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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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蓝天清澄, 桃林延绵,翠黄交接, 色泽赏心悦目。
林昀熹呆立在地,半晌方回过神,连忙对贺兰莺致谢。
贺兰莺报以笑容, 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让平淡容颜增色不少。
眼见谢家姐妹和傅千凝好奇端量,她垂首退回申屠阳身后,安静乖巧如听话的猫咪。
两拨人汇合,宋思勉不好撇下棠族人, 但他对行事张扬的申屠阳并无好感, 干脆继续与两位表妹闲谈。
林昀熹既不想招谢家姐妹厌烦,又不愿落后到棠族队伍里,急急拉了傅千凝结伴。
如此一来, 让奉命保护她的萧一鸣颇为尴尬。
他和“臭小子”那一战, 可谓生平未遇的耻辱。
那回他被对方引至品柳园外的柳林, 遭其绊倒、连戳腹上神阙穴,痛得瘫在泥地里许久起不来。
最令他愤恨的是,那“臭小子”叉着腰仰天,“哈、哈、哈”地笑得狂肆,几乎能将他气晕过去。
堂堂御前内卫, 岂可白白忍受此辱?
因此他处心积虑, 一心等待那“臭小子”再度现身,好以戳还戳。
谁料,先是戳错了三公子, 后才得悉“臭小子”竟是常伴在侧的傅四姑娘。
这仇还报不报?
总不能真戳一姑娘家的……
傅千凝故意畅绕过萧一鸣走在前头,东张西望,东拉西扯,以掩饰心虚。
林昀熹摆出惊魂未定之状,实则满心为突兀的猴子、醉汉隐忧;无意间瞥见二人刻意保持距离,再无平日的亲近热络,暗觉好笑。
天地渺渺,风烟寥廓,众人分作先后三批,缓步于芳草小径。
前方马蹄声起,一浅灰衣袍少年骑着白马扬鞭而行。
林昀熹、傅千凝和萧一鸣眼尖,一眼认出是宋思锐的坐骑,均自一愣。
细看马上少年郎,十五岁上下,面目硬朗,服饰素雅,正是崔慎之。
傅千凝莞尔:“原来不光表妹,‘表弟’也来了。”
崔慎之原本往另一条道上走,转头瞅见这边一大帮人浩浩荡荡,细看发觉是熟人,当下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前来打招呼。
他翻身下马,揖道:“世子,表哥,表姐,谢大姑娘,谢二姑娘,傅姑娘,贺兰姐姐……”
嘴上称呼得彬彬有礼,两眼却直盯地上。
余人皆知他年少有才,前途不可限量,均友善应对,唯独贺兰莺眉眼倾垂,长睫毛遮掩隐约极了的不屑。
“原来是慎之,一年不见,长高了!听说你高中,做表哥的还没来得及登门道贺,实在惭愧!”申屠阳长眸半眯,上下扫视,并无太多亲近之意。
崔慎之礼貌而笑:“表哥客气,小弟听闻你抵京,可惜杂务繁多,未能亲去迎接,还望勿怪。”
看得出,这两人关系谈不上熟络,甚至相互忌惮,却碍于礼节,不得不展露出兄友弟恭的姿态寒暄一番,相约明日在崔家小聚。
一如林昀熹所料,崔慎之眼睛压根儿没往她这“表姐”瞥上半眼。
就在崔慎之拱手作别之际,宋思勉忽而开了口:“慎之,‘薏苡风波’……出自你的手笔?”
崔慎之一怔,唇边弧度舒展,尽在不言中。
“三弟找的好帮手啊……”宋思勉轻笑。
他虽没了双腿,偶尔因疼痛发作情绪反覆,心境则日渐清明。
崔慎之借有事为由,匆忙上马,在催马前行的瞬间,似是不经意回望。
目光先后在谢幼清、林昀熹、贺兰莺脸上扫过,如有羞涩、狐疑与震惊。
···
众人逛至日暮时分,方分道扬镳。
林昀熹随宋思勉折返往积翠湖迎接晋王,眼看斜阳西城,索性在晋王府住几日。
因她的侍婢大多留在品柳园,笙茹藉机留在听荷苑服侍。
林昀熹观察近半月,只觉这丫头行事如常积极认真,看待她的眼神温和崇敬,竟寻不出半点纰漏,心中滋生新的疑虑,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
是夜,酒足饭饱,傅千凝嫌独居无聊,跑到听荷苑泡澡,后挤到床上和林昀熹闲聊。
二人唯恐隔墙有耳,交谈声放得极轻。
“阿凝,你和萧大哥算是怎么一回事?”林昀熹特意挑起此话题。
“能怎么回事?不就……上回我捉弄了他,他迟迟没对上号,现在又不好意思报复我呗!”
