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你在哪,我就在哪。”……
她之前满心满眼计较的都是怎样才不会露出马脚, 撑到时机到来逃出生天,担惊受怕中唯一能挤出点空隙便是小心应付郁合子,却没想到这詹妮弗也不怀好意, 竟与郁合子联起手来给她下绊子。趁她吐得头脑发晕, 把她留在荒郊野外,跑得没了影。
纪湫深吸一口气, 极目远眺,落入眼底的尽是苍茫。
这里半天都看不到个人影, 她孤身一人, 恐遭不测, 目前要做的还是得先找个地方落脚。
向着来时的方位走了许久, 约莫半小时后,看见左侧树林外隐隐有光, 纪湫抱着手臂屏住呼吸,穿越林中阴森寂静的小道。
“咔嚓——”
是树枝折断的清脆声。
纪湫脚猛然定住,头皮发麻。
她全身战栗一瞬, 却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脚步。
一切都不对劲。
纪湫敛住细俏的眉峰, 眸子映照着夜里稀星锋芒。
前方大概是镇子上的某一街区, 一条长道从上至下, 蜿蜒绕索, 间有十几步小阶, 缓和坡势, 像一条自天而落的绸带。周边是林立着的房屋, 大多是三层独栋,偶有五层楼房,俏嫩的蔷薇在古朴素淡的外墙上贴附, 常常爬到两层不到便没了力气,躲在夜中淡散的光芒里半倚半卧。
纪湫在风里抱着胳膊走了一小段路。
街区清幽宁静,路灯通明,却还是鲜少看见行人。
纪湫脚磨破了,再也走不动,就近找了一处坐下查看伤势。
小牛皮鞋把脚踝磨出了泡,折腾来折腾去,泡又破了,出了血渗了脓,脚底也肿得发烫,一碰就钻心地疼。
纪湫卷着纸巾,一点点地忍着痛擦拭,耳侧响起动静。
她连忙抬眸看去,面前玻璃门正从里面打开。
厚重的帘子投出些光来,笼着一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件白毛衣,下面是白色纱绢裙,黑发樱唇,亚洲面孔,一双漂亮的眼睛藏着些愕然。
纪湫这才注意到,自己这是坐到了人家店门前。
她窘迫地提了口气,眼里波光晃了晃,“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纪湫下情急之下,说了中文,半秒后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根本就听不懂,赶紧又红着脸组织起英文。
“你是……哪里人?”姑娘惊喜地朝外面走了两步。
纪湫眼睫轻扇两下,“A城。”
姑娘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一个字音,却又飞快收住,最后柔笑轻说了句“上城”。
都是华国人,于异国他乡相见分外亲切,姑娘热情地把纪湫迎进了屋。
“镇子生活节奏慢,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待在家里,多数店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了。我也一样,刚刚不过是出来浇花。”名叫齐鸢的姑娘扶着纪湫坐到了门边卡座上。
卡座对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眼镜片后面打量了纪湫一眼,转头和齐鸢交谈两句,齐鸢笑着回答时,目光亲善地朝纪湫扫过一眼。
听到解释后,老太太面露恍然。
齐鸢端来一杯热拿铁放在纪湫跟前,“这是我邻居。”说着又眯着眼凑道纪湫耳边轻声道,“是个很厉害的占卜师哦。”
纪湫略诧异,这才注意到老婆婆面前一堆贝壳铃铛。
在纪湫来之前,她就一直在制作风铃。
老太太年纪挺大了,两颊皮肤松弛垂掉,深深浅浅的斑遍布脸周,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毛线针固定,臃肿的身体围着枣红色的毛毯,上面线头刺刺拉拉,年代久远。
纪湫从被子后抬起眼睫,悄悄瞄她一眼。
