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没有人会比我对她更好……
纪湫愕然睁大了眼, 直到半秒才反应过来。
她犹疑不决,在众目睽睽下,脸上烧了起来。
商皑从低处抬起的眼睛, 弧度更加圆融, 掩了冰屑和阴郁,鹿子眼清透又柔和, 好像当真带着几分期许。
烛光摇曳几下,晃在他漆黑的瞳仁上。
纪湫没有动作, 商皑便一直举着, 大有她不领情, 他就会把这只虾举到天荒地老。
四面八方的打量明显更强盛了, 把纪湫脸都烧了起来,但最强盛的无异于商皑的盛情。
迎着纪湫的进退两难的窘迫视线, 商皑视若无睹地朝她递了递,一边唇瓣翘起,温柔又真挚, 落在纪湫眼底,却总有几抹似有若无的莫测与狡黠。
内心虽是惊疑不定, 但纪湫心知如今别无选择, 纵使不习惯, 却还是笨拙地把嘴递了过去。
她面色冷静, 但双腿却微微僵直, 两只手也悄悄紧握成拳
甜虾已经不再具有刺身本有的寒凉, 纠缠在唇齿间, 温热焦躁。
商皑站起身,无波无澜地将一双幽黑沉沉的眼睛投向对面的郁合子和安娜,然后端方持重地笑起来, “如果是质疑我,那诸位实在是多虑了。我会是世界上对她最忠诚的人,没有人会比我对她更好。”
态度如此谦和,宣告如此猖狂。
安娜和郁合子脸色相当不好。
她们原本是想利用商皑和纪湫的矛盾掣肘纪湫,却没想到主动站出来反驳她们的,正是商皑。
当下,安娜和郁合子也乱了阵脚。
对面桌子边的男人正优雅擦手,烛光打在如玉雕琢的侧脸,在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上留下一抹暗青。细毫点染金箔,沿着高大笔挺的制服轮廓勾勒,一路也被浇灭成了森森冷气。
她俩就这样把商皑望着,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脑子里匪夷所思地没了东西。
大概是被震惊得体无完肤。
实则不止她俩。
整张桌子上的人都静默了。
离得最近的涂嘉世僵在纪湫身边,目睹这一切,牙齿莫名其妙地咯咯发颤。
另一侧的贺初序也受影响深重,握着刀叉背脊不断地过电,一遍又一遍,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不知过了多久,沉闷的环境里响起轻微的动静。
众人心跳漏掉一拍,辨出声音来自何方,心惊胆战地将目光偷偷放到主位上去。
孟兰宴幽幽的目光放在盘中某个点,刀叉在桌上,手腕搁在桌沿,唇线扯直,脸上没有情绪。
碧绿色的眼睛波涛暗涌,阴鸷腾腾。
商皑是全局唯一波澜不惊的人。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脑海里的系统播报。
【收获嫉妒值430。】
【收获愤怒值238。】
【收获憎恨值420。】
【嫉妒值+30】
【愤怒值+98】
【嫉妒值+23】
……
【愤怒值+1400】
【愤怒值+1603】
……
席间沉默,鸦雀无声。
诸位虽然也是日常被服务得精细妥帖的,自己家近卫跪在地上剥壳的都有,怎么这种情形发生在对面二位身上,就如此令人无法接受?
太酸了,太臭了,一股浓郁的恋爱酸臭味,齁得人心里面想吐!
感觉嘴上怼了个漏斗,强行灌了大半包的狗粮,甜甜的慕斯蛋糕它突然就不香了!
