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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3章 魇灵(十三)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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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天河山巅。

    那是个仲春静谧的午后,温辰正从后山校场上练剑回来,擎着兵刃,抬起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还有一截才走到小筑的院子,远远就看着温月明引着一人,并肩走了进去。

    那人不是旁的,正是前阵子离开不久的李铁匠,只不过,他似乎十分狼狈,脸上斑斑驳驳的,汗与土混杂在一起,和成了泥,身上的粗布衣服凌乱不堪,横亘着很多道划痕,看样子,像是被树枝什么划破的。

    李铁匠本是个身体极健壮的男人,但此时脚步虚浮,脸色发白,一看就是疲劳过度,好像刚刚经过一场长途奔袭似的。

    两个大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温辰跟在其后,与上次一样,如法炮制地悄悄蹭到窗子前,试图偷听,可是——

    “屋子里被设下了隔音屏障,想必他们是在谈一些秘密的事情,我在外面什么都听不到,窗户紧闭着,我也不好直接推开……就过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我爹带着李铁匠离开了,很匆忙,御灵杖走的,一丝刺探的机会也没留给我。”

    梦随念动,小筑外的画面揉碎,转眼又拼接到了书房之中。

    一室安静,温辰独自坐在桌边,对着一张字帖临摹,虽然坐得端正,但从凌乱的下笔力道和走势来看,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平静。

    很快,有人敲门,温月明的声音传进来:“辰儿,开下门,爹找你有事。”

    “这就来。”温辰似乎就是在等他来,利落地跳下凳子,快步跑过去打开了门。

    温月明站在门外,依旧是一袭月白色长袍,束发整洁,一丝不苟,他双手斜抱着一只长条状的包裹,看样子,像是一张琴,或一把剑:“是这样,辛苦你跑一趟,去山阳天疏宗,给凌宗主送件东西。”

    “天疏宗?”温辰有点惊讶,迟疑道,“爹,你不是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吗?怎么突然有东西要送?”

    温月明点下头,走进屋里,步子非常随意:“就是因为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当初从宗门出走的时候,受了些同门的恩惠,刚收到个凌宗主的传讯,要我把这个还回去……本来,我是要亲自去的,可你也看到了,李铁匠刚来过,说他家孩子妖毒有点复发,得再讨些阵灵回去压一压,孩子小,不好跟着他一路骑马颠簸,马车又太慢,耽误时间,他就自己来了。”

    “我须得给他做逼毒的阵灵,走不开,你娘也有些别的事,另外,她脾气烈,一直以来又对天疏宗成见很深,我怕她去见凌宗主,两人闹出些不愉快,所以——”他把包裹放在了桌上,轻拍两下那墨迹未干的临帖,道,“辰儿,你过来,爹和你安顿些话。”

    “是。”温辰听话地站到了他身边。

    “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我们不在身边,好多事情你得自己处理了。”温月明浅浅一笑,那明润平和的气质,和日后温辰笑起来的感觉,七八分神似,他拿出一张简易地图来,指着上面的标识,娓娓道——

    “你不会御剑,下山以后先去村子里买匹马来,按着我这上画好的路线,走官道,走大道,就按一天三百里的速度来算,正好这上的节点都是城镇或驿站,记着,要走白路,别走夜路,即使哪天跑得超了,也别贪快,老实找个正规的客栈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再出发。”

    “对了,不要住那种远离人群的偏僻小店,是不是黑店先不说,招来贼人也很头疼。”

    “到了天疏宗门下,就报上我的名字就好,他们自会有人出来接应……另外,这包裹很重要,见到凌宗主之前,不得拆开偷看。”讲到这,温月明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怜爱之意满满,“当然了,其实你想拆也拆不开,我在上面下了禁制,半个月内,除非有相应的破解之法,否则,打不开的。”

    “哦……”温辰还有些茫然,看着那不起眼的灰布包裹,忍不住问,“爹,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温月明答:“就是些老旧之物,因为牵扯到点个人恩怨,所以只能给凌宗主本人拆看。”

    “知道了。”温辰虽不清楚具体,但有一点却是明白的,父亲和天疏宗的瓜葛,在家里向来是个不能说的话题,当下也没多心,点点头,“好,我准备准备,这就离开?”

