅千凝江湖儿女,性情豪迈,亦免不了因主宾窃笑打量而羞涩。

    “我在马车上运功驱过毒,已经没大问题了……何必麻烦霍太医?”

    “来都来了,嗝,听长辈的。”他凝重神色依稀浮起浅笑。

    傅千凝越发怀疑,他或多或少从她的脸色、行动推断她已然无虞,强行抱她归家,当着亲朋好友之面张扬,八成是将计就计之举。

    哼!狡猾!奸诈!用心险恶!

    进入叠鹤园,萧一鸣径直将她放于主卧大床之上。

    如傅千凝所料,老医官只需粗略把脉、观看眼底舌根,即断定她的毒解了七成。

    “傅四姑娘血中的毒算是以毒攻毒,残存毒性可逼出,也可靠丹药融为已用,萧大人不需多虑。至于腿脚不便……是扭到脚踝所致,用药敷上一两日便可缓解。”

    “有您确诊,晚辈才安心哪!”萧一鸣笑颜舒展。

    霍太医当场开了药方,又从药箱翻出一盒活血化瘀的膏药,叮嘱几句。

    傅千凝唯唯诺诺应对,待萧一鸣送其离开,她不顾侍婢阻挠,下床开溜。

    不巧萧一鸣只送霍太医走出叠鹤园即折返,二话不说把她扛回房,摁床榻上。

    “太医说无碍,我、我不打扰了!”她甩开他的手,“你忙你的!我自个儿能回晋王府。”

    萧一鸣定定注视她,似想从她的微小表情揣摩心思。

    还好,娇艳脸蛋有窘迫难耐,有余悸未消,有忐忑不安,有羞怯交加,独独没有愤怒。

    “我还得去一趟京南运河码头……嗝,作交接,顺便把那几名盗窃者送交刑部,”他吸了口气,“你别乱动,先在我这儿住下,嗝,忙完后,我、我有事与你商量,嗝。”

    他这番话说得磕磕巴巴,语气则郑重且恳切,教她无从拒绝。

    她一未嫁姑娘,堂而皇之留宿,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兴许传到外头,会演变成萧大公子心急火燎,罔顾礼节,抱她回府展露恩爱、宣告主权;而傅四姑娘以“求医为名”,轰轰烈烈见过萧家上下,公然入住萧府……

    只怕用不着半日,满城皆知。

    【九】

    萧一鸣虽知就丢下傅千凝过于无礼,却舍不得太快将她送走。

    毕竟,宋思锐不在,他已不能像前年那样时常进出晋王府。

    经此一事,他确信家人不会再胡乱牵线搭桥,而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催促他和她尽快定亲。

    嗯,有种借题发挥得恰到好处的侥幸。

    离府前,他千叮万嘱,请母亲和弟媳们务必对傅千凝多加照顾,反被嘱咐“快去快回,莫要冷落了人家”。

    花了一日一夜,萧一鸣总算完成秘密运送奇珍花木的任务,总体而言,功大于过。

    翌日中午,他急匆匆赶回萧府,惊觉石阶前停靠了一辆黑楠木马车。

    车檐所悬的莲花纹檀木牌为晋王府标式,显然是晋王得知消息,派管事和嬷嬷来接。

    让萧一鸣略感心安的是,车内空无一人,可见那姑娘还在府里,

    施展轻功直窜叠鹤园,园内或坐或站了一大帮人,有萧家各房女眷,有府内老妈子、丫鬟,还有几名晋王府侍婢,见他现身,吵吵嚷嚷声立时停歇。

    萧一鸣在人堆中找到静坐石凳上的傅千凝。

    她换过银红褙子,层鬟叠髻,珍珠发饰与璎珞光华熠熠;容色本就俏皮亮丽,薄施脂粉后描黛点朱,登时光彩照人,更胜从前。

    萧一鸣低头看了看自己穿了两日的苍色武服,失笑下了逐客令:“诸位若无旁的事,去忙活吧!”

