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番外一(上)
番外一(上)
#81
【一】
初次踏足长陵岛, 十一岁的宋思锐小心翼翼把双足从长木板挪下,踩在沙滩时只觉地动山摇。
海上?漂荡数日,黄胆水都呕出来了, 他虚弱不堪,仍不忘紧紧搀扶随时会倒下的外祖父。
娘走了,爹不要,还被异母长兄的舅舅追杀……外祖父成了他最大的依靠, 也是他拼尽全力守护的人。
——为了护住他,外祖父奋不顾身, 挡下一枚带剧毒的流星锥,因独力难治, 只好凭借傅家祖辈和秦家的渊源,跨海求救。
此际, 夜幕下的长陵岛黑沉沉的, 薄雾中隐隐约约闪烁几点灯火,宛如海天边缘沉睡的盘龙,静谧且神秘。
宋思锐莫名喜欢上?这片份别致的孤独。
当夜,岛上?仆从引领外祖父拜见秦老岛主。
那位年约六十的长者立即为外祖父号脉, 并以慈祥微笑安抚宋思锐:“孩子,到老夫这儿,尽管放心, 快去歇息。”
宋思锐拚命摇头,坚持陪在外祖父身侧。
秦老岛主也不勉强他, 当着他的面?施针、剐掉伤口处的烂肉、清理脓毒。
面?对血肉模糊的惨状,年少的宋思锐固然害怕, 但仍努力坚守。
只因他知道,这样的伤和痛, 本该由他来承受。
直至寅初,亲眼目睹外祖父喝下安神止痛汤,安然入睡,他紧揪的心稍微缓了缓,却依然悬在半空。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秦老岛主大手轻抚他蓬乱的总角。
“回老爷子,我……姓傅,名叫展瑜。”
这是他离京后用的化名。
比起高高在上?的天家宋氏,冒充江南傅家的旁枝,没那么招人注意。
再说,秦家祖辈师从仙霞岭傅家,自会对这个姓氏礼让三分。
秦老岛主端量他那张稚气刚退、渐显倔强的脸,柔声道:“老夫晓得?你?孝顺,但你?爷爷撑了好些天,是时候补补眠,你?且喝口热粥,睡上?一觉,尽量别打扰。”
“他……会好的,对吧?”
“当然。”秦老岛主以笃定口吻作答。
宋思锐抬目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眸,虽是初见,当中流露的沧桑感和绵长暖意让他稍稍心安。
留一盏孤灯,他随长者悄声移步至外间,草草喝了半碗粥,和衣躺卧在竹榻上?。
接连数日随海浪浮沉,衹要一平躺,人便感受天旋地转,根本无法入眠。
既不敢到处溜达,又不便守在外祖父身旁,他进退维谷,索性翻起榻边头一册书?。
封面?以篆书?标明“脉经”二字。
“脉理精微,其体难辨。弦紧浮……芤?展转相类……”
他捧至灯下,细看内详集脉学之大全,看似艰涩且枯燥无味。
然而?此为屋内唯一能打发时间的读物,他努力耐着性子,逐字逐句读到眼睛发酸,哈欠连连。
天亮后,外祖父始终深睡未醒。
宋思锐犹记秦老岛主所言,确认内间病人呼吸平稳,方踏着熹微晨光,蹑手蹑脚步出房外。
源自大海的湿润微风伴送清幽花香扑面?而?来。
仆役早早给他备下吃食,告知秦老岛主犹在休息,已安排人手陪伴他四处散心。
宋思锐只想?从岸边眺望海景,谢绝了跟随者的好意,并承诺不会随意涉水。
穿过?偌大的花园,他总觉这地方颇为眼熟,又道不出是何缘故。
院外林子疏落有致,全是他从未见过?的树苗,植于沙土上?,形态多姿。行出十余丈,风不知何时而?起,席卷海上?浮云汹涌而?至。
宋思锐看惯了京城的繁华,南下途中的热闹,骤然抵达人迹罕见之处,眼看云日相映,空水共澄,沙岸俱净,辽阔渺远,仿佛世上?仅余天、海、沙、石、木,和孑然一身的他。
而?天海沙石千载如旧,树木百年成材,唯人之百年,犹如白驹过?隙的一瞬。
小小年纪的宋思锐怀藏满心稚拙愁绪,学着大人负手,沿着海滩前行。
“你?是谁?”