    “不用了,你自己弄不周全,路上可能用到的东西,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钱和物,在另一个包裹里,一会儿拿给你。”他望着眼前还不到十四岁的儿子,专注的目光中,似有种奇怪的难舍之情在作祟。

    “辰儿,我过去常常提点你的那句话,还记得吗?”

    “记得。”温辰笃定地点头,想都不想,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

    “嗯,好乖。”温月明笑一笑,补充,“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活的是韧性,不是刚性,对方盛时,你就要收回来,逞一时快意的是傻子,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此去山阳,路途千里,什么人你都可能遇到,老的少的好的坏的善意的阴险的,不管是普通凡人还是会武的修士,能和平解决的最好就不要动手;韬光养晦不代表软弱无能,去了天疏宗,若是碰到些态度或言语不是很友善的同门,也尽量包容一点,毕竟,你天生根骨不太行,过于强硬的话容易吃亏……”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魅力。

    若说叶长青是冬夜中的一簇野火,热烈而明媚;那温月明就是夏日里的一汪清泉,冰凉不刺骨,入喉,便是有再盛的怒气,也被浇平了下去。

    ……

    同一间屋子,梦境外的人如堕深海,靠着那灰白色的墙,全身无力,喃喃道:“这个人在骗我,这个教我诚信是立人之本,这个从小到大,没与我说过一句谎话的人,他在骗我。”

    “明明就出了事,却装作一副再家常不过的样子。”温辰神色空洞,看着再次变幻的场景,一双眼珠僵住,细密的红血丝爬上了眼白:“不仅他一个骗我,他们两个人,合起伙来骗我,把我像个傻瓜一样,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耍得团团转!”

    回忆里,十几岁的温辰背着出远门的包裹,在天河山小筑的各个屋子里穿梭,一遍一遍地喊:“娘,你在哪?我要出门了!”

    喊了四五遍,都不见人影,他站在院子前,耸耸肩,自兵器架上提了把长剑,紧了紧食指上的储物戒,拿出个言灵来,对着留言:“娘,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五里河城的九宫胭脂吗?我回来正好路过可以买,你就别去了,省得又管不住自己的手,有用没用的乱买一堆,上上上回买的螺子黛和唇脂,还在梳妆镜底下的柜子里落灰……”

    温辰转身又进了屋,在一排类似于药房装中药材的细窄木头抽屉前,一个个拉开看了一遍,道:“娘,上次买的几副药已经见底了,今明天你到镇上去添点,就回春堂那家的,货是真货,不掺假,就是容易欺生客,你去了,一口咬定三钱银子,要五钱的话别理他。”

    “还有,上午的时候,我看山溪里的小鱼都在水面上游,燕子也都飞得特别低,应该是快下雨了,爹的老毛病又该犯了,你记得一天三顿按时煎药,照着医嘱来,别自己瞎发挥……”

    跨出专门放药的那间屋子,他直接进了对面的厨房,遛了一圈灶台锅碗,头疼道:“娘,不是我说,你有空也把厨艺好好练练,别再把饭煮成锅巴,把豆角煸成炭条了,我不在这几天,总不能让爹生着病照顾你吧?实在不行,就去镇里馆子打包带回来,看着点病人的口味,清淡的,别你喜欢麻辣兔头就没完没了的麻辣兔头,要笋子青菜皮蛋粥这些,好吃不贵,记着了没?”

    也不知嬴槐雪这个当娘的听到了,会是什么反应,温辰兜兜转转,几乎是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安顿遍了,连“墙角耗子窝里什么时候又添了新崽,要她见着千万别怕”这些小琐事都没放过,最后终于觉得差不多了,长舒一口气,笑道:“再好像,再好像就没有什么了吧,没事,爹让我去的,你不用担心,走官道,一个人可以的,有问题就传讯。”

    “——好了,我走了,半个月后见!”

    天生操心的命,唠叨这一堆,他把那言灵贴到房门上,而后健步如飞地下了山。

    少年走得很轻松,什么都没留恋,只将一道清瘦如竹的背影,刻在了那几幢石砌的小屋之上。

    ……

    “哈哈哈,这么看着,我实在是太蠢了,太蠢了,太蠢了……”温辰低笑着,连骂了三遍,唾弃着一年前那个自以为周全,其实一叶障目的自己,他抬起头来,对叶长青道,“师尊,你说我怎么就能走得那么没有挂碍呢?我怎么能呢?”

