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节
昔日巍峨的门庭不再语笑喧阗,只余秋风扫叶,冷冷清清。他坐在车中,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从眼前移过,几次产生喝停马车,前去叩门的冲动,最终还是被理智与自尊心生生压下,眼睁睁看着那座府邸消失在视野里。
他等了她一年,她没有一次想起他过。
他于是不得不承认,即使她一无所有,她的心门也依然是向他封闭的。
父亲的催婚似乎奏效了,又似乎并没有吹开什么波澜,他开始试着接触各大世家,每次想要把婚事敲定下来时,眼前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第一次踏入肃王府的情形。那一眼,那一幕,那一次次的期盼与落空,像一根深扎在心里的倒刺,这根刺,不是他娶了哪一个更美、更尊贵的女人就可以拔除的。
只有给他种下的那个人才能拔除。
赵霁又等了居云岫两年,终于在最后一年的尾声等来了她的回音。
武安侯造反,数十万雄狮汹汹南下,惊醒了醉倒在甘露殿歌舞声里的圣人,长安满城权贵争相迁走,岁暮,一封书信从落魄的肃王府寄到了洛阳赵家。
那是居云岫给他写的第一封信,赵霁反复看了不下三十遍,三日后,他寄去回信,随信而去的,是他五年前就已为她备好的聘礼。
他知道这场婚姻依然是出于交换,也知道她做此决定并不是出于爱他,但是那又有什么而关系呢?
那根在他心里扎了五年的刺,终于可以被拔除了。
窗外喧嚣渐远,马车在一座府邸前缓缓停下,一声通禀打断赵霁的回忆:
“大人,到了。”
※
居云岫今日描了时下最流行的连娟眉,眉下一双凤眼秋波盈盈,衬着淡红眼妆,清冷里带一抹楚楚之态。
赵霁入城的消息从驿馆外传来时,她已换好衣裳,一件鱼子深红缬衫子搭着素底紫裙,肩披彩夹缬帔子,颜色有点沉闷,但配合着她今日的妆容,氛围感就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老气,少一分则黯淡。
璨月伺候她出门时还在想,这大概是郡主打扮得最楚楚可怜的一次吧?
今日的天气有一些凉,虽然没下雨,但风里总弥散着一股湿气,居云岫等人走到前庭,没等多久,便见驿丞迎着一行人从大门方向说笑着走来,当首之人身形颀长,玉冠束发,身着一件玄色直缀锦袍,腰系一根祥云纹镶玉腰带,脚踏皂靴,步伐稳健。
居云岫望着他一身深黑,眼眸微动,突然想起来,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赵霁不再着白衣。
驿丞领着赵霁走至前庭,还在念叨着宴饮一事,被赵霁的扈从打断:“大人此次前来迎亲,时间紧迫,无暇停留,这宴饮一事就作罢吧。”
“这……”驿丞还待争取,被扈从一个眼神制住,看一眼那边的居云岫,心知自己多余,忙颔首告退了。
风从大门口吹来,树上枝叶窸窣,两厢人马在庭中会面。赵霁目光从底下撩起来,看清居云岫时,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风还在吹,居云岫气质凛凛,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并不像预想中的那样倨傲高冷,反而……有一点弱不胜衣。
赵霁蹙眉,走上前,解开外袍。 嘉
“不冷吗?”他说着,很自然地把衣袍披在居云岫身上。
居云岫微微垂眸,没有拒绝,只道:“站一会儿罢了。”
她低眉垂目的模样一如往日,似恭顺,实淡漠,口吻也依旧淡淡的,这次是真的她,不再是任何一个替代品。
赵霁走了会儿神,才道:“那,回屋吧。”
※
赵霁风尘仆仆,回屋后,径自前往净室洗漱。
居云岫解开他的外袍递给璨月,吩咐道:“戌时开席,记得备酒。”
明日就要开始赶路,今夜给赵霁的接风宴就摆在驿馆内,王府里的厨娘亲自操刀,做的都是长安的吃食,备的是王府里的酒。
璨月领命,抱着赵霁那件玄色外袍下去了。
戌时,恪儿被琦夜抱到堂屋里的筵席上,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席上的佳肴。
肃王府这些年挺清贫的,这样丰盛的菜式并不多见,入席后,恪儿仰头朝身边的居云岫看,居云岫道:“一会儿赵叔叔过来,你记得打招呼。”
恪儿懵懂:“赵叔叔?”
居云岫:“嗯。”
恪儿问:“那是谁?”
