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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坊供着个荣禧班子, 唱京戏,祖承程派。
班主一代代地沿袭,如今领头的顾老先生因着和温家私交甚笃, 常无偿请他们听。每逢后者做宴, 也会派人前去助兴。
这般,清明将至时分, 趁着爷子到上海主持族谱修缮的契机, 温家就阖府过来聚席了。
远房近戚男女少在看楼上、套间里坐七大桌。唯独温沪东缺席。
温童被挟在爷爷边上,坐在二楼。他欢喜这种天伦热闹, 但不要温乾凑近,
“把一身酒气去了先!现在几点?清早喝的, 是宿醉?年纪轻轻这么个喝法不得命了!”
“您又不是不晓得。孙儿每天应酬一箩筐的呀。忙着各种人、各种事,和张三喝、和李四喝……”酒气熏熏的人胡吣着答。
温肇丰哼道:“无事忙罢了。”
“您这就言重, ”温乾醉相郎当得领带都歪,他喊在座的评评理,“我肩上有担子的呀。是不是无事忙, 谁又才是真的成天无事忙, 大家有目共睹。”
说着睇温童一眼, 散漫且轻蔑。
啪地, 钳子咬开核桃。温童把仁细细剥碎,再就全部归到爷爷的瓷盘里。无脑人说无脑话,她才不要理,而是有些卖乖嫌疑地哄爷子,“不生气哈。吃点核桃, 这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真能补脑子。能的话正好,有脑子的就补多点,没的就补出个脑子来。”
堂下人声太吵, 温肇丰一时没听着。
倒是温乾急急对号入座,觉得被冒犯了,骂她,“傻逼!什么脑子不脑子,记住,我是你子。”
“我子在那边。”
温童丢一粒仁进嘴,下巴颏努努父亲方向,“这么说的话,你俩谁是六耳猕猴?你又要怎么喊爷爷,叫爸爸?”
好吧,她承认有些过分。只是当下愤不当下毕又很不舒服,忍什么呢,没必要呀,畏缩退让从来辛苦的是自己。
这话是赵聿生跟她说的。以及他说,很少有人会因为你的仁慈而受到感化的,多数只会觉得你可怜。因为他们招你的目的就是看笑话,
你越忍,他们越快心。
“那我要怎么回嘴呢?”抬杠也是门艺术啊。温童请教某人。
赵:一句话,嘴巴不要脸一点。
……
眼下台子上搭的是《锁麟囊》场名选段。首场选妆奁一折,出阁期到,薛湘灵挑嫁妆,小姐有小姐的闺中脾气,一众傧相起哄得她百般羞赧又愈骄矜。于是只听那旦角念白:
鸳鸯么,一个要飞的,一个要走的,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
温童太了解这出戏了,乃至会背好几折戏文,信手拈来。
因为阿公喜欢听。小时候,古镇年节里戏团演选段她也看过。观众一般都很多,个子矮踮不够,她就坐阿公肩上去。左手糖葫芦,右手吹糖人,甜度爆表,
而台上那吉日良辰的婚嫁戏在她看来则更是甜外有甜。
说来不信,她当场告诉阿公,想当新娘子!
急什么?你现在太小了,不给当的。
那什么时候给当嘛!
等阿公再个二十来岁罢!
满堂唱彩里,温童眨掉湿润,冷暖自知。
偏偏此时梁先洲登楼。他这算迟到,路遇堵车,自己来应这种约又是个不伦不类的客,所以连忙到处赔礼。
有女眷嗑着瓜子玩笑他,“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大家细听正唱的是什么,小梁,你这个红鸾星不动也得动咯!”
这话找得正合温沪远的意,迭声应是呀,也侧耳想听来几句戏文借题挥,只可惜,
堂下正唱的是:
三番五次总不称心。
这原是说锁麟囊的,可单独择出来就微妙。温沪远悻悻收回听觉,作罢了,“上午公司忙,难为你跑一趟。不必抱歉,快坐下来歇歇。”
“好,也不是很忙,”梁先洲就坐,接过热腾腾的碧螺春,“就是帕孚那边来了两位咨询顾问,找研部接洽,要评估几项新技术的风险控制与战略。”
说话人嘘着茶叶,忽而抬眸,“无奈该担责的人不在,只好我来顶。”
温也端起茶杯,讥诮道:“他以为他能威胁得我。”
“或许不是威胁。单纯置气罢了。”
“一样的性质。这人呐,逞着骄傲脾气不低头,以后有的苦果吃。”
“不说不快的事。今朝听戏大伙都高兴,您别为着个不上道的人气坏身子。”
“是你体己。”
“准丈婿”在那里一唱一和。温童这厢听得清清楚楚,八仙桌上,手托着腮,心里不禁暗诽起某人:看吧,不上道的帽子都给你扣上。你再拿乔就真没转圜余地了。
在她看来,赵聿生和温沪远就是悟空与唐长老的关系呀。而梁先洲是披画皮的妖怪。任凭悟空怎么苦口婆心地画下安身圈、棒打魑魅魍魉,
长老都是一句:
你怎么步步凶?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你回去罢!
