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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狂喜乱舞!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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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着开口,他倒不是真的关心鸣雪魔尊的死活,只是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善君的为人。

    善君之前把尊上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放在心上,为了唤醒尊上想尽了办法,不惜背上因果屠杀凡人,好不容易才取够了万人血,奉上血的那天他们都看出了善君狂喜的心情,怎么一言不合就要销毁了?

    若不是追魂符的碎裂无法假造,他们甚至怀疑善君这是诈死,要借着这个机会玩弄他们。

    有人冷笑出声:“谁知道善君那个疯子是怎么想的,总归既然他如此说了,我们就如此做,销毁万人血,杀了那个东阿王世子,之后我们便可以逍遥去也!”

    余下几名魔修闻言纷纷应和:“是,不管他怎么想的,这个疯子喜怒无常,说不定就是想拉着魔尊一块儿去死,让他们自己到底下掰扯去,我们只管做了我们的事情。”

    “是极,那我们便兵分两路,一队去找万人血,一队去杀那个凡人世子。”

    几名魔修商议定了,当即掉头往回,向着东阿王府扑去。

    他们虽然被善君欺压得不成样子,但到底也是到了魔婴境的高手,进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随手擒了一名侍女逼问出东阿王世子的下落,纵身便往观潮楼掠去。

    外界风雨如骤然,小楼中却是一派静谧,药木仍旧燃着,香气作用下,侍女们都沉沉睡着,被善君打晕了的尤勾也倒在床榻前昏迷不醒,阿幼桑正巧提着一篮点心从厨房回来,迎面就和几名魔修撞了个对脸。

    阿幼桑愣了一下,魔修们却没有发愣的,为首的魔修浑然没有把这个穿着侍女服饰的女子放在心上,随意地伸出一只手击向她的天灵盖,眼见这女子就要血溅当场,下一刻,眼前人影就是一散。

    “嗯?”魔修不由怔了一下,“此处怎会有修道者?”

    他没有往别的方向猜,只以为是东阿王聘请了修道者来保护他儿子的,实在也是因为阿幼桑本身实力不济的缘故,看起来不像是正经门派出身的修者,更像是权贵人家特意豢养起来送去修道以保护自家安全的散修。

    阿幼桑脸色却是大变,这些魔修要去的方向只有一座观潮楼,他们的目标显而易见的就是大祭司!

    她心下急切,急着脱身赶去大祭司身边,奈何这几名魔修都不是吃素的,她长久侍奉在巫主身边,加之天赋有限,本身实力就不行,全靠身上千奇百怪的蛊毒和层出不穷的法宝抵抗攻击,眼见她不要钱似的拿出各种法器,魔修们眼里都出现了贪婪之色。

    一人猛然收手,眯起眼睛道:“这小妮子来历不凡,身上宝贝多得很,抓了她,哥几个平分法宝!”

    此言正中魔修们下怀,一时间攻势顿时猛烈起来,阿幼桑额头汗水涔涔,手中握住了一截莹润的玉管,再次向着不远处的观潮楼看去。

    令她失望的是,观潮楼始终一片静谧,好似全然不知这边的动静一般。

    阿幼桑知道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这里有人来截杀她,怎知观潮楼那边境况如何呢?说不定也有魔修进去了,否则以尤勾的警惕性,不可能这里打成这样子她都不出来看一下的……

    心知再犹豫也是无用,阿幼桑手中猛然用力,捏碎了那一截玉管,一时间雪亮的白光绽出,好似平地里升起了一颗太阳,光芒笼罩住阿幼桑全身,穿透了东阿郡阴雨沉沉的天空,与此同时,万里之遥的极东之地,伫立在天穹尽头的危楼应和般散发出朦胧的浅光,悬挂在檐下的铃铛无风自动,撞击出了悦耳的声响。

    楼中男女老幼同时仰起了脸,神情惊疑不定地互相对视,下一秒,他们的脸色就全变了。

    危楼有灵,牵系巫主安危,与危楼呼应的玉节断裂,金铃摇动,是巫主有大难的警告。

    “阿幼桑不在!尤勾也找不到!”反应快的青年奔回来大声道。

    “……好像很久没看到她俩了。”妇人沉着脸思索。

    “顶楼上不去!我在外头传音,大祭司一点反应都没有!”匆匆跑下来的青年脸色惨白,“大祭司从来不会不理我们的……”

    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拄着拐杖的老者发了狠,用拐杖用力敲击地面:“唤醒危楼!去接大祭司!”

    老者粗砺的声音响彻宏伟高楼,下一刻,挎着菜篮子的妇女扔掉了菜篮露出手腕上缠绕着的短刃,模样淳朴憨厚的青年放下肩头担子,拔出后腰交叉的弯刀,清甜娇俏的温柔少女收敛了笑涡,袖中毒蛇嘶嘶吐着蛇信爬上肩头,佝偻身形的老者扔下拐杖,苍苍白发下慈祥的眼神转变成刀锋出鞘般的锐利。

    危楼中的巫族人,都是能为了巫主赴死的狂信徒。

    机关顺应人类的心意运转起来,隐匿在墙壁中的无数齿轮咯咯转动咬合,拉动粗逾成年男人大腿的铁链,机关咔咔落下,永寂的池中燃起了滚烫的火焰。

    世间人力所能达到的极致发挥了恐怖的作用,如蛛网密布的锁链各行其是,牵引精巧关节运作,危楼大门轰然关闭,宝塔从上而下一层层滑入底部,最上层被厚重的底层楼宇宛如珍宝般环抱起来,几经收缩扩张,原本华丽典雅的危楼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沉重铁甲披在楼宇之外,被精雕细琢的墙壁遮挡在下的光芒骤然亮起,层层叠叠的各色阵法不要钱一般刻满了每一处角落,以无数灵石构成的阵法悬浮重构,灵光明灭之间,放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威压。

