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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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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京前夜。

    沧裕江上船只穿行。

    窄而长的乌篷船,船夫撑着船杆往前一撑,长条形的船便倏地往前窜了一大截,水面上留下清浅一圈又一圈的痕。

    雕梁画栋的大船从旁经过,船夫连忙撑着杆躲开,生怕对方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这吃饭的家伙撞翻了。

    大雍如今水路便捷,船业兴盛。

    来往船只不管是运货的还是载客的,都是楼船。厚实飞翘而起的顶,四合雕刻着鸟兽虫鱼的木墙,里边儿分成上下客房,怎么都比这窄小还无遮无拦的乌篷船好。

    但陈章京没钱。

    他问船家借了木盆,从河内打了水起来后将脏衣杉放了进去,挽起袖子便开始搓洗。

    老仆人现在已经入了古稀之年,精气神很好,眼睛却不怎么看得见了。

    他听到洗衣服的声音,往旁边一摸。发现自家少爷不仅洗衣服,还帮他洗了,登时脸色一变。

    “快放下,老奴自己来就行了。”

    陈章京没回他,洗好后晾起来,再次谢过船家,便走到了船篷下。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漆黑天幕上星子闪烁,九月夜里也一天比一天凉。

    陈章京拿了衣裳给福伯盖上,见他还要挣扎着起来,没劝他,只是道:“明早到鳞京。”

    一听这话,福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说明天到鳞京还有得他忙呢!现在多睡一会儿,明天才有力气帮忙干活。

    想着自己就算是年纪大了,但还是能帮少爷做许多事,福伯便乐呵呵地不再说要起来了,躺了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

    船家撑船,对着那两人的对话只当作是听不到。

    一老一少,还少爷老奴的,看来是有些故事哟。但这又与他船老儿有什么干系呢?

    船家笑得洒脱,听到不远处大船船板上传来的歌声,也悠然跟着唱了几句。

    “秋入鸣皋,爽气飘萧。

    挂衣冠、初脱尘劳。

    窗间岩岫,看尽昏朝。

    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细数闲来,几处村醪。”[1]

    嘶哑高亢的嗓音在秋风里莫名柔和,福伯在这儿水上歌里睡得更香了。

    江面水花溅起,拍打船身。

    陈章京撩了衣摆坐下,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毫无睡意,一张磐石般棱角分明的青年脸庞在月色里晃着人眼。

    许道真的《行香子·秋入鸣皋》,在沧裕江湿润水汽里悠远散去。

    ————

    清晨日出时分,乌篷船在鳞京八里码头停靠。

    陈章京提着行李付好钱往前走,福伯一直劝他把东西拿下来,他也没有停下。

    青年的性子像是撬不动的石头,没谁能让他改变。

    最后福伯也只能空着手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出码头,就被一管事模样的人拦住,“这位,可是陈家公子?”

    那人笑得和善,一口道出陈章京的身份。

    陈章京身上扛着重物,泛白的长衫下,身躯仍旧挺直。他微掀了下眼朝那管事看过去。

    于是管事再次道:“我这是受我们家夫人的吩咐,在这儿等着陈公子您呢。当年我们阮家老太爷,同您祖父也是至交。念着这些情分,夫人一听说您要来鳞京,早早地就给您准备好住处了。我是来给您带路的。”

    陈章京还未说话,福伯一拍大腿想起来,“少爷,这是阮家人啊。说起来您小的时候,老太爷还给您和阮家的姑娘定过一门亲事呢。”

    老人家说起往事,不由得一脸唏嘘,看起来对阮家人的感官非常好。

    陈章京看了他脸上的伤感,也将那管事听到“亲事”二字后的轻蔑收入眼底。

    他是个读书人,却不像一般文人那般文弱,反而有着极高的身量。

    光线从他身后打过来,化作影落在地上,都能将他面前的人整个儿覆盖住。管事心中刚讥笑几声,觉得还真和夫人说得差不多,一副穷酸样,来鳞京就是为了来阮家占便宜的。可他一抬头便对上陈章京的视线,忍不住背后一寒。

