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阮宝珠六岁,已经有冷热的常识。
但从来没有人会把滚烫到令人尖叫的茶水放在她面前。
拿起杯子后,阮宝珠烫得浑身颤了下,条件反射般扔开杯子。阮灵雯做出要去帮她的样子,伸手去接那杯茶,结局自然是嫁衣杯晕湿了一大片。
阮灵雯甚至低低吸了口气,显然皮肤被烫伤,疼得不轻。
阮觅的提醒终究晚了一步,她明白这是阮灵雯设下的局,可旁人不明白。
在其他几个女孩子眼里,就是阮宝珠笨手笨脚弄湿了新娘子的嫁衣。
她们的正义感猛地涌现出来,“你怎么这样?新娘子的嫁衣是不能弄脏的,这很不吉利!”
“你还把雯姐姐弄伤了!”
“还不快点给雯姐姐道歉!”
阮宝珠年纪小,却有着敏锐的直觉。她缩了缩脖子,蹬着小短腿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去了阮觅身后。然后只探出个脑袋,像先前那样把阮觅当作遮挡物。
“我没错!”她抿着嘴,只说了这三个字。
某些天生的特质赋予她看穿事情本质的能力,但阮宝珠并不是能言善道的孩子。面对一群人的诘问,无数话语堵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一一道出,最后只能憋出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她是委屈的。
没有人有权力剥夺委屈这种情绪,即使阮宝珠只是个孩子。
她不懂得许多事情,无法做到有理有据为自己辩解,但是,她很清楚的知道,这件事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你就是在狡辩,早知道就不带你过来了,真是个害人精。”
“你快走吧,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说话总是戳在人心肺上,阮宝珠紧紧揪着手里衣服,瞪着那双大眼睛看她们。她向来是骄傲的,眸子犹如烈烈骄阳,一看便知道在家中倍受疼爱。
此时,那双眸子却有些茫然,甚至露出惧色和怯懦。
直到一双手强势捂住她的耳朵。
“够了。”
阮觅淡声道。
她居高临下看着那几个打抱不平的小姑娘,神情冷漠。
阮家人的眼,往往是眼尾微微上挑,仿佛是勾墨时不小心晕开的一笔。
带了点儿名士的随性。
笑时和缓得犹如云卷云舒,不笑时,则如江河暗涌。
小姑娘们一时都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畏惧于阮觅的神情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黑乎乎的小脑袋,都是左右各扎一个小啾啾,头发细软故而显得毛茸茸的。阮觅面无表情摸了摸自己手底下那个,蓦地想到薅阮珵头时的感觉。
完全不同。
大概区别就在于自己手底下这个是心甘情愿,甚至挺乐意给她摸头。
喜与恶是世间最明显不过的东西。
阮觅慢慢抚摸手底下的小脑袋,顺毛一般把那些炸起的头发顺下去,一边沉静看向阮灵雯。
“这茶水,是我泼上去的,记住了?”
她开始说这话时看着阮灵雯,等到最后三个字,却转头看向悄悄抬起头的几个小孩儿。
和善的笑容让她们疯狂点头。
就连那个叫小九的女孩子都不敢说别的。
而阮宝珠,此时已经在阮觅的摸头下脸红得冒烟,完全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
估计把她提起来都没反应。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阮灵雯攥着绣了鸳鸯的裙褶,沉默许久才开口说话。
“只是弄湿了一点,不打紧的。”
阮觅仍旧不懂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有句话是说,不管黑药白药,终究都是药。
能设下这些局,阮灵雯怎么也不像是对阮宝珠没有恶意的样子。
索性她自己先搅合了,担下阮宝珠做的事情,且看看阮灵雯如何应对。
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不图什么就替别人涉险的一天。
阮觅神情平静,再次重重揉了揉阮宝珠头顶的揪揪,给自己索取报酬似的。
她假笑一下,“弄湿了雯姐姐的嫁衣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儿就去找人过来弄干净。”
说着,就要带阮宝珠离开。
阮灵雯连忙起身拦住,“觅妹妹这是做什么?宝珠确实是弄湿了我的嫁衣,但她年纪小,我难道会责骂她不成?你实在不必如此提防我。况且你们这样慌张出去,叫旁人看了,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呢。”