闵玉良久地望着盘里早就卷好的意大利面,笑容过了好半天才重现脸上。
即便是往常长袖善舞的老狐狸,如今的模样也多少有几分僵硬生涩。
“我突然想起,我们还有一道菜没上。”
闵玉拍拍智能机器人小美的头,温声细语地说了句,“带进来吧。”
便见左边的门被人打开,一个头上戴着黑布的男人被押送了进来。
男人被制服男踹了膝盖,冷不丁地就往地上砸去。
痛苦地抽了几口气,虚弱地爬起来,黑布又忽然被揭开,刺目的光线落到眼睛上,疼得他皱了皱鼻子。
纪湫看过去。
男人满脸的伤痕,嘴角全是血迹,看来来之前被毒打过一番。
“席老板,你好啊。”
熟悉的声音,像毒蛇钻进耳朵里,吓得席长河毛骨悚然,两只眼睛缩得像针眼,地把闵玉望着,缓缓向后坐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席长河唇瓣发抖,机械地转动着脖子,扫过席间。
都是一群和的闵玉之阴毒不相上下的蛇蝎。
他意识到自己被带进了蓝蝎会的总部基地,忽然想到什么,视线立刻锁定在了对面长桌尽头。
高鼻深目的男人,一双碧色眼睛森森地打量着他,像死神从黑色的斗篷里审判将死之人的罪行。
席长河再怎么害怕得没力气,也麻着头皮赶紧跪得规矩,连忙磕着头,砸出一滩血。
“我没用,我愿意将功补过!”
他大概是想哭的,但已经悚得没了半滴眼泪。
孟兰宴擦擦嘴,幽绿的眼睛挪开。
他兴致不高,唇角没有笑。
虽说孟兰宴这个人十分狠毒,但是他平日里脸色总是很友好,今日却冰冷得像块砖头。
吓得席长河心肝胆颤。
纪湫慢慢收回目光,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人是海城大户豪门容家主母东方夫人的侄子。
席长河纨绔肮脏,五毒俱全,贪婪好色,早些年就被蓝蝎会盯上,准备利用他来蚕食容家。
谁知这人却中了那个容家大少的圈套,葬送了组织在海城精心铺排多年的谍情网络,一干人马全数被警方抓捕,让蓝蝎会元气大伤。
蓝蝎会狡兔三窟,就让席长河给毁了一大半。
搜捕的过程中,席长河幸运地逃了。
但倒霉地被蓝蝎会抓到了。
席长河十分心酸地想,早知道会落进蓝蝎会这个魔窟,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蹲号子。
席长河为蓝蝎会办事这么多年,知道蓝蝎会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己团灭了组织在整个海城的眼线,八成会落得个肢体残缺,求死不能的下场……
一想到这,席长河就冷汗涔涔。
不,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席长河病急乱投医,鼓起勇气爬到孟兰宴的跟前,气息紊乱颤抖地发誓,“大人,都是因为容知衍,他太狡猾了,他早就跟警方窜通好了,这一切都是他在主导!你放我回去,我一定杀了他,把他的脑袋摘下来给您!”
孟兰宴无动于衷,眉头皱了一下。
身边亚伦见状,上前来把他那只捏住孟兰宴裤脚的手腕一掰,咯吱一声,从中折断。
席长河痛呼压在嗓子里,不敢出声,在地上直打滚。
孟兰宴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虾子般缩成一团的废物。
“你想得倒是好。”
孟兰宴唇角勾了一下,站起身,跨出座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席长河。
“那位容大少,我当然要杀,但不是你这个废物去杀。”
纪湫低下头去。
原来这场聚会,并没有想象的这么轻松。
宣布任务,审判罪人。
孟兰宴的作风真是恶趣,相当喜欢在人吃饭的时候做这种事。
“大人!大人我真的错了——!”