    正当他心里发虚向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对面这人轻点下颌,沉声道。

    “有劳了。”

    王夫人给他们安排的住的地方并不在小林巷阮家府邸内,而是一处与小林巷隔了非常远的客栈。坐马车过去都得半天功夫。

    不过里码头倒是近。

    管事坐着马车来,见陈章京带的那些行李,脸上还挂着笑,可就是没有开口帮忙的打算。

    陈章京并不在意这些,在旁人惊叹的目光里,他平静地将所有东西扛起。进入客栈后未曾休息,直接拿上二楼,让那些聚在客栈门口准备抢生意的挑夫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这样的进京举子?

    旁的人,有钱的是轻车简行,走到哪儿东西便在哪儿买。再不济也为了自己举人的身份,雇一两个挑夫,帮着将行李运到客栈来。

    可面前这位倒好,脸不红气不喘的,力气比他们这些平日里干苦力活儿的还大。

    这还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

    陈章京将东西放好,阮家的管事站在一旁也不搭把手,状似热心肠道:“陈公子这几日不用急着去谢我们夫人了,府里事情多,忙着呢。不过夫人也说了,等过几日有空,想请陈公子上明华寺叙叙往事。陈公子这些天就不要随处走动了,免得到时候找不着人。”

    这会儿,语气里的居高临下已经展露无遗了。

    福伯年纪大,脑子转得有些慢,听了后还愣了一会儿,才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刚想训斥一下面前这不懂礼数的年轻小子,只是被陈章京拦住。

    “替我谢过阮夫人。”声音依旧沉稳。

    管事见他这样,觉得人很识趣,于是转了身就走了。

    他走后福伯也明白过来对方是想干什么了,叹了口气,浑浊苍老的眼里尽是失望。

    “物是人非啊……”

    陈章京躬身将一沓书提起,烛火下青年后背宽阔,透过泛白青衫,犹能感知那层薄薄布料下的紧致与力量。

    他随手将包裹好的书堆在桌案上,似乎只是拿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过几日,我去同他们解了亲事。”

    陈章京没有顺着福伯的话怀念当年青州陈氏是如何的光鲜鼎盛,而是平静说出决定。

    他声音沉而低,同他人一般,说话也极是简短。

    福伯顿了下,想劝他,但是一想到今日那阮家管事的态度,却又止住了话,最后只能叹气。

    “罢了罢了,不过是当年随口说的玩笑罢了。当真作甚。”

    能够证明当年陈氏踪迹的东西一点一点消失在时光长河里,福伯来鳞京前还时常念叨着阮家那位自幼与陈章京定亲的姑娘,说以前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一面,被乳母抱在怀里,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他对那位阮家姑娘的期待,正如对当年所有人都还好好活着的陈氏众人的怀念。

    现在却只能哑声说不过是个玩笑。

    陈章京铺床的手一顿,依旧没说话。

    来鳞京后的几日,陈章京除了食用三餐,便没有从房间出去过。

    旁的书生一来鳞京,便呼朋唤友四处赏景,整日里不是诗会酒宴,就是茶楼闲谈,畅所欲言。

    他只拿了本书,坐在窗边看着。

    不像个刚刚加冠的人,反倒像是四十不惑无所欲求的僧人。

    来鳞京第四日,那日的管事才终于过来了。

    “明日陈公子可有空?我们夫人邀您前去明华寺的事情还记得吧?我们夫人好不容易空出时间来了,您可不要忘了时辰。”

    陈章京放下书,给那管事留了几秒钟的时间,见他说完了,才言简意骇道:“好。”

    “明日到了寺庙也不要乱走动。鳞京地界,连寺庙都与别处不同,大得很呢。若是陈公子明日走失了,还得花功夫找寻。到时候我就在正殿前等着你,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说完这些话,管事见陈章京仍旧没有什么不满的模样,更加满意了,提醒他一句明日别忘了时间便很快离开。

    房内重归寂静,陈章京继续看着没有看完的书。

    第二日,陈章京到明华寺后等了许久,管事才引着他前去寺庙后面香客休息的厢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话。