此时她灰蒙蒙的眼睛正透着镜片,极力在针眼大小的细空穿梭,像极了那些迪士尼公主电影里的巫婆。
看老人家手抖得厉害,纪湫试探着伸手想去帮她,老太太迟疑一瞬,领会到纪湫的动作和神情,把材料交了过去。
纪湫对这些一知半解,听说是巫婆之物,更不敢乱动,每做一步,老太太就会在对面指导,偶尔伸长手亲力亲为。
一来二去,纪湫就跟巫婆奶奶混熟了。
巫婆奶奶也不是本地人,多少会几句英文,跟纪湫鸡同鸭讲,再加上点手语和各种夸张神态,也总算有来有往,交流尚好。
纪湫大概理解到巫婆奶奶的意思,她说她在做这风铃的过程中,被注入了某种灵力,可助人好运,让人美梦成真。
巫婆奶奶说得煞有介事,纪湫心里一点不信,只是在表面上笑着附和几句,说她真是厉害云云。
齐鸢在楼上处理原料,巫婆奶奶一一收拾着自己的宝贝铃铛。
纪湫坐得腰疼,站起来扶着墙边站了会。
正神游的时候,巫婆老奶奶拿着那串风铃蹒跚地走了过来。
“wish……write……”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单词,把风铃牢牢地握在了纪湫手中。
苍老的手掌温热有力,骨骼活动的时候微有颤抖,铅灰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纪湫,笃定严肃。
纪湫没有拒绝的机会,只听她叽里咕噜地详细交代,但最终也还是只领会到只言片语。
那巫婆老奶奶说完,转头朝楼上高声说了句什么,也没等齐鸢回应,便挎着篮子一颠一颠地推门走了。
纪湫望了她背影一眼,又匪夷所思地盯住手中风铃,然后叹了口气。
复抬起眼时,纤薄的眼帘下,有冷光闪过。
掌心一松,风铃放到了桌子上,手腕却顺着桌沿落了下去。
之前做着风铃喝着咖啡,和老太太乱晃着手交谈,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乍一看倒真是乐在其中。
只有纪湫自己知道,从始至终,她的心都是提着的。
纵使穿针引线,也没放松过对外面的警惕。
之前她曾以为,詹妮弗和郁合子把她丢在路边,只是想看她出丑,让她心慌。
但后来一路走来,纪湫慢慢觉得这个想法幼稚简单了。
黑夜之中,密林之下,纪湫直觉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
打算直接杀了她?还是有其他目的?
纪湫不得而知。
但如果郁合子和詹妮弗是打算要她性命,那么刚刚她形单影只地穿越森林,也早该下手了。
现在却又放她安然无恙地在这里歇脚。
大概是另有目的了。
但这个目的是什么,纪湫也不得而知。
天知道坐在卡座之上,她的心情有多么煎熬。
纪湫恨不得插着翅膀直接飞了,飞回A城,飞到隋锦、宥茗,戴溪和姑婆的身边,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
但她做不到。
商皑和她从地牢里带出来的韦恩还在某处被掣肘着,她要是直接走了,他们不知会被连累到哪种地步。
纪湫一想起那天餐盘上血流如注的席长河,身子就止不住地颤抖。
纵使身处融融暖气中,也冷不丁一激灵。
街区很是宁静,蔷薇开得十分郁灿,却有血腥气黏着纪湫鼻尖弥久不散。
香风花雨里,危机四伏。
纪湫咬白了唇,手指紧紧握着,心思飞快转动。
此时在暗中盯梢的人,也万万容不得她联系夏树。
先不论她逃不逃得掉,要是给齐鸢惹来杀身之祸怎么办?
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她有理由相信,等她走出这里不到五分钟,就会有人侵入此处一探究竟。
如果被他们看出了蛛丝马迹,她非但再没法全身而退,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
况且,她与齐鸢萍水相逢,自己既无法将性命交付到她手中,也不忍把她拉下水。
正当纪湫深思熟虑之时,突然听见齐鸢微微讶异的声音。
“啊呀,这插头是坏了吗,怎么电没充起?”