紧张迅疾的吼叫划破寂静的空气,纪湫被吓得连忙抬起头。
不知何时,席长河被孟兰宴提着衣领按在了餐盘之上,他满脸通红,脖子青筋暴突,大哭大闹地求饶。
“我好歹为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我连我亲姨妈都骗了!容家的荣华富贵我都没要,我入了你们蓝蝎会!我只不过犯了一次错……”
只见高处闪过银亮的光芒,一下子就从耳道贯入。
小银刀浑身血红地被抽出来,又狠狠扎进脖子。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盘中的脑袋瞳孔涣散地没了生息。
孟兰宴还在扎刺,嘴里低喃着。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他面无表情,像是早起不想上学的孩子在对一块面包出气。
小股小股的血注喷泉般地朝前涌出好长一段。
纪湫瞳孔骤缩,凝望着这一切。
触目惊心的血腥画面,把她的视线死死吸住。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坚硬地定在那里。
直到有东西挡在了眼前。
商皑夹了一块青菜,放在她的碗中,沉默无言地望了她一眼。
半晌,他俯下腰,深邃的眼睛迎上纪湫。
只见他唇瓣动了动,纪湫听到他沉敛的嗓音。
“把眼睛闭上。”
纪湫惶然如木偶,僵硬地垂下睫毛,敛住一眼眶惊骇的水光。
她感觉发丝微微牵动,好像是商皑拈去了她头上尘屑。
大概有人朝这边瞥了一眼,只是看见商皑在整理纪湫的碎发,由此并没放在心上。
此刻席间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在席长河处。
他们两眼放光,嘴角含笑。
系统后知后觉地出现,兴奋地欢声大笑。
【我去,这这这积分激涨啊,商皑你看上去秀了把了不小的恩爱,不过最后这人到底是谁啊,一次性的怒气值就这么多?不是气到爆,就是攻略难度高的王牌……好多血,发生了什么,啊呀!那里怎么有个人……啊啊啊啊我的眼睛!夭寿哟,杀了人了,造孽呀——我受不了这个刺激——】
系统来得快去得快,转眼就消失了。
系统捂着眼睛走后不久,有人进来把席长河的尸身拖了出去。
一桌子气氛松弛下来,露出畅快的笑容。
“感觉好多了呢!”
“我的状态回来了。”
“胃口突然一下就回来了。”
……
席长河的凶残处决,不知弥补了他们内心哪一处的缺憾,让他们露出了解气的表情。
于是纪湫就看着这一圈人,脸上带着被溅到的血迹,面朝着被血染红的桌布,一口口地喝汤吃肉,好不痛快。
席间相谈甚欢,气氛和睦,杯酒相碰,言笑晏晏。
撑到晚宴结束,纪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
她犹如行尸走肉,孤魂野鬼,荡幽幽地脱鞋换衣,最后神色苍白地坐在床边。
喜娜和纪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们说着中文,但是纪湫却无论如何都听不懂话语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她想找杯水喝,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抖得像秋风里的树枝。
纪湫看向镜中的自己。
里面的女子,脸色发青,眼底一圈阴影,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流下,濡湿了新换的睡裙。
喜娜眼看就要开门进来,纪湫万万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这幅状态,为了压制声音的颤抖,用愤怒的腔调去命令。
“不要进来!都给我出去!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纪骁愣住,又使劲地敲了两下门,却被喜娜慌张地阻止了。
纪骁不可置信地压着声音,“你干嘛?”
喜娜焦头烂额,“主子可能发病了,你最好让她一个人待着。”
纪骁茫然:“什么病?”
喜娜指了指脑袋,又想起什么,怒瞪而去,“主子怎么长大的,你自己应该清楚!”
纪骁瞠目结舌。
外面这三言两语落进纪湫的耳朵里。
她知道自己大概被当成是原主犯病的时候了。
也罢,这样就不会有人进来揭穿她的恐惧。
脚步声远去,纪湫得偿所愿。
却在琉璃色的灯光下,露出一副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来。
纪湫一闭眼,就是那副惨不忍睹的画面。
她攥紧了拳头,闭着眼紧紧绷着脊背,连呼吸也沉在胸膛,努力又痛苦地去克制着什么。
那份恐惧就像是深渊里伸出的丛丛血手,拉着她往下坠,攻占她脆弱的精神领域,把她摧毁得支离破碎。
一时间,各般愤怒,痛苦,难受,悲伤……皆涌了上来,将她这些天压抑的情绪都翻了出来。
她无可抑制地咬着唇,哭得抽抽搭搭。
这个时候却听门边传来动静,纪湫心弦咔嚓断裂,警惕地转头去看。
门被推开,商皑站在门外,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纪湫睁大了眼,然后瞬间反应过来,听着自己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在拼命佯装凶恶,“出去!”