“雯姐姐怎么又说胡话了,分明是我弄湿了你的嫁衣,与宝珠有何干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虚伪得要命。
声音渐大,吸引了正巧过来查看的嬷嬷。
那嬷嬷先是敷衍敲了两三下门,没等里面人答应,她就径直推门进来。看到阮灵雯后并不恭谨,反而阴阳怪气道:“大小姐怎么不好好坐着?省得等会儿侯府迎亲的人来了瞧见,还说咱们阮家没教养呢。”
而阮灵雯的反应也很奇怪,竟然没有训斥对方,只是垂下头温顺回道:“钱嬷嬷说的是。”
堂堂嫡出大小姐这般伏低做小,给足了钱嬷嬷脸面。她一扭头看到阮宝珠,脸上就笑得开了花似的。
“哎呦原来是宝珠姑娘,都怪我这老眼昏花的,竟然方才没有瞧见。这儿沉闷不好玩,我带宝珠小姐出去透透气怎么样?说起来我们灵秀小姐同您差不多年纪呢,肯定能玩到一块儿去。”
阮觅顺势带着阮宝珠离开这里。
直到走出去,阮灵雯都没有出声再拦她们。
阮觅穿过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阮灵雯依旧站在那儿,抬起头盯住钱嬷嬷的身影。很难想象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子会有这样的眼神,一身鲜红嫁衣,也难以给她眼中增添喜意。
……
那钱嬷嬷还真想带着阮宝珠去找她口中的灵秀小姐,一路上极为殷勤,一直在说这位灵秀小姐是如何如何的乖巧可爱。
阮觅听着,只觉她这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等到走了一段路,阮觅便没必要听她说那些没意思的夸词了,牵起阮宝珠直接告辞:“就不打扰了,我先带宝珠过去牡丹堂,家中父母恐怕是等急了。”
钱嬷嬷脸色有些不悦,但见阮宝珠紧紧贴在阮觅腿边,也没有办法,只能干笑着补充:“等有空了,宝珠小姐记得来找我们五小姐玩啊。”
彻底摆脱那些人,阮觅也没松开阮宝珠的手,带着小孩儿慢悠悠往前走,是与说辞里完全不同的闲适。
“手疼不疼?”
她记得阮宝珠把那杯子端起来了,小孩儿皮肤嫩,估计烫红了。
不说还好,一说阮宝珠就感觉自己有人疼了,眼巴巴举起自己的右手,露出烫红的地方。
“疼!”她说这话时不像是个不舒服的,反而情绪高昂,在期待什么的样子。
期待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阮觅故意不看凑到面前来的小手,敷衍“嗯”了一声。
“那等会儿见到你母亲,让她给你找个大夫瞧瞧。”
分明主动问起来的人是她,可最后装作漠不关心的人也是她。
阮宝珠看不懂。
举着手傻眼了。
但她终究是阮宝珠,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的跑过去,“我手疼!我手疼!我手疼!”
连说三遍生怕阮觅没听清。
阮觅被她拦得走不了路,垂眸看她。阮宝珠声音突然就弱下去了,左手不自觉揪着自己小肚子上的衣服,扭扭捏捏道。
“手疼,能不能吹吹呀。”
在阮觅沉默的注视下,阮宝珠心里越来越没底。
以前手疼,母亲都会给她吹吹的!就、就吹一吹,肯定没问题的!
纵然一直自称自己人见人爱,但阮宝珠其实能很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或许并没有那么受欢迎。
就算她还只有六岁,也会因为这些事情难过上许久。
在阮觅面前,她不想示弱,一个劲做出骄傲的样子。心里无时无刻都在告诉自己阮觅就是很喜欢她!
这是属于孩童的自我保护。
可只要是个人就会期待被回应。
阮宝珠慢慢低下头,她不了解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以前是很讨厌面前这个人的,因此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现在,很、很喜欢这个人。
所以这个人也会慢慢喜欢上她吗?
阮宝珠心里涌上怯懦,一直高高举起的右手一点点放下来。
母亲曾说,你怎么对旁人,旁人便怎么对你。
她以前不喜欢面前这个人,所以现在面前这个人也不喜欢她了吗?
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什么叫做伤心的滋味,阮宝珠吸了吸鼻子。
突然,她的手被轻轻握住,阮宝珠震惊抬起头,一点没吸干净的鼻涕悄悄滑了下来。
“娇气。”
握着她手的人,私底下说话总是这样清清淡淡的语气。
阮觅低下头,吹了几下,动作敷衍得让人看不过眼。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染上几丝慵懒笑意,“吹吹痛痛飞,行了吧?”
