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49
菱格窗纱迷濛透光时, 林昀熹因枕边人缓慢抽离臂膀的细微动作而睁开惺忪睡眸。
那人俯首在她额上留下一吻,以及一句“乖, 再睡会儿”,教她安心合上眼。
少了暖意,她于模糊不清的梦中忆起海岛上杂七杂八琐事。
大抵由于昨夜听傅千凝提到“大师兄”, 她莫名梦见了沈星长。
此前梦境中,沈星长大多如路人般一闪而过,或只存在于对话。
可这一回,她真真切切梦见他的清晰轮廓。
其身躯凛凛, 直挺如松, 一袭深碧薄衫,袖口束紧,显示刚健之姿,
他手持单刀, 立于“傅小哥哥”对面, 威严且摄人。
而那时的宋思锐依然作束发、短褐装束,脸上介乎于少年郎与小青年间的意气风发和沉着稳实。
手中长剑,寒光凛冽。
双方眉眼同样剑拔弩张,使得周遭围观的数百人屏息凝神。
林昀熹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隐约觉察, 有重大事故要发生……
当二人摆出起手式, 准备展开决斗,远处脚步声强行将她从梦境拉回。
她惊醒坐起,手捂狂跳不息的心, 勉强缓了口气。
无妨,梦里的傅小哥哥,如今的三公子,安然无恙呢!
借投射而入的日光,她从枕上拾获一根乌亮长发。
她近日分别给宋思锐和傅千凝梳过头发,显而易见,这硬朗且粗黑的发丝,仅属于他。
恰逢门外侍婢轻声问道:“姑娘醒了?三公子院里的嬷嬷给您送了点心和燕窝粥,说是请您和傅四姑娘同食。”
林昀熹料想,他是让她哄一哄傅千凝,遂温声道:“好,你们先端到莲心阁,我稍后过去。”
她笑而将那根墨发藏进绣囊,念及晚些时候还得出门,更要在“棠族亲戚”面前扮演“林千金”,左思右想,换了身样式考究的绸裳,特地佩戴林夫人所赠海棠发簪。
抵达莲心阁,傅千凝正在前院百无聊赖地摆弄满桌吃食,红黄绿白各色糕点精巧趣致,令人食欲大增。
见林昀熹衣饰焕然而来,她鼓腮以示不满。
“你俩一会打人棒子,一会儿赏颗糖吃,又想撇下我了,对不对?”
“说的什么胡闹话?”林昀熹自从重新当了“姐姐”,也日渐摆起长姐架势,“谁打你棒子了?”
“没打,可跟打了没差别!我就知道!你们嫌我烦,非要给我塞一堆歪瓜裂枣!以前是大师兄,现在是萧大哥!”
她气呼呼往木桌上重重一拍,冷不防抬起头,瞥见门口多了一蓝灰武服的英武男子。
白天真不该说人坏坏啊!
林昀熹茫然回头,暗呼不妙。
萧一鸣显然把那句“歪瓜裂枣”听进去了,浓眉如凝着一团云。
他驻足院门外,拱手道:“林姑娘,三公子命属下陪您赴崔家之约。”
“萧大哥,这儿有好多点心,快坐下来同吃!”林昀熹努力扬起安抚笑容。
“不打扰二位用早膳,一鸣先在外等候。”
说罢,他略微一揖,转身退开。
傅千凝做了个鬼脸。
看来,她和他……天生八字相冲?
···
午后,崔宅门户洗刷一新,墙内外花开绚烂,予人喜迎佳客之意。
然则,阶前相迎的仅有一名老管事。
林昀熹在傅千凝、萧一鸣、笙茹陪同下穿过二门,深觉比起上回探访,崔家布置装饰倍加精雅。
意外的是,申屠阳、贺兰莺已早早带领仆侍登门拜访,与崔夫人母子落座偏厅,谈笑风生,乐也融融。
亲疏有别,更印证崔夫人乃知情者的事实。
林昀熹向来不喜与人周旋演戏。
要不是宋思锐为保恩师性命,让她继续以“林千金”身份示人,等待林夫人抵京……她大概早就撂挑子不干,返回真正归属地,悠然度日。
眼下被一帮态度不明的假亲戚包围,外加申屠阳两眼总不为意锁牢她,有种恨不得将她刻在心上的端量,害她痛恨时间过得太慢,如坐针毡。
没法公然呵斥,她唯有屡屡回避,竭力专注于崔夫人与贺兰莺的交谈中。
二人闲话家常,说起京中或棠族的变化。
崔夫人言语不多,自始至终拉着贺兰莺的手,垂眸处欣慰又欢喜;贺兰莺绵沙嗓音温柔,亲切问候崔夫人的近况,正式向崔慎之道贺。
崔慎之谦逊礼让一番,年少面容似乎透着难以言喻的狐惑。
整个过程中,林昀熹扮演失忆的落难千金,除了维持礼貌笑容,几乎插不上话。
贺兰莺似觉冷落了她和傅千凝,终止某个风俗的话题后,转而柔声道:“这次来京,不知林姐姐可否像以前那样,多和小妹四处走走,好领略京城民俗风情?咱们七十二正店还没去全呢!”