    神色里带着些居高临下与些许施舍。

    “陈公子如今已是举人,想来应该明白再往上走越来越难的道理。就算是那状元郎,身后若是没人帮着,还不是没甚作为?我们夫人也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知晓陈公子你这些年辛苦,故而愿意予你一场好机缘。”

    “至于我们小姐,陈公子你还是别想了,早日打消心里头的念头比较好。若是陈公子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们夫人翻脸无情了。”

    那管事没有觉得自己先前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话音又一转,道。

    “阮家在鳞京有好几家,当年老太爷说将阮家女儿许给你,我们夫人也不会让你亏了。正巧有位同族的阮家小姐瞧得上你,她父亲乃正六品太常寺卿,若是你争气些,得了那位小姐青眼,日后官途也算有个靠山。”

    陈章京素来持身以正,未曾想过走捷径,更未曾想过读书数十载,最后还要靠着女子的青眼才能更进一步这种事。

    他眉眼肃然地停下脚步。

    管事却也正好停下,好像一时不察没站稳,欲将陈章京往旁边推去。陈章京眼一凝,躲过去,却也正巧将身边的门撞开,整个人进到房中去了。

    轻纱帷帐后,露出个人的影子,浅青色的裙边一层叠着一层,从帷帐后露出来一点角。

    约莫是听到动静,人影渐渐走出来,乌黑发髻间簪着几支金钗,灿烂鲜黄,犹如秋日里枝头悬挂的果。下面是如霜凝白的脸。

    陈章京敛下眉眼往后退,却听到一声落锁声。

    那管事在面外将门锁住了。

    ……

    阮觅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后很快就走出来,只是还没等她出门,就也听到了外头落锁的声音,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

    一时间有些茫然。

    还好她一向能静得下心,细细想了想今天王夫人同阮母的异样,还有那日王夫人说的话。

    “好孩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什么福气?这种被人故意关在室内,准备让他们培养感情的福气?

    阮觅算是大致猜出来一些事情了,看了看前面青年的脸色,见他好像也并不知情。

    正当阮觅想问问对方是谁的时候,那青年便先转过了身去,走到窗与门前查看。

    像是在找什么地方比较容易出去。

    此时。

    原本说去后山摘菊花的王夫人出现在了她们原先待的厢房里,阮母并不知道阮觅所在的厢房被从外面锁上了,只是她坐在房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

    她还是觉得让阮觅一个人见那位陈举人不妥当,正准备过去看看。

    王夫人却拦住她,“嫂嫂过去干什么?陈举人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的。再说了,嫂嫂你这样过去,岂不是让觅儿一眼就看出来今日是你设的局?若是不过去,说不定觅儿还只以为那时巧合呢。”

    阮母的动作又停了,王夫人趁机道:“嫂嫂歇息会儿,要是真不放心,我过去从门外瞧瞧就是了,你就坐着吧。”

    阮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觅儿就交给弟妹你看着点了。”

    “嫂嫂且放心好了。”

    王夫人走出厢房,朝自己带过来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很快就懂了,守在门外,只要等会儿阮母想出去一定会被她给拖住。

    解决完后顾之忧,王夫人才慢慢走到阮觅所在的厢房。

    她站在外头,悄悄听了会儿,没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想起来管事回来时所说的陈章京的性子,估计是过于沉闷,所以两人都没说话。

    王夫人眼睛闪了闪,估计是觉得这样下去两人也不会发生什么,心下立即又生了一计。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走到不远处,找到将陈章京引来的管事,吩咐道。

    “你现在让人将外面的香客引过去陈章京那间厢房,等人快到的时候,便悄悄去将门外的锁给开了。最好是等陈章京和那丫头两人准备一齐出来的时候,带着人把他们堵在房里。还有,那房里的花瓶脚下,我放了一些东西,你等会趁乱进去,要不经意一般将东西露出来,好让旁人看到,明白那两人在私会。”

    “夫人且放心,小的这就去做。”管事的听了,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很快就去准备了。