居云岫答:“阿娘要嫁的人。”
恪儿瞬间沉默,听懂了。
“战长林知道吗?”他忽然问。
“为何要他知道?”居云岫反诘。
恪儿看着食案上的珍馐,想到逛灯会那晚的战长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闷闷的。
正说着,门外人影一晃,赵霁换了一件靛蓝色圆领长袍,墨发半束,从外走进来,气质比刚刚多了一分温润。
居云岫起身,向恪儿伸手,恪儿抓住她站起来。
“赵叔叔。”等人进屋,恪儿温顺地喊道。
赵霁向居云岫身边的小家伙看去一眼,仅一眼,脑海里就立刻掠过了那个男人的脸孔。
这孩子长得太像战长林了。
赵霁不由移开了眼,想到孩子,眸光里倏而漾开些涟漪。
“坐吧。”
赵霁敛目,在居云岫对面的筵席前坐下,看到案上酒壶时,微微一怔。
居云岫道:“是王府里的瓮头春,有些辣,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赵霁触及心事,想起最后一次约她,便是两人在醉仙斋里饮酒,不由百感交集,提壶先倒了一杯,道:“今夜能不醉不归吗?”
那次相约,他与她承诺“不醉不归”,然而酒还没过三巡,她就被那人惺惺作态的吆喝声唤走了。
赵霁望着居云岫,眼神深邃。
居云岫淡淡一笑,提醒他:“明日还要赶路。”
这便是拒绝了。
赵霁兴致蔫下来,不及应声,居云岫又倒了杯酒,举杯道:“来日方长。”
赵霁一颗心给她一扔一抛,倒是许久没有这样的体会了,哑然一笑后,他举起酒杯,深情道:“来日方长。”
※
赵霁晚上一贯少食,今夜却破例吃了许多,居云岫准备的都是长安里有名的小菜,虽不至于极合他口味,但起码没有纰漏。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深,或者说,居云岫并不了解他,但没关系,就如今夜所说的,他们来日方长。
回到屋里,赵霁换下衣袍,不多时,门被人从外敲响。
赵霁道:“进。”
一个年纪二十五六、方脸直鼻的青年走入屋内,关上门后,向赵霁行礼道:“大人,查到了。”
此人便是赵霁身边那名扈从,延平。
赵霁坐在桌边喝茶,道:“如何?”
延平道:“据驿丞说,当日郡主从城外来时,随行的除从匪寨里解救的百姓外,还有一个和尚,这和尚在驿馆里住了五日,期间失踪过两日,最后一日,陪郡主一起逛了庙会。照驿丞的描述,此人容貌英俊,性情乖张,应该就是战长林了。”
赵霁晃了晃杯里的残茶,眼睫下覆,眸底犹如旋涡。
当日他致信居云岫,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迎亲,除想一雪当年被拒之耻外,更重要的目的便是试探战长林。
三年前,战长林在肃王府家破人亡时负气而走,轰动程度远不亚于他在七夕夜求娶居云岫,世人皆称肃王有眼无珠,竟把爱女托付给这样一个荒谬之人,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会气得棺材板都盖不住。
他从来没看好过战长林的人品,故而那时也跟世人一样,认为战长林就是一条喂不熟的豺狼、野狗,在他走后,他甚至说服圣人撤走了肃王府外的眼线,随后又忙于内政,彻底放松了对这只畜生的警惕,谁知这一放松,就是叛军突起,山摇地动。
两个月前,探子从前线发来了一则密报——
冀州地方军与叛军交锋的战场上,竟然出现了酷似昔日苍龙军所用的阵法,而在武安侯麾下,数名被破格提拔的将领竟然都是兴德元年那年获释的囚犯。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囚犯?
何况大齐北边各州府的兵力并不算弱,但这一回,却被武安侯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短短一年半,就逼得圣人捶胸顿足,朝廷仓皇迁都。
这样的雷霆之师,哪里又像是那个玩世不恭、残暴不仁的武安侯训练出来的地方军呢?
它实在太像是三年前叱咤大齐、名震天下的苍龙军了。
两年前突然遭大火毁容的武安侯。
三年前突然问世的太岁阁。
以及那个不辞风雪运回肃王府五人尸首,却在头七当日削发离家的战长林……
这其中,究竟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赵霁摩挲着手里茶盏,道:“他入城的时间具体是哪五日?”
延平回答。
赵霁眼底阴翳更深。
这五日,正是武安侯亲自攻破长安,副帅太岁阁阁主缺席的那五日。
27. 刺杀 “快闪开!”