    仅仅凭着雕刻在外墙上的这些阵法,危楼就可以被称为世所罕见的一件神器。

    这座危楼,是巫族人为巫主精心打造的居所,它收集了世上最奢侈富贵的绫罗绸缎,以供养金尊玉贵的巫主,当然也要有刀枪不入的外壳,能将巫主环抱护佑其中。

    无用的建筑脱落分解,外层自动脱离重构,不远不近地围绕着核心飞行,原本高大的楼宇经过一通变化,俨然成了个从未有人看过的形态,极东之地狂风骤起,地层翻动,露出掩埋在泥土之下的巨大法阵。

    挖空了一座山的灵脉才构筑而成的法阵包围了整个危楼,灵石放出的光上达星空,原来越明亮的光逐渐吞没了这座楼宇,千万里之外都能看到这边大放的光亮,沉沉黑夜之上,极东之地竟然生生如入白昼,这等宏伟可怖的境况看得所有修者震颤失语。

    阿幼桑捏碎玉管之后,整个人的面色就灰败了下去,隔着仙凡的屏障强行呼应危楼,要付出的代价不小,垂在胸口的乌黑长发里爬上了苍白的雪色,她张口呕出一滩血,明亮眼神也黯淡下去。

    魔修们看着她身上那一霎放出的雪亮光芒,明明那光芒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但他们同时从中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妙预感。

    修者的预感都是不能无视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决定速战速决,同时分出人手去观潮楼杀人,两名魔修退出战圈,全速掠向观潮楼。

    见两人离去,阿幼桑心中大急,抬手还要放出法器阻拦,便被留下的几人挡下,剩下几人都是魔婴境的高手,被这样一个修为平平的女子拦在这里这么久,已经觉得颇没面子,下手愈发狠厉毒辣。

    阿幼桑双手发颤,剧烈的恐惧几乎要把她击溃,她不怕死,但是大祭司……是她们把大祭司偷偷带出来的,如果大祭司出了事……

    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渴望能看到鬼王,他不是说会一直守着大祭司的吗,可是现在大祭司有难,他为什么不在!他为什么不在!

    凄厉的嘶鸣和哀求都没人听得见,两名魔修已经推开了观潮楼的门,半路遇见的阿幼桑让他们多了个心眼,有惊无险地绕过室内布下的阵法,看见昏迷在床榻前的侍女,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是善君的手笔。”感知到属于善君的魔气残留,一人低语道。

    “随便是谁,都跟老子没关系。”另一人不耐烦地回答。

    床上的孩童面容精致,嘴唇淡红,头发乌黑,躺在锦被中,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漂亮瓷娃娃,小胸脯微弱地随着呼吸起伏,眉眼间一片沉入梦乡后的宁静。

    “死在睡梦里,也算是你的造化。”魔修喃喃自语,手中一把短匕凝实,灌注了雄厚魔气抬手向着床榻那一块小小的隆起用力掷出!

    杀一个凡人一点也不难。

    和他们预想中的一样,短刀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空气,狠狠扎进孩子的胸膛,魔气溢散,梦中的孩子连一声痛呼都没能发出来,只是顷刻之间就失去了呼吸,雪白的小脸上泛起了一层青灰的死气,刀刃穿胸而过,殷红的血很快染透了那一块锦被。

    法则呜哇一声哭了出来,隐匿身形悬浮在窗外冷静看着这一幕的鬼王按住法则圆咕噜嘟的脑袋:“怎么了?”

    法则带着哭腔咆哮:“你还问我怎么了呜呜呜呜,我辛辛苦苦捏的化身啊说死就死了!”

    希夷君挑起一边眉头:“这只是模仿巫主随手捏的仿造版本。”

    法则幻化出两条短短的手臂捂住心口的位置:“那也很心疼啊。”

    希夷君敷衍地拍拍它:“这个身份本来就是为了补足邵天衡和巫主的相似这一疑点才强行造出来的,你应该没有忘记当初我为了圆这个漏洞撒了多少谎?”

    自知理亏的法则嘟嘟囔囔了几句便不吭声了:“好好,因为鬼王要给巫主延命,才搞出了和他长得一样的邵天衡和燕天衡,漏洞补完了,他死了也行,可是你要怎么解释希夷君居然没有守在他身边?”

    鬼王看着两名魔修抽身离去,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不需要解释,只要我比所有人都痛苦,比所有人都懊悔——难道还有人会想到我是故意要放人去杀他的吗?”

    鬼王说这话时露出了一个笑容,沾了血似的红唇微微弯起,勾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妖冶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衡下线啦!

    天道,一个莫得感情的事业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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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2、海底月(十一)

    被倾盆暴雨笼罩的东阿王府之上, 忽然沉沉地压下来了一道巨大的影子。

    留下牵制阿幼桑的几名魔修瞳孔紧缩,他们面前的女子身上从始至终都泛着白光,这白光仿佛一个坐标, 将一座瑰伟的楼宇从虚空的影子中拉扯了出来。

    这景象壮观到有些恐怖,仿若虚影的建筑由淡转浓, 薄薄如幻觉的剪影在短短数息内凝实, 形成了一座只会出现在最大胆浪漫之人梦境中的高楼。

    这楼宇不高不低悬浮在半空, 直接压塌了一半王府房舍, 不等魔修们从震惊中回神, 笼罩在危楼外浮动清光的阵法旋转扩大, 不由分说地将他们笼罩进了浓郁的灿银色光辉中。

    他们在这朝阳般的光辉里, 甚至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 就连骨带肉地融化在了其中。

    操纵着阵法绞杀了魔修的巫族人开启大门, 挟裹着冰冷杀气一跃而下, 为首的青年身形健壮, 手中提着一柄貌不惊人的短斧, 直奔阿幼桑。

    巫族昔日最伶俐姣美的姑娘此刻乌发斑驳, 光亮的眼睛里萦绕黯淡死气,青年一见她这幅样子, 整个人就颤抖了一下,大步上前扣住她的肩膀:“阿幼桑?!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了?——大祭司呢?尤勾也不见了,我们上楼去,大祭司也不理我们——”

    阿幼桑黯淡的眼神在听见“大祭司”三字后,亮了一亮, 张开嘴,想要说话,殷红的血就从口中汩汩涌出, 吓了青年一大跳:“阿幼桑?!”