    其他人嬉笑著作鸟兽散,转眼间剩下二人默然相对。

    萧一鸣留意到院落里多了大包小包,估摸是家人赠予傅千凝的礼物。

    他破天荒带姑娘见长辈,且对方又是出自江湖名门傅家,备受晋王的宠信爱护,府里人自会争相讨好。

    “没、没吓着你吧?嗝……”他嗫嚅良晌,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那个,我曾给你做了红色信号烟,嗝,你用过没?”

    傅千凝墨玉般的瞳仁微张,如闻匪夷所思之言。

    她在他家安安静静“养病”一日,今早众人便用各种礼物、美好夸赞将她围得严严实实。晋王府仆役早来相接,终没能把她从萧家捞出。

    而今等了一宿,这家伙风尘仆仆返家,竟然净是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脑子有毛病?

    积压许久的怒火上冲,她摸出那信号烟一拉一吹。

    “嗖”声奇响,红色烟雾腾至高空。

    “现在用过了,”她寒着脸离座,“萧大人,告辞。”

    萧一鸣懵然,展臂拦她面前:“慢着!嗝,我有要事!”

    “你倒是说呀!”她没好气斜睨他。

    他浅铜肌肤漫上淡红,意气飞扬的面庞满溢窘然,支支吾吾半日,死活憋不出半个字。

    傅千凝拨开他的手:“等你想好再说!”

    “你还欠我十四下……没戳……嗝。”

    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搬出他们最初的“债”,话音刚落,与傅千凝忿然目光相触,已知失言。

    真想给自己甩两耳刮子。

    傅千凝深深吸气以平息时刻会炸的火气,叉腰怒视他:“你戳啊!你现在、马上、赶紧给我戳回来!”

    萧一鸣连续数日没睡,被她凶巴巴一吼,心下窝火又憋屈,一不做二不休,抬手伸指戳向她小腹的神阙穴。

    小心翼翼,既轻且柔。

    一下,两下,三下……他面红耳赤,心跳狂乱,已无力辨别指尖触感与上回有否差别。

    傅千凝呆然由着他戳了整整十四下,完全不晓得他忽然整这出,到底算什么。

    在她心中,“戳”这件事,纯属为彼此留一丁点儿牵扯。

    如今有来有往,是否代表两清了?

    源自虚无缥缈间的酸楚涌上心头,化作泪意湿润了眼眶。

    他们各自成长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下,各有职责,如何凭借数月相处的小小情谊冲破分隔两地的重重障碍?

    她哪儿来的自信和勇气?

    傅千凝抬眸凝视无措的他,阳光金芒洒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五官被融亮金晖勾勒出深邃俊毅的风华。

    哪怕他武服落了灰土,身姿始终挺拔,剑眉星眸仍流光风扬。

    她承认,这张脸不止一次入过她的梦。

    仿如听见无声叹息坠落在心底深处,阵阵回响诱使她踮起脚尖,把唇凑到他腮角轻柔一印。

    萧一鸣僵如石化。

    傅千凝掀起唇角:“当是欠债多时的利息。”

    语毕,绕开他,走向院门。

    “站住!”他如梦初醒,反手将她拖回,“嗝……你、你太过分了!一个姑娘家!嗝,怎能偷亲我,然后跑了?嗝!”

    傅千凝气炸:“是!我就这么不知羞耻!我……”

    话未道尽,后颈被一道力量固牢,迫使她昂起泪光泫然的脸,下一刻,愤懑之词已遭他吞噬。

    萧一鸣俯首吻她的唇,忽轻忽重,如蹂如躏,如啃如舐,毫无技巧可言。

    这回轮到傅千凝傻了眼——这算什么招?欲擒故纵?以攻为守?后发制人?