商皑并未有所行动,依旧站在原地。
深沉的目光,像已经看透了她内心。
纪湫焦躁不安,随手就操起一个枕头丢过去,“走啊!”
嗓子像含了沙子,说出来的声音低涩喑哑,毫无准头的枕头也没有任何攻击性。
商皑未动,纪湫狠下心,一个布偶正中他胸膛。
男人睫毛垂覆,弯腰把布偶和枕头一一捡起,迎着她警戒愤怒的目光,缓缓走至面前。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你和我。”
商皑的模样,让纪湫有些捉摸不透,他身形高大,遮了好多的光,淡金色却停驻在他的发梢。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连时间好像也静止。
纪湫没工夫去琢磨他的话,只觉内心百味杂陈地难受,“我都说了,你不要进来。”
她说着眼眶无意识就红了,心里面胀得像在抽,原本强势的一句命令,带着哭腔说出来便带了些令人心疼的哀求。
商皑凝望纪湫,眼帘重若千钧,血丝延展开来,眼底有一层绯光闪落。
从未有一刻,这样讨厌她的倔强。
“不,只有我可以进来。”商皑半蹲在纪湫面前,幽深的眼睛再看是已没有情绪。
他动作极欢地揩去纪湫眼角的泪水,“我不与那些人为伍,在这里,我的立场大概只有你。”
纪湫眼睛肿得像桃子,胸膛不住地抽噎,看了商皑半晌,不愿轻信,于是哑着声音对他说,“现在只有你我,你装什么。”
商皑听着她的冷言冷语,望着她那双不断涌上泪水的眼睛,微一偏头,溶溶温意浸进眸子,翘起一边唇,对她笑起来,“既然你不信,又为什么要试探我。”
纪湫微微一怔,因为商皑一开始笑,她就不由自主地在猜测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嘲讽。
所以答案到底是什么?
“所以呢。你的答案是什么。”纪湫如实问出。
她的眼睛红得厉害,又全面戒严,像只匍匐前进接近食物的野猫,大有风吹草动就转身溜走的架势。
商皑放缓呼吸,抬起星河莹透的眼睛,“是真的。不过你最好不要信。”
纪湫眉头皱起来,“你在愚弄我么。”
商皑眉梢一挑,垂眸笑了下,唇间低低碾过这个词。
他才是体会这个词最深的一个。
纪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短暂的沉默,咬着牙瞥向一边。
不久后,手忽然一暖,被商皑握住。
商皑的视线放在掌心,评价起她的温度。
“还是这么冰。”他叹息一声,无奈地看向她,“你为什么不信,因为你记得你对我做了些过分的事,所以你怀疑我。”
“可是我恰恰就要对你好呀。”
他抬起眼看她,其中波光凝绕,明灭不定。
“这样等过了很久,你发现我到死为止都是在真心对你,而这份怀疑就是你的罪过。纵使你没什么负罪感,但至少也不会忘了我,对不对?”