    他慌忙去掏悬挂在腰间口袋里的药瓶,手腕被阿幼桑一把攥住:“大祭司……快救大祭司……”

    被口中的血堵住了气管,她小声地重复着,眼泪淌了满脸,但没等她指明白大祭司的方位,一阵冷森鬼气冲天蔽日而起,极寒的力量缠绕在雨水中,沾染到这股鬼气的花草树木顷刻枯萎死亡,片刻之前还是蓊郁清俊的园林在刹那之间成了焦黄青黑的死地。

    这鬼气澎湃汹涌,充满了极致的怨愤,有万千厉鬼的凄厉恸哭响在寒风内,阿幼桑抬起的手僵硬了一下,蓦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从喉咙里迸出一声嘶哑惨烈的哀嚎。

    “……大祭司……啊……”

    尤勾挣扎着醒来,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就朝着记忆中床榻的方向艰难地伸出了手——

    大祭司……大祭司怎么样了?那个潜入打晕了她的魔族,有没有对大祭司做什么?

    一向坚韧的姑娘头一次六神无主地在心中默念起了诸天神佛的名字,但没等她摸到什么东西,冰冷的鬼气就在她面前骤然炸开。

    变得清晰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的是一个背对着她的男人,玄衣大袖的鬼王站在她面前,一贯秉承幼年教养挺拔如苍松的脊背像是被打折了似的,疲倦地微微佝偻着,逶迤在地面的绸缎云锦上拢着一层冷白的细细霜花,这是极寒的鬼气不受控制流泻出来造成的。

    尤勾尚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想到了那种可能性,但她本能地抗拒着这个事实。

    她慌乱的视线从鬼王身上移开,落在床榻上,被希夷君遮挡了大半的床榻上只露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尤勾难以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站起来,缓缓入目的是一片狰狞的鲜红。

    血泊,短刀,和躺在其中面色青白的孩童。

    侍奉巫主左右沉稳的巫女腿一软,整个人坐到了地上,一声接一声地抽着气,却怎么也无法将目光从这惨烈的场面上移开。

    鬼王茫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个失去了所有依仗的孩童,神情竟然显示出了一种纯白的无辜,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里充满了疑惑和畏惧,仿佛这个世界忽然变了一副模样,变成了他全然陌生冰冷的样子。

    不过这种神情只出现了短短一刹那,磅礴鬼气仍旧在不受鬼王控制地疯狂倾泻着。

    ——理智尚不能接受面前的一切,身体已经遵从意愿放出了厉鬼疯狂的影子。

    “天衡?”掺了蜜般粘稠低哑的声音在室内婉转响起,不知怎么的,尤勾在听见这个声音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意味,面前的男人温柔顺从,影子里却像是有怪物正在慢慢苏醒。

    希夷君撩起衣摆,跪坐在床榻边,昳丽侬艳的脸贴近了锦被中冰凉的孩童的小手,依恋般轻轻蹭了两下,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尤勾胆战心惊地看着他,鬼王平静的神情中藏着一丝痴迷的癫狂,她不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擅长驭使死尸的鬼王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活人和尸体的区别?但她听着鬼王用耳语般的声音贴着天衡喃喃自语,脊背爬上酸凉冰冷的寒意,令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轻声贴着亡者低语的男人慢慢停下了话音,长久的寂静后,他缓缓将脸埋进了松软的锦被中,哽咽凄凉的一声喑哑惨嘶从他胸腔里挤了出来。

    他甚至忘却了身边还有个尤勾,断续的痛苦嘶鸣低低响起,这声音不像是悲伤至极的哭泣,而像是撕裂了心脏、折断了脊骨、搅碎了五脏肺腑、扯碎了灵魂,在这样巨大到不能用言语形容的苦痛中,活物所能发出的唯一的嘶鸣。

    悲伤的人类发不出这样无序的声音,只有失去了理智的野兽,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盘踞在洞穴里时,才能从胸腔里挤出这样滚烫的、热腾腾的、惨烈的哀嚎。

    尤勾忽然恍惚地想到,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希夷君也曾经替大祭司续命多次,是不是每一次那具凡躯死去时,鬼王都会这样无助地独自哀恸?

    在那些过去了的岁月里,没有人知道他为大祭司做了什么,她们守着大祭司在高高的危楼之上,玄衣的厉鬼则小心翼翼地守候在转世的凡人身旁,看着他出生、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死去。

    窗外明光天降,尤勾感受到了来自危楼的召唤,她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张了张嘴,声音低哑道:“……应该是阿幼桑,召唤了危楼。”

    她不知道鬼王此刻能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她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童——巫主用了夺舍之法续命本就违逆天道伦常,这具身躯是属于凡人燕天衡的,她不能带走他,但是燕天衡死了,灵魂脱体,或许……或许危楼中陷入沉睡的大祭司已经醒来了呢?