    “……”明白魇灵已经在侵蚀他的神志,叶长青嗓子轻轻咽了咽,一只手环上他肩头,一下一下,不着力地拍着,小心地问,“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发现的?为什么没有按你爹说的,赶去天疏宗呢?”

    听他如此问,温辰眉宇间露出明显的痛楚之色,在魇灵的推动下,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重新置身当时的情境之下——

    “后来,后来……”

    第074章 魇灵(十四) 有些人,根本赶不及回去看上一眼,就此人间黄泉。

    后来,温辰自山下小村里买了匹马,循着父亲给他的地图,很快就踏上了第一条官道。

    可是,他走着走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几个时辰前,李铁匠上山时那个疲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模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们在屋子里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施隔音咒?难道治疗妖毒的事情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可能是离家越远,归属感越弱,温辰朝着西边快马加鞭地跑出一百多里路后,最初独自闯荡的那股子新鲜劲渐退,相反,心中的不安就像滚雪球一样,逐渐收拾不住。

    夕阳西下,天色已然向晚,他停在路边的一间小茶摊,将马拴在青旗之下,花三文钱买了碗凉茶,为防有心人,也没进去坐着,只倚在马身上,一口一口安静地喝着。

    忽然,十来个黑衣人陆续从另一边的入口,进来茶摊,为首的那个单手一拽兜帽,露出一张眉目怪异的脸——

    眼角和侧颊,布满了诡异的猩红纹路,像熔岩魔窟中冒着热气的地裂,从右边眉梢,到左边腮帮,一道恐怖的伤疤斜劈而过,把他整张脸一分为二,鼻梁骨都断得看不清了。

    凶神恶煞,绝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人。

    “老板,来十斤牛肉,五斤烈酒,钱给你放这了。”

    茶摊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一见这群老爷,为数不多的阳寿先给吓折了一半,再看一眼桌上那似乎沾着某种可疑红色液体的银子,干脆以一种行将就木的语气,颤声道:“各,各位爷,咱,咱这就,就是个小茶摊,给过路人歇,歇歇脚,喝口茶的地方,没,没有您说的牛肉和烈酒啊……要么,来,来点花——”

    “生”字还没出口,就听“啪!”的一声响,围观者们循声望过去,霎时脸色煞白。

    “花你个巴子!爷爷们赶了两千多里路到这鬼地方来,居然连口酒都喝不上?!”鬼面人横眉怒目,狰狞道,“待会儿还有事,没空跟你瞎逼逼,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搞来东西好说,要是搞不来……”

    他仿佛成心要吓死这老头,手心里黑气一冒,毒蛇似的缠到了四分五裂的桌面之上,而后像肉在火上烤出油一般“滋滋”作响,那老旧的木头桌子,竟在眨眼间被腐蚀成了一滩酸水!

    鬼面人撩起眼皮,冷笑:“搞不来,就等着跟这桌子一个下场吧!”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茶摊里可怖地静默了片刻,不知是谁手里的茶碗第一个落了下去,砸在地上,“咣当”——

    紧接着,就是一片稀里哗啦的鸟兽散,恐惧的呜咽夹着桌椅撂倒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前一刻还人家烟火气十足的小茶摊,登时只剩下了那瘦得一把柴的老头,原地打抖。

    温辰站在三四丈外,正好被中间一根粗大的廊柱挡住了身形,看着光天化日之下,这群混蛋就这么欺凌百姓,他握紧手里的剑,却迟迟不敢将它拔/出来——对方用魔气烧化木头的手段,应该已经结丹了。

    兼之这帮魔修人多势众,温辰望了一圈,身边似乎真的除了他,再没有半个与修真习武有关的人物,他自己出手定然是找死,幸好还没走太远,那么……

    正当他摸上父亲给的传讯储物戒时,跟在鬼面人身后的一个喽啰说话了:“大哥,魔主突然给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召过来,真的只是为了围剿两个隐居的普通散修?”

    鬼面人听后,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黏腻腻的,里面像有什么恶心的软体动物在爬:“呵呵呵,普通散修?”

    “你知道你为什么永远只能跟在老子后面,当个不明不白的碎催么?”他瞪一眼跌坐在地上的老头,成功逼得人屁滚尿流跑出去找酒肉后,才转而乜着自己那手下,鄙夷道,“能把雪月双仙叫做普通散修的,脑子里有坑吧你?”