他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落寞地落下睫羽,搓热了纪湫冰凉刺骨的手,“大概偶尔也会记起,我暖过你的手吧。”
他声音很低,像说给自己听。
纪湫望着眼前的商皑,有些茫然。
她越脆弱越筑起高墙,黑暗之中三寸天地只给自己,容不了他人。猛张的暴躁,强硬的拒绝,不留退路给自己,亦不给别人。
可她浑身是刺,他却反倒温善起来,卸下盔甲以柔软碰触她的锐利。
片片深情,点点星火,她穷尽察言观色之能,也未在他身上勘取半分平日冷漠桀骜,款款温情里甚至带了些苦涩苍凉,好像在谨慎拼凑、悉心复原着什么。
她怔然失神间,疑虑难起。
他忽然这样温柔,跟平时那个冷漠阴郁的人全然不同。
可不知为何,纪湫没有觉得有任何的陌生和违和,就好像他本就已经对她温柔了很久。
纪湫不说话了。
沉默地低着头。
红肿的眼睛抬不起来。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
不知过了多久,商皑站了起来,连带着也松开了她的手。
纪湫的手已经热了,但心口却还是空的。
“我会在门外守着,今晚我不会闭眼,你安心一点,睡吧。”
他说完便迈步朝门口而去。
纪湫只觉重要的东西被扔进了湖里,赶紧伸了手,握住商皑一片衣角。
商皑正转过身,纪湫就起身撞进了他的怀里。
细细的藕臂抱住商皑的腰身,苍白的脸也埋在他的胸膛。
闷闷的声音响起来。
“我冷。”
简单,又有几分口是心非的味道。
商皑讶异地看着下方,纪湫头埋得很低,他只能看见她小小的发漩。
她的手轻微地颤着,并不怎么坚定,好像随时都会放开。
商皑眉目深了几许,抬起手把纪湫彻底拥在怀中。
男人俯去身,将摇摇欲坠的姑娘抱得更紧了几分。
他勾下终日笔挺的背,像是为她收了不可一世的羽翼,将她小心裹住,为她筑就坚不可摧的围城。
纪湫捏皱了商皑的衬衫,后背好像也有了力量和温度,心里的土壤萌芽着生机,撑开的树冠终于填满了她惶恐不安的心。
纪湫终于有些站不住,被轻轻地放进了被子里。
她有了睡意,起初大开的光也觉得刺眼。
一盏小夜灯硬撑着大片黑暗,有些无力招架。
偌大的床上,纪湫掩在被子里,手放在商皑掌心。
两人相对侧卧,良久无言。
纪湫敢睡,又不敢睡,缓缓地开口问商皑。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欺负你。”
即使纪湫抬眼就能看到商皑,即使他如今离自己这样地近,她也仍旧没有抬一下眸。
但她感觉商皑的手收紧了,于是她感觉掌心温度高了许多。
“是啊,可是那要怎么办,我又逃不掉。”
纪湫皱眉,“你这么厉害,逃得掉的。”
对方静默几秒。
“那你跟我走吗。”
纪湫合上眼,“我不和你走。”
她怕出去了,这个男人转身就是一刀。
所以,最好还是分开逃吧。
商皑沉默,对面纪湫呼吸慢慢变浅,折腾这么就,终于睡了。
可他却不知疲倦地仍旧望着,唇瓣微动,无声开口,最终又紧紧抿住。
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眉梢抽动几下,面色才总算平静。
暗昧的琉璃小灯,像勾了一层糖色,在他漆黑的眼睛燃着几簇萤火,风卷云涌,又淹没在了深沉广阔的万里深海中。
失神的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抬手轻缓地拂开她额角的碎发。
他终于不再动念。
就连看也不敢再看。
半夜纪湫做了噩梦,将醒未醒又遇到了鬼压床。
她在梦里拼命地喊商皑的名字,可对面的男人根本没听见,合着眼睛睡得很死沉。
她慌得哭起来,身子动弹不得,努力地要坐起来,背脊又僵硬得像嵌在床上。
直到后来,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这才慢悠悠地醒转过来。
身体轻了,眼睛也能眨动了。
她回来了。
身侧,商皑支着半身皱着眉看她,“做噩梦了?”
纪湫一有动静,他就醒过来了。
她状况看上去不妙,眼睫抖着,头左右地晃,汗水濡湿了鬓角,眉头死死拧住,从鼻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商皑喊了四五声,纪湫才睁开眼睛。
这话问出口后,纪湫没有否认,商皑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商皑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想太多。”
纪湫沉默着,将额头往他怀里靠,轻轻抵在他胸膛。
只听她吸了吸鼻子,好像低低地在哭。
商皑轻缓地将身子躺下去,把纪湫圈在臂弯里,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
他的眼睛望着对面墙壁。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暗得无边无际。
她似与那些茹毛饮血的野兽还是有所不同。
那……她是否还会回来?