    蜷缩在床榻边的鬼王蓦地轻声道:“我跟你走。”

    尤勾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他,玄衣的鬼王半张脸掩在黑暗中,眼神依旧落在死去的人身上,他的声音低的不像话,好像之前的哀鸣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连出声都像是在消磨灵魂:“他死于魔气入体。”

    尤勾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地接话:“巫族本就与魔族疏离,从今以后……危楼绝不会再接受魔族——”

    她的话没有说完,鬼王勾起了一个冷峭的笑容,这个笑容扬到了一半,便失力落下,平平拉成了一道弧线:“不再接受——?”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慢慢提起锦被的一角,盖住孩童落在外面失血青白的手:“此前天衡或寿终正寝,或英年早逝——皆是按照凡间规律,生老病死,无一例外。”

    藏匿在黑暗中的瞳孔幽幽泛着冰棱一样的光,连带着他说的话都有了被腐朽冷香浸透的阴凉:“死于魔气入体,渡魂之术失败,魂体摧折……”

    鬼王的语速很慢,他言语中沉重可怖的东西却令尤勾浑身都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咆哮着阻止希夷君再说下去。

    “我偷来的时间,都要还回去了……”尤勾在心神剧颤中,只听见了这句自言自语般的哀吟,如苍白霜雪落地溶解,喑哑老迈仿佛一个错觉。

    阿幼桑精血枯竭,一见到失魂落魄的尤勾就昏迷了过去,渡魂失败的事情,她们到底没有对族人说出来,族人们早就做好了大祭司要离开他们的准备,只是她们不甘心,非要再拖着大祭司挣扎一些年岁,可她们失败了,大祭司也将要如他既定的命运一般慢慢走向死亡。

    重新回到危楼顶层,垂着重重幔帐的静室内无时无刻不点着价值千金的灵药,尤勾跪坐在床榻边,帷幔中的大祭司仍旧在沉睡,长发铺满了玉枕,清俊容颜静谧如初,一点也看不出他行将枯竭。

    这是他们的大祭司,年岁尚幼时就继承了巫主之位,一肩挑起巫族的兴亡,他是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是他们的苍穹、高山、河流。

    可他要死了,苍穹欲倾,高山将崩,河流干涸,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尤勾深深地将脸埋进了双臂之间,努力憋住喉咙里凄厉的哭声,怎么办啊……她能怎么办啊……

    “哭什么哦。”一个温柔沙哑的声音朦胧响起,尤勾慌乱地抬起朦胧泪眼,就看见昏睡许久的大祭司已经睁开了眼睛,歪着头微微笑着看她。

    他依旧清俊似天上星辰,但苍白的脸色和急促清浅的呼吸却暴露出了他的身体状况全然不像是他表露出的那样正常,那双年轻又苍老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尤勾,神情包容平和,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尤勾却有种面前这个人什么都知道的感觉。

    ——是啊,大祭司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这么聪明,这么厉害……

    尤勾鼻子酸涩,低下头抹掉眼眶里湿润的水迹,偷偷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眯眯地伸手,将天衡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坐好:“大祭司你睡了好久哦。”

    天衡握拳抵着嘴唇咳嗽了几声,微微笑起来:“是吗,唉……我睡得很沉,吓到你了?”

    尤勾看着他,猝不及防眼睛又湿了,一种剧烈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大祭司在她们面前总是习惯性地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稚气,会不着痕迹地撒娇,会耍赖不肯喝药,会偷偷摸摸和阿幼桑躲着她喝酒,他故意表现出放肆的一面,以显示自己还能陪伴她们很久很久,她们也彼此心照不宣地纵容着大祭司,像是守着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真正的大祭司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点也不幼稚,一点也不任性,他是最聪明的巫主,是最理智的观星者,他常年坐在高高的危楼之上,看着万千人的命运星轨,看着天下苍生红尘离合,看着生死悲欢不由自己。

    他看了这么多人的人生,看了这么多年的死生轮回,没有人比他更冷酷更傲慢,世上真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么?

    有那么一刻,尤勾甚至在心中想,鬼王用渡魂之法救他的事情,难道大祭司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然而面对大祭司剥离了活泼明亮的外观后露出的平和冷淡笑容,尤勾忍下了心中颤栗,轻声回答:“……没有,但是他们都很想大祭司。”

    天衡闻言垂下了眼睛,含着笑意叹了口气:“放心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句话像是某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暗示,尤勾手一抖:“大祭司……”

    坐在那里的大祭司变得如同星辰明月一样遥远疏离,之前那个会笑眯眯逗她说话的人仿佛成了遥远的幻影,他将一缕长发挽到耳后,视线扫过一旁散乱的书籍,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希夷君在吗?”

    尤勾霍然抬眼,咬住嘴唇,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了一瞬,半晌才轻轻回答:“……在的。”

    天衡点点头:“帮我请他上来吧。”

    尤勾站在那里没有动,天衡看着她,无奈地叹口气:“不要担心,我还没有衰弱到那种程度,只是……现在不想动用灵力。”

    尤勾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这样浅显的谎言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不想动用灵力是假,没有衰弱到那种程度也是假的,但是……他衰弱了许多却是真的。

    天人将死,灵魄欲散……

    尤勾深深低下头:“我这就去。”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这方泛着幽冷香气的空间,床榻上星辰神明一样的男人一直看着她走出去,等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才长出一口气。

    他借玉神的手揍了荼婴荼兆一顿,假作孕期失手将他们放走,看他们去的方向——肯定又是来危楼了。

    他们八成是不死心,尽管巫主不在,还是试图上危楼查找一番是否有对付玉神的方法,天衡本来不打算醒来,不醒来就不用去管他们,问题是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燕天衡已死,天衡星君长眠不醒,以巫族人的性子,不疯起来杀到魔域去才怪,那首当其冲撞上来的荼婴就是白给的了。

    他总不能没事就让巫族和魔族开战吧?倘若这是必要的,就算两方杀到血流成河他也不会管,可既然不是必要的……

    那还是让巫主醒来按住巫族这群狂信徒吧。

    作者有话要说: 嗯……明霄仙尊也在候场了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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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海底月(十二)