阮宝珠怔怔看她,然后,啪地一声。
鼻尖吹起个鼻涕泡泡,在空气中炸了。
“……”
阮觅默默收回手,并往旁边挪了几步。
后来,阮宝珠是一路哭着跑回牡丹堂的。阮觅跟在后头,难得一脸讪讪,她还真不是故意表现得这么嫌弃的。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再说了,现在小孩儿不都是极为看重自己的外表吗?
她当时那也算是给阮宝珠留出空间整理一下自己啊,怎么就这样一副被背叛了的样子?
两世的年纪加起来,阮觅也算是个成熟的大人。而成熟的大人和小孩儿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大人总喜欢给自己找借口。
阮觅叹口气,脸上挂着“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苦恼,力图撇清自己和阮宝珠的关系。
要不然被旁人看见,还真以为她无下限到欺负小孩儿呢。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更是死鸭子嘴硬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阮宝珠挂着一串鼻涕在人群外张望,好不容易瞧见谢氏,连忙跌跌撞撞跑过去。
牡丹堂里人多,时不时有人走动。阮宝珠人矮腿短,稍不留神就撞到旁人身上,一个趔趄往后倒。
阮觅一脸正经把人抱起来,“跑这么急做什么?”
完全不提自己方才做出的事情。
原本撒丫子跑的阮宝珠,到了她怀中却安分无比。连抽噎的声音都几不可闻,仿佛竭尽全力在忍耐。
阮觅感觉到了,低头看了眼怀里小孩。
只见阮宝珠浑身绷得紧紧的,小手放在肚子前死命握着拳头。那张脸,估计是为了忍住哭憋得通红,只是眼泪仍旧在眼眶里打转,该流的鼻涕也是没少。
阮觅又叹了口气。
本来还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也不觉得难以启齿了。
“方才没有嫌弃你,只是有点吓一跳。”
这种话,道歉不像道歉,安抚不像安抚。
阮宝珠却听进去了,并且很好哄相信了。她吸吸鼻子,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手还死死搂住阮觅的脖子,肉乎乎小脸埋在她肩窝。
这种姿态,仅有对一人极为依赖才能做出来。
但此时阮觅想不到这些,她僵在原地,眼神空洞。
肩头的湿濡感一点点扩大,混合了阮宝珠的鼻涕和眼泪,粘腻,温热。
直贴着肌肤,叫人从脚底都长起鸡皮疙瘩。
她茫然看着前方横梁上的雕花,终于重新往前走,努力表现得像个没事人。
人群嘈杂,绕过一桌桌。
谢氏见到她们,笑着起身想接过阮宝珠,不料阮宝珠一直不松手,整个人埋在阮觅怀里,小身子一颤一颤的。
见状,谢氏也没有强行把人抱出来,看向阮觅道:“给阿觅添了不少麻烦吧?”
“伯母不用这般客气,宝珠还是很……”
肩头的粘腻感挥之不去,阮觅可疑停顿一下,而后笑笑,真心实意道:“还是很可爱的,我很喜欢她。”
阮宝珠抽噎的声音停下来,她的脸埋在阮觅肩窝处,能闻到衣领发梢类似雨后林间的清香。
这是阮宝珠第一回 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种直白的话。
她放缓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但那双手却搂得更紧了。毛茸茸的小脑袋低下去,脸颊贴着肩窝处的肌肤,温凉细腻,眷恋地蹭了蹭。
连带着她的鼻涕眼泪,全蹭上去了。
正说着话,谢氏却发现阮觅脸色有一瞬间空白,她温和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想到阮灵雯,阮觅微微眯起眼,“伯母可了解今日出嫁的雯姐姐?”