纪湫一听是充电的事,脚步一急,忘了自己脚还有伤,疼得膝盖骤然弯折,匆忙之间扶住就近的栏杆。
手指穿过,铜杆震荡,窗户檐挂着的风铃叮铃铃地飘动起来。
纪湫连忙说着“抱歉”就去扶住狂舞的风铃,视野里清晰地映出了偌大的白色海贝下一颗莹亮的红色珠子,上面鎏金刻着一个“容”字。
电光火石之间,纪湫指尖一烫,动作顿住。
下一刻,目光投向齐鸢。
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脸颊上看到了窘色。
纪湫先一步反应过来,怔然神色被笑意遮掩,她将手自然游移而下,握住铜柱末端。
齐鸢见她没问,似松了口气,神色又柔和起来,上前来扶住纪湫手肘,“你没伤到吧?”
纪湫摇头,跟着齐鸢坐回去。
她无意撞破齐鸢秘密,当时看到风铃下的那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就往那处想了,反应过来又立即换位体会到被人挖掘出心意的难堪,这才觉得尴尬不已。
彼时对面齐鸢欲言又止的神情,也从一另方面印证了纪湫所想。
这个“容”字,大概代表着一个人。
一份思念和爱意。
好在她们双方都默契地没有言明,就这样让这事过了。
齐鸢一边清理着桌面的碎壳,一边重提电量的事,“我还以为是插头有问题,结果是没插·稳。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有百分之五十的电了,应急是够了。”
纪湫淡淡笑过。
实际上她的手机原本就有百分之五十的电,刚刚是她故意没有把插头弄稳。
纪湫这部手机是临时发放到手中的。
这上面没有存储任何的联系方式。
如果今天落难的是原主,她凭借记忆打个电话给内部,自然会有车前来接她,怎么也不会落得这样境地。
但纪湫与她不同,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蓝蝎组织里规矩何其复杂何其之多,她也不能贸然行动。
今后要是被人质疑,为何有通讯设备却不求助,纪湫也好借口手机没电糊弄过去。
不曾想被齐鸢发现了。
纪湫重新打算的时候,齐鸢坐在了对面,看着那串风铃眼中有光。
“她送给你了?”
纪湫点点头,“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送给我了,之前看她比划,好像是做了有一个多月。”
齐鸢捧着热茶杯,水汽氤氲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收下吧,有不有用倒是不知道,但挺好看的。”
纪湫略一沉吟,“是挺好看的。”
嘴里附和着齐鸢,心里又慢慢思考起了别的事情。
看神色,原来齐鸢也不怎么信的。
她也不怎么相信。
那巫婆奶奶张口闭口就是灵力,虽不至于比作街边骗人钱财的神棍,但总归给人一种年老混沌,神志不清的感觉。
信誓旦旦的模样倒是很可爱。
她们两个年轻人出于爱护之心,不忍下她面子,乖顺地去哄着她。
可是纪湫转念又一想,既然大家都不信,那为什么齐鸢却还是在那珠子上认认真真地刻了字?
“等下会有人来接你吗?”
听到这话,纪湫猛一回神,望见齐鸢神色略忧。
纪湫有些进退维谷,只能说,“已经跟人联系过了,估计也快来了。”
她的笑容让齐鸢没有生疑。
但实则纪湫心知肚明,自己哪里联系了人。
这样说只是不愿再厚着脸皮耽误齐鸢。
她想,自己大概会去下面的路边再看看,说不定能等来辆出租车回镇中心。
之后纪湫又和齐鸢聊了几句,言语中打听了些方向和附近车站。
齐鸢正提及街区山坡后面的长墙,就被突如其来的视频请求铃声打断了兴致。
纪湫趁着这个时候,起身告辞。
齐鸢这头忙着接电话,匆匆跟纪湫道了别,就掀起帘子往里面的小花园去了。
纪湫自行推门离开。
望着暗红的天幕,纪湫仰着下巴深吸了口气,肩上的包带垮落到手肘之上。
她瘸着条腿,慢悠悠地沿着长街往下。
凌冽的山风肆虐而来,往她脖子里钻。
纪湫冷得耸了耸肩,恨不得把脖子都塞进领子里。
所经之路难看到行人,偶尔路过一个,也都不怎么会说英文。
漫无目的地走了好长时间,等风渐止,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个背风坡。
站在高处往前眺望,前方延展开一道无边无际的长墙,像扁平的鳝鱼,于翠绿海浪间弯弯绕绕。