巨石后传来一声稚嫩童音,软软的却带三分霸气。
宋思锐万万没想?到石后竟藏了人,吓得?心跳抽离,那故作深沉的表情瞬即裂了。
蓦然回首,岩石与浪潮之间的湿沙上?,蹲着一名年约六七岁的青衣小丫头。
肤色因日晒发红,显称圆溜溜的大眼睛明亮有神,挺鼻粉唇,模样俊俏可?人。
遥相对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曾几相逢之感流淌于心。
“我问,你?是谁?听不懂人话?”那丫头眼神迸射警惕与不屑。
宋思锐乃天之骄子,即使奔走在外,亦未被冷眼对待过?。但见眼前女娃子气势汹汹,毫无礼貌,他心下不悦,奈何客居异乡,不得?不低头。
“我姓傅,前来长陵岛求医。”
那丫头徐徐站起,上?下打量他:“你?是昨夜入秦家、让我爷爷忙了一宿的人?年纪轻轻的,何来奇难杂症?不就虚弱些么?”
宋思锐听她一副老气横秋的鄙夷口吻,懒得?辩解:“并非我本人,打扰了。”
语毕,转身离开。
“唉!今儿浪大,别往水里走,省得?被浪卷了去!”小丫头犹自嚷嚷。
“有劳提醒。”
宋思锐回头勉为其难扬了扬唇角,忽见她从沙里挖出几条粉色肉虫子,不停蠕动,惊得?他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几欲作呕,连忙加快脚步撤离。
——秦老岛主的孙女不光浑身野气,还爱玩这种恶心的玩意!
二人不期而?遇,匆忙作别。
未曾想?过?,这场不愉快的初见,实际是一次久别重逢。
···
外祖父治疗期间,足不出户;秦老岛主亦每日亲自号脉,调整祛毒药方。
宋思锐在外祖父清醒时相伴,待他老人家熟睡后,方另寻别处看书?。
他盼着外祖父痊愈,但想?到痊愈后便要远离这一大片清静无人扰的海域,难免惆怅。
回到大宣后,谢家人会否穷追不舍?他是否该向?父亲寻求庇护?
如不返回,他和外祖父在东海七十二岛可?有栖息之地?以何为生?傅家一大家子,又该何去何从?
宋思锐虽尽可?能躲藏在那座小客院,仍隔三差五碰见秦老岛主的孙女,方知那大大咧咧、性子粗犷的小丫头,唤名“昀熹”。
日光之昀,明亮之熹。
小昀熹每回见到他,笑容总带点不失礼貌的疏离。
宋思锐未曾往心里去,更没细究原因何在。
毕竟,他们于彼此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
没过?几日,外祖父趁四下无人,忽然问宋思锐:“孩子,你?……愿不愿意在长陵岛?”
“您想?把我留下?”宋思锐惊愕不已,难辨是喜是悲。
“你?舅舅早有让阿凝来此学医之心,你?若乐意,可?和她以兄妹身份作伴,一同在岛上?,有个照应。”
对小自己四岁的小表妹傅千凝,宋思锐尚有印象。记得?母亲尚在人世时,活泼伶俐的小阿凝曾到王府住了一段时日,颇得?晋王喜爱。
见他无话,外祖父又劝道:“最初,你?父亲让你?跟随我去仙霞岭学艺,是希望你?效仿你?的曾祖父,习得?一身高强武功,进可?为国出力,退可?延年益寿……
“那处本是傅家领地,山上?子弟皆知你?出身于晋王府,自然会照顾些。但如此一来,你?能获得?锻炼兴许会少一些。
“秦老岛主也同属仙霞岭门人,不光武功青出于蓝,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他觉着你?孝顺仁厚,聪慧勤奋,平日读医书?有疑难处,一点即通,便问我,你?可?有学医之心。当然,你?若想?学别的,他都能教你?。”
“外公,我起初翻医书?,是因辗转难眠,闲来无事。读着读着,又想?……若我精通医理病理,定能更好照顾您……”
外祖父病容泛起笑意:“我已无大碍,你?目下只需考虑,要不要长居海岛,过?另一种生活。”
宋思锐亦知,如他以皇族人的名义留在大宣境内的仙霞岭,无异于众星捧月,必得?最好的照顾。
出京城前,那是他期待又觉安稳的所在。
然则路上?生变,他漂洋过?海,看到了从不曾领略过?的风光,见识过?秦老岛主的为人风范,见证其妙手回春,心中隐隐生出向?往。
要安守于舒适的母家族人包围中,抑或改名换姓,在海外自立自主?