有些人问这个问题,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有些人平日里从不做无意义的事,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说明很多事情了。
谢氏敛了敛眸子,轻轻放下茶杯。
“十一弟年少时遇见如双弟妹,有青梅竹马情谊。成婚后恩爱十载,诞下二女。只是多年前一场恶疾让如双弟妹香消玉殒。灵雯那孩子,便是他们的嫡长女。”
谢氏的话不长,从中却可以听出许多东西。
自己这位叔父早些年丧妻,今日见到的那位夫人是继室。而阮灵雯是原配所出,如今与继室共处一室估计心里不会好过。
如双叔母生下两个孩子,一个是阮灵雯,那另外一个……
“另一个女孩儿可是叫灵秀?”阮觅问道。
谢氏优雅地抬起眼,摇摇头,“灵秀是如今这位夫人所生。”
那就说得通了,阮灵雯在家中处于弱势,她设计这些,就是想从阮宝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用以增添自己的筹码。
但她究竟要做什么,阮觅还是没有头绪。
她看着窝在自己怀中蹭来蹭去,现在已经睡着了的人,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真是惹上个小麻烦。
不过这世上比她聪明的人比比皆是,阮觅从未想过智谋天下第一这种事。她从前总是一个人绞尽脑汁苦思冥想,那是没办法。现在眼前就坐着一个智商情商哪哪儿都不低的,自然不用自己在那儿抓瞎。
她稍稍思忖,道:“方才雯姐姐把宝珠引去了她房间,接着故意让宝珠把她的嫁衣泼湿了。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说话时,阮觅垂着眼眸,好似因为自己没能阻止而感到难过。
笑话!该演的时候就该演!
什么都能干,就是不能干白工。
虽然确实没人逼着她跟在阮宝珠身后,这些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但好感度不刷白不刷。
说不定阮大学士日后还能给她介绍几个贫穷的有志学子呢。
阮觅脑中天马行空,没有注意到先前那个红衣小孩儿小九,正被人牵着走过来。
一伙人目标明确,直走过来停在谢氏面前。
眼尾长满皱眉的中年女子,身上的衣裳很新,却不怎么合身。她停在谢氏面前,面色焦急道:“灵雯那丫头嫁衣给泼湿了,阮夫人说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是马夫人。”
即使听到自己女儿被人算计,谢氏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见到这些人在自己面前停下,再结合阮觅说的话,很聪明的并不接话。
而是轻飘飘看了这位马夫人身后的几个人一眼,温和道:“马夫人身后带着这么些人来,我这儿位置却小,恐怕是坐不下的。今日灵雯出嫁,你们是她嫡亲的舅家,理应坐上席去。要是还有什么旁的需要,尽可去同十一弟说,莫要怕麻烦。”
一席话说得叫人挑不出错处,也体贴的让人说不出话。
我这儿没您的位置,找别地儿去吧。什么?有事?那你该找当家作主的人。
阮觅直呼好家伙。
她方才话刚说完,压根没有时间留给自己这位伯母思考。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将马夫人的试探全挡在外头。
不愧是鳞京圈子里鼎鼎大名的人物。
除了惊叹之外,阮觅也从这话里听到点信息。马夫人是阮灵雯的舅母,那么小九,应该就是阮灵雯的表妹。
表妹、舅母、舅舅……
从人际关系与情理上来说,阮灵雯早年丧母,舅家的人应当是对她极为怜惜的。而如今小林巷继室掌家,阮灵雯想做什么都只能借助舅家的力量。
所以现在,也是阮灵雯设计的。
这样大的阵仗,阮灵雯所图应该不会小。
“这本来也不想来麻烦你的,灵雯也说就这样没事。可小九都看到了,是宝珠那孩子不小心把茶水泼到灵雯嫁衣上的!”马夫人见谢氏不答话,只能语气激动道,“灵雯那孩子你也知道,从小就过得苦,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我们本也想开开心心地送她出嫁。可湿了嫁衣,这不是闹着玩的啊!”
“是啊,灵雯性子温顺,劝着我们说不要紧不要紧。但我们不放心啊!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想来同您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添点喜气,把湿嫁衣这种霉运给盖过去。”说话的是马夫人的儿媳,话语之间极力维护阮灵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
就算谢氏生气,也不会迁怒到阮灵雯身上。
由此可见这马家人对阮灵雯是真的爱护。
谢氏没有质疑,而是顺着她们的话问道:“那你们可有什么法子?”
态度好得令人诧异。
马夫人的另一个儿媳出声,“先前是听说过,若是新娘子嫁衣湿了,可从宾客中找个有福气的小姑娘,让她去送嫁,这样便可以将霉运盖过去。”
这话一出,意思就很明显了。
阮觅秒懂阮灵雯的意图。
这是想让阮宝珠去给她送嫁啊。
毕竟是阮大学士唯一的嫡女,百年望族谢氏的外孙。她的两位兄长,一个是名满天下的阮均衣,另一位至今在南泱研学,也有才名传出。
阮灵雯是高嫁,男方家中约莫有些人瞧不上她。为了给自己造势,不让旁人小瞧。所以阮灵雯千方百计算计,想借着阮宝珠,让男方的人高看她一眼。
但是,就这?就这?