    “不知道那姓嬴的凶婆娘已经是金丹大圆满,搞不好哪天一道雷劫下来,就又是他妈一个要人命的元婴剑修?”鬼面人骂骂咧咧,似是想起了什么倒霉事,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我呸——让她三年前碍老子的闲事,抢个女人怎么了?老子不开心了抢十个女人回去艹又能怎么着?废了老子不说,还给脸上留下这么难看的一道口子?!”

    “奶奶的,要不是老子一手金蝉脱壳玩儿得溜,这辈子连个亲手宰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分散在茶摊中的众喽啰一听,纷纷倒抽口凉气:“不是吧?大哥,原来当初那个什么你的剑修……就是她?”

    “哼,可不是呢。”鬼面人那鼻孔也不知还会不会出气,一说起话来喘得跟个破风箱似的,一手攥拳,在桌面上一捣,没好气道,“这么些年,老子没有一天不想报仇,只是那婆娘太鬼精,缩头乌龟一样,一直找不着人!这下好了,有魔主做主,八面围剿,看她还能往哪跑!”

    话音一落,茶摊中响起一片同仇敌忾的喝彩声,只不过,其中一个不长眼的,又弱鸡鸡地问了一句:“不对,大哥,既然都八面围剿了,我们怎么还停在这不动了?就直接上去掀了她的老巢不行吗,再等会儿,万一打草惊蛇人跑了呢!”

    “呔!蠢货!”鬼面人气性上来,一踹脚边凳子,哧溜一声滑过去,给那人撞得嗷嗷直叫。

    “都说了双仙双仙,你们怎么就不长脑子呢?点一下动一下,啊?光说有个女的,那男的不是人了?!温月明好歹也是天疏宗的前少阴长老,杂七杂八的阵法卦术用得纯熟,那小荒山上恐怕全是他布下的狠毒陷阱,还直接上去?”

    鬼面人桀桀阴笑几声,一抹脸上那条伤疤,下了定论:“上去送命去吧。”

    ……

    不远处的茶摊里还在吵吵嚷嚷,白衣少年小心翼翼地牵着马,躲在道旁的林子后面,靠着一棵大树,轻抚着狂跳不止的心脏。

    ——怎么办,八方围剿。

    ——也不知他们口中说的那个魔主是谁,但看起来,能把金丹魔修使得团团转的人,不会是什么善茬,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在元婴境界!

    拇指用力一擦手上的传讯储物戒,温辰焦急地等待着父亲那边灵流的连通,可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将近一盏茶了,戒面上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依旧灰扑扑的,像个没有任何法力的普通饰品。

    一见此状,他彻底慌了,心说难道天河山已经沦陷了?不,不可能,爹在屋子里吩咐自己的时候分明那么淡然,他若是知道围剿的事,怎么会——

    一瞬间,李铁匠那失魂落魄,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的凄惨相闯进脑海,像一把刀子似的,猛/插在他心上。

    当时那人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尽是血痕,一路骑马过来,就算不走官道,抄小道,能被树枝划成那个样子?!

    紧接着,临走时父亲看似随便,实则几乎绝笔一样的叮嘱又幽灵一样地爬了上来——

    “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活的是韧性,不是刚性,对方盛时,你就要收回来,逞一时快意的是傻子,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此去山阳,路途千里,什么人你都可能遇到,老的少的好的坏的善意的阴险的,不管是普通凡人还是会武的修士,能和平解决的最好就不要动手;韬光养晦不代表软弱无能,去了天疏宗,若是碰到些态度或言语不是很友善的同门,也尽量包容一点,毕竟,你天生根骨不太行,过于强硬的话容易吃亏……”

    不,这不像是只去天疏宗送个东西那么简单,若是停留一下就走,怎么可能会撞上那许多不友善的同门?这,这再细究起来,明明就是在为他安顿往后的活法!

    温辰再也不敢想李铁匠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以及娘亲又是为什么坚持不肯露面,他擦掉脸上惊恐的薄泪,一把牵起正低头吃草的马,大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马儿进食间忽然被惊扰,不乐意得很,晃着脑袋喷声响鼻,就要尥蹶子不干——

    “啪!!!”