经过?彻夜思索,宋思锐毅然选择更艰辛更波折的后者。
他前十年已被父母保护得?足够好,可?母亲离世,父亲猜忌,他如一直依赖外祖父,能依赖到几时?况且,晋王府三公子的身份必定会给老人家添麻烦,他倒不如继续当“傅展瑜”。
想?通透了,宋思锐开始将?计划付诸行动。
他如常照料外祖父,其余时间则伴随秦老岛主研读医书?,练习武学基础。
宋思锐生于帝王家,自幼随恩师靖国公习文,随晋王学琴。习武于他而?言已错过?了最佳入门时机,因此,他只学点基本功以作强身健体,更多的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学医、练字、抚琴之上?。
孰料,外祖父伤愈离岛后,他和昀熹的几句争执,彻底改变了此局面?。
【二】
岛上?孩子成千上?万,独独宋思锐有幸入住秦家宅院,好处是近水楼台,常向?秦老岛主请教,坏处则是免不了和那小丫头碰面?。
昀熹每日和一大帮年纪相仿的孩子玩耍、挖草药、捞海鲜,也曾邀他这“傅小哥哥”同去。
宋思锐一想?起初见时她挖的沙肠子,登时反胃,是以屡次三番借“看书?”推辞。
久而?久之,昀熹没再搭理他。
偏生宋思锐习医术,得?亲自攀山觅草药。哪怕绕道而?行,终有撞上?之时。
某日,当他爬至半山,专注采撷枸杞子,冷不防树上?落下一物,正正砸中他头顶。
他见是野果,没当一回事。
无奈过?了片刻,又有类似东西掉落,依旧掉在他脑门上?。
他意识到上?方有人捉弄,遂抬起头张望,未料一枚果子恰恰砸进他微张的唇中,弹得?他牙齿好生疼痛。
“谁?”
“不是说……要乖乖在家看《脉经》么?”
昀熹轻笑声自树顶飘然而?至,随即她轻巧灵敏的身姿亦如飞燕回旋而?下。
宋思锐遭她戏弄和当场揭破,恼羞成怒:“要你?管?”
昀熹来气了,叉着腰,怒目瞪视:“你?吃我家、住我家、睡我家,不归我管,归谁管?”
“要管也是你?爷爷来管,何时轮到你?这丫头指手画脚?”
宋思锐自诩皇亲国戚,素来被捧在手心。他能吃苦,能忍痛,唯独不能受不了鄙视。
尤其被他鄙视的人所鄙视。
也许他眼底难掩的傲气惹怒了昀熹,她昂首道:“岛上?大人由我爷爷管,岛上?孩子由我来管!”
宋思锐岂会把她当一回事?
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姓傅的,你?给我站住!”昀熹顺手一拽。
宋思锐力气不及她,经不起她随手乱拉扯,重心不稳,所提竹篮倾歪,采摘的果实落了一地。
“你?!”宋思锐大怒,“你?……蛮横粗野!跟野丫头似的!”
“骂谁‘野丫头’!”昀熹暴怒,眼眶红透,仿如被他戳中心事,“有种别耍嘴皮子!跟我单打独斗一场!”
她高声嚷叫,引来附近游玩的同伴探头探脑。
宋思锐一脸不耐烦:“在你?眼里,任何事都能靠打架解决?果然蛮横粗野!”
话音刚落,一条带刺的荆棘条兜头甩向?他。
那天,是他有生以来最感屈辱的日子。
昀熹像是被点燃的鞭炮,火气冲天,边骂边追着他抽了一路。
他仗着腿长,沿崎岖不平的山道撒腿狂奔,被弄破衣袖,背上?也遭了两击,最终为躲她的一记狠招摔倒在地,弄得?浑身泥泞。
耳边绵延不绝的是昀熹那些玩伴的呐喊。
“昀熹!揍他!”
“傅家小哥!投降吧!”
“哈哈哈……成泥狗子啦!”
“别不识好歹!”
宋思锐乃天家贵胄,凤子龙孙,何曾遭受过?此辱?
激怒之下,他咬牙忍下挥舞而?来的荆棘,伸脚将?昀熹绊倒,更借助重量将?她牢牢压在泥地上?。
那丫头不甘示弱,一口咬在他臂侧。
持续不灭的痛感让他清醒了。
——他是谁?他在何处?他在做什么?