阮觅有种筹备了数年准备一剑惊天下,最后却只让她出去耍了下剑的错乱感。
真的,她本以为是什么惊天谋划来着。
马夫人一行人就差直说让阮宝珠送嫁了,谢氏笑笑。
“灵雯那丫头自己做了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
她坐着,却比那些站着的人看起来更加有气势。抬眼垂眸间尽是让人无法反驳的温和式凌厉。
“马夫人心中应当也清楚。”
大部分人这时候或许会忍气吞声,就算发现了阮灵雯在这件事情中做的手脚,也不会撕破脸皮将这件事说出来。
可谢氏并不打算这样。
一反圆滑的处事之道,赤|裸裸地把这事摊开来放在明面上。
家人于她而言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马夫人面色微微发白,她没想到谢氏会这般不留情面。这样的局面,只能用最下策了。
她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头。
只要小九将此事告诉所有人,那到时候不管谢氏请不情愿,在众人谴责之下,她定然会同意的。
终究是同出一族,灵雯也说了。只要她能在成亲那日震慑住那家人,之后只消去阮大学士家中哭几场,他们定然会原谅她的。
小九抖了抖,还是大声道:“就是她弄湿了雯表姐的嫁衣的!我没有看错!”
她指着阮宝珠,完全不敢看阮觅的眼睛。
声音很大,顺利在一片嘈杂中传到众人耳中,他们纷纷惊诧看过来。
小九说完后为了给自己壮胆似的,还拉出身后几个小孩儿,这些都是当时在阮灵雯房中旁观了整件事的孩子。
“你们说,是不是她弄湿了雯表姐的嫁衣?”
那几个孩子身子缩缩脖子,过了会儿悄悄抬头看阮觅,看完后又抖了抖,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是阮宝珠弄湿的。是她!”
为了让人们看清楚这个“她”究竟指谁,她们还连忙用短短的手指头指向阮觅,动作整齐划一。
一边说一边拼命用眼神提醒小九。
这个人好恐怖的!我们要是不听她的话,就死定啦!
这几个孩子也是马家人,不过关系没有小九与阮灵雯那般亲,并不了解这件事。故而叛变起来轻松得不得了。
阮觅对着一齐指过来的小手,沉默了。
她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难道她的威慑力就这么大?让人臣服不敢生出反抗的心理……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实在没必要这么听她的话……
局面瞬间反转,马夫人震惊。
阮觅的身份她也听说了,只是一个借住在阮家远房亲戚而已,这样的人去送嫁能有什么用处?
于是连忙使眼色让人捂住那几个小孩儿的嘴,干笑道:“小孩子乱说话,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刚刚转过头来吃瓜的人群,又无趣转了过去。
马夫人脸上的笑撑不住了。
这件事把本来无辜的阮觅牵扯进去,谢氏也不能坐在这儿了。毕竟阮觅这样做是为了谁,她心中也是明白的。
正当谢氏提出去静室详谈的时候,阮奉先却不知道从哪儿挤过来。
“既然是觅儿弄湿了灵雯的嫁衣,那就让她将功补过,去给灵雯送嫁吧。”
阮觅:???
您有事?
谢氏都愣了一会儿,好似没想到阮奉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无语片刻,还是隐晦提醒道:“七弟方才说什么胡话?”