    一记响亮无比的狠鞭抽在它脸上,那一路上都对它客客气气,跑得慢了都不舍得踢一下马刺的小主人低着嗓子怒吼道:“人命关天!你别在这时候给我掉链子!能走你就走,不能我逼着你也得走!”

    似是被他这态度吓到了,马儿低低地唤了一声,乖乖收起脾气,任他拽着在一树树浓荫里越行越远。

    既然走官道已经不再安全,那么,就必须抄小道。

    这里离天河山不远,穿过这片林子,可以上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本是附近山中猎户打猎时开辟出来的通道,这一次,倒为他做了贡献了。

    回家,我要回家。

    当时,温辰心里只这一个念头,不顾尖锐的树杈在胳膊上、腿上刮出的一道道血痕,一边埋头快走,一边飞速算计,这里从官道走过来大概一百三十里路程,抄小路的话,偏归偏了点,但大概一百里就够了……

    出了林子,他骑着马疯狂地赶路,疯狂地抽着马肚,周边景物飞一样地向后落去,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终于马被逼到了极限,前腿一折,轰然摔在了泥泞的山路上!

    温辰一个不防,连带着一起滚到地上,忍痛起来,正打算再狠抽一鞭时,却见那马儿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停,瞳孔里映出自己举鞭的动作时,竟渐渐溢出两道浑浊的老泪,顺着眼下的泪沟流下来,仿佛一个已经撑到强弩之末的弱者,在苦苦哀求。

    他愣住了,瞪着眼睛停了片刻,忽而双肩一垮,摸了摸它带血的脸颊,膝行几步,从路边的草丛里揪了一把青草下来,放到它嘴边,轻声道:“多谢,这一路辛苦你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好好歇一歇吧。”然后,果断地弃下鞭子,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百里路,两个时辰。

    十四年来,温辰从未有哪一次觉得,两个时辰,会是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有些人,根本赶不及回去看上一眼,就此人间黄泉。

    第075章 魇灵(十五) 孩子,哪怕就动一下,就一下,也好啊……

    魇,顾名思义,噩梦。

    山林的角落里,梦境的主角脸色很白,白到与头顶凄凉的月色一样,冷冰冰的,有点瘆人。

    他倚着此间边际处的一株大树,梦呓似的说:“李铁匠之所以来,是因为银面血手循着那封引荐信,找到了他,逼他说出天河山的具体位置……他骗了银面血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然后当天晚上,自作聪明地逃出来,死赶活赶,一夜半天赶了过来,本意是给我爹通风报信,谁知道……他根本就是魔修放出来的,的饵。”

    说到最后,温辰的气息都已不稳,像溺水了似的,大口喘着气,却无济于事。

    身侧,叶长青悄悄攥住他手,用力握了握,将有形灵力与无形的安全感,顺着两人肌肤相接之处,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小辰,你先清醒一下,这些事情如果让你很难受的话,就缓一缓,不要太逼迫自己。”

    “嗯。”温辰费力地点了下头,鼻翼缩了缩,望着一年多前,挣扎在阒寂无人的小山路上的自己,眼眶已然有些发红。

    他嗫嚅地说:“其实,我爹突然叫我送东西时,我就有点怀疑了,从前因为我命格不好,根骨也差,他们从来不会放我一个人出去太远,最多就在天河山附近方圆百里内,有危险能及时相救的距离。”

    “山阳城远在千里之外,途中有多少凶险很难预估,就算他忙,我娘有事,不乐意去,难道就用得着那么火急火燎地要我一个人走吗?”

    “还有,李铁匠孩子的毒如果真没有到致命的地步,他为什么不等一等,第二天一早去附近的修真门派挂个委托,御法器送他过来,七八百里路,非要自己骑马赶来?”

    “最后,大白天的下山,为什么一定要我从隐龙阵的秘密通道走……”

    温辰说话之间,已带上了浓浓的鼻音,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中蹦出来一样,若非咬紧了牙关,他恐怕已忍不住落泪了:“可是这一切的漏洞,都被我爹那过于轻松平常的态度掩盖掉了,我见惯了他卧病在床的虚弱和与人言笑时候的和气,居然就忘记了,一个甘愿被宗门雪藏那么多年,最后靠自绝灵根才得以逃脱的奇才,又怎么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少年狠狠抽了下鼻子,然后羞赧似的,抬手捂上:“是,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他把这一点诠释得太好了,好到我当真觉得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一次普通的父子间谈话,以及……一场普通的外出历练。”

    “谁知道,他说的那条路,我走了这么久,才只是刚刚开始。”

    他这个样子,但凡是个年岁大些的长辈,看着都会心疼不已,更何况是亲如父母的授业师父?