他是宋思锐,晋王府的三公子,身处千里之外的长陵岛,正和一名比他矮上?一大截、小了好几岁的小女娃掐架。
残存的骄傲和尊严,迫使他松手。
随后,脸额遭一重击。
山摇海动,世间坍塌。
···
窗外云移月影动,时明时昧,一如宋思锐忐忑心境。
他腰背挺直,端坐在圆鼓凳上?,暗暗咬牙忍受满身伤痛。
秦老岛主没说话,以那双满布皱纹的手细细为他清理带刺的伤口,一点点上?药,生怕再给他增添痛楚。
宋思锐委屈和耻辱因额角、脸颊、肩背、腰腿的草药清凉而?逐渐平复。
诚然,他一次次婉拒、瞒骗昀熹在先?,受她捉弄在后,真正令她暴跳,是他那句话——蛮横粗野!跟野丫头似的!
昀熹她……没爹没娘,想?必背地里没少遭人猜忌。
年幼气盛如她,再怎么傲慢娇纵,内心深处或许忌讳此类言辞。
“展瑜,”秦老岛主替宋思锐包扎完毕,温声道,“老夫要向?你?道歉,当爷爷的没把昀熹教育好,责任在我。她打小没了父母,也无兄弟姐妹相伴,老夫实在太忙,顾不过?来,害她与人相处总以自身想?法为先?……委屈你?了。”
宋思锐无端滋生同病相怜之感。
可?他好歹有父母溺爱的十年。
“不……老爷子,我、我是摔的,跟她没关系。”
“摔到臂上?有牙印?碰巧是缺了一颗门牙的印子?你?道老头子眼盲心瞎,瞧不出是谁干的?试问岛上?哪家丫头敢这般无法无天!”
秦老岛主语气既有怜惜,亦带愤懑。
宋思锐苦笑:“您别怪她,是我出言无状在前,我为男子汉,不该斤斤计较。”
“都怪我,这两日忙着迎接来岛的长辈,没空教导你?,也没工夫管教她,”秦老岛主叹了口气,“老夫有负你?祖父所托啊!”
“我一无是处……让您大小事操心。”
宋思锐望向?镜中的自己,惭愧落寞之意顿生。
秦老岛主凝视他半晌,语重心长:“展瑜,你?还小,要知道,贤人之所以得?天者独全,乃生而?向?学,不待壮时,其道已成。不管何种出身,用什么姓名,衹要努力,人皆可?以为尧舜,为之而?已。”
宋思锐一怔:“您……?”
“你?所谓的爷爷,实为外公吧?”秦老岛主莞尔一笑,“你?满嘴京城口音,举手投足尽是矜贵之气,对应傅家次女嫁入王府为妃……可?想?而?知。他虽不曾详述何以将?你?带离金屋银窝,也没将?他安置在傅氏家族的羽翼庇护下,可?同为长者,我更能明白他的用心和苦心。
“在七十二岛,老夫虽不才,但自问能予你?充足的锻炼机会。你?既可?习武拥旄仗钺,扬名青海万里之外,亦可?行医济世扶危,救千万人于水火之中。只需你?惜取年华,勤勉用功,省得?老后从事,纵然极日夜之勤,亦徒劳而?鲜获……切莫如老夫今时年迈,再想?学点新鲜之事,已力不从心。”
宋思锐垂眸浅笑:“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呵,”秦老岛主笑了,“你?这孩子!反而?勉励糟老头子?”
宋思锐腼腆地扬了扬唇角。
一老一少有说有笑,秦老岛主神色微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早点睡,等你?伤好些了,老夫带你?拜见尊长。”
宋思锐没作多想?,谢过?秦老岛主的续玉膏,寻了个压不到伤口的姿势,侧身而?卧。
一夜无梦。
醒后,他整理仪容,被引去秦家园外一处清幽雅致的宅子。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天家最受尊敬、常年云游四海的两位长辈,他的曾祖父母,亦纡尊抵至海岛,隐姓埋名,过?着逍遥自在的惬意生活。
原来,他并非孤独一人,从来都不是。
···
傅千凝抵达长陵岛当日,宋思锐只仓促露了脸。
没多久,他意外得?悉,傅千凝和昀熹一下就熟络到无话不谈的境地。
他名义上?是“兄长”,实乃两三年没见的表兄,因鼻青脸肿,索性曾祖父母的院子里小住数日,一来陪伴老人,二来蹭这世上?最美味的家常菜,三来借机养伤,四来……避开那个凶巴巴的小丫头。
他从秦老岛主处借了点医书?,一得?空便挑个安静场所,仔细阅读。
没料到,他躲着昀熹,昀熹却找上?了他。
那日,他藏身海边岩洞,于惊涛拍岸前翻阅《脉经》。
“逮到你?了!”