    见事情顺利,王夫人又想了想,没有什么纰漏之处,然后才离开。

    而阮觅那边,她瞧着青年将手附在窗户上,也没出声问什么。

    有些时候她对别人的喜恶还是很敏感的。

    像面前的青年,刚进来的时候对她的态度很平和,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无形之中便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虽然,之前两人的距离本来就已经挺远的了。

    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甚至很知礼数地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可阮觅还是感觉到了那份生疏里,极其细微的厌烦。

    阮觅觉得自己肯定受了什么无妄之灾,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刚见面的人讨厌?就算她不是人见人爱,那也不应该第一面就被讨厌啊?

    抓着这一点开始琢磨,阮觅觉得这肯定和是王夫人有关。

    不然也不会这么凑巧。

    一个嫁入阮家后就没怎么迈进过林华巷的人,怎么会这几天的功夫突然就和阮母好得快成一人了?而且她陪着她们来明华寺,又是换厢房,又是去后山采菊的,现在还有个明显就不是自愿的人同她一起被关在厢房里。

    她想着其中的关系,于是也没注意到房中另一个人正看着她。

    直到对方出声。

    “阮姑娘。”

    阮觅听到这声,立马抬起头,就见那人眼中闪过一缕暗色。

    “怎么,”阮觅觉得这人够难琢磨的,干脆直接开问,“有事?”

    “往后退。”

    青州在更北一些的地方,自小长在那儿的人说话时惯带一些鼻音。

    陈章京声线低沉,宛如汩汩琼浆流淌在古紫的檀木上。低沉的声音到了尾音的时候,稍稍留了个尾巴带着鼻音,像是某种余韵,光是听着就让人产生诸多幻想。

    阮觅听着,从善如流往后退。

    心里还感慨着,果然十几岁的少年与青年就是不一样。不管是硬气的外表,棱角分明的脸,还是这把声音,处处都不一样。

    然后下一秒,阮觅就看见那人站在门边,颀长的身形挡住了从门框雕花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蓦地就将房内的光线遮挡了大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悍。

    他的后背很宽阔,双肩已经完全打开。即使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也可以看出来后背上紧致流畅的线条,充满力量。

    像是凶兽跃起时,前肢着地背脊拱起,积蓄着力量。

    青年宽阔的双肩略往前压了压,上半身也稍稍往前倾,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手抄起旁边的长凳砸上木门。

    “哐——”

    “哐——”

    “哐——”

    三声巨响后,他扔掉手里已经断了个腿的长凳,再干脆利落抬腿,片刻便将门踹开了。

    房外的光霎时间争先恐后涌了进来,房内大亮。

    阮觅刚才难得老实,那人说她往后退,她便一直往后,直到抵到了墙,这样才没有被那些飞溅的木屑刮伤。

    她看了看房内的一片狼藉,宛如凶兽肆虐了一番,又看了看正往外走的人,不禁乍舌。

    竟然是暴力美学。

    不过再在这里待下去显然不理智,那人走后,阮觅也很快就溜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陈章京离开后,走了一段路,还是原路返回。

    他宛如苦修者,每日坚持三省吾身。像是心中有猛兽,却全力压制着表现出沉稳的模样。也像是个生来便性情刚正的人,受不了旁人的无礼,更受不了自己身上出现错误。

    因为隐隐察觉了今日这件事情是阮家人所为,再加上引他来的那个管事曾说的话,不难看出房中那位阮姓女子便是管事口中看重他,若是他多献殷勤便愿意给几分机会的阮家小姐。

    无奈且厌烦的情绪悄然升起,只是被惯来的克制压着。

    他从房中走出来的急,不曾回头看她是否安好,也不曾问过对方是否有能力走出去,更不曾问这件事到底与她有没有关系。

    他来鳞京不过是应试,却无端之中因阮家多出了许多波折,便连带着对阮姓之人都有些厌烦。

    可最后,骨子里的道德感与责任感还是催促着他回去。

    陈章京缓缓合上眼,在屋檐的阴影下将身上浮躁尽数收敛。之后才再次走进那间厢房。

    空荡荡的房间,已经没了人影。

    陈章京准备离开,却在破碎的花瓶碎片里看到一张浮花信笺。他长而挺的眉压下,在眉间刻出一条深深的痕,将信笺捡起,展开后里面的内容便引入眼帘。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2]

