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魇灵(十一) 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
天河山地处淮河以北,四季分明,夏有清荫,冬有霜雪,此时正值腊月深寒,百草消歇,轻飘飘的雪花从天上落下,纯白的颜色,点亮了整个夜空的风华。
山顶小筑前的石阶上,正站着一个少年,隔着窗户,神情专注地望着屋中的情景,一双清亮的瞳子像世上最完美的灵镜,映出了一段和乐融融的清平乐。
有点奇怪的是,数九天寒意逼人,他身上却只着着夏日的单衣,一动不动地在那站着,丝毫不觉得冷。
大雪封山,远处的山石、树枝全被盖住了,连上近在眼前的砖瓦小筑,都是白茫茫一片,唯有他的肩上,片雪未沾。
顺着他的视线向屋中看去,月白色衣衫的儒雅男子坐在桌前,眉眼含笑地望着对面十岁左右的孩子,而后者,则坐得中正平和,一只小臂横在胸前,压着宣纸的底边,另一只手执着毛笔,微微低垂着头,写字写得认真。
“辰儿,这一笔欠妥,欲竖先横,写竖的时候,不能这么直勾勾地一笔写完,要学会平稳扎实地起步,然后再顺着纸走下来。”
“爹,这样?”
“嗯?我看看。”温月明略微倾身,看了眼他刚写的那一个字,莞尔道,“不错,有进步了,知道不单是用笔写,还要用心写了。”
“哈哈~这就可以了?看起来也不难嘛。”得了夸奖,年幼的温辰高兴极了,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眼睛弯得像狗尾草似的,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坐姿也懈怠了不少。
“这小子,夸你一句就软了?像什么样子。”温月明伸手在他脑袋顶上拍了一下,笑着叱责,“坐好了,好好练,今天把这《黄庭经》练得像个样了,我去求求你娘,让她给你一天的休息。”
“真的?!”
“真的。”
“……爹,我不信,娘那么凶,她吼十句你都不敢还一句,你去求她,她会听吗?”
“……”似乎是被自己的家庭地位打击到了,温月明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是与你说过吗?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①,不一定非要表现出来的强硬,才是真的强硬,再说了,怎么就她吼十句我都不敢回一句的?分明最多也就八/九句……”
他顿了顿,许诺:“放心吧,这一次没问题的,你娘也是为了你好,又不是想要害你,一年三百六十天的训练,你道她就不心疼吗?”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必须得让我娘松口,然后明天和我去后山的林子打雪仗!”字还没练好,小温辰就计划着要怎么去玩儿了,探出一根小指,曲成了半个圆环的形状,笑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是小狗~”
其实不用变,他本来就像只小狗,像只被绳子栓久了,在原地焦急地追着咬尾巴,一提起能撒开欢狠狠玩一天,就兴奋得要飞起的小狼狗。
屋子里烛光暖融,罩着这方寸空间,把外面无千无万的风雪都当了开去,那笑声,说话声,灯花偶有的轻微爆鸣声,甚至毛笔蘸墨,而后轻抹在宣纸上的微弱声响,都让窗外看风景的人流连忘返,不知山中日月几何。
直到熟悉的梅花香钻入七窍——
“小辰,你一个人,在这站了多久了?”
温辰只觉肩上一沉,惊愕地扭头,正对上叶长青平淡和缓的容颜。
“我……也没多久吧,我也不太清楚。”在对方目光投射过来时,他有一丝丝的畏惧,匆忙低下头去。
叶长青没说什么,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他掌心,下一刻,就像那里空无一物似的,透了下去:“你看,这里是梦境,一切都不是真的。”
温辰怔怔地看着那几片透过他手心落下去的雪花,咽喉轻轻动了动:“师尊,我知道。”
“哦?你知道?”
“……因为这扇窗户不是我打开的,这么冷的天,他们为什么要开着窗户受冻呢?”