    荼婴咽下涌到喉咙的血, 将荼兆沉重的身体往上提了提,试着运转了一下魔气,耗尽了真元的丹宫只反馈回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咳出一口艳红的血, 蹒跚着朝不远处那座高耸入云天的楼宇走去。

    龙鱼不愧是在海域中称霸了数万年的海中王者, 就算是刚刚苏醒的妖皇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也能按着他们打,浩瀚东海在他们的战斗下几乎翻转倒涌,兄弟二人联手也占不到上风,只能勉强保持势均力敌。

    若不是荼兆临战忽有感悟, 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怕是他们连撤退都难。

    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 荼兆用尽灵气横出裂海穿天的一剑后就昏迷不醒, 荼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在兄长突破的时候拼命为他护法, 从头到尾都不敢松懈, 好在鸣雪教给他的《天魔诀》生生不息, 丹宫中魔气充沛, 足够让他撑到脱离东海, 不然……

    荼婴停下了沉重的脚步, 像是疲累极了,低低喘出一口气, 转过脸在肩头蹭去满脸雨水。

    鸣雪……

    他们退走得急, 荼婴为了捞荼兆,不得不放弃了鸣雪, 想到疾退时匆匆一瞥看见的那一幕,荼婴将荼兆又往背上扶了一把,刻意闭了闭眼睛, 假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看远方,虽然动用不了魔气,但是修真者的目力绝非常人所能匹敌,透过乳白的雨幕,东阿王府的方位升起了一座通天高楼,他没有去过这座楼,但是却听过兄长描述过它的样子,这也是他们之前就商定好的要去的地方——

    巫族,危楼。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危楼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荼婴此刻也没有心力再去思考其中缘由,不如说他甚至为此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远赴极东之地了。

    等他架着荼兆一步一步走近了,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东阿王府的朱门之上,挂满了素白的幡和深蓝绸缎,两盏描着黑色奠字的白色灯笼在风雨里凄凉地转动着,门子麻衣素服,双手插在单薄的外衣内,脸上都是惶然神色。

    荼婴多少还是知晓一些凡间规矩的,能在正门挂幡祭奠的,死者必定是府中主人,东阿王府里能称得上主人的只有三个,一个东阿王,一个东阿王妃,一个则是东阿郡未来的继承人。

    ……未来的继承人,那个疑似巫主转生的东阿王小世子。

    荼婴猛地抬头,望着高高悬浮在上空的危楼,心中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应该不会吧……

    凡人看不见危楼,荼婴从袖袋中摸出最后一粒丹药,捏碎了吸收掉其中魔气,遥遥将门子抓到面前,在他头顶穴位一按,低声问:“府里出了什么事?”

    门子神情混沌木然,乖乖地张嘴回答:“世子殿下被闯进来的不知名歹人谋害了,王爷一见到世子的尸首就昏厥了过去,大病至今未醒,王妃正在操劳世子后事。”

    被谋害了?!

    荼婴听着这个回答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可是亲眼见过守在巫主身边的巫女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鬼王……什么品种的歹人能越过护卫巫主的巫女与鬼王强杀巫主?

    他愣了一会儿,颇觉不可思议:“你们府中的护卫呢?”

    门子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真实哀切的表情:“……东阿水患,王爷把府里大部分护卫都撒出去救人了,府里上下人手都塞不满一个小院子……谁能想到那歹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趁着府中空虚……”

    荼婴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只怕那歹人压根不是什么凡人,否则怎么可能突破巫女的戍守杀掉巫主?

    可是既然是修道者,那必然是害怕因果缠身的,为何要去杀害一个稚龄幼童?除非他们是知道了这孩子的真实身份!——那他们难道就不害怕巫族的报复吗?

    荼婴越想越茫然,索性也不去琢磨其中关窍了,将门子推回原地,解了摄魂术法,背着还昏迷不醒的兄长朝危楼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巫主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怕巫族上下都不会再关注他的来意,如果巫主死了……

    他们还没有走到近前,危楼紧闭的大门忽而打开,一个面色苍白身段玲珑的姑娘站在门后,她像是早就知道了会有人来,眼神定在荼婴身上,好似在压抑心中沸腾的火焰,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进来吧。”

    得了准信,荼婴却没有迈步,他感受到了方才这姑娘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意,脚尖微微后移,准备抽身后退。

    注意到了他不起眼的小动作,尤勾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最终还是失败了,骨子里桀骜的巫族姑娘嘲讽:“怎么,不敢?你们魔族不是一个个胆子都很大的吗?”

    荼婴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对于魔族的恨意,心念急转下试探着开口:“不知魔族是哪里得罪了姑娘?”

    尤勾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骤然多了一丝颓唐疲惫:“算了,跟你又没有关系,大祭司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但是他现在抽不出身,你们先在危楼歇息几天吧。”

    她说完,自顾自地转身走了,荼婴犹豫片刻,看看重伤的自家兄长,到底还是一咬牙跟了进去。

    危楼中人人都是医药大师,荼兆只不过是因为耗尽灵力才昏迷不醒,只要有足够灵药辅以温凉药草就能将人唤醒,反倒是之后蕴养受伤的内脏需要颇多心力,好在危楼中灵药繁多,尽管尤勾对他颇有微词,但各色药物还是如流水一般送进他们的房间。

    荼兆昏迷了一天就睁开了眼睛,荼婴换了身衣服坐在窗边,正静静地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境况,连荼兆醒来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外面怎么了?”荼兆低低问,勉力撑起身体慢慢坐好,荼婴这才恍然回神:“哥?你醒了。”

    他们谁都没有先一步提起玉神,荼兆运起心法,推动几近枯竭的灵气在灵宫中游动,轻声问:“你方才在看什么?我见你看的很入神。”

    荼婴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窗外,顿了半晌,才慢慢道:“东阿王府那个小世子,今日出殡。”