    末尾落款,一个觅字。

    陈章京眉宇间刻痕越来越深,却又在即将抵达临界点的时候倏地平息,脸色也重新归于平静。

    他将信笺收好,快步走出去,再也没回头。

    好似在这房间里的每一刻,都让他不适。

    而并不清楚这一切的阮觅,此时正想着要回哪儿去。

    显然今日王夫人同阮母,两人之间必定有一个是主犯。而且依着阮觅对阮母性子的了解,有八成的可能,阮母是被王夫人给卖了。

    她想着事,没注意到旁边矮矮假山上坐着一人。

    直到她的头被人按住,阮觅才猝然往后退去。

    虽然这样很有可能会被那人扯着头发抓住弱点,但是终归是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更重要。

    可让阮觅意外的是,她刚往后退,那人就像是预料到了她的动作一般,很快便抬起手,丝毫没有扯到她的头发。

    这会儿,阮觅才得空抬头看去。

    阮均衣盘腿坐在假山上,身上穿着的依旧是深灰色的僧袍,领□□叉,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他随性惯了,在寺庙这种地方,不用在那些世族面前当他名动天下的均衣公子,便索性连发也不束,颇为不羁地披在身后。

    他抬起手看了看指尖的东西。

    一点木屑。

    然后笑着让风将其卷走,问道:“上来?”

    他伸出手,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修长苍白的手。

    阮觅摸了摸头顶,企图拍干净上面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是刚才砸门的时候,有些木屑落她头上了。拍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弄干净了,阮觅才借着阮均衣的力上了假山。

    从低矮的假山上看风景,其实和在地上看风景没什么两样。

    阮觅失望了,叹了口气。

    阮均衣假装不知,故意笑道:“风景不错。”

    阮觅沉默片刻,扭过头“嗯嗯啊啊”地应付几声。

    不过坐在假山上吹风倒是不错,阮觅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身心都放松了。

    阮均衣坐在一旁,手肘支着膝盖,撑着头看她,“近日在家中玩得可开心?”

    这问的内容就多了去了。

    在阮家算计阮奉先开心吗?

    开心。

    逗弄阮珍珍开心吗?

    开心。

    跟着阮大学士长知识,开心吗?

    并不……

    阮觅怀疑他问的不是仅仅一件事,于是试探着回答:“……还成?”

    开心的事和不开心的事混合起来,不就是还成么……

    阮居觉得自己这样回答挺机智的,岂料阮均衣笑着,那张略苍白,君子端方的脸上透着些了然。

    “中秋时阿觅不便来明华寺,就算是给我准备了中秋礼也无法送到我手中。今日特地过来,想必是将东西带来了。”

    阮觅先是茫然,然后突然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顿时僵住。

    这实在是个死亡问题,像极了你小时候拿着张49分的试卷回家,遇到你妈妈和别人炫耀,说她家女儿回回考一百分。见到你之后当即捉住你,问:“这回考的一百分试卷呢?快拿出来给你张阿姨看看。”

    无中生有?

    阮觅窥得一线生机,立马答道:“中秋礼自然是准备了,不过不方便带在身上。等你下回出明华寺,我就把那东西送到你家中去。”

    “原来是这样啊,”阮均衣像是接受了阮觅的解释,“我还听说阿觅花了大功夫为旁人选了把宝剑送去,就是不知道我的中秋礼,阿觅花了多少功夫准备,真是期待啊。”

    尾音有些绵长,含着笑意。

    这意思就是,他的礼物不能比别人的差。

    阮觅擦了把汗,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有些人,就算你知道他是故意的,可就是没办法拒绝,甚至会心生愧疚。

    阮觅在心里叹气。

    而阮均衣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也就不再继续说那些让阮觅紧张的话了。他撇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厢房的某个地方。