纪湫这才忽然记起,齐鸢先前似乎有提到过一个名叫努塞塔迷宫的地方。
努塞塔迷宫并不困人,之所以被称之为迷宫,是因为其中两米五高的黄色砖墙合围之势恰似迷宫步步相同的巷景,且其中拐角极多,好些角度直抵九十,给人一种纵横交错之感。
但其实其中并没有多少岔道,只要直走就能到达下方公路。
纪湫放缓了呼吸扶着墙往下走。
行走的过程中,她心情难掩焦灼,但独自一人又束手无策,只好硬着头皮强忍着胸腔不断冒出的酸水。
她皱着眉,专注着脚下,每走一步,伤口牵动一分,割来割去地疼。
前方连绵不绝的长墙窄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尽头。
走走停停了很久,到某一刻,她好像再也走不动了。
踩着地面年代久远的砖块,她垂着脖子,轻轻吐了口浊气。
眼角胀痛,她抬起手揉了揉,眼尾红了一片。
往来的风里还藏着点骇意,也不知暗处那双眼睛是否还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但这个时候显然已让她在意不起来了。
那人许久不动手,想必也不是想要她小命。
且纪湫量郁合子也不敢贸然伤她。
只是这月色怆然,像是镰刀弯钩,在她身上鞭挞,周身火辣辣地疼。
她睁着眼睛,视线落在脚尖的某个点,手收紧了许多,细白冰凉的手指被墙壁粗粝的石头磨红。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野里飘进来一朵小巧的蔷薇。
花朵滚浮脚边,带起一圈微尘飞扬。
花很漂亮,有暗香缭绕,她没有来地发起怔,就想伸手去捡。
哪知手指刚一触碰,蔷薇又从指缝间溜走,像灵敏的雀鸟,往半空飞窜。
纪湫往前走了两步,重心不稳地扑到前面拐角路口,粉嫩的花簇像发光的精灵,一栽一栽地往墙边翻没了影,只留下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
纪湫定定地望着前方,直望得眼眶胀热。
身体寸寸僵硬起来,紧摁着墙沿的指腹已经发白,黄尘土簌簌而落。
街灯温透霜色,罩着商皑半面容颜。
他呼吸微喘,英朗的胸膛前水痕片片,周身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制服外套搭在臂弯间,皱巴巴地揉成一团。
大概没想到那人会这么突然出现,商皑那双迈步迅疾的长腿一刹,双眸也睁得浑圆。
然后不过转瞬之间,头顶乌云蔽月,纪湫眼见着商皑眼里的月光就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他身后带着一天地的暗影,冷冰冰地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气势汹汹地来到纪湫面前。
纪湫心间紧了起来,歪颤颤地退后一步,手臂却忽然被他抓紧。
她一抬眼,就撞进商皑颤乱缩紧的目光里。
“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商皑的眉头折起来,幽沉的眼瞳深处,闪烁着出了半鞘的凛光。
纪湫唇瓣张了张,顾忌此时情况不宜多说,吞吞吐吐地撇下目光,“说来话长。”
商皑唇线抿了抿,忽而一边扬起,“你这是被算计了对吧?”
一声冷笑传至耳畔,纪湫眼睫猛地掀起,迎上他戏谑的目光。
眼瞳深邃,直视而来,目中之火炽热燎人,把其中那点讽意烹得浓郁。
纪湫咬咬唇,目光落下,小声驳斥,“乱说什么。”
商皑原本也没想她会承认,“是谁?那个叫郁合子的?”
纪湫本就气恼他幸灾乐祸,没想到他还得寸进尺地追问,没什么好脾气地捏着手指,“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情。”
商皑嗓音沉下,“我要是不做点多余的事情,那你该怎么办。准备一个人走到天亮吗。”
纪湫挣了挣手,徒劳,皱着眉抬头看他。
“我自有我的安排,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是越、越矩了,知道么。”
纪湫脸慢慢地烧红了,两撇细眉没什么威慑力地拧着。
商皑神色慢慢柔和下来,看她良久,手指才松了松。
“哪里受了伤?”