他们是故意,留给我看的。
温辰再一次望向曾经的自己和父亲坐在一起的画面,屋子里很温暖,可他却始终走不进去。
他只能落在外面,吹着这可能永远都不会停的风雪。
少倾,叶长青低叹一声,感慨:“小辰,你性子其实……挺像你父亲的。”
“我?”温辰有点惊讶,愣了片刻,连连否认,“不不,怎么会像呢,我爹他温雅清润,处事有理有条,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来不说一句重话,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分得极清,他是书里面写的那种真正的君子,我——”
他苦笑一下,一半是歆羡,一半是惭愧:“我算得了什么啊,从前动辄就控制不住情绪,一会儿冷淡一会儿偏激,有时候还会像个疯狗一样的到处咬人。”
“哈~”叶长青被他逗笑了,两根手指欺上他脸颊,不客气地捏圆搓扁,手欠不说,嘴也不闲着,“来来来,姓温的小疯狗,咬我一口,不咬明天不带你去打雪仗~”
温辰倒也皮实,之前总闹点别扭让他不能得手,现在呢?本着已经是自家师尊了,换也换不了,就不如好好享受的原则,安静地站在那,任他揉捏,一点都不挣扎。
另一边,恶趣味得到了极大满足的叶某人,俯下身子,微笑着和他平视:“诶,看我家小狗子多亲人,多听话,要不是脸上都快被揉红了,我哪里舍得停手呐?”
这么近的距离,温辰有点露怯,想往后撤一下,结果腰被揽着,没撤成。
“小子,烽火通史读过么?”
“读,读过。”
“觉得长么?”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他不知叶长青葫芦里卖什么药,但看起来对方心情不错,卖的应该不是老鼠药,便实话实说:“长。”
“长啊?”两人只隔着一尺不到,叶长青眼波流转,像是盛着一盏雪中的琉璃灯,目光一挨过来,周围昏昏的雪意就晴朗了起来,他笑得非常随和,语气也非常随和——
“那么,想抄么?”
“……”温辰后悔了,心说自己是有多蠢,居然相信他这么温柔,是怀着好意的。
这是老鼠药么?是鹤顶红好吧!
他讪讪道:“师尊,我不想抄。”
“好,不想抄就对了。”叶长青忽地一挑眉,卸去了方才那副扔大街上足以拐卖妇女儿童的奸诈皮相,一手拍拍他有点泛红的脸,教育道,“你心性好得很,别一个人胡思乱想,冷淡,偏激,疯狗?我这个做师父的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你,所以你也别瞎给自己扣帽子。”
“心魔都是主观的,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有,这心魔,也就算去了一大半。”
他一语中的地点出了“心魔”这个事情,让温辰有点猝不及防。
“小辰,这里是魇灵给你创造的梦境,刚才不知什么时候,这玩意几乎让整个凌寒峰都中招了,威力不可小觑,你明白吗?”叶长青揽着少年的腰,将他护在怀里,然后一拂袖,关上了那扇让他依依不舍的小窗。
魇灵的梦境里,只有这一梦眼是可以触碰的。
薄薄的一面窗纸,好像沟通内外两个世界的一道门,木质窗棂合上的刹那,其中温暖如春的灯光和语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见状,温辰胳膊不由自主地抬了一下,想要出手阻止。
叶长青不着痕迹地按下他,淡淡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旦陷进去很危险。”
怀里的身体僵了片刻,微弱的声音传来:“我知道。”
“你知道还?”叶长青垂首看了他一眼,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到两排浓密漆黑的睫毛,至于睫毛下的眼睛里是什么情绪,都被它们的主人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温辰低声道:“师尊,对不起。”
“我太久没见过这些了,一时没忍住……就多看了一会儿。”
心魔的事情,他不是没想过,虽然不知道魇灵具体是什么,但明白这个地方,能早点出去,绝对比耗在里面要强,可是……
他还是眷恋天河山。
眷恋这里的人,眷恋这里的物,眷恋到只为了求得一线明光,就算只身拥火,也在所不惜。
这里不似枫溪城,有那么多明白事理的城民,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和流言。
天河山上,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和山下一个淳朴友善的小村子,那六年,不管修文习武的苦还是累,都没关系,那都是他人生中一段无可回首的美好时光。
正因如此,之前在那有共感的幻境中,温辰尚想着要找方法脱身,可来了这奇怪的魇灵梦境,他却踌躇了。