林昀熹自幼在岛上成长,哪里晓得京中地道风物?
她后知后觉想起,昨儿借贺兰莺的那件银色雪缎披风尚未归还,忙唤笙茹捧上。
“昨日下午让兰妹妹见笑了,多亏你及时借我外披,免去我失仪之尴尬。”
贺兰莺明眸噙笑,亲手从笙茹手上接过披风:“姐姐客气了。”
笙茹容色如旧,悄然窥望她的瞬间,眼里漫过迷濛水雾,稍纵即逝。
林昀熹暗暗称奇。
——看得出,小郡主贺兰莺和崔夫人关系颇为亲近,于笙茹而言也不陌生。
可为何她事前从未听说起此人?
此番接触,倒不似宋思勉形容的那般“单纯话少”,是因为长大了,或处境改变的缘故?
贺兰莺将披风转交给侍婢,有意无意扫过林昀熹所穿的玉兰纹藕色绸衣和月色罗裙,最终将视线投向发上那支精美的海棠簪。
“改日,小妹再约林姐姐同游,希望你带我逛逛衣裳首饰铺子,帮忙掌掌眼。”
这真让林昀熹犯难。
她自进入晋王府,那两兄弟先后给她弄了许多衣裳首饰,或奢华或雅致,有侍婢们认真搭配,完全用不着她操心。
兼之背负罪眷之名,在外本就不该太重视妆扮,以致于她险些忘了——真正的林千金,原是引领京城女子妆容打扮风潮的丽人。
面对贺兰莺的盛情邀约,林昀熹强颜欢笑,模棱两可应付过去。
或许因她一直不敢往申屠阳的方向多看,是以卸下忐忑后,才留意他身后角落里,立着一名玄衣女子。
此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个子不高,衣袍无半点装饰,发上简单插了一支银簪。
蛾翅短眉显得长脸分外有气势,一双凤眸下垂,脸容或多或少流露出阴郁。
对上林昀熹的好奇眼光,她红唇轻勾,皮笑肉不笑,教人不寒而栗。
申屠阳捕捉到林昀熹略带发怵的神色,轻笑道:“表妹怎么了?没认出池访先生?她往年可没少给你号脉施针。”
林昀熹记起宋思锐提过,棠族有不少巫医,身负武艺,常伴随位尊者进出,身兼护卫和医者两责,地位尊崇。
她窘然笑道:“都怪我,一时失神,请先生恕罪。”
“姑娘言重了,”池访嗓音沙哑中较为沉重,听着要比年龄老上十年以上,“此次见姑娘眉间含忧,气色神采略逊于去年,不如容我把把脉,看能否帮得上忙?”
她不等林昀熹答允,已挪步上前。
林昀熹唯恐遭她探出内力,下意识把手往衣袖内一缩。
池访定住脚步,凤眸微抬。
兴许“巫医”身份本就予人奇诡暗昧之气,哪怕她收敛展露强势,那份审视意味仍让林昀熹浑身不自在。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院外马蹄声近,似来了新客人。
过了须臾工夫,仆役来报:“夫人,公子,诸位贵客,晋王府三公子到访!”