昀熹神出鬼没,一来即塞给他一盒玫瑰红豆糕、虾米萝卜糕和紫芋奶糕。
他讶于她突如其来的示好,没好意思接,磨蹭了好一阵,因肚子确有些饿了,后用秦老岛主给止疼祛瘀膏药与之交换。
若他没记错,昀熹当时也受了伤。
依她不拘小节的脾性,定然没把小伤放心上?。
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不算什么,可?姑娘家……未免太可?惜。
他为嘲笑她“蛮横粗野”的不当言辞而?致歉,没敢重提“野丫头”三字。
昀熹讪笑,和他并坐石上?,用小竹签戳着糕点,聊起她对他的不满和歉意。
“你?和你?爷爷来岛后,我爷爷就没怎么搭理我……之后,你?的太爷爷和太奶奶也来了,我爷爷又忙着陪他们二位……奇怪呀!你?太爷爷为何姓柳?”
宋思锐险些被她一大串“你?爷爷”“我爷爷”绕晕:“额……长辈的事,我不大清楚。”
宋思锐没法如实相告,“祖父”是为外祖父,“曾祖父”乃大宣新继任女帝的祖父,本姓宋,出门在外使用了母姓,就如他宣称姓傅。
昀熹又道:“傅小哥哥,我知你?们京城人士讲究礼法,你?读过?书?,又会弹琴,瞧不起我这等海岛小丫头,也不愿和大伙儿聊天……”
“没有的事,”宋思锐辩解,“我衹是习惯独来独往,兼之初学武,根基浅薄,怕你?们笑话。”
“你?就是死要面?子!”昀熹轻哼,“说实话,秦家门下弟子众多,至今衹有你?和阿凝住在我家,可?见老爷子对你?俩最是器重。”
宋思锐心底漾起感动暖流,一时无话。
“你?还生我的气,不肯搬回去?”
“不,”宋思锐矢口否认,“我嫌……太丢人。”
昀熹窃笑:“我不欺负你?便是!爷爷说了,让我好好向?你?道个歉,多跟你?学练字,不得?再没大没小胡闹下去……”
“那倒不必,”宋思锐唇畔轻勾,“我承认我有过?错,咱们扯平吧!”
“我也觉说两句好听的并没意义,你?若不嫌弃,不如……我陪你?练武,你?教我读书?……嗯,还有阿凝!对了,你?们兄妹关系为何冷淡至斯?我若有哥哥或妹妹,不知该多高兴!巴不得?时时刻刻黏一块儿!”
昀熹澄明眸子掠过?一丝超乎年龄的憾意。
有那么一瞬间,宋思锐被她不经意泄露的孤独感击中。
素有的嫌隙、芥蒂,已微不足道。
他们一男一女,一北一南,一文一武,截然不同,偏又失去双亲的呵护,谨慎用坚毅将?脆弱易碎的希冀藏匿得?不露痕迹……
他和她,何其相似!
有句话,他没讲出口。
可?那会儿,他心里的确这样想?——就让我和阿凝,成为你?的哥哥和妹妹吧!
【三】
自那以后,宋思锐和昀熹、傅千凝相伴,日渐摸透了她们的脾气。
昀熹恩怨爱憎分明,仗义直言,若敬她一尺,她便敬他一丈。偶尔闹点小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衹要不牵扯她的痛处,实则非常好相处。
初遇时,她所挖的恶心沙虫,实是入药、烹调之用,干制后炸、炒、炖、烩、煮汤均可?,滋味奇鲜,又具解烦渴、滋阴降火、清肺补虚等疗效。
后来,宋思锐见惯不怪,甚至挖得?比她还多。
而?傅千凝刁钻古怪,爱捉弄人,粗中有细,因父辈的叮嘱,事事以宋思锐意见为尊。
三人同住一园,真处成了最要好的兄妹,互相予以温暖、支持和安慰。
秦家门下弟子皆列在秦老岛主已去世数载的儿子名下,因而?与昀熹同辈。
其中年纪最大的和宋思锐年岁相仿,姓沈名星长,两岁不到已送至长陵岛,刚站稳就学扎马步。
宋思锐作为“半路改行”的文弱小子,在这位“大师兄”面?前可?谓不值一提。
偏偏沈星长总以“锻炼”、“提携”为由,专挑他对练。
头一年,宋思锐浑身上?下很难找到几处不淤青不带伤的皮肤。
正因强劲对手的持续打压,以及曾祖父、秦老岛和昀熹私下提点,他内力和剑法日益精进,待到十四岁那年,居然能硬生生和沈星长斗至两百招。
那回在海边巨岩上?,两方僵持不下,斗得?正酣畅淋漓。
沈星长觉察昀熹默然步近,忽使出如鹰击长空的猛招,直劈宋思锐胸腹!