    想要破梦而出,这一步非走不可,即使明白这点,叶长青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内心,一声声唤着徒儿的名字,弓下身子,劝解:“这些过去了,你现在活得很好,比在天疏宗的日子好多了,这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不是吗?”

    然而,后者根本没有理他,红着眼睛,自言自语:“……嬴槐雪,那个动不动就训我,罚我,甚至拿鞭子抽我的凶女人,原来啊,竟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提到一直逼自己练功的娘亲,温辰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映在对面人的眼睛里,比哭还难看:“她总和我说要坚强,要勇敢,要像个男子汉,可是……临到最后,她居然连出来见上一面的胆量都没有?可笑,真是可笑!”

    “我当时想着,去了天疏宗,放下东西就走,脚程快一点,来回也就十天,很快就又见面了……况且,因为之前被保护得太好,我总是幻想着什么时候能独立一次,心里太过跃跃欲试,所以——”他猛然梗住,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小辰,适可而止,破梦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你现在精神已经极度不稳定,再想下去就彻底陷进去了,且歇一歇,好不好?”叶长青单膝半蹲下,双手捧着他脸,神色已称得上凝重。

    然而,温辰却微微摇头,小声讨好道:“师尊,你让我说吧,有些坎儿,不面对,永远都过不去,这些话在我心里埋了太久了,埋得我好难过,好难过,每次想起来的时候,感觉胸口都快要憋炸了!所以我一直都想……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倾诉。”说着说着,他目光已有点涣散。

    魇灵成功了。

    它已然侵入了猎物的记忆禁区之内,后者再没有退路可走,只能被它牵着鼻子,步入更加难以控制的心魔领域。

    与魇灵相争,成,则安然无恙;败,则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他们商量好的,合起伙来骗了我,他们安排了自以为对我好的后路,可其实呢?!”温辰双眼的红色渐渐变味,有点像刚才那魔修脸上的猩红魔纹,在心魔的逼迫下,他平和美好的性子褪了去,开始变得狠毒又刻薄——

    “天疏宗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温月明何等的鬼才,都不能全手全脚地出来,明知道那里面的水有多浑,为什么还要把我往里推?”

    “那封信,半个月后我拆开看了,说什么‘温某坚守与凌宗主的约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吐露过半分,唯望宗门看在过去那些年,在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独子温辰一个容身之处……他天赋不好,天生没有灵根,只求能做个外门弟子,在宗门的庇护之下,像个普通凡人一样,平平顺顺地过完一生。’”

    “哈哈哈哈哈哈,面上不卑不亢,背地里,都要卑微到泥土里去了!如果这就是他教给我的处世之道,那对不住,我不接受!”

    温辰十指插进头发里,狠狠向下抓着,几缕鲜血从柔软的黑发间滑落,沿着侧颊流到下颌的位置,汇成黏腻的一滴,“啪嗒”掉在土里。

    “师尊,你知道吗?他居然打算用那把神兵‘却邪’,去讨好凌风陌,讨好曾经把他像狗一样对待的混蛋,这样的奴颜媚骨,是为了什么?只为给他的儿子我,赚一个安安稳稳,不愁吃喝的下半辈子!”温辰猛地抬起头来,双眸中炽烈的恨意破碎,不过转瞬,就被自卑占满。

    他哽咽道:“师尊,我就真的这么没用吗?没用到,要他牺牲自己最后的尊严,去博一个我一点都不想要的结局……”

    “我是不是太让人失望了?没有他们的保护,我,我不能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就像我爹说的那样,我是个生于长于道修之家的孩子,却也是个生来就没有灵根的废物,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在努力,努力和其他人一样,可是,可是……师尊,你是不是也很讨厌——”

    话未说完,温辰就感觉到有人将他搂入怀中,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叶长青以一种两相依偎的姿态,把他头按进了自己颈窝,一只手力道轻缓,顺着他脑侧黑沉沉的发,低声安抚:“不是的,小辰,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相反,你做得比许多人都要出色,都要闪亮……没能早点遇到你,早点给你一个家,是师父的错,以后师父会好好弥补的,没事,没事,别再想了,你是雪月双仙的儿子,我叶长青的徒弟,日后是要上天入地的,怎么可能是废物?”