崔慎之当即放下茶盏,快步出迎。
林昀熹亦站起,理了理裙裳。
若非和在场“亲戚”不熟,她早就提裙奔向意中人。
天知道这一刻,她有多感激他救场。
···
半刻后,两道挺拔身影现于厅外。
崔慎之很好地继承了父亲崔将军的昂扬容姿,粗眉英目,亦因跟随靖国公饱读诗书,具浓厚书卷味。
本是极显沉稳的少年,可站在宋思锐身侧,却无端被映衬出几分稚拙。
宋思锐如常穿了浅青素缎长袍,或行或站,飘逸不乏沉静,英气中不适出尘雅味。
剑眉星眸,挺鼻丹唇,瑰姿俊逸,好颜色让人一眼心折,细看艳羡。
申屠阳、贺兰莺等人望之,均泄露短暂震惊与感叹。
“贸然造访,怕是扰了夫人和慎之亲友团聚,还望见谅。”
宋思锐长身玉立,驻足门外,清浅笑颜逆着阳光,沉嗓如浸润过山风,悦目赏心。
崔夫人起身回礼,笑意亲和:“三公子乃贵客,也是常客,何须拘谨?”
她为双方引见,正欲请宋思锐坐至客座上首,他却主动谦让,迳直坐到林昀熹身侧。
林昀熹檀唇微抿,半晌后小声唤了句“三公子”,引发傅千凝“噗嗤”笑出声。
宋思锐朝林昀熹颔首微笑,又冲自家表妹睨了一记,才对崔夫人道:“思锐前来,主要想和慎之借几本古籍,顺带将新得的两本箫琴谱带给他阅览。”
“为这点小事,让慎之跑腿便是!三公子竟还亲自跑一趟……要是传到外人耳里,得笑我崔家教子无方呀!”
崔夫人笑时客套,实觉他堂堂王府公子、朝廷新贵,竟为古籍乐谱等杂事奔忙,摆明了不务正业。
宋思锐自然听出她言外之音,不愠不火解释:“古籍乃林家百年代代相传的珍品,箫琴谱虽是在下偶得,却是霍家祖上御赐之物,思锐自当亲来一趟,以表尊敬重视。”
“林家珍品”与“霍家御赐”,令余人目光平添怔忪。
就连贺兰莺闻言,亦有些许期待与感伤。
当下宋思锐命亲随奉上一锦盒,崔慎之则前往书阁,寻找他所需的几册书。
众人于友好和谐气氛下交谈,也许有宋思锐在侧,申屠阳逐渐收敛粘附在林昀熹身上的微妙窥探,变得稍稍正常了些。
至少,恢复一族王子的仪姿。
临近黄昏,宋思锐领着林昀熹、傅千凝、萧一鸣等人率先告辞。
出了窄巷,傅千凝负气嘀咕:“棠族人一个个阴阳怪气的!要么像没见过美人直勾勾盯着!要么向扑上来给人号脉!要么虚情假意套近乎!”
林昀熹知她陪自己坐了半日,基本没说过话,定是憋得慌,便笑着提议:“既然已踏出王府,咱们逛个夜市再回去,可好?”
傅千凝登时欢呼雀跃:“好哇!哥哥赶紧把食街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都给我买一份!”
“贪心!你吃得完?用得玩?”宋思锐莞尔。
“小气!不晓得拿去分呀?晋王府上下几百号人呢!”
傅千凝脑袋左摇右晃,洋洋自得。
无奈,她很快发觉,“逛夜市”这一主意真不咋的。
原因是——宋思锐和林昀熹理所当然并行,神态举止亲昵;笙茹和其余仆侍落到后头,唯剩她和萧一鸣走在中间,不尴不尬。
萧一鸣与她同属爽直之人,平日有说有笑,偏生……这家伙知悉她是捉弄过他的“臭小子”!
再加上今朝的小小龃龉,萧一鸣一整日连眼尾都没扫向过她。
她拉不下脸主动和好,两人形同陌路。
气人!太气人!