商皑睫羽轻轻抖了下,眸色淡闪。
脑子里,系统嚎啕大哭:【商皑,我也害怕,我也睡不着嘤嘤嘤……】
【滚。】
系统噤声,两泡泪憋在眼睛里,最后嘟嘟囔囔地埋怨一声。
【哼,真偏心。】
外面不知何时晨光熹微,屋内还是一片暗沉。
苍穹灰色的素光透进帘子,映照在他的眸子里。
纪湫压在他身上,睡得不省人事。
两只手趴在他硬朗的胸膛上,脸颊轻轻挨着暖热的体温。
海藻般的乌发沿着两侧散落,徐徐绽放在商皑的手臂上,在这沉静的室内,好像流动起来。
她身子很是轻巧纤细,像一团绵软的小麻薯,甜甜腻腻的,也没什么重量,让他拖得轻而易举,却又害怕她侧翻而下,只好用手堪堪扶住。
隔着细薄的布料,她的肩在他掌心升温,其下该是凝聚出一团虾绯色,正如甜虾刺身那灵动的尾部,晃得人心神荡漾。
纪湫起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
满室已经没有人,但床被有整理过的痕迹。
她从来睡相不太好,被子爱揉成一团,松松垮垮半幅往地上落,眼下景象,却规整完好,严严实实地把她锁在温暖里,寒风半点侵入不得。
纪湫揉揉眼。
她一整夜心神不宁,所以没怎么睡得踏实,不过下半夜比上半夜还是好了不少。
此刻虽仍旧心有余悸,但望见窗外日光,心头的恐惧还是驱散了一些。
昨夜,任务发布完,纪湫尚在名单之中,不日就要启程前往L国边境。
喜娜幽幽怨怨地为纪湫准备着行装,话里话外皆是纪湫出门却不带她的恼意。
喜娜本就醋意浓郁,转身拿饰品包的时候,正碰上商皑从斜前方的走廊踱步而出。
她眉梢顿时染了愠色,“有了金狮徽又怎么样,又不是白狮。”
显然对于商皑跟随纪湫出行一事极为不满,但终究身份高低有别,喜娜这声埋怨说得很小声。
身侧的纪骁也面色难看,拿着拖把跟地板过不去。
商皑垂眸淡色,视若无睹,没将这一切放在眼里。
他手里拎了份文件,黑色壳子,泛着冷光。
“这是三天后的行程安排。”
说罢放在了桌上。
纪湫的视线落在商皑捏住文件夹玉骨青竹的指头上,一路向上扫去。
他立在清光下,黑色的制服泛着冷意,肩线挺括,外套暗影中腰身精瘦有力,两条长腿立在身前,笔直优越。
纪湫仍然记得昨夜的光景,此时的商皑公事公办的模样,与记忆中的温情款款大相径庭。
她抬眸间,心思百转千回,不一会眼中就带了些恼,难道他这是在跟自己玩若即若离的戏码么。
这样想着,脸颊有些窘烫,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正心里冷哼着垂眸,却就在眼帘落下前的刹那间,始料未及地触及到商皑的目光。
似乎是没料到纪湫会在早餐时分心在他身上,商皑的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商皑看出来,纪湫在生他的气,但他不知自己哪里有错。
脸上起初呈现茫然之色,但不过瞬间,那小气狭隘的模样,落进他眼底,就像酷暑青梅撞进池塘,灵动清越缠紧心口,热热闹闹地跳动打落起来。
心里想着,脸上就笑开来,眼睛晃着外面金灿灿的日光,清澈得惊心动魄。
纪湫怔住,不知商皑为什么神色乍暖,也好像被亮了亮眼,心间动容。
喜娜和纪骁转过身的一刻,商皑俯身弯腰,一双眼睛逆着光深沉凝然,菱薄的唇咬住手套,轻轻扯落,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她。
纪湫微惊,不知他意欲何为,眨眼间只觉唇角微痒,商皑指腹擦了她的唇线,又碾了碾唇珠,而后敛住眼帘起身,手臂垂在一侧。
“我给你倒水。”说完转身去了温水房。
喜娜不过叠好一件衣服的时间,转头却见厅中光景好像有了什么变化。
商皑从身边经过的时候,面色还是一如往常的上班如上坟。
圆桌前的纪湫直身坐着,面前放着个只咬了两口的三明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商皑走后很久,纪湫才反应过来。
她的三明治里很久都没有放过酱汁和鸡蛋了。
哪里会有吃得满嘴都是的道理!