此时,他像个少小离家的游子,暮年时满身霜尘地归来,看着记忆里熟悉,现实中却陌生的亲人们把酒言欢,自己却丝毫融不进去,那种近乡情怯的感情上来了,与怀念之意相矛盾,所以他宁愿——
“师尊,求求你了,我就在外面看一会儿,不会陷进去,也不会太贪的,只要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了。”
徒儿软绵绵地一撒娇,叶长青就没脾气,即使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但看他如此不舍梦境中的一草一木,劝解破阵而出的话溜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转念一想,他又生出了另外的盘算。
前世的元安元年,枫溪城遭到大批魔族侵略,温氏夫妇守城战死,其幼子温辰面临血肉厮杀和父母双亡的惨状,被迫激发出了先天剑意,以七岁稚龄,拖着他母亲遗下的一柄残剑,硬是在重重围攻下护住了父母尸身,使其免遭魔族撕扯。
当天夜里,天赋卓绝的小温辰就被迟一步赶到的云衍真人救下,带回昆仑山收为关门弟子,有了后来碾压一切邪魔外道的万锋之王。
这一世时空错乱,很多事情都变了样子,小温辰并没有爆发先天剑意的根骨和机会,云衍真人也并没有迟到,温氏夫妇好好地活着,并且在那之后就离开了枫溪城,搬到一处名叫天河山的僻静之所隐居,直到一年前,被银面血手秘密谋害。
叶长青直觉自己的重生与此事有关,但具体有什么联系,谁是因,谁是果,中间的离奇曲折,又是如何勾连的呢?
他牵起温辰的手腕,脚步轻缓,一同往梦境深处走去:“小辰,你若是舍不得,那就再多呆一会儿,想看什么场景,就看吧。”
“我在,魇灵不能轻易加害于你。”叶长青看着周遭迅速变迁的环境,地上皑皑的白雪肉眼可见地消融,嫩绿色的小草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从冬到春,只用了顷刻,清凉的晨雾里,方才那个稚气满满的孩子,转眼间身姿已挺拔了不少,正在宽阔的校场上,与成群的桐木偃甲人周旋切磋。
独属于少年人的灵动和意气,一一倾注于他的招式和眼神中,像山崖间一棵自由成长的幼松,那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鲜活得仿佛在发光。
叶长青分明清楚自己此行目的不纯,可不知为何,在视线触到这一幕的时候,心弦却不期然地被拨动了一下——
“祸兮福所倚,说起来我都还不了解你从前的生活什么样,托这魇灵的福,正好看上一看,倒也不吃亏。”
作者有话要说:
①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出自《棋王》,钟阿城著。
原句: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
第072章 魇灵(十二) 凤凰石,产于东海之畔,与扶桑神木同源,曾沐浴着九州第一缕阳光,如凤求凰一般,寓意爱人之间海枯石烂的深情。
魇灵靠吞食人的精神力为生,只要宿主神志还清晰,它就会不断地应其喜好变幻出合宜的梦境,叶长青想着,现在既然是他出窍的元神和温辰在一起,那么,魇灵的狙杀对象就成了他们两个人……
说实话,叶长青本人,在某种程度上,精神已经强大到了令魇灵都发指的地步,只要有可能,后者绝不会舍弃弱小的温辰,转而向他下手。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无懈可击。
换言之,叶长青潜意识里不是没有禁区,有,但埋得很深。
在前世那些步步杀机的岁月里,他早已学会了如何控制五感和心神,什么能给人看,什么不能给人看,分得清清楚楚,只要自己不妥协,短时间内,这只魇灵绝难冲破防线,窥到他最难以忍受的那部分记忆。
所以,敢在这东西设下的陷阱里踏青春游者,全凭艺高人胆大。
梦境中,画面栩栩如生,交织而过,有温氏一家相携在外除魔的,有路过难民群帮忙安置照拂的,还有他们大雪天的夜里,一同围在桌边,每人抓着一把叶子戏,打到高兴的时候,少年兴奋地跳起来大呼小叫,一旁炉火上架着只小巧的陶土茶壶,壶口一簇簇冒着白气,里面的热茶煎沸时,咕咚咕咚地鸣响……
数不清的日常徐徐地过,一桩桩,一件件,将他从一个满脸稚气的孩童,拉扯成了少年模样。
终于,温辰的回忆逡巡在一件小事上,半天都没能转换。
天河山前的小石子路上,雪月双仙一齐归来,温月明御着冬青木灵杖,带了一名体格高大壮实,却因为凌空飞行而吓得面色发白的大汉;嬴槐雪怀中则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子,脸埋在她怀里,没什么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三个大人一落地,纷纷快步像山顶小筑的方向走去,温月明一推院门,正在房中忙碌着的少年闻声出来,一见着他们,惊奇道:“爹,今天怎么还带外人回来了?”