    在他轻声软语地劝慰下,温辰闷闷地“嗯”了一声,像个被逼到了极致,彻底放弃抵抗的幼狼,张开无力的爪子,抱住了眼前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怀里,少年的话语声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师尊,你知道吗,我多想恨那个恩将仇报的李铁匠啊,恨他的愚蠢可笑,居然以为区区一个凡人,能从银面血手的掌握下逃命出来……那是我娘唯一一次对外泄露了行踪,只是为给他那才到人大腿高的儿子寻个好师门——”

    “你可能觉得她多管闲事,别人家的孩子,将来修不修道与她有什么干系?不,不是的,她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我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是心疼我爹,心疼他遇人不淑,心疼他只因天赋太过出彩,就被亲传宗门害了一辈子。”

    “李铁匠,那个李铁匠!”颠三倒四地,说着说着,话题又转了回来,温辰躲进温软的避难所里,溺水一般,说话模糊不清,“好长一段时间,我逼着自己恨他了,可实在恨不下去……他做了什么?他只不过做了一个普通凡人所以为的,最大的努力——抛家弃口,星夜狂奔,你说,在碾死他跟碾死蚂蚁一般的敌人手中,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这世上……恐怕也没有几个了吧?”

    情绪已经到达顶峰,温辰疯狂地摇头:“我好害怕,那夜的火真的好大啊,我爬了那么久,才从隐龙阵中藏得极深的小路爬上来,我看到那些魔修了,他们杀了我最亲的人,可我除了躲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做不了!!!”

    “人都烧成焦炭了,只有那对凤凰石钏子还在……海枯石烂,至死不渝,我懂,我都懂,可是,”一直以来,他拼尽全力忍住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满襟,大恸道,“她才戴了三天,哪里会有什么永远——”

    思维逐渐变得混乱,眼前的记忆画面终于失去章法,前一刻还是刚下山时蔚然深秀的丛林,后一刻便成了尘土飞扬的官道,来去车轱辘声和马蹄声轰隆,再转瞬,山火烈烈,烧得视野里一片狼藉……像一整章的画本被撕得粉碎,抛上天空,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目之所及,什么颜色都有。

    少年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抱头,小臂紧紧贴在头的两侧,眉心锁死,脸色灰败,牙关颤抖不息,让挨他很近的人,甚至都能听到那“咯噔咯噔”的碰撞声。

    ——就快要到最难捱的地方了。

    叶长青抱着他,面对八方蔓延上来的山火,镇定自若,一边给他拍着背顺气,一边轻轻道:“不怕,一切有我,若是坚持不住,我会强行带你出去。”

    “接下来,它向你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但有一点须得记住,想破梦境而出,回忆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千万千万,不要对魇灵说谎……”

    记忆深处,不为人知的终极风暴席卷而来,浓烟,魔焰,困兽的哀嚎,厉风的吼叫,身周的一切流离失所,却丝毫影响不到梦境之外的二人。

    不远处,同时出现三个画面,叶长青看在眼里,被震惊地难以言表——

    小筑前絮絮低语的黑衣魔修,石室中背对背被绑在一起的两具焦尸,还有趴在小山坳里,拼了命忍耐的白衣少年——

    “咔嚓”一声,松枝折断,一星流火直坠下去,正好落在他后心的位置。

    火遇着织物,肆意蚕食起来,不多时,他背上就成了一片火原。

    身边两尺外有个水洼,已经快被漫山遍野的热气蒸干,救星就在眼前,可他硬是不敢翻一下身。

    魔修就在头顶的石子路上交谈,像把随时悬于颈上的利刃,稍有动静,便一刀两断。

    皮肉都烧糊,牙咬得落血,少年像只垂死的鱼,在烈火下,一点一点,生生被敖干性命。

    三丈外,叶长青怔怔地看着,坚强如他,眼眶竟也控制不住地湿了,微微张嘴,无声地道:“孩子,哪怕就动一下,就一下,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加上这个,再刀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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