那既然如此,商皑为什么要摸她嘴巴?
纪湫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又有点生气,隐隐觉得这男人有在报复她的意思,想要这些生活的小细节上戏弄她。
她心里打好了腹稿,打算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义正辞严地质问一番。
却没想到,商皑那日从房间离去,她自登上潜艇,都没再见他一眼。
纪湫来的时候,因被姚万钧绑架折磨得心力交瘁,舟车劳顿中昏睡一路,没留意如何进入蓝蝎基地。
出去的时候她本是打算好好观察一番,却没想到一路数小时都是在阴沉沉的水里。
蓝蝎果真不走寻常路……
登陆后有车守在路边,纪湫矮身入内,被送到机场。
期间她装作无意打听过商皑的消息,但对方一问三不知,只道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位卑人微。
后来是数小时的长途飞行,等纪湫下了飞机,已经是H国傍晚。
张望着空荡荡的四周,纪湫显然也没有想到,抵达之地并非L国,而是H国。
不过想来蓝蝎安排谨慎,多绕一些路混淆视听也有可能。
夕阳斜照的光芒映进车厢,纪湫眉心微胀。
前面的司机向她介绍,他们即将前往的,是位于H国东边的一处小镇。
在镇上中心的度假酒店里,已为她准备好了房间。
被载至酒店的路途中,纪湫头痛欲裂却不敢合眼。
偌大的雪山顶峰披着霞光,夜色自山的另一侧点点晕染而来。
小镇楼房矮小,鳞次栉比,在深瑰的余晖中,就像列阵于前的士兵,昂首挺胸地立着尖矛,屏息凝神,绷着彩色的俏脸故作威严。
路灯未亮,光影已暗。
无论是楼顶风格迥异的露天花园,还是门前窗台垂挂的鲜花绿植,都压在一片深黄的暮色之中。
那些棚檐相挽,辟出的狭窄的小巷,更是陷在灰翳里暗昧不明。
之后抵达镇上的中心广场后,所见人群密集了很多。
早已等候多时的黑衣男子帮忙把行李提至房间,又引纪湫上楼。
说是度假酒店,但规模却并不大,更像是个中等宾馆。
然打开门一瞧,套房内香薰点点,暖意融融。床铺陈设,地毯窗帘,崭新干净,处处透着股极致的精巧,堪比五星。
推开窗户,正对广场,周围几处纵横交错的巷道尽收眼底,闹中取静又不惹眼,视野开阔如现成地图,无论是隐匿生息还是择路而逃都是上乘之选。
果然鬼精鬼精的。
正晃神思索,就听哐当一声,那个送她上来的制服男性已经出门。
纪湫还没来得及打听到商皑的下落。
追至楼梯拐角,对方闻言眉头皱起,神色茫然,握住楼梯铜铁栏杆,回头抬高眉宇,“不好意思,我还是没能明白您的意思,什么……随从?我并未接到任何关于您下属的住行安排命令……”
纪湫微微一怔,正要仔细追问,就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终于把你等到了,你可真是啰嗦。”
纪湫朝后一瞧,看见个白发蓝瞳的少女桀骜地将她望着。
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皮肤白得过分,鼻头带点小雀斑,穿着一件黑色蓬蓬裙,裙子并不夸张,却不影响为她笼上一层神秘感。
“詹妮弗,你的钥匙带了吗?”