夜风里,嗓音哑了几分。
这伤口明摆着,瞒也瞒不住,纪湫干脆把伤脚抬起放他眼底,让他一次性讽刺个够,“脚后跟磨破了皮。”
商皑眼帘垂下,看了她足尖点地的脚,复又掀起。
墙内灯影在起风时摇摇晃晃,一直明灭到他的瞳色上。
商皑再没问什么,侧身屈膝,拉她上身,动作流利,不等她反应。
纪湫大惊失色,一声惊呼压在喉咙后,身子颤着紧紧贴在他后背。
惊魂未定下,她小声斥他,“你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的吗。”
他要是提出背她,她不会拒绝的好吧?倒也不需要用如此强硬的办法。搞得她好像特喜欢瘸着腿走一样。
纪湫的心脏仍怦怦直跳,几乎要夺体而出,一下下撞着他宽阔硬朗的背脊。
商皑左边的肩胛骨处好似有只短腿兔在蹦跶,一脚一脚踩得他的心紧紧地热起来。
他呼吸缓了下来,双臂圈住她的腿,将她往身上又拖稳了些,手收为拳放在胯侧。
商皑缓步朝前走了起来。
天际无星,黑蒙蒙的一片。
浓厚的乌云龟裂如旱地,莹白的光从里面渗出来,染得对面山头万顷雪色。
纪湫自刚刚起被他扯臂拉到背上,就一直僵着身体,没敢再动。
她两只爪子攀附在商皑的肩膀上,只用拇指轻轻地捏着他衬衫。
男人的背很热,像火炉一样冒着热气,从下面烤着她,烘干了黑色大衣萦绕不开的雾气和寒气,烧红了她微有湿意的脸颊。
纪湫唇瓣干疼,喉间酸哽,从后方恰能看见商皑被汗濡湿的鬓发。
修整得简洁短促的黑发,带着片片晶莹,像大雨过境后的草泽。
就这样沉默无言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听纪湫轻咳几声,问起,“你怎么来的H国?”
两人贴得这样近,彼此的心跳呼吸都这样清晰。
话音落下,商皑脚步出现细微的迟疑。
有一口气闷在商皑的胸膛,不上不下。
沉默了一会,他还是回答道:“他们给我安排的目的地,是L国。”
言简意赅的话,却纪湫周身骤麻。
愕然震惊中,又听商皑继续说道,“我没去,打听到你来了H国,就来找你了。”
他声音低了些,踢开了脚边滚来的纸团,两条纤秾合度的腿在他低处的视野里垂晃。
她今天穿着深色的铅笔裤,简单大方的款式,裁剪却很精致,布料之下的两条腿骨细细直直的。
裤脚之下,脚踝雪白,雪腻得视线难移,却有红肿的伤口刺着他的眼。
纪湫眼中水雾翻涌,“你受伤了吗?”
商皑毫无停顿地回答,“没有。”
纪湫不信。
他的描述这样简单,但纪湫知道这个过程绝不简单。
商皑以一人之力公然违抗蓝蝎会安排,在一群凶暴的猛兽利齿中撬出她的下落,不顾阻挠改变航班追她至H国,其中弯弯绕绕不知费了他多少力气,又让他多少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而纪湫自己也同样水深火热。
作为下属的商皑前往L国,而她却来了H国,这其中显然是有人钻了规矩的漏洞,故意改变了她的行程。而两眼一摸瞎地在夹缝中生存已经难上加难,又哪里察觉得出这一波三折的行程中诡异蛛迹?