宋思锐已隐约感知沈星长的针对和怒意源于何处,危急关头横拉一剑,削去对方半截袍角。
他一向?避其锋锐,难得?反击。
就在他略占上?风,向?对手说了句“承让”时,遭沈星长一脚踹中腹部。
宋思锐早有防备。
他运劲于腹,护住内脏,硬撑着受了这带偷袭的一踢,纯为“示弱”。
一则给身负一门荣辱的“大师兄”留点颜面?,二则让对方发泄闷气,三则可?让旁观者看清沈星长的狭隘与狡诈。
他连人带剑落入海中,所幸历经三年,水性了得?,旋身而?避,不至于被浅海尖石硌伤。
依稀听闻昀熹在上?方吼了句“身为师兄,有没有一点肚量”,宋思锐心头似有暖且软的云朵包裹。
昀熹私底下对沈星长偶有微词,但明面?上?一贯礼让器重。此番为他抱不平,公然斥责大师兄,简直前所未有。
宋思锐本想?浮上?水面?制止她与人起冲突,眼尖发觉雪白海沙中暗藏异物,忙以长剑挖掘。
“噗通”一声,高处有人跃入海中,片晌后游至他身侧,正是昀熹。
二人无需言语,默契一起拨开白沙,挖出一只沉甸甸且锈迹斑斑的铁匣。
宋思锐意欲抱住匣子回岸,昀熹则做了个手势,挽他胳膊游向?半里外的小海岛。
相邻的小岛主要负责养殖海产,岛上?居民与二人相熟,取了干净衣裳供他们替换,又捧来新捕捞的鱼虾蟹,热情招待。
其时正值盛夏,褪下湿衣后,宋思锐光着膀子,架起炭火,熟练用竹签穿上?大虾、鱿鱼炙烤,又麻利地开牡蛎、剖鱼。
当海鲜在姜蒜佐料下散发阵阵勾人香气时,昀熹已换过?粗布花裙,坐到他身侧,助他将?烧烤的鱼虾翻面?。
“为何不避?”
这是离水后,昀熹问他的第一句话。
以她的眼力,明显瞧出他故意被沈星长踢飞。
宋思锐并不否认:“我既占上?风,由着他出口恶气也无妨。倒是你?……明知我无大碍,干嘛还跳下海寻我?”
昀熹嗤笑道:“你?装模作样,就不许我假意担心一回?我若不表露对你?的重视,他下次更狠更绝情!”
“未必,你?跟我越要好,他越吃……嫉妒。”
宋思锐本想?说“吃醋”,又恐这词对于年仅十岁的小丫头而?言太过?复杂。
他视她为妹妹,可?沈星长却未必只把她当妹妹,即便她还衹是个大孩子。
昀熹显然似懂非懂:“你?和阿凝在我家住了好几年,我不跟你?俩好,跟谁好?这不是稀松平常之事?依我看,他嫉妒你?的突飞猛进,生怕被你?超了,没脸当大师兄!”
“沈家对他期望极高,加上?他入门最早,我往后多避……”
“你?该不会打算让他一辈子吧?”昀熹蹙眉。
“我……”
“一辈子”这三个字,如碎石落于心湖,激起他心上?连串涟漪。
——他会和长陵岛的玩伴相处一辈子吗?他的身份、责任、前程……统统舍弃了?