    外面仍旧下着倾盆大雨,出殡队伍只有寥寥数十人,对比东阿王对幼子的疼爱以及一应礼节,这样的人数可以说是寒碜寥落极了,但是外头水患尚重,奔丧的人来不了,连吹吹打打的人都凑不齐。

    抬棺的、撒纸钱的、奏乐的……全都是府中下人。

    一身白衣的东阿王妃瘦削如一道剪影,她脸上未施脂粉,神情木然,一双眼睛黯淡空茫,左右两名侍女将她全身重量都托在自己身上,才能让她往前走。

    这个尊贵的女人就和任何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一样,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只是跟在那具乌黑棺木旁往前走着,眼神黏在棺木上,好像要透过它再一次唤醒自己那爱赖床的孩子一样。

    棺木另一边走着的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荼婴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震惊地发现这个一半头发都白了的瘦弱老人竟然是之前他们都见过的东阿王!

    但是之前那个眼含精光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神情苍老哀恸的男人,他一只手扶着棺木,步履蹒跚地跟在送丧队边上,每抬一次脚就好似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们走着走着,队伍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嚎,东阿王妃猛地扑到了棺木上,尖叫起来:“宝儿还活着!我听见他在叫母妃了!宝儿还活着!”

    两名侍女抽噎着,一边一个试图将王妃拉下来,低声哀求:“殿下……殿下……世子已经去了,您听错了……”

    东阿王妃宛如护犊的母狮一般,骤然抬头,露出凶狠的眼神:“谁说我儿去了?!我儿是要长命百岁的!我儿自幼聪慧,他说要学成百家,将东阿变成大燕最富裕丰饶的郡,他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拜师……谁说我儿去了?!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就将你们逐出王府!”

    两名侍女哭的说不出话,喝止住王妃的是那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细君,够了!”

    他声音低沉威严,冷冰冰如含着生铁,王妃茫然地看着他,眼中猛地迸出明亮的光:“王爷……王爷!宝儿还活着,他刚刚还叫母妃呢……”

    东阿王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跋涉着泥泞雨水走过来,推开给自己撑伞的侍卫,丝毫不在意大雨下湿了他的头发衣服,轻轻搂过妻子瘦脱了形的肩头:“细君,别哭了。”

    王妃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眼眶干涸,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直直盯着自己的夫君望了半晌,她忽然如妙龄少女一样笑起来,指着东阿王:“王爷,哭的是你啊。”

    东阿王弯下腰,脊背颤抖,这是个十分难看的姿势,任何一个受过严格皇室教育的贵胄子弟都不会在人前做出这副模样,但东阿王仿佛是被山一样的重量压垮了脊背,什么礼仪什么教育,统统被他扔到了一旁。

    “细君,走吧,我们带宝儿去睡觉。”他直起身体,单手锢住有些疯疯癫癫的妻子的肩膀,“宝儿睡熟了,我们不要吵他。”

    东阿王妃眼神里有一霎的清明,旋即又陷入了朦胧欢喜里:“宝儿睡了?他这几日生病,难得能睡着,我们不吵他。”

    王妃压低声音,朝前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东阿王用另一只手贴上沉重冰冷的棺木,轻声道:“宝儿,好好睡吧,父王母妃带你去找祖父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会很喜欢宝儿的。”

    “父王没用,护不住宝儿,下辈子……宝儿要是还愿意做父王的儿子……”

    他的声音低下去,哽咽在喉咙里,只剩下了抽搐似的哭腔。

    这支队伍跋涉在水雨中,不多时就没了踪影,荼婴看着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荼兆自从听到他说世子亡故后就不发一言,一直等到荼婴将视线从空荡荡的长街上移开,才问:“是病故?”

    荼婴摇摇头,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两人于是都陷入了不知名的沉默里。

    “……好在巫主还在。”荼婴语意不明地说。

    荼兆却想得更多一些:“巫主未亡而有转世,这种事情……”

    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东阿王府的鬼王,论起灵魂转世一事,能有谁比他更擅长?

    “怕是希夷君做了什么……”荼兆含糊说道,“窃取凡人命途,瞒过天道,躲避因果天罚……”

    双生子再度陷入了沉默,荼兆比荼婴知道的更多一些,他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了那日在危楼屋过的话,鬼王和巫主的前尘往事,还有希夷君提起巫主时眼中偏执灼热的光……

    荼婴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师尊仍旧在妖皇手里,我想求见巫主,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对付妖皇。”

    荼兆看着他:“你的伤如何了?”

    荼婴对他心不在焉地笑一笑:“好的差不多了。”

    他们共同御敌,彼此出了几分力谁能不知道,突破了的荼兆尚且灵宫干涸,更不必说从头到尾使出了搏命之势的荼婴了。

    但是荼兆没有拆穿弟弟逞强的谎言,而是平和地点点头:“好,我随你一同去。”

    他们提出要见巫主,尤勾一口回绝了他们,神情冰冷:“大祭司不见客。”

    她撂下这句话后就扭头走了,楼宇中机关上下飞落,只是顷刻之间,就不见了窈窕的身影。

    双生子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两人脸色都带着重伤未愈的苍白,一个轻轻的笑声在他们背后响起,荼婴神色一紧,袖刀已经滑入掌心:“什么人?”