“事出突然,这孩子被流落到村子里的树妖伤到,汁液里带剧毒,一般的灵药灵草已经医不好了,我带他回来用五气连枝法阵逼逼毒。”温月明简单解释了两句,走过儿子身边时,吩咐,“辰儿,你去准备些小米粥来,等孩子醒来喂他吃。”
“哦,好的。”温辰看着娘亲怀里缩着的那个小东西,目光担忧,目送三人进屋后,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后厨煮粥,反而悄悄踱到窗户旁边,掰着窗框,从不大的缝隙间偷眼往里张望。
记忆外,叶长青注意这一幕,低头问身边的少年:“小辰,你看什么呢,为什么不听你爹的话,去煮粥?”
后者看着几年前的自己,神色有些恍惚:“……因为,我们一家本来是隐居在天河山上的,从前认识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们的行踪,出去除魔也都不留姓名不留痕迹,五年来爹娘从未将外人带上山过。”
“哦?隐居?”叶长青略感惊讶,询问道,“雪月双仙侠名在外,为何都需要隐居了?”
难不成是有什么仇家?
“……”温辰沉默半晌,低声说,“枫溪城一战,牵扯到不少成名魔修,自那以后,我爹娘就成了众矢之的。”
果然。
叶长青暗暗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望向那站在窗外偷窥的小少年,了然道:“所以令尊令堂从来不带外人上山来,又在山下布下了重重迷阵,让人根本猜不到这座山上是有人居住的,对吗?”
“嗯。”温辰点点头,补充,“我爹从前是天疏宗的阵修,精通八卦推演和阵法排布,他在天河山周设下隐龙阵,其他人从外面看过来时,只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除非对方有独特的破阵技巧,否则山上的人烟,是决计不会被察觉的。”
“有道理。”叶长青一手轻扶着小院外翠绿色的篱笆,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至于山下小村子里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几个正经的修士,所以偶尔看到你们,也不会觉得稀奇,因为在他们看来,仙人就是要住在深山老林里的,是吧?”
温辰笑笑,当默认了。
叶长青隐晦地扶了扶下巴:“诶,对了,你说你爹从前是天疏宗阵修,那后来怎么又做了散修了?”
关于温氏夫妇的往事,上辈子的时候,他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嬴槐雪一直是名无门无派的浪迹剑修,偶然结识了天疏宗的少阴长老温月明,接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后者就因触犯门规,被逐出宗门,再也没有回去。
最清楚这其中因果的,本应是他们的独子温辰,但其成为孤儿时才七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后来又因修无情道,连父母的长相都记不起来,只有提起名字和画像时,稍微能有些印象。
那时候,叶长青为给他寻一个交代,后来专门去天疏宗问询,却意外地吃了闭门羹,上到宗主,下到可能知情的弟子,个个守口如瓶,仿佛温月明这个人,是他们宗派中不得提起的禁忌之一。
宗门内自己的事,人家不愿意说,他也没好意思硬问,毕竟,从十三岁一记凶险无比的“失魂”把凌韬干到床上一个月后,凌氏父子对他的印象就一直很差,听闻折梅山那小子来访,脸皮绷得比衙门口的鼓面都平整。
宗主和少宗主都是这态度,那上行下效,其他天疏宗人是什么样也可想而知。
叶长青上门碰了一两次壁,狼狈得很,再加上他年轻、盛气凌人,不愿多看对方的坏脸,没问出结果,便不再纠缠这事。
他思忖,既然这一世温辰在自己父母身边长大,对他们的过往应该更为熟悉才对吧?