让马车和仆从停在桥南等候,四人只领笙茹和阿源,沿荧煌灯烛,穿行人来人往的夜市。
道旁两侧摆满果品、糕饼、肉食、羹汤、烧烤等,异香勾得脾胃蠢蠢欲动。
宋思锐私下素来随和,甚至没让仆役出马,亲去摊档前挑了爊肉、鳝鱼包、烤鸡肝等美食,逐一分发。
大伙儿也没再讲究尊卑先后,边走边吃,大快朵颐。
林昀熹此前陪他来过此地,只是尚未定情,言谈举止间难免生分;此时此刻情投意合,举手投足无处不依恋,自是呈现截然不同的光景。
他们旁若无人,相互啃食手上烤串,过后则温柔为对方擦去嘴角所蹭的酱料。
盛世繁华入目,眼里只看得到彼此的笑容,仿佛那是夜幕下最璀璨夺目的光华,亦是双方心头唯一的光芒。
诚然,他在遭受家人背弃、流落异乡时与她作伴,是她鞭策着他,成为更优秀的人。
而她遭逢巨变、一无所有时,是他不离不弃、紧密相随,于虎狼环伺中护她周全。
世上再无比他们更贴近的伴侣。
纵然水未落、石未出,但凭相依相惜的温暖,将能一路扶携前行。
当目睹宋思锐和林昀熹吃饱喝足,拭净双手,又在装模作样的掩饰中偷偷十指相扣,傅千凝向他们散发甜蜜气息的背影甩了个鄙视眼神。
只因喧闹声接连不断,人潮拥堵,不论走在前方的小情侣,或“没眼看”的萧一鸣和傅千凝,均未曾留心身后七八丈外,几名身穿棠族服饰的年轻人悄悄混进人堆之中。
“羡慕吗?”申屠阳笑眸转向身畔的贺兰莺,“我也能光明正大地牵你手。”
“好啊!”贺兰莺褪去白日里的温婉乖巧,朱唇挑起极淡哂笑,“前提是,你得先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申屠阳握紧她温软如凝脂的手,悄声道:“奇怪……宋思勉那小子,不是恨之入骨,天天嚷着要杀了她么?怎会容得下她和自家弟弟卿卿我我?”
“家族利益当前,有何放不下?爱也好,恨也罢,转念之间。”
贺兰莺精描眉宇漫过一丝渺茫黯然。
“呵呵……”申屠阳见状,换上酸涩的讥讽口吻,“话又说回来,他们家老三还真不赖!我往昔只当他是个海外长大的粗野小子……今日一见,既和他哥容颜相似,风姿更胜一筹;不但有霍七的才情傲气,据称武艺超群、医术精湛;来日,若登上至尊之位,我即便成一族首领,也得对他俯首称臣……”
话未说完,嘴里被塞了颗酸枣,却是贺兰莺顺来的。
外人眼里,他们无疑又是深情款款的一对。
···
转了一大圈,众人总算回到晋王府外。
傅千凝吸取昨夜教训,决定不再和林昀熹同床,免得闹出难堪窘迫之事。
眼见萧一鸣恭送他们步入门,随时转身绕到西苑,她憋了一整日,越发沉不住气。
“姓萧的!我有话要说!”
萧一鸣收回刚迈出的半步:“傅四姑娘有何吩咐?”
平心而论,他贵为御廷内卫,原本无须对一介白身的傅千凝多作礼让。
刻意显露恭敬,不过为宣告“河水不犯井水”。
傅千凝自知理亏,不好当着守门府卫面前把话说开,只得压低声音:“我、我有话说!我送你回西苑!”
萧一鸣不知该给她什么表情。
傅千凝与表兄、未来表嫂道别,陪他踏着铺满月色的青条石长街,趁路人稀少且没多注意,挨近拽了拽他袖子。
“跟你说,我这人嘛……就爱玩闹!在岛上过惯无拘束的日子,没你们京城人多顾虑、要颜面!那次柳林里拿剑柄戳你玩是不对,偷你玉佩也不对,昨夜自称姑奶奶更不对,最不对的,是说你‘歪瓜裂枣’!毕竟你长得还成,充其量……一把年纪没人要而已。”
“……”萧一鸣被她气得不轻,“姑娘又在存心损人是吧?我哪里一把年纪了?我年方二十七!”
“唉!谁损你?我在向你道歉!”她突然停步,正色道,“你不是说,要一下不落还给我么?我算了算,拖久了没准还得添上几分息,择日不如撞日,你赶紧还了吧!”
萧一鸣未明其意,犹自摸不着头脑,却觉右手被她抓起,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小指遭她固住,只留食指在外。
“……?”
傅千凝脸蛋浮起微不可察的红意,一边拉他指头戳向自己小腹,一边小嘴轻嘟数数。
“一、二……”
萧一鸣惊呆了,如被指尖触碰到的温软吸住魂,直到她数到“三”,才忙不迭缩手。
他满脸通红,傻愣愣说不出话,待觉她再度握他的手,顿时吓得一蹦三尺高,撒腿就跑。
“没完呢!”傅千凝捋起袖子,发足狂追,“你跑什么!还有十四下!”
萧一鸣如见鬼魅,周身如烧,头重脚轻,心跳加速,呼吸凌乱。
这下,要命!真要命了!
莫非被她戳中了死穴?
不对呀!明明……是他,戳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萧兄: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
有木有小可爱嗅到这章有坏蛋的气息?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3个;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