她和他,都好难。
能跨越千山万水地找到彼此,已经是万幸。
纪湫思来想去,还是说出了斟酌多时的话,“商皑,以后你不要再管这种事了。”
也不知是不是鼻酸得过分了些,声音还是显得低瓮。
她努力做到强势一些,让这听起来更像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但最终的效果,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冷硬。
商皑目视前方,“为什么。”
纪湫又好气又好笑,听他这话,内心阵阵莫名其妙。
因为你会因此丢了小命啊,傻瓜。
“你以为蓝蝎会是容得下你折腾的地方吗。这次是你命好,才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但下次可不会有这么幸运了。况且你做的这些……我也不需要。”她揉揉鼻子,声音弱得像说给自己听,“净给我惹麻烦,这事回去我要怎么解释。”
商皑平静吸了口气,“我命不好。”
纪湫一怔,发出个困惑的音节。
商皑慢慢走着,没回答她。
纪湫从后面鄙夷他一眼,由此又忽然联想起什么。
“你既然都已经安然无恙地脱离了蓝蝎会,为什么不自己逃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因为我命不好。”
纪湫捏紧了他的衬衫,“好好说话,整点阳间的东西。”
过了会,山风渐暖,带起垂落的发丝,拂过面颊。
“因为有你在。”
商皑微低了头,那发丝又擦过下颌。
纪湫在他背上眨眨眼,当真思索了几下。
他这几句回答,是说她把他命给整不好了?
但这跟他逃与不逃有何关系?
看来还是在愚弄她。
漫不经心的两句敷衍,竟还耽误那几秒来深思熟虑,简直蠢到了极致。
纪湫咬咬牙,抬高了音量,“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吧?”她遇见他命就很好吗?纪湫真是忍无可忍,“所以如果有下次,你就能跑就跑吧,就当是为我们的命好一点。”
她明明该很生气,但不知为什么,这话却听得她自己心间哽咽。
话音才刚落下,商皑忽然大力颠了颠。
纪湫吓得赶紧用两只胳膊把他脖子抱紧了,眼睛流露些许不可思议,“你想摔死我?”
商皑眼睫半倾,视线良久地放在那两只缠住脖颈的藕臂上。
胸膛的汗已经干了,却仍有燥热片片。
“我做这些,有我自己的苦衷。”
纪湫还没有从商皑口中听到过“苦衷”一词,从前听到的最多不过是“理由”。
她警惕又好奇。
“你有什么苦衷?”
纪湫歪着头,伸长脖子去看他。
商皑长长的婕羽遮掩了眸中深色,纪湫未能看到商皑眼睛。
分明是极轻缓的一个动作,她轻细的呼吸却拂过他鬓角,眼睫也扫到他的耳廓。
像是斜飞的鸟雀,翅膀划过水面,似有若无地漾起来。
热意开始蔓延。
商皑下颌绷紧,“与你无关。”
纪湫闻言缩回脖子,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又以同样的语气发出感叹,“那可太好了。”
至少说明她在这件未知的事上是安全的,不用提心吊胆。
商皑两肩几不可查地展动两下,听着她轻松释怀的语气,眸色沉浮不定。
远处车站若隐若现,纪湫有点疲倦,下巴缓缓落到他肩上,却又离开。
是她突然想起韦恩,所以机警地支起了身。
“韦恩也跟着你来了吗?”