谁知——
“我不太清楚。”温辰摇摇头,语气中满是遗憾之情,“我从没听爹娘提起过他们成亲之前的细节,只有一回我爹生病,我煎好了药送去时,在门口听到他们的谈话,知晓了一事——”
他深吸口气,道:“我爹被逐出师门之时,曾被废去过一条灵根。”
“废去过一条灵根?!”这句话可谓石破天惊,连叶长青都忍不住讶异,“那你说他后来在枫溪城御魔,在天河山布阵,难道是……”
温辰下一句话,便印证了他的猜测:“嗯,我死缠烂打地,终于问出了原因,我爹他……”
少年闭了闭眼,仿佛接下来提起的,会是一件特别难过的事情:“他是天生的上品双灵根。”
“……”叶长青扶着篱笆的手猝然收紧,给其上添了几道清晰的指印,过了好久,才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竟是现在才知道,前世温辰的三条极品灵根,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从其父那里继承过来,只不过,发扬得更为光大罢了。
可这么一来,有一点又非常地讲不通。
温月明若真是天生的双灵根,就算不是极品,只是上品,也早应该成为正道中叱咤风云的人物,为何只在天疏宗做了个小小的四象长老之末?连溜须拍马大于真本事的谢易之流,都混上了四象之首的太阳位,他……
叶长青想到这里,不由又联系起另外的一个细节——前几届的论剑大会他虽然没有参加过,但每次的排行榜都有关注,那上面的前十名之中,从未出现过温月明这三个字,甚至连二十、三十都未必能有,好像这人永远都平平无奇,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背景板,一年又一年,默默为主角陪衬。
“小辰,你爹被废根骨后,身体如何,修为又如何?”
温辰不懂他为何突然这么问,实话实说:“回师尊,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身体不大好,应该是废灵根时伤了本源,每到天阴下雨的时候,总是咳嗽,多少吹些冷气,便会感上风寒,有时候缠绵一个多月都好不了,与一般寒暑不畏的修士完全不同,至于修为……”
他顿了顿,低下头,絮絮道:“好像是从金丹三阶开始的,熬了十几年,才堪堪摸到了五阶的水平。”
天生的上品双灵根,却多年来挣扎在鸡肋的金丹境界。
无可抑制地,叶长青就感到一阵反胃,不因别的,只因嫉贤妒能这种事情,在名门大派中,从来都不会少见。
像一个个隐而不发的毒瘤,外在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其实早已病入膏肓。
更可笑的是,当权者还完全不自知,为那虚假的繁荣沾沾自喜,并竭尽全力地维持住这种病态的局面。
至此,前世那件他怎么都问不出来的真相,大抵已经水落石出。
凌风陌爱子如命,什么都要为凌韬争取最好的,在那无比看重家族传承的凌氏天疏宗,凡是盖过少宗主风头的,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而温月明,也不过就是众多牺牲品中,最有可能惊才绝艳的一个罢了。
“呵。”叶长青冷嘲一声,打心底里看不起这群为了眼前利益不顾大局的蠢货——竟然暗地里干过这些个自毁长城的勾当?天下阵宗里,若能出一位化神境的强大阵修,前世黄泉海大封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松动?南君迟鸢又怎么有机会出来兴风作浪?
想来,当初若不是自己费尽心机,左拖右拖,才把正道团灭的时间拖到第五年上,拖到杀器“诛邪”问世,拖到万锋倾力打造的兵人终于出关,否则——
魔族一统人界,最多三年。
河洛殿四方烽火,说是替天道下谶言,实际上,根本是在为人道敲警钟吧……
可能是魇灵梦境作祟,一想起这些事来,叶长青就会觉得颅脑之内一拧一拧,疼得钻心。
他支住额头,使劲晃了晃,把那绝对称不上愉快的回忆赶了出去。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能被魇灵抓住可乘之机……
数次自我催眠之后,他方得解脱出来,再抬眼时,周遭已不是清晨时候的小院,而是傍晚,后山一条树荫浓密的狭窄小道。
嬴槐雪身姿干练,肤色与衣衫是柔白色的,一如她之名,春槐堆烟,压枝若雪,光是这一个背影,就足以让旁观人移不开眼去。
她对面,正是那破格被带上山来的一对凡人父子,高大的汉子牵着几岁幼童的手,一个劲地鞠躬道谢。
“恩公娘娘,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和温仙君才好,要不是你们两个发善心,小儿哪里还能捡回这条命来,早就早就……”他说着说着,竟还哽咽起来。
嬴槐雪见不得大男人这样,立马温声安抚:“李大哥,你不用想得太多,有缘而已,我们碰上这样的事,就不会袖手旁观,小家伙现在活蹦乱跳的,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她俯下身,手指勾了勾孩子的下巴,后者也不躲闪,咯咯笑了几声,想必是与她颇为熟识了。
不等汉子再说什么,嬴槐雪几下卸了手上的一双金钏,递给他:“不瞒你说,这孩子中了那么烈的妖毒都能活下来,说明他根骨不错,有灵性,值得被送上修真门派好好培养,你家里既然没有这样的先例和路子,不妨拿着这个换点钱,去附近的宗门里打点打点。”