“那……你觉着他人如何?”
傅千凝立马警觉:“你又要给我做媒?”
林昀熹因那个“又”字而惊讶:“我以前……?”
“呵!你这是失忆也本性难移呀!我都不想和你翻旧账了!”傅千凝一抖被子,翻了个身,背朝向她。
“你明知我不记事,说一半留一半,存心欺负人?”
林昀熹悄然探手去戳她,痒得她如虫子般扭来扭去。
“停停停!我说便是!”傅千凝回身,堵嘴抱怨,“你没事爱拉拢我和大师兄!说他虽有点小鸡肚肠,但为人勤奋勇猛,是师门中出类拔萃者,让我考虑考虑!仿佛不晓得他心系于你似的……”
“哈?”
“看来你彻底把他给忘了?这样也好,只记得我哥和我……嘿嘿嘿!”
傅千凝笑时阴险狡诈,内心却唏嘘不已。
事实上,她深知,父亲和祖父把她接到秦老岛主门下,原是想让她和表兄相互扶持成长,大有让她嫁入王府之心。
然而她天性活泼爽直,还没等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宋思锐已早早盯上林昀熹,她自然不可能遵照长辈意愿去破坏他们的感情。
她本就不喜大师兄沈星长暗中打压宋思锐,因此当林昀熹试图撮合他们时,她意见很大,乃至和姐妹吵了一架。
事后,她才明白,并非林昀熹把看不上的人硬塞给她,而是沈星长太会装,总在人前表现完美的一面,让师门上下认定他极有优秀。
事到如今,林昀熹前事尽忘,只凭借偶然入梦的片段忆及零星往事,大多记住甜蜜美满的时刻,尤其忘掉了沈星长,忘掉他以苦肉计谋取同情,忘掉宋思锐因换过一削铁如泥的剑,无意中削下他一臂的惨剧……
对于她本人和表兄妹二人而言,暂时忘却,不失为一件好事。
沉默良久,林昀熹复道:“萧大哥他……”
“唉呀!别提他了!我那会儿是过份了些!改天给他道歉赔罪就成,难不成还要为一次玩笑而以身相许?那我得嫁多少人!”傅千凝不耐烦,“再乱牵线搭桥,我咬你哦!”
林昀熹只得作罢。
二人大清早从品柳园出发,陪宋思勉等人逛了一整日,即便武艺非凡,亦觉倦意来袭。
有一句没一句聊了一阵,傅千凝以掌风甩灭油灯,放下精绣纱幔,将冷凉西风挡在帐外。
兴许因林昀熹屡次三番提到某人之故,傅千凝入眠前,竟想到那家伙呆然垂目、耳尖发红的傻愣模样。
唇角无端勾起隐蔽笑弧。
···
分不清睡了多久,依稀听闻听荷苑外有男子低语,林昀熹立时惊醒。
不多时,一人轻巧翻墙而入,落地无声。
若非衣袍在夜风中摩挲出窸窣细响,几近无从辨别其靠近。
林昀熹莫名想起今日所遇的申屠阳,以及藏身于树上的醉汉。
此二人皆是轻功高明者……该不会入夜后潜入王府,要做不利于她的事吧?
悄然摸向枕边的发簪,她放缓呼吸,凝神静听,只等对方接近,给他扎两下。
门“吱呀”一声推开,那人步步走来,低醇男嗓轻哼歌谣。
“小螃蟹,鼓着腮,横着走路歪呀歪,遇到章鱼扑过来……”
居然是深夜归来的宋思锐!
林昀熹松了口气,又觉他信口胡诌的歌谣分外可笑,正想提醒他莫吵醒傅千凝,不料纱帐撩开,身侧人忽而从地上抓起一只鞋子,猛力直甩过去!
宋思锐猝不及防,差点被砸中脸面,顿时惊疑不定。
却听傅千凝怒声斥责:“哥!你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半夜潜入香闺?你是采花贼么?”
“怎么是你这丫头?”宋思锐老脸一红,所幸昏暗中无人得见,“我家昀熹呢?”
林昀熹忍俊不禁:“咱俩挤一窝呢!你也真是的!鬼鬼祟祟,活该挨揍!”
傅千凝从她不愠不怒的态度中听出一丝戏谑:“呵!看来我哥是惯犯!弄半天,我还碍着你俩了?”
宋思锐把鞋放回地上,踱步至窗边,嘀咕道:“你平时日日夜夜缠着她,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也不识相退让一步……”
“是!我就招人厌烦!”