事实上?,父兄每年写信催他回京过?年,因曾祖父母始终留守海岛,他便以陪伴长辈为藉口,年复一年留居在此。
其后,父亲每隔一段时日派人送来大批物资,从精美家居、华美服饰,到珍贵药材、文房用具等一应俱全,有给无上?皇夫妇,也有宋思锐的。
但宋思锐一律交给秦老岛主安置,装作与己无关,仍旧用傅家三郎的名号度日。
对父兄的怨望日趋淡泊,连面?目也渐趋模糊,许多事,他宁愿向?恩师靖国公倾诉。
这世上?能得?他全心全意信赖的人寥寥无几,恩师为其中之一。
与晋王不一样,靖国公给他捎的,是书?册、琴谱、邸抄、字帖、画卷、棋谱……
并用告诫他,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若他为强者时,帮助弱者之时不要忘记加以防范;若他处弱势,则要寻机缘以弱胜强,以柔克刚。
他习得?知识,与昀熹居则同乐,和同伴战则同强,凭自身苦读的学问,不单在长陵岛的年轻一辈中占据一席之地,更获长辈们的喜爱、信任和倚重。
不知不觉间,他已把这儿当成了家。
故而?当昀熹无意中说起“一辈子”,宋思锐忽觉,说不定……今生就这么过?了。
忘却京城的荣华富贵,忘却尊贵身份,安居于七十二岛,戍守边界也好,传道授业也罢。
等成年时,曾祖父母、秦老岛主或者外祖父会代替他的父亲,为他安排终身大事……
没准儿,已悄悄在安排了。
宋思锐偷眼望向?昀熹稚嫩的小脸,暗笑自己想?太多,也太遥远。
“我脸上?脏了?”昀熹捕获他端量目光,伸手蹭了蹭脸,不料反而?往腮边抹了沙粒。
宋思锐笑着抬手,以长指替她扫落湿沙。
原先?习以为常的举动,此刻却没来由教他不安。
潜藏在心渊底部某种微妙的情愫骤然萌芽。
日久年深,昀熹引领他变得?更强,而?他也磨平了她的棱角。某种程度上?,他们在成就更好的对方。
若与她共度朝朝暮暮,他好像……乐意的。
可?如今,她是个黄毛丫头啊!
宋思锐愧疚难当,心内直骂自己胡思乱想?,无耻至极,赶忙转移窘迫视线。
昀熹因他的古怪反应而?茫然:“傅小哥哥,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好端端的,耳朵红成那样?阳光太猛烈?火太旺盛?该不会中暑了吧?”
昀熹语带担忧,还用袖子给他扇了扇风。
宋思锐“呵呵”干笑,手忙脚乱套上?半湿外裳,忽而?闻到一股焦味。
心思飘忽之际,忘了掌控火候!
“哎呀!”他急急忙忙把虾挪开,幸好焦的是须尾,剥开虾壳,虾肉虽干,尚能食用。
他主动把好的全数留给昀熹,自顾啃食焦黑的部分,岂料昀熹不领他的情,非要“同甘共苦”。
···
天光云影投落在万顷碧波上?,涛头一线如雪堆来,击石堪比断玉碎珠。
明明和往常没两样,向?来沉稳的宋思锐竟平添惴惴之意。
为减轻如潮水翻涌的奇思怪想?,他草草吃了点烤鱼,研究起从海中寻到的铁匣子。
看得?出,此物埋藏海岩下时日已久,铁锈斑驳,难辨原本的镌刻纹理。
“什么玩意儿?”
昀熹好奇端起匣子晃了晃,从缝隙中倒出水后,抽刀在手。
宋思锐展臂一拦:“我来。”
“你?还怕里头蹦出海怪,把我叼了去?”昀熹哈哈大笑,反手一刀,劈开锁头。
揭开盖子,内里有一油纸包裹,外层早已糊烂。
宋思锐唯恐此物带毒,抢在她之前层层拆解,于绵融的湿纸团中翻出一枚雕兰羊脂玉牌和一镶有小金铃的红玉佩。
经海水腐蚀,白玉红玉温润光泽略减,但金铃精巧别致,红玉上?镂刻的芍药花纹仍清晰可?见。
“这……不像长陵岛所造的金玉饰,”宋思锐惶惑,“贵重之物,缘何埋于海底?”
昀熹把玩白玉牌,抹去附着的纸屑,细辨背后所刻的十六字,念道:“思卿如流,无穷无已。显心扬意,亦蔓亦茹……?”
她陡然兴奋:“咱俩寻获了宝贝!走,拿回去给爷爷瞅瞅!”
说罢,横脚扫起一片沙,覆向?未灭柴火;与此同时,一手挽住宋思锐的胳膊,直奔向?渔船聚集处。
相处数载,宋思锐没少被她拉拉扯扯,今儿没头没脑想?到未来去向?,被温软小手一拽,立时烦躁难安,急巴巴甩开她的手。
昀熹疑惑睨向?他,他扭捏解释:“不、不必拉我,我跟得?上?!”