“顺道,我帮他写了封引荐信,不怕笑话,这些年我自己在修真界稍稍闯出了点名气,说话能有些分量,加上夫君从前也是名门出身,虽然,”言及此,她突然卡住,只从背影,看不出她是什么表情,但下一句再开口时,已是跳过了这个话题,“信在这,你好好拿着,擦亮眼睛,给孩子找个好师门,好师父,愿意教真东西,愿意好好待他的。”
汉子万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呆滞地看着那信和金钏,好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住地摆着手,像头空有体格,却惶然无措的大熊:“不不不,恩公娘娘,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李铁匠一家已经受您救命之恩,引荐信就够了,怎么还能再拿钱?我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良心还是有的,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然而,嬴槐雪却不甚在意,隔着衣袖托住他手,硬将那两件物品按了上去:“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比起这个来,孩子的前程更为重要。”
她低头看了看,那睁着一双黑亮大眼睛,兀自吃着手指,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的幼儿,莞尔道:“可惜,我夫妇已经发过誓,今生就做双悠闲散人,不再委身任何门派,这些天来我也蛮喜欢小家伙,想过若是你家里愿意,就把他留下给辰儿做个义弟,亲自教习,但……”
嬴槐雪话语中带上了一丝苦意:“魔道上想要我们性命的人不在少数,尚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何能再收徒拖累别人?”
在李铁匠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撤后一步,拉开距离:“李大哥,不必多言,拿着吧,我们修道之人,不就是为了给寻常百姓挣些平安?同道中人越多,自然力量越大,若这一件死物,能换得来日一名优秀修士,我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铁匠也不好再拒绝,嘴唇抖动半天,忽然拉着儿子的手,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我家从祖上就一直是个镇子上普通打铁的,恩公娘娘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恐怕没办法报答了,要是有下辈子的话,要是有的话,一定给您做牛做马……”
记忆中的人又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不多时,便见嬴槐雪亲自送了那父子俩下山,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
而受魇灵之困的两人,此刻站在一片林荫之中,眼前是空落落的树丛,画面没有再行变幻。
“那双金钏是我娘从少女时候就戴着的,没有十分珍贵,但年岁久了,很有些纪念意义,那天她瞒着我爹送给了李铁匠,结果一回去就被发现了。”
“我爹面上没说什么,只在当天夜里,挑灯悄悄画了图纸,托人用凤凰石打造了一对一模一样的出来,在我娘生辰的时候送给了她,没有什么多的法术功效,就是水火不侵,风雷不惧,放上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褪色。”
凤凰石,产于东海之畔,与扶桑神木同源,曾沐浴着九州第一缕阳光,如凤求凰一般,寓意爱人之间海枯石烂的深情。
“我爹总是赞叹,她戴着那金钏时,照面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温辰说到这,眸子里流露出一种温柔与破碎交融的神色,他看着那已经空无一人的小道口,脸上明明就是苍白的。
叶长青隐隐心惊,这事定是温辰亲眼见到过,否则在回忆梦境中不会出现,以刚才的视角来看,他当时应该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了母亲将贴身首饰赠与那对父子。
可是,问题来了,温氏夫妇十几年来曾帮过救过的凡人那么多,为什么独独这一个,是温辰特别重视,以至于迟迟不肯从回忆中脱身而出呢?
他试探着问:“小辰,这李铁匠父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
梦境不动,像凝固住了一样,温辰不知不觉中,已经陷了进去,无暇再想其他。
他盯着前方,眼神木然,好久,才哑着嗓子开口:“是,几个月后给我家招来杀身之祸的,就是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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