傅千凝睡得正酣,突然被他吓醒已是满肚子气,再听他这怨怼之词,更是怒火上窜。
她扯过叠在床边的半身裙,随意裹在中衣中裤外;拽了件外披抱在身前,一蹦下地,趿拉着鞋子,急急往外奔。
“阿凝!”
林昀熹没能喊住她,宋思锐不便伸臂拦截,只好由着她狂奔而去。
静夜之中清晰听见远处传来萧一鸣的喝问:“什么人!”
“你姑奶奶!”傅千凝盛怒下口不择言。
林昀熹奇道:“这么晚了,萧大哥没回西苑?”
宋思锐信步返回外间掩上房门,边解衣带边道:“方才我和他商量事情。”
林昀熹脸颊微烫:“你、你真要睡这儿?”
“那丫头跑了,我不给你暖床,岂不辜负她一片心意?”
他语气一本正经,驾轻就熟将外袍挂到檀木衣架上。
“你把她气跑了,竟不去哄两句!有你这般当兄长的?”林昀熹语带轻责。
“大半夜的,你让我去追她一衣衫不整的姑娘家?她是我表妹!就算亲兄妹也得避避嫌吧?”他暗笑,“大不了我明日给她做点好吃的!她那脾气……你还不晓得?来得快去得也快!”
“切,在我这儿,你怎不避嫌?”
“要没那堆乱七八糟的事,这时候我俩孩子都有了,还避什么嫌?”
林昀熹只道“乱七八糟”指的是她失忆,而恰好有一大堆话要告诉他,顾不上羞赧,自觉往里腾出更多空位。
反正,他们早非初次同床共枕。
宋思锐除下鞋袜,钻入被窝,细嗅她鬓角,嫌弃道:“唔……一股阿凝的怪味儿!”
“呿!”她推了他一把,“我还没嫌你不洗澡呢!”
“章鱼天天泡水里,还用得着洗澡?”他寻了个舒适姿势将她搂在怀里,“听一鸣兄说,今儿撞见棠族人?”
“嗯。”
“你那所谓的‘表兄’,没过态言行吧?”
他嗓音极轻,唇贴住她耳阔,温热气息熨帖着她的心。
“除了老盯我看,倒没别的……”林昀熹伸臂环住他,猛然记起申屠阳转交的发簪,小声道,“他说,林夫人大病初愈,下月来京,还给了我一枝贵重的海棠花簪作生辰礼……我听笙茹提及,这月末的确是林千金的十七岁生辰。”
她粗略提及会面过程,又说起路遇谢家姐妹、醉汉与猴子,后撞见崔慎之骑了他的马。
宋思锐一言不发听她讲完,低声解释:“外界已有传闻,霍七曾现身于品柳园外,随后急速南下……大概有人猜出他此行因咱们而起。谢家大姑娘对他用情至深,难免把气撒你头上,你问心无愧,不必搭理她。
“至于慎之,最近确实和我在联手。编几首似是而非的词曲,是我授意的。众所周知,我幼时受教于林伯父,和他老人家的得意门生走得近一些,亦理所当然。”
他于黑暗中长眉紧锁,思索片晌:“你确认,两猴儿只冲你一人丢东西?”
“是,瞄得很准!好几次都砸在我衣裙上!那人估计在装醉,武功不弱,未必真打不过阿凝。”
“这倒稀奇了……”
宋思锐仔细问过她穿的裙裳颜色、所配香料,也探听过其他人的装扮,终究问不出所以然。
他怕断言此事有诈,会招致她诸多揣测,只轻吻她的蜜颊以作安抚:“身负武功还得掩藏,委屈你了。”
“这倒是小事。‘表兄’约我明儿同去‘表弟’府上,我……不大想去。”
宋思锐却觉,要多和棠族人接触,方有引蛇出洞之机。
“你若对他们太过避讳,定会遭人怀疑。我让一鸣兄和阿凝陪你。”
林昀熹想起那两人因揭穿后别别扭扭的,硬要凑一块儿,不晓得能闹什么么蛾子。
她边打哈欠边窃笑应声:“好。”
心事重重,宋思锐并无多少黏缠绮丽之思。
有些约定,尽管已遭她遗忘,他仍拼尽全力坚守。
按捺心头躁动,他的唇落在她眉心,宛若清风拂过娇花,伴随一句哄劝。
“睡吧,别多想,万大事有我呢!”
“好。”
她靠向他温暖臂弯,满足闭眼。
——而今,她已无须在梦里寻他。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依然是边撒糖边揭秘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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