次日依然是个阴天。
辰时, 肃王府的送亲车队在驿馆大门口整装待发,队伍最前,则是赵霁从洛阳驶来的那辆双辕马车。
因之前先后遭山匪、叛军伏击, 肃王府马车受损, 那些用以婚庆装饰的绸缎便统一撤掉了, 赵霁站在大门前, 望着街上这一长排朴素的车队,脸色多少有些黯淡。
延平察言观色, 低声道:“大人这次出行不宜招摇,各类仪仗,等到洛阳城外再换上也不迟。”
武安侯联合太岁阁造反,其背后势力肯定已入侵江湖,蒲州这地方虽然还没被叛军拿下,但鱼龙混杂,难保没有觊觎赵霁的杀手隐匿其中, 路上低调一些,总是保险的。
赵霁倒不是因为这个低落, 只是想到居云岫在途中的遭遇, 心中有些惭愧, 但这些并没有跟延平解释的必要,他转身望向大门处,居云岫一行从驿馆里出来了。
居云岫今日依然是很日常的装束,乌发盘成倭堕髻,饰着两支银鎏金花卉鸾鸟钗, 藏青色的对襟半臂襦裙外披着一件绿绫夹帔子,虽然不打眼,却是很沉静大气的美。
赵霁一时没能挪开目光。
“郡主进城时遭叛军伏击, 嫁衣破损,无法再穿,还请大人勿怪。”
及至赵霁面前,璨月低头解释居云岫不穿礼服的原因,赵霁这才把目光从居云岫身上收回,道:“无妨,我让人在府里重新准备一套。”
恪儿被姆妈抱着走过来,琦夜牵着小黑狗跟在后头,大概是突然看到赵霁、延平等陌生人,小黑狗凶凶地叫了两声。
赵霁蹙眉,琦夜忙把小黑狗抱入怀,匆匆往后方的车队躲去。
“怎么还有一条狗?”赵霁道。
居云岫道:“恪儿养的。”
说着,便顺势看向姆妈怀里的恪儿:“你自己要跟它同车,要是被咬到,不要来怪我。”
恪儿的心思早就随小黑狗而去,闻言立刻答:“小黑只咬坏人,不会咬我。”
居云岫笑,对姆妈道:“带他去吧。”
目送恪儿走后,赵霁本想说些狗到底是畜生,难保不会伤人的话,转念想到这样或许会给居云岫留下敏感多事的印象,便忍住了,只道:“走吧。”
赵霁与居云岫同乘一车,队伍出发后,没多久便离开奉云城,行驶在盘山而建的官道上。
居云岫打开了一侧车窗,云层低压,日光淡薄,群山一派苍冷的绿,入城时看到的那些花都差不多凋谢了。
赵霁忽然在耳边道:“让你先后两次遇险,是我考虑不周之故,以后这等凶险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如果不是他执意不肯来接亲,王府的送亲车驾不至于遭这两难,平心而论,赵霁还是有些后悔的。
居云岫望着窗外风景,想起些什么,道:“若再发生呢?”
赵霁似没想到她会如此诘问,微愣一下,才道:“听凭处置。”
居云岫不客气:“好。”
赵霁乐意看她这样“为难”自己,一笑后,试探着道:“你我大婚的消息,他知道了吗?”
居云岫脸色微微一变,这个“他”,指的是战长林。
赵霁看着她。
“你希望他知道吗?”半晌,居云岫反问,目光仍徘徊在窗外。
赵霁坦诚道:“我自然是希望他知道。”
居云岫微微一笑:“那你如愿了。”
赵霁观察她的反应,居云岫把脸转回来,道:“奉云城外两次遇险,皆是他出手相救,他在城中住了五日,就住在驿馆内,你来的前两日才走。”
赵霁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白,不但对战长林住在驿馆一事直言不讳,还说出了他目前没有查到的情况。
想到入城前的两次险境果然有战长林的身影,赵霁目光不由复杂,道:“看来他还是难以割舍,或者,还是不想让我如愿。”
居云岫冷哂。
这声冷笑赵霁听来颇为悦耳,他放下一些怀疑,继续道:“当年他走得荒唐,这次来,可是解释了什么?”
这是居云岫的禁忌,她脸色明显有所变化,赵霁可以适可而止,但是他还不想罢休。
居云岫与战长林究竟有无关联,这是他必须要弄清楚的疑点。
“解释没有用。”居云岫目光冷寂,漠然地道,“我不会原谅他的。”
赵霁眉心微蹙,她答得隐晦,偏他不能深究。
“如果是你,你会原谅吗?”居云岫突然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他。
赵霁启唇,将回应时才急急刹住,改道:“我又不知他解释了什么,如何判断该不该原谅?”
居云岫便道:“怎样的解释,你会原谅?”
赵霁结舌,开始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怎样的解释可以原谅?
如果他心中所猜属实,那当年战长林的选择实在是无可厚非,便是换做他,恐怕也做不出更妥当的抉择。
只是,居云岫想听的是这些么?
赵霁伸手,握住居云岫放在膝上的手。
居云岫指尖微蜷,没有躲。
“无论什么解释,究其结果,都是天理难容。”赵霁摩挲着她的手,答完后,承诺道,“从今以后,你不会再受这种苦痛。”
居云岫双目微垂,望着二人相触的地方,道:“我不喜欢听男人承诺,你如果做得到,就做给我看吧。”
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
赵霁心里想完,唇角微动,顺势把手指插入居云岫指缝里,与她十指交握。
听闻,十指连心。
“初次见你那日,你坐在王府里的桃树下,人面桃花,灼灼其华,日后我可能唤你‘灼灼’?”
战长林唤她“岫岫”,每次当他面喊起时,都黏黏腻腻,这称呼赵霁不想再碰。
居云岫如实道:“有点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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