    过了会儿。

    突然温声道:“你该回去了。”

    阮觅也是一怔,想到阮母的事,神色有些莫测。

    阮均衣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宽大袖子浸染了药香,将阮觅整个人笼罩进去。

    那只手离开后,药香自然消失不见。

    “你心太软了些。”他目光悠远看着远方,似在回忆某些事情。

    “不过没关系,有我们呢。”

    这句话像是一句承诺,让阮觅忽地想起了四年前她初到阮家的那段时间。

    阮珏将她推入池塘,阮奉先淡漠看着。

    阮珏在发现阮奉先目睹了这一切后,吓得立马想把阮觅捞起来,阮奉先却淡淡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进来。”

    仅仅一句话便定下了阮觅的生死。

    阮珏也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自以为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无人能比,就算他将正室所生的嫡女推进池塘,他的父亲也不忍因此责罚他,而且还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那两人,父慈子孝,渐渐消失在池塘前,只剩下阮觅无声地在水中挣扎。

    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开口说话。

    在乡下的时候,旁人叫她哑女。

    来到阮家,阮母同阮奉先更是将她视为劣等的瑕疵品。

    但是在冰冷的水里沉浮,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的时候,阮觅突然能出声了。

    她像是刚刚降生于世的婴孩,张着口无意识地啊了一声。然后才顺利掌控了自己的嗓子开始呼救。

    夜深人静,阮奉先既然能做出冷眼旁观的事情,又怎么会允许仆人来救她?

    这些事情阮觅能想明白,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猛地迸发出来的对于生的渴求。

    她就那样一直在水中挣扎,一会儿是整个人落在漆黑冷水中,什么都看不见,下一秒又因为手脚的挣扎渐渐浮出水面,哑声呼喊。

    那个晚上怎么过来的,而她自己又在水中坚持了多久,阮觅并不清楚。

    那时候她大脑像是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小匣子中,最后只记得有人抱住了她,鼻尖全是冷冷清清的药香。

    后来再见到阮均衣的时候,他笑着从墙头跳下来,还没站稳又咳了几声,脸色苍白。但是阮觅从那熟悉的药香里,认出了这个人。

    “不过没关系,还有我们呢。”

    那时他这样对自己说,不过不久之后人就被送到明华寺去了。再见的时候,便是在阮珍珍的雅馨院外,相隔三年之久。

    这些回忆对于阮觅来说是混合在泥泞沼泽里仅有的一些干净空间。

    她脸色不变,站起身也不用人帮忙,径直从假山上跳了下去。

    “我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神情去回应,便只能干巴巴地说几个字,像个胆小鬼一般逃走。

    阮均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如墨一般的眸子抬起,再次看向某间厢房处。

    那间厢房,正是王夫人此时待的厢房。

    她好整以暇坐在那儿,并不担心陈章京会因为此事怨恨她。

    毕竟在她看来,一个穷困潦倒的举人,为了向上爬什么做不出来呢?她现在给了他一个机会,要是是个聪明的,怎么说也该领会她的苦心,将这次机会把握住。

    至于阮觅,在王夫人心中,这不过是个可笑的乡下丫头罢了。

    要是这回要算计的人是阮珍珍,依着阮珍珍这么些年在南泱那边结识的人,和她在阮母等人心目中的地位,她或许还要掂量一下。

    可仅仅是个阮觅,又有何惧?

    没瞧见阮母自己都觉得这个女儿上不得台面?她现在帮阮觅解决了婚姻大事,不感谢她就算了,难道还敢恩将仇报?

    王夫人悠哉游哉喝着茶,没想到下一秒门被踢开。阮母红着眼,被身边的护卫护着,冲上来就去抓王夫人的脸,王夫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登时就被挠开了一道口子。

    “你这是干什么?!”王夫人惊疑不定,捂着脸连连后退,同时朝门外的婆子喊道,“还不快拦住她!”