    他从唇与舌的黏缠追逐中窥见一丝诀窍,步步进逼,又恐她站久了腿脚难受,边贪恋唇上柔软,边将她抱至凉亭的围栏上。

    傅千凝后背无所依傍,受他前倾之力逼迫,唯有伸臂勾住他肩头以保持平衡。

    风摇叶动,沙沙作响,分不清过了多久,他终于恋恋不舍从那两片浅尝深品的唇瓣上撤退,和她以额轻触。

    “不知羞耻的事,该由我来做。”

    傅千凝宛如跌落悬崖又飞弹回天上,懵懵懂懂尽是不真切之感。

    萧一鸣难得主动,胆儿一下肥了,笨拙拥她在怀,感叹道:“你往日成天嚷着要与我拼酒,可我只想……和你对饮合卺酒。”

    “这算几个意思?”

    “我俩都这样那样过了,自然要成亲的。”

    “什么‘这样’、‘那样’?礼尚往来地‘不知羞耻’而已!”

    萧一鸣急了:“你、你用嘴在我脸上蹭来蹭去,又用手在我腿上蹭来蹭去;我还用脸在你怀里蹭来蹭去,现在又互相拿唇齿蹭来蹭去……”

    “大多是情非得已!凭这便要捆绑彼此?我、不、乐、意!”她蛮横推了他一把。

    “那……要是我说我心仪于你想和你名正言顺蹭来蹭去再生一堆小娃娃顺带白头偕呢?”

    萧一鸣素来嘴笨,被逼急了,只好一轮嘴掏心掏肺全招了。

    傅千凝的关注点严重跑偏:“咦?你咋不打嗝?”

    “对哦……你别岔开话题,究竟同意不同意?嫁不嫁我?“

    “谁要和你这傻不愣登的家伙生娃!本姑娘忙得很!”她嘴里嫌弃,水眸羞态毕现。

    萧一鸣捕捉到一丝口是心非之意,柔声道:“我慎重考虑过,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咱们该好好商量何去何从,而非闷头胡想,生生错过。阿凝,我不想再无休止盼着你回京,更怕等到我有闲暇、有能力漂洋过海寻你,你却已嫁为他人妇……”

    傅千凝因“阿凝”二字心动怦然,听他说得认真,感慨油然而生:“我胡闹任性,刁钻粗野,你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呀!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你,”他眼波潋滟柔情,“我鲁钝愚昧,直来直往,还望你多多包涵。”

    二人十指交缠,相视而笑,均觉此时如梦如幻。

    寻思半晌,傅千凝道出最大的困惑:“七十二岛并非缺我不可,但海盗摩拳擦掌,我得回去迎战。”

    “京城和萧家也并非缺我不可,容我和家人商议,向无上皇请示,看是否先去助三公子?”

    “也成,届时打完胜仗,咱俩去哪儿都行,”她笑貌灿然,“你好像真没再打嗝了……是因为亲了的缘故?”

    萧一鸣笑眸微垂:“那……继续?”

    正当傅千凝笑嘻嘻环上他颈脖,意欲和他“蹭来蹭去”,忽瞄见墙头和院外大树上不知何时冒出七八个男女护卫,视线若即若离,假装远眺风景。

    院门外,传来萧一哲忍无可忍的尬笑。

    “咳咳,哥,你释放红色信号烟,是为了让小弟带人前来围观?”

    亭边那对小情侣维持原来相拥姿态,两张脸如被泼了红漆,堪比猴儿屁股。

    ···

    三个月后,萧家迎来一场简洁而不失庄重的婚礼。

    傅千凝以晋王府表姑娘的身份,火速嫁给萧一鸣,并计划婚后速回七十二岛备战。

    她原以为,任由那家伙先后戳完十七下,便算还清债务,一笔勾销。

    岂知新婚之夜,乃至此后的无数个夜晚,她双眼被布条遮盖,遭他从天黑戳到晨光微熹。

    戳得她嘤嘤直哭,只能有气无力地在他耳畔讨饶。

    ※※※※※※※※※※※※※※※※※※※※

    嗷嗷啊~终于写完这一对了!这章反反复复调整了好多次,三合一啦~

    提及的龙血树参考了索科特拉岛龙血树的部分特性,有私设和虚构,主要为剧情服务,也是下个文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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