郁合子从后面随口一提,抬眼越过詹妮弗与纪湫四目相对,脸上在瞬间的愕然后,缓缓笑开。
詹妮弗有点不耐烦地回答她,“在兜里。”
纪湫看见郁合子,费了很大一番劲才没有折起自己的眉头。
那日宴会上,郁合子与纪湫为一个任务名额争锋相对,此后名单上有纪湫无郁合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郁合子此刻又同时出现在了H国中,比纪湫先一步与任务名单中的詹妮弗会面。
纪湫觉得十分匪夷所思。
不知这郁合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说动了孟兰宴,挤进了任务行列。
詹妮弗不知是否察觉了气氛微妙的僵持感,转头对纪湫弯起唇,兴致勃勃地问她,“走吧,你来了正好一起去。”
说完詹妮弗就越身要走。
纪湫拉住她,“去哪里?”
詹妮弗狐疑,“当然是找睡觉的地方,难不成你今晚打算睡这吗?下属都不在,谁能保证得了安全。”
詹妮弗眼里明明灭灭,蓝瞳冷锐锋利,不由多望了纪湫几眼。
郁合子这边娇笑着上前来,下了两步梯子,挑眉侧目,“我倒是没这么多想法,就是觉得难得来一次,想出去逛逛。”
郁合子媚色如丝的眼睛潋过,先行一步。
詹妮弗收回对纪湫的揣测之光,也跟着下了梯子。
纪湫心思急转。
前几日她看了组织里发下来的流程,寥寥几句,一说随时候命,二道遵循旧例。
看到‘旧例’二字,纪湫当时瞬间心里就没了底。
纪湫没有继承原主记忆,全然不知道出任务的老规矩,要是因此错过了什么,亦或是办错了什么,惹得了对方怀疑,得怎么才能搪塞过去?
而刚才,詹妮弗所说的另寻酒店也是旧例吗?
纪湫捻了捻手指。
她晕头转向地来到异国他乡,被领着走一步看一步,这一路她都心神不宁。与其像一只无头苍蝇,不如跟着她们一同前去,她们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依葫芦画瓢总比摸瞎的好。
况且,詹妮弗提及“下属”……是否商皑也在那里?
纪湫再没犹豫,跟了上去。
自雪山那边吹来强劲的冷风,一入辽阔平原,长驱直入,吹得人站立不稳。
郁合子偏偏开了一辆敞篷车,风吹得头发狂舞,身边的詹妮弗开怀大笑,两人疯疯癫癫,看上去兴致极高。
随着车速飙升,纪湫头晕目眩,在后面直抓着椅座,恨不得整个人嵌在里面。
纪湫难受得仿佛被风撕成两半,刚想开口让她们注意交通安全,冷风就塞了她满口。
前面两人只顾着自己欢乐,完全没顾及纪湫难受,将车开得越来越快。
这酷刑足足折磨了纪湫五分钟才停止。
一下车纪湫就吐得昏天黑地,詹妮弗走到两步外瞅了她一眼,没怎么在意她发青的脸色,冷漠地道:“你现在这待着,我们去停车,待会就过来。”
纪湫还没回答,就又听见一声沉闷音波疾骤而逝,眨眼间那红点就消失在了弯道。
之后半个小时,纪湫都没等来郁合子和詹妮弗。
纪湫望着黑沉沉的天幕,眼神定定,指甲深深陷进身下的木椅半寸。
她整颗心就像是在火尖上烤,星子噼啪作响,在腔壁撞来撞去。
滚热的怒气重重压着,迎面而来的寒风都灭不掉她的心火。
纪湫知道自己被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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