“没有,他在L国等我们。”
“也好。”
深夜,湖畔酒吧。
闵玉抵厢房的时候,詹妮弗和郁合子杯中酒液见底,两人面色酡红,像是在聊着什么十分畅快的事情。
正要进去,一个黑制服男性从侧面大步流星走过来,看见他略一颔首,就又手脚麻利地推门而入。
雅座边上开了半边窗,风带来些零碎的信息。
待那黝黑皮肤的下属一走,闵玉就听见里面笑声张扬地放开来。
“这个时候估计还一个人瘸着腿在走吧。”
“活该,谁叫她平时这么娇气。真以为出门在外S49(蓝蝎会驻地紧急预备队简称)就是她的保姆啊?明天我们先走,不等她,看她怎么向大哥交代。我就不信,就连出任务都迟到的人,大哥还会迁就。”
詹妮弗和郁合子说得正欢,忽然听见门边响起两声轻咳。
闵玉迎着面前锐利戒备的目光,笑容翩翩地走进去。
“酒这个东西太容易上头,把二位嗓门都喝大了。”
詹妮弗发出个短促的冷哼,纤细的手腕垂耷着,斜眼睨着闵玉。
郁合子放下酒杯,笑容艳媚,婀娜纤细的身子骨朝闵玉贴去,水光点点的眼睛自低处打量着男人弧度冷硬的下颌,“谁会在外人面前放肆,那是因为早知道是你。你又不是外人。”
闵玉朝下看去,郁合子正好卷翘的睫毛一掀,与他对上目光。
像是一把撩得人心痒的温柔细钩。
闵玉眼睛闭上,用手把她肩膀一推,“受不起。”
郁合子也不在意,低着头笑起来,转到沙发一边靠着,短裙下细长的腿也换了个方向交叠。
闵玉喝了口酒,望着里面荡漾的酒液,眸色不明,“你们接下来还准备做什么。”
詹妮弗眼睛促狭地看过去,“闵玉,你当初不也是支持的吗,现在怎么看你感觉有些不忍了?”
室内昏暗,顶上的小灯只有一束细光打在桌子中央,浓翳后的人,神情难以辨明。
“起初你们怀疑纪湫,唆使S49屏蔽了纪湫号码,现在航班信息你们也一概隐瞒。你们这不是在试探她,你们是想抢她名额抢她任务,想看她被孟老变·态教训。”
闵玉唇角含着笑,不紧不慢地道破。
“就为了这点目的,未免也太幼稚了。”
詹妮弗无所谓地撇了下嘴,“你说得对,看她被教训,我就特别开心。大家都知道,她不过是孟变·态养的一件货物。又不是真的在爱护她,她却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也该让她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闵玉只是望着詹妮弗,面色柔和滴水不漏。
但他却并未有只言片语的回应。
当下气氛凝滞。
郁合子动了动身体,眼里魅色随着杯中酒汁一同晃着,“还早着呢。这才过了多久?哪有这么快就露出马脚的?”
詹妮弗挑着桀骜的眉峰,用指节敲了敲闵玉面前的桌子,“反正我不会半途而废,你还继不继续随你,但是你要是敢帮她,我现在就杀了你。”
闵玉把小姑娘指间的小银刀拨开,散漫地将视线一撇,“收起你的小指甲刀吧,说不定还没我快呢。”话音落后,一双眼睛映着戾气恒生的詹妮弗,化开一片冷淡的笑意。
身边的郁合子也不禁勾起了唇。
詹妮弗深吸口气,坐回位置,戏谑地冷笑一声。
剑拨弩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三人无言地望着,却不知触到什么点,心领神会地齐齐笑起来。
乐不可支,前仰后伏。
闵玉声声忍笑,勾低了脖颈,背脊一松一弛地颤着,脱缰失控的脸掩到臂弯之下,食指伸出去抹掉眼角那笑出来的水痕,连连叹了几声。
这屋内一连串的笑,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透着股难以言喻罪恶狂躁,门外的守卫面色都不忍紧绷起来。
十里之外,廖无人烟的一条宁静街道边。
商皑背着纪湫,刚刚从长墙下去,远远就看见对面夜色下停靠着一辆车。
纪湫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正好就看见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咔咔”两声掏出枪来对准了她。
纪湫顿时吓得一个激灵,瞌睡全醒了,下意识整个人都伏在了商皑身后。
商皑泰然不动,平静地与对面僵持。
对方大概并不准备要他们的命,全面戒备地手持枪支屈膝伏低而来。
这一过程中,纪湫煎熬得要憋死自己,抖着音儿小声在商皑耳边问他,“怎么回事啊?”