    “啊,不要误会,荼少宗主,我们见过的。”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接到。

    他们回头,廊柱在回廊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一个身形气度端庄优雅的青年从阴影里缓慢地转出来,手中握着一柄折扇,天青宽袍外罩着浅银色纱衣,大袖翩翩,佩玉锵锵,好似从深宅大院钟鸣鼎食的古老家族走出来的世家公子——他也的确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世家公子。

    修道者记忆力超群,只是一个照面,荼兆就想起来了这个人的身份:“……许公子。”

    希夷君生前的兄长,凡间山阴许氏的宗子,许时晰。

    他数年前就寄居危楼养病,看他气色,过的应该还不错。

    许时晰眼里永远含着温柔无害的笑意,他朝尤勾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含蓄地提点道:“危楼数日前忽然急赴此地,许久不曾出门的巫主随后有了动静,但据我观测,天衡星君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他用“不是很好”已经是极致委婉了,根据他对尤勾的观察,说不定天衡星君的大限就是这段时间了。

    他能感觉到弟弟也来到了危楼里,但他不会术法,找不到刻意想躲着他的弟弟,只好试着碰碰运气,谁想一碰就碰到了这两位……

    许时晰看着荼婴的眼神意味深长:“天衡星君似乎就是被魔族中人所伤,因此尤勾姑娘才会对少君心怀不满。”

    乍然得知这个信息,荼婴和荼兆都愣了一下,而后这对双生子骤然对视一眼:“善君?!”

    许时晰微微挑起眉头,含着微笑站在一边,见他们没有说更多的话,心中遗憾,面上还是笑意盈盈:“你们要见天衡星君,找尤勾姑娘是没有用了,但是希夷在危楼里,这几日除了尤勾姑娘,只有希夷能见到天衡星君,只要你们能找到希夷,他应当能带你们去见巫主。”

    荼兆闻言,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盯着许时晰半晌,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只好颔首:“多谢。”

    许时晰顿了顿,神情带着点宠爱的无奈,目光落在不远处,轻轻叹气:“我这弟弟近日又和我闹了别扭,你们见到他,最好先别提我的名字,若他实在不答应,就带我去见他吧。”

    荼兆虽然觉得这要求有些奇怪,但毕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昨天就该更新的,但是我把电脑落在朋友家里了……躺平任你们捏肚子.jg

    哈哈哈哈哈其实天衡一点都不想见他们,所以只是让危楼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养伤的地方,可是谁知道冒出来了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大哥。

    许时晰:阿弟,我来帮你追心上人辣!

    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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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4、海底月(十三)

    想见到巫主不容易, 但荼氏这对双生子没想到的是,找一个鬼王的难度竟然与拜访巫主不相上下。

    希夷君虽然住在危楼里,可是无论荼兆荼婴怎么旁敲侧击, 竟然都没有打听出希夷君的住所,对方就像是无处不在的幽灵一样, 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出现过, 也被无数巫族人都看到过, 但偏偏就是与荼氏兄弟碰不到面。

    荼兆荼婴原本以为找个希夷君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是在他们第六次扑空后,望着茶铺桌面上尚且冒着热气的杯子,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在故意躲着我们?”荼婴沉不住气皱眉问道。

    荼兆也蹙着眉宇, 他倒是不认为希夷君在故意躲他们,毕竟他们是晚辈,如果鬼王不愿意帮他们, 大可直接拒绝, 没必要用“躲”这样耗费心力的方式。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

    荼兆忍不住反思,难道他们俩的运气真的有差到这种地步?

    事情就是有这么巧,希夷君压根不知道他们在逮他,天衡在床上疗养,尤勾看他跟看布满裂缝的琉璃花瓶一样,恨不得把天衡拴在腰带上随身携带, 这让天衡颇感无聊, 只好借着希夷的躯体到处溜达, 不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也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的鬼气还在不自觉地外泄, 待久了对周围的人不好。

    两兄弟合计了一下,觉得再这么追下去怕是追到猴年马月都追不到那个神出鬼没的希夷君了,但玉神的事又耽搁不得, 索性分头各显神通算了。

    荼兆和弟弟分别后站在原地想了好久,等他收回思绪时,他的视线已经抬起,落在了犹如一点星子的危楼顶层。

    他这些年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恪守清规戒律的太素剑宗少宗主,一个禁/欲的、冷静的、木讷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生气的仙道标杆,他拙劣地模仿师尊的痕迹,学着对方的言行举止,将自己塑造成山巅一柄屹立在冰雪中的长剑——

    但和荼婴相比,他才是那个幼年时见识过人心之恶、胸腔里藏着滚烫炽热的叛逆火焰的人。

    他敢在地位低微的时候就一次一次地将那些少爷们打得头破血流,就证明了他是个血性骄傲的少年,这么多年风雪昆仑,也没有熄灭他心中的烈火。

    镇压妖皇的事等不得,鸣雪师叔也等不得,他不知道玉神为什么要扣下鸣雪师叔,但怎么想也不会是好事情,阿婴面上不显,他却能感受到弟弟随着时间流动愈发焦灼的心情。

    他感同身受地理解。

    如果被玉神扣下的是他的师尊……

    荼兆轻轻叹气,在心中对天衡星君告了声罪。

    下一刻,古拙长剑铮然出鞘,刺眼逼人的白光如平地升起日轮,瓢泼银光冰冷又温柔,无声无息地擦过行人的发梢、柳树的枝条,向着楼顶一路汹涌奔驰。

    这剑气宏大壮阔,从一开始的无害,越往上越显露出了藏在柔软表象中的锋芒,它巧妙地避过了一切建筑,挟裹壮烈的气势,摧枯拉朽地撞上了设置在顶楼无形的阵法。

    剑气撞在阵法上,荡出涟漪般层层的光晕,无数灼热滚烫的星火从虚空迸溅下坠,宛如危楼中升起了漂亮的巨大烟花。

    虽然比不过玉神这等不讲理的物种,但荼兆的剑法修为已经称得上是当世顶级了,在他刻意的控制下,绝大多数修为平平的巫族人甚至没能意识到这是一剑在挑衅巫主的剑气,还以为是谁放了只烟花,纷纷叫起好来。