二人从岛民处借了一舢舨,划回长陵岛,匆忙赶回秦家。
秦老岛主正好送一名求诊的断肢者出门,见他们俩衣裳凌乱,头发披散,不由得?皱眉:“老大不小了!成何体统!”
昀熹浑然未觉,邀功似的捧出海里捞的“宝物”:“爷爷快看!”
秦老岛主接过?,先?是疑惑,而?后转为惊诧:“你?从何处得?来?这……应是你?曾伯祖的遗物。”
昀熹挠了挠头:“是姑祖的……父亲?”
“是,兰汐姐姐曾受她父亲遗命,将?配饰埋至海里,你?无缘无故挖来做什么?”
昀熹偷觑宋思锐,终究没把他供出。
宋思锐对祖孙谈及的人物闻所未闻,满心好奇,想?问又不敢问,却听秦老岛主叹道:“你?曾伯祖和你?曾祖为异母兄弟,年少时相见不相识,倒是落难海外,才相互照应。可?以说,七十二岛有半数以上?,是他们兄弟联手打下来的。”
昀熹笑道:“爷爷,您说过?这一段了!七十二岛另外半数,是您和您的堂姐携手收归。您还说……您的父亲未随父姓宋,而?是随母姓秦,故而?两家人虽是至亲却不同姓。我要是早生几年,定可?亲眼目睹姑祖平定寇乱、驱逐海岛的威风!”
“姓宋”这两字,于宋思锐心间诱发阵阵回响。
他知秦老岛主私下唤无上?皇为“叔父”,一度断定是尊敬称呼,也认为自家曾祖父千里迢迢来此隐居,只为与秦家有几分师门情谊。
可?听说秦老岛主本应姓宋,他才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转目望向?秦老岛主,满眼疑问,欲言又止。
秦老岛主没多言,只吩咐二人把饰物放回原位,再去长辈坟前磕头请罪。
昀熹一改平素的撒娇任性,无半句抱怨,恭敬领命而?去。
宋思锐尾随其后,协助她重新包裹好,另寻一牢实的匣子封住。两人深潜海底,挖了个洞,藏匿匣子后,以岩石固定压牢,才游回岸边。
昀熹拧着衣裙上?的水滴,脸带懊恼:“都怪我记性不好!曾伯祖姓宋讳显扬,其夫人姓饶讳蔓茹,灵牌上?清清楚楚,我竟抛在脑后!”
宋……显扬?
宋思锐整个人懵了——他的曾祖父,当今无上?皇,姓宋,名显维。
那一辈的皇子,除宋显扬不知所终,其余的宋显琛、宋显章、宋显维皆尽心辅佐大宣的首位女帝,或编纂医典,或改造城池和园林,或战功彪炳……
昀熹自顾东旋西拧,没留心他那震惊错愕的表情。
“傅小哥哥,你?只顾读书?练武,大概不知晓七十二岛的来历吧?我可?听说了,我这位曾伯祖……嗯,反正来头不小,遗憾妻子早亡,葬在大宣了,仅留下一女。他腿脚不大方便,却很会做生意,早年积攒不少财富,盘下十余个岛。
“据说,他终身未再续弦,这玉牌和金铃红玉佩,想?来是他和亡妻的定情信物吧?一生隔海遥望,逝前把遗物深藏海底,应是借海水连结彼此的意思吧?
“我的曾祖父是他的异母弟弟,武功高强,娶了五族的郡主,生下了我爷爷和几位叔公。两家人在海外打拼,历经数十年才闯出这片天地,守护一方子民。而?今他们走的走,老的老的,责任马上?落到我们头上?了!”
宋思锐无心倾听她絮絮叨叨的感慨,满脑子仅剩一念头——昀熹的曾伯祖,也是他宋思锐的曾伯祖?
那他和她……同宗同源?
刚燃起的渺茫念想?,宛若窜起的火星,尚未来得?及腾烧,已迅速随惊人发现而?覆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番外讲述章鱼和螃蟹相识、相知、相互影响到相爱的过程。
这里从章鱼的角度填补正文里6、12、15章中熹熹梦境的前后,以及七十二岛的由来。
本文作为宋宣时代系列文的最后一部,会给《小龙椅》和《千娇百味》补充一点点小彩蛋,没看过前文的小可爱不用细究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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