联想到此,温童失笑出声。温肇丰侧目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笑《圣僧恨逐美猴王》。”
爷爷不解,“台上唱的明明《锁麟囊》呀!”他跟不上年轻人的脑回路了,但也跟着笑。因为打心底高兴和囡囡相处,她身上有种烟霞清润的气质,这是温家从上到下、由内而外都不曾有的。
“见面这么久,爷爷还没正经问过你。你阿公的事……”
“已经转院了。在瑞金医院。隔得近点也方便我照顾,顺便请了个护工。”不日前刚迁过来的。为此,温童斥了存款的大头。她觉得自己紧缩些不要紧,只要给阿公最上等的医疗条件。
温肇丰捻捻佛珠,“需要钱的话就尽管开口。”
“不用。爷爷,我起码也有,早过事事都要寻求长辈庇佑的年纪。”
“好孩子。”
传统底子的人对于“好孩子”的评断标准到底是省心二字,不求功名迹,但求安康顺遂,不招祸、不走歪,在此基础上钱财不短就阿弥陀佛。温肇丰是这么寄望子孙的,只是果种下去,枝叶怎么生长也由不得他。
比如由不得一双儿郎同根相煎,
更由不得温乾离他期许的列松如翠越来越远。
爷子瞰回台上,戚戚嗟叹一声。
—
戏本上,薛湘灵过门当日,送亲途中遭遇暴雨。花轿至春秋亭暂避,不成想,迎面遇上另一台花轿,坐轿子的新娘赵守贞家境贫寒,终身大事前感慨万千、哭世态炎凉。
湘灵知晓缘由后,出于仗义就解囊相赠。
一极富女,一极贫女,萍水相逢而惺惺相惜。
六年后,家道中落的湘灵再遇守贞。后者已随夫家致富,但旧恩不忘,二人因信物锁麟囊久违厮认,永结金兰之好。
演出时间有限,催戏人就略掉不少转场剧情。好在大多戏迷都知道个中的起承转合,看得是津津有味、频频叫好。
赵聿生随堂倌一路进来的时候,沓沓掌声里,台上正巧唱到薛湘灵给守贞的夫家卢府作保姆,误把卢家公子当成自己离散的骨肉: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台上旦角悲怆而泣。一透袖,一拂面,挪步间好巧不巧地,和赵聿生对上目光。于是,下一段倒像警醒给他听的: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我,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堂下某人背手驻足,恍神在戏文中;
看楼上,听到名场面折子戏的温童一股脑地趴到阑干边,向下瞰。瞰到某人的瞬间,梁先洲悄然站到边上,后者搭话,“他怎么来了?”
“不可以来嘛?梨园的门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有钱都好说。”
“话是没错,但没人请他过来呀。”
说话人转身注视温童,目光切切,身子也默默凑近。
温童无甚兴趣理他,只一个劲地观戏,嘴里念念叨叨地,“这戏无论听几遍都觉得好。且不同年龄段也能听出不一样的感悟来。小时候听,只觉得大喜大丧太波折。现在听,悟,波不波折的这就是人生。
得意的时候切莫忘记还有失意。”
“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人看起来比你更需要参透它。”
“你以为他会不懂嘛?”
温童反问完,偏头迎上梁先洲的凝视。她今天穿的毛衣配日系男友裤,毛衣料子太粘毛,碎发什么时候黏上去的也不知道。梁看见,就很自然地抬手,帮她拈走。
“温沪远入股了荟灵珠宝,%,是不是?”她剪彩仪式当天听说的。本来无心过问,可越想越心头怙惙,两家自此合拢资本,怎么看都像把她当筹码给卖。
“现如今主张婚配自由。温小姐当真看不上梁某,我也不能八抬大轿地抢你。”
“怕就怕到时候有人逼我。”
“谁能逼你?”
问话到此,二人目光俱往下。台上打门帘子的送赵守贞的演员上场,中场过渡,赵聿生就收了心转身打算上楼,谁知就眺见阑干边的两个人。
皮囊好的人在人群里分外打眼,他想不看见也难。正如那天冠力旗下的商场招租会开幕,新闻版头就是温梁二人“珠联璧合”的合照,
彼时他在手机上一划而过,又倒退回去,想不多看两眼也难。
“大胆!
……哽!大胆薛妈,平白地上楼作甚?”
赵守贞的诘问里,某人面无表情地汇温童一眼,转转腕表,大步上楼去。
—
楼是上,但也少不一番盘问。
比如你做什么消失这么久,又做什么冷不丁现身这里。我们自家家宴,岂是你个外人想来就来的!
落座圆杌上的人,气定神闲地首先同温肇丰问好。再接过茶,拿盖子刮刮杯沿,低头轻呷一口,方才答温沪远的难,
“来看看爷子。”
转念又道,“也来看看别的外人是怎么名正言顺客串这场家宴的。”
另一桌平白被的孟仲言,当即噎语,“自然是温公子带我来的!”
“我说你吗?”
“我又不傻。赵,这种一团和气的场合就不要阴阳挑是非吧。”
赵聿生架着二郎腿,拇食指拎着茶盖,囫囵两圈,啪地落回去,“你衣服上有个阴阳八卦图。”
“哪里?”孟仲言低头。明明一件白衬衫,什么也没有。
“愚蠢的人看不到。”
“……”
温童没来得及从某人唐突的造访里回过神,就听到这段对线,笑死了,也丢开梁先洲的缠斗,回到爷爷边上。笼在袖子里的手,嗦嗦伸出来,去握那杯放凉的半盏茶。
她抿一口,乜身边人一眼,三秒后,
“你怎么来了?……我去,这茶凉透了,苦死。”
赵聿生面色不改地侧眸她,看那杯缘上残缺的口红印,想那合照上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冷不防,他把将将看好的一杯热茶去换她那盏凉,再火速收回手,
漠然表情,
“来喝茶,来听戏,来看你爷爷。”
总之,才不是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满庭坊的顾老先生是我下篇文《听牌记》男主的爷爷,梁提到的帕孚,是那本女主就职的公司。特此注解以免造成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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