    “你这毒妇,没长心肝的东西!”阮母显然气急了,也不同她解释,再次扑过去将王夫人扑倒在地,两人厮打起来。

    阮觅找到这间厢房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看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场面。

    眼睛亮了亮,连忙转身离远了些。

    看她们打的多开心啊,自己就不要过去凑热闹了。

    直到阮母同王夫人两个人都没力气了,阮觅才悄咪咪从一旁走过来,装作才发现一样,哎呀一声。

    “母亲你们这是怎么了?”

    阮母看到阮觅,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狼狈了,连忙过去握紧她的手,“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结合她刚才那样子,阮觅明白过来阮母还真是不知情,或者说这件事情里,王夫人还是瞒了她许多的。

    于是阮觅也顺势掉了几滴眼泪,扑在阮觅怀中嘤嘤嘤地哭了起来,不管她问什么话都一个劲的哭。

    气得阮母连性子都刚强起来,指使着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寺庙里的自家护卫,指着王夫人咬牙切齿道:“给我将这毒妇拉过来。”

    于是房中又响起王夫人的咒骂声与哀嚎声。门外几个婆子听得站都站不稳了,想跑,却又被护卫制在原地,动都动不了,满脸绝望。

    这一日,阮母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狠劲,竟然硬生生将王夫人一颗门牙给打断了。

    她将小林巷的人扔在明华寺,管都没管,自己出了气后连忙带着阮觅下了山。

    阮母本就是个容易被感情影响的人,这回因为王夫人骗她在先,自己身边有大批护卫,有恃无恐。后来又见阮觅哭得不成样子,心里以为阮觅真的被王夫人的奸计毁了,于是怒上心头,将王夫人打得不成人样。

    这算是彻底与小林巷那边撕破脸皮了。

    这事,她也不算有错。

    可是等阮觅隐晦地表示自己最后逃了出来后,阮母心里的那股火气也渐渐消下去了。这时候一想,她又有些不安了,毕竟她都把王夫人的门牙给打断一颗。

    于是连着好几日都心神不宁,生怕小林巷的人过来算账。

    而王夫人那边,被人抬着回了家后,刚开始养伤的那几天还想着等伤好了一定要狠狠报复林华巷的人。

    可后面真等她伤养好了,却发现自己丈夫仅仅是这几日的功夫,在官场上便被上司挑出不少毛病,有些还严重到快要被革职了。

    她慌忙回娘家去找父亲,却发现家中也是一团乱,就好像得罪了谁,以往做过的一些错事全被翻了出来。

    两家人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不管是求人还是送钱,没有一人敢管。最后王夫人不仅没能上林华巷那边报仇,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父亲与丈夫被革了职,她自己也从高贵的官夫人,变成个普通妇人。

    这种落差,让王夫人一下子卧病在床,再也起不来身了。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阮觅这会儿并不知道王夫人之后会遭遇这些,不过她这人向来不肯吃亏,阮母的糊涂账现在算不清,但是王夫人她还是不打算放过的。

    这日。

    她出门,难得没有钻进那些个巷子找人,反而是坐在茶楼里看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一边想着事。

    这一看,竟然就看到了阮灵雯。

    想到阮灵雯对她继母王夫人的态度,阮觅眯着眼多看了会儿。

    那两人手牵着手,偶尔在街道上某个地方停下来买些小玩意儿,看起来甜甜蜜蜜的。

    然而下一秒,阮灵雯就突然发怒了,将手里的东西往远处一扔,两人开始吵起嘴来。

    吵了没两句,张善便立马认错了,跑去给她将刚才扔的东西捡回来,讨好似的送到阮灵雯手上。

    这场景,突然让阮觅想到了以前见过的训狗的方式。

    再联想阮灵雯出嫁时,在花轿上说的那句。

    “男人嘛,不过是训狗一般,薄情的也能训成深情的。”

    阮觅小小“哇哦”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状态不好,写得非常非常慢,感觉被掏空了。

    就,我觉得码字被掏空的感觉真的和看小说被掏空的感觉不一样呢:(wuwuwuwu我之前有空的时候熬夜看了两本小说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再来一本!

    [1]是许道真的《行香子·秋入鸣皋》

    [2]是李之仪的《卜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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