送嫁看着是简单,但里头门道很多。一般而言,除了至亲姐妹,或是关系极好的密友,一般是不会轻易为旁人送嫁的。更何况如今小林巷这边算计在先,他们完全不用考虑这件事情。
再有便是,阮灵雯嫁入的平谦侯府,在谢氏看来并不是个好去处。虽有侯爵之位,但其家风实在让人看不上眼。
若是日后出事,阮觅难免会沾惹上一些不好的名声。
她提醒了,阮奉先却完全没听懂似的,十分霸道地替阮觅决定了这件事。
“灵雯嫁的可是侯府世子,这也是咱们阮家的荣光。送嫁这种小事,怎么能拒绝?”他倒是表现得很大气。
只是在场人没有半个领他的情。
马夫人瞧不上阮觅,谢氏眼中深色一闪而过。
阮觅则是微微翘了嘴角,面上的笑有些许嘲意。
但现在还不是她与阮奉先翻脸的时候。
谢氏还想说什么,阮觅阻止她。她将阮宝珠放回谢氏怀中,站起身走到阮奉先身边。
“父亲说的是。”
低眉垂眼,同那四年里恭顺的模样一样,不敢有半点违逆。
阮奉先的面子得到了极大的照顾,挥挥袖子自以为风雅。对马夫人道:“时候不早了,送嫁的话还是先去准备准备为好。”
不给旁人反驳的机会,自大自傲到了极点。
阮觅垂下眼,遮掩住眸中神色。
待阮奉先走后,谢氏同阮觅说:“不想去便不去,你父亲那边,自有我来说。”
“伯母不必担心,正巧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去走一遭,谁吃亏还说不准呢。”
见阮觅有自己的想法,谢氏便没有多说。只是最后仍旧嘱咐一句:“若是后悔了,尽可来找伯母,莫怕。”
阮觅点头。
这份好意当然不是从空气里冒出来的,约莫是为了答谢她今日护着阮宝珠。不然根据上回赏莲会上谢氏的模样,这回定然还是笑着坐在一旁,什么事都不沾。
也没什么对与错,毕竟旁人家的事少插手,这是谁都知晓的道理。
她只不过是个关系算不上近的伯母,没有任何理由为她出头。
阮觅一向将这些事情想得很清楚。
…………
马夫人跟生怕沾染了瘟疫似的,走得又急又快。
阮觅跟在她身后,见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儿,其实很想说不必这样。因为不管马夫人走多快,她都能跟上去。
实在没必要做这种自损一千还伤不到对面半个兵的事。
“马夫人怎么不走了?”等到人家真的走不动了,阮觅还慢悠悠逛过来,貌似天真问了句,直叫马夫人气得头昏脑胀。
气归气,马夫人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脸上涌出许多愁色。
阮觅再一次来到阮灵雯的房间,此时依旧是一个丫鬟都没有。阮灵雯依旧穿着她那身被泼湿的嫁衣,静静坐在床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夫人推门的声音响起后,她才慢慢回过神来,笑着喊:“舅母。”
“你这孩子……”马夫人登时眼眶就红了,“都是舅母没用,让你受这种委屈。”
意有所指,说的好像并不是今天的事情。
“这都是命数罢了,舅母不必伤心。”阮灵雯安慰她,看着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阮觅,她已经知晓事情的结局。
“我同觅妹妹说些事情,舅母一路来鳞京还没好好休息过,您就先去歇一会儿吧。不然等会儿我出嫁的时候,您哪儿有精神看着呢?”
哄着马夫人离开后,阮灵雯脸上终于卸下了那些笑。
她略有些疲倦,看向阮觅的眼神也冷淡了不少,细细看还有些挑衅。
“本是嫡女,现在却沦落成了那种鸠占鹊巢东西嘴中的远房亲戚,不知道觅妹妹心中怎么想的。要是我,我可忍不了。”
刚见面时信了传闻,这会儿却知晓了她原本的身份,不知道是从什么人口中得知的。
阮觅听着还有点出神,想起了别的事。
不知道阮珍珍扯下的这个谎能撑多久。虽说四年里,阮奉先从来没允许过她出阮家的门,可知道她存在的人还是有的。即使现在有人信了阮珍珍的话,不过是因为她们没反应过来。
要是这个慌被戳破,下个月就没银子了,希望阮珍珍聪明些罢……
阮觅脑中想着不着边际的事。
直到阮灵雯冷笑一声,阮觅才不慌不忙眨了眨眼,“啊,抱歉,你方才说什么?”
“你还真是同传闻中一样,性格温顺。想来在家中没少被欺负吧?”
“那倒还好。”
“……”
阮觅着实是个聊天鬼才,每回都能出其不意结束话题。
两人沉默一会儿,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小姐,轿子来了。”
差不多是晌午时分,平谦侯府的花轿就已经到了。
按照习俗,应该有许多复杂流程,但不知道小林巷这边怎么回事。既没有兄弟姊妹“拦亲”,也没有什么比拼文章诗句。
只是那张轿子往门口一抬,让个人来通知阮灵雯就算完事了,极尽敷衍。
阮灵雯没有嫡亲兄弟,继室所生的男孩儿如今不过才几岁,自然不能背她上轿。马家那边倒是有几个表哥表示很想送表妹出嫁,小林巷的人却死活不同意,说这样不符合祖宗规矩。
但要说起祖宗规矩,小林巷的人也不见得真遵守了。
他们不让马家人送,自己也没安排人,连个背新娘的嬷嬷也没。于是到最后,阮灵雯只能自己走出去。
阮觅瞅了瞅自己的衣裳,还好,今日穿的十分得体,无须再换。
还真应了翠莺那句话。“衣裳总是要穿好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阮灵雯从大门出来的时候,本以为听到的会是她父亲同继母客套的话语。但实际上她刚出去,就感觉到了外面尴尬的气氛。
宾客站在两边,围观新人,本是热热闹闹的,此时却有些沉默。
一道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身影,她穿着鹅黄色衣裙,发髻间簪着好几支金钗,有一副值得人点头的好相貌。背脊挺直,仪态不错,脸颊上挂着温婉笑意。
这些都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场合不对。谁会在新娘子出嫁的时候这么高调抢风头?还这样摆出主人公登场的架势?