恰在这时,那人已至十步开外,与纪湫四目相对。
那个女人眼尖得很,只见那戴着黑口罩的面上眉头紧拧,随后她放下枪械,快步跑来。
商皑立即退了半步,手摸到后方武器,严阵以待。
对方立马忌惮地站定原地,但透过布料的声音却强势高亢,“你必须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表现得很激动,面红耳赤地瞪视着。
纪湫一脸蒙蔽地望着这匪夷所思的画面。
只听前方商皑语气临危不乱,“正如你所见。”
对面的女人几乎把牙咬碎,连带着两腮都狠狠抽了抽。
她忍了又忍,才把血红恶狠的视线地从商皑面上滑至他身后探出的半颗脑袋。
见她仿佛深吸了口气,待那胸膛磅礴的怒意消散下去,才向纪湫恭敬地颔了首。
“不知是您,多有得罪。”
纪湫眼睛不可思议地眨巴眨巴,在后面猛戳了戳商皑。
没等来商皑的回答,却等来对面人一句冷酷的评价,“阁下真是有个好下属!”
对方转身离开,眼角余光还不舍地朝这边剜了一眼。
纪湫嘴角抽抽。
第二天傍晚,天色再次陷入一层霞光暖意之中。
L国,狭窄的街道人潮涌动,周围商贩高声叫卖,异国语言听得耳生,抑扬顿挫,弹舌连音,像在吐泡泡。
除了首都市区以外,多数城市景观还是如眼前这样混乱矮旧。信号塔架起天线,把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无人看管的小孩,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旧小褂,横冲直撞追追打打,臃肿的妇女推着小吃车,艰难地逆行于拥挤人群之中……雨将倾未倾,所有人的额头都被一层浓郁的燥气烘得大汗淋漓。
从拥挤的闹市街区第三个路口,拐入一条不起眼的昏暗小道,周周转转抵达一处不起眼的民房组合区,从那废旧的报社徒步行到顶层,便能透过其貌不扬的外壳,走进精致简约的金玉之室。
大厅里,四名成员已经到齐。
对面那扇沉重的木门纹丝不动。
詹妮弗看了看时间,朝对面的郁合子指指表盘。
郁合子会意,唇角笑起来。
闵玉倚在玻璃圆桌边,视线一扫而过。
屋子里第四人觉察到这出微小动作,眼睛眯了眯,问,“时间快到了,纪湫怎么还不来。”
说话的是一个毛发浓密,肌肉扎实的威猛大汉。
“Hans,你不要这么着急,离晚上交易还早嘛。”
郁合子巧笑倩兮,眉目轻眨。
Hans两道浓密的眉宇蹙起:“她行程直达的L国,昨天就该到了,大家都来齐了她还不知在哪啰嗦。哼,我早就说了,这种任务就不该是菜鸟能沾的!”
詹妮弗百无聊赖地嚼着口香糖,声音有着孩子特有的稚气,“人家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图命,她图的是以后卖个高价。对人家而言,耽误就耽误了,反正都只是走个过场。”
Hans听后,心里更是愤怒,鼻子哼出两道热气,不说话了。
正如詹妮弗所说,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纪湫真正的作用。
只不过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觉得无所谓罢了。
但Hans却是对此深信不疑,且深恶痛疾的。
没有实力的花瓶,任人宰割的鱼肉,偏偏没点自知之明,不过听人几句甜言蜜语,被人几次虚伪相护,就恃宠而骄,不知所谓,没尊严不自爱,简直难以让人正眼看待。
在场四人心中各自思忖,场面一时寂静无声。
风穿堂而过,轻缓的沙沙声也分外明显。
当风在厅内卷过一圈,正途径木门,却被里面骤然流通的空气撞散。
木门双扇大开,一身深灰色西服的男人款款走进,碧绿的眼眸带着欺骗性十足的笑意。
身后亚伦不苟言笑,站定于门侧。
在场四人,平时再怎么狂放不羁,再怎么戏称老变·态,当着面仍是收笑敛眉,恭敬地颔首问候。
待复抬起眼睫,只见孟兰宴碧绿的眼睛并没看他们,目光不知放在后方哪里,冷冷淡淡的,捉摸不住。
Hans雄浑的声音响起,“迟到的人没资格再参加行动,大哥你直接说今晚的计划吧。”
孟兰宴转过头来,不解,“谁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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