阮灵雯本来头上盖着红盖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这时一阵风吹过,把红盖头稍稍掀起一个角,正巧让阮灵雯看到了站在那儿“发光发亮”的阮珍珍。
阮灵雯:……
围观这一切的阮母简直尴尬到了极点,她忍不住捂着眼不去看阮珍珍。今日来这喜宴,她两个女儿,一个去送嫁,一个在人家出嫁的时候做了这样的事。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她吩咐身边人,让她去把阮珍珍带回来,不要再丢人现眼了。阮奉先却耳朵尖听见了,满脸的对她这“愚蠢”行为的不屑。
“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珍儿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机会,不然满鳞京的世家子弟,有谁会知道她?你一个做母亲的,不好好帮着她还阻挠,竟愚蠢至此,简直不可理喻。”
阮母惊呆了。
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个男人脑子有问题?
人群寂静几秒,很快重新热闹起来。
她父亲同继室都来了,继室身边跟着两个小孩,一男一女,脸上挂着并不算亲切的笑。而马夫人那边出来的人就多了,略略一数便有十来个。
等到阮灵雯上轿,马夫人更是哭得说不出话,她那几个儿媳也是真心实意拉着阮灵雯的手,叫她好生照顾自己。
远在外地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的人,关系却格外亲厚。马家的舅舅往那儿一站,比阮灵雯的父亲更像父亲。
新郎就在一旁,并不同人寒暄,见阮灵雯上马车后径直上了马,牵了缰绳就想走。
轿子里本来只能坐新娘一个人,但是在大雍的习俗里,有人愿意为你送嫁是很值得高兴的事,这种行为代表着送嫁的人愿意将自己的福运分予你,并祝愿你能有美满良缘与夫琴瑟和鸣。
所以一般送嫁的人会和新娘一齐坐进轿子。
这事儿还是谢氏告诉阮觅的,不然依着她自己那四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经历,真是两眼一黑该抓瞎了。
阮灵雯入轿后,没人过来引导阮觅。阮觅左右看了看,便不慌不忙自己过去,掀开帘子一屁股坐进去,毫不生疏。
说起来,怪不得大雍送嫁的人少。
这样跟新娘子同坐花轿,在旁人看来恐怕同陪嫁差不多。
谢氏不想让她受非议,只是阮奉先一个劲想巴结平谦侯府,死劲把阮觅推出去。
唢呐声起,轿子一下子被抬起来,晃晃悠悠的。
帘子外爆竹声响得几乎震聋人的耳朵。
宾客假惺惺的祝贺被掩盖在这些巨响之下,连少数几个人不舍的哭声也没能听见。
光透过红艳艳的帘子,给双目所见都打上一层鲜红的光。阮灵雯在那张红盖头里静静出了会儿神,突然抬手扯掉了头上的红盖头。
阮觅被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去看这轿子的窗口大不大,能不能让人从那儿跳出去。
还好,阮灵雯仅仅是扯掉了红盖头,并没有做出阮觅脑补出来的事。
想象中的跳轿摔断腿的惨案没有发生,阮觅松了口气。
逃婚不逃婚事小,就是别把自己给伤着了。她一向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理论的坚定拥护者。
“要不是你插手,我今天就能让阮宝珠来给我送嫁了。”
略带惋惜的声音传入阮觅耳中,她转头看去。阮灵雯正拨弄着头上簪子垂下来的流苏,神色与在阮家时又完全不一样。
她红唇微翘,“你要怎么赔我?”
作者有话说:
阮灵雯也不算是个纯粹的坏人,但和她相处真的挺烦的,无时无刻都在算计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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