    在楼层间轻盈飞掠的荼婴看了那波光绚烂的“烟花”一眼,旋即加快了速度搜寻四周,而躺在床上休憩的天衡星君和在房中趺坐的鬼王则同时睁开了眼睛。

    “大祭司!是那个——”尤勾又惊又怒地站起来,一双小臂长的弯刀滑到她的手心,上面森冷凶悍的血槽折射出寒光一片,沉睡在袖袋里的毒蛇也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缠着她的手腕游出来,发出嘶嘶轻响。

    万万没想到看上去平静镇定的荼兆居然能干出这等大事来,天衡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正是剑走偏锋的好办法。

    身为太素剑宗的少宗主,在危楼发出这么一道挑衅巫主的剑气,往大了说是破坏仙巫两道交情,往小了说是荼兆年轻气盛情有可原,但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客人身份如此,总是要巫主出面质询的。

    看尤勾的样子,提着刀就要冲下去给荼兆下毒了,深知尤勾手上功夫不行,但是药理水平足够将荼兆荼婴一同药翻的天衡为了保住这两个气运之子的命,摇摇头止住了气势汹汹就要冲出门去的尤勾。

    “不过是年少轻狂,就当他是放了簇烟花吧。”

    病重的天衡星君倚着柔软靠枕半歪着,绸缎般酸凉丝滑的长发被巧手的尤勾小心束在身后,那顶代表着巫族至高无上之尊位的银冠放在桌上没有戴,长发里只嵌绕了细细的银色链饰和碎如水滴的宝石明珠。

    他拽着被子的一角裹在身上,于是被子的对角线就堆积落到了地上,这个场面看起来很像是打滚偷懒不肯起床的小孩儿才会造成的,但是放在他身上,竟然意外的没有违和感。

    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清透明澈,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好奇地观察触碰这个世界,再孩子气的举动由他做起来也带有天真温柔的意味。

    尤勾听了大祭司的话,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个苦涩的微笑上:“可他这是在挑衅大祭司……”

    “不,”天衡慢慢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尤勾,“他没有挑衅我,他只是放了个烟花而已。太素剑宗是仙道魁宗,巫族要和他们打好关系,才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尤勾嘴唇一哆嗦。

    大祭司以前是不会说这话的,他比任何人都骄傲,哪里会忍受这样骑脸的挑衅?可他今天却退让了,为了巫族,为了……未来即使没有他也能延续下去的巫族。

    “不过我现在的确不想见他,这么容易就让他进了门,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天衡忽然狡猾地笑起来,朝尤勾招招手,低声嘱咐了几句话,对上尤勾错愕的神情,他笑眯眯地靠回软垫上:“如果这样他还能走进来,那见他一下也不是不行。”

    尤勾迅速领会了天衡笑容中意味深长的内涵,眼神一凛:“他要是能扛住我的三步倒,我敬他是条汉子!”

    荼兆斩出那道剑气后就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不是来打架的,为见巫主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当然不能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果然不出半刻,银饰叮当的尤勾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这位侍奉巫主的巫女神色很不好看——想来被这样算计后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的——对着荼兆冷淡地说:“大祭司有命,请少宗主随我来吧。”

    荼兆识趣地装出了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样子,乖乖跟在尤勾后面,二人在机关飞梯上一路无话,又穿过灯笼高悬的十数条回廊楼梯,若非荼兆是修道者,铁定被尤勾给绕晕了。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处紧闭的镂空雕花朱门前,这层楼荼兆没有来过,但他光凭肉眼查看也能知道这里绝不是危楼顶层,而从许时晰之前的话来看,巫主病重,不可能下楼随意闲逛,所以——这个尤勾心怀不轨?

    荼兆的手几乎是立即就按上了剑柄,尤勾仿佛察觉到了他浮动的心思,转过头瞧了他一眼:“大祭司说,少宗主这几日伤病缠身,他没能照顾你什么,如今你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是时候该尽一下地主之谊了,这顿饭请少宗主务必要赏光,宴后大祭司会在楼顶恭候。”

    荼兆的手被最后一句话说动了,毫不迟疑地松开了剑柄。

    想来这顿饭应该是对他蓄意挑衅的某种警告或者惩罚?

    既然天衡星君没有要追责的意思,那被按着吃一顿饭这没什么,荼兆打定了主意,就算这顿饭吃的是生肉菜根,他也会用最真挚的语言夸奖厨师一番。

    尤勾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嘴角忽然勾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同时手下用力,哗一声推开雕花木门,室内数十名巫族装扮的少女齐齐看过来,露出了热情的笑脸:“阿哥!来恰饭!”

    荼兆:“……”

    荼兆猛地后退了一步。

    尤勾这回换了语气,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们巫族接待贵客的宴席,六十三个漂亮阿妹,一人带一道自己亲手做的菜,必须吃完才行,吃不完的……”

    她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那你就有福气啦,要把那个阿妹娶回家哟。但是如果有太多的菜吃不完——”

    尤勾阴森森地说:“巫族信奉一夫一妻,你一个人不能娶这么多人,那就只好把你切开了。”

    荼兆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尤勾是不是在威胁他。

    其实虽然看着可怕,但是那些姑娘一个比一个守规矩,和表现出来的热情奔放不同,她们尽管也会大胆地打量荼兆,互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笑着说话,但靠近荼兆的时候,都身子挺拔,不带一点别的意味,这让荼兆略微放松了一点。

    可是等一道道菜在桌上摆开,荼兆的脸色慢慢又变青了。

    巫族擅驭蛊,玩五毒是所有族人的基本功,他们同样也信奉吃五毒能百毒不侵。

    因此桌上有一大半的菜都是原、汁、原、味的五毒宴,被精心摆盘的毒蛇和毒蝎在明珠光芒下泛着毒物特有的彩色冷光,光滑坚实的甲壳泛着一层油亮冷意,为了保持原貌,毒蜘蛛腿上锋利的毛都没有褪掉,加上不知怎么做成的特殊动态效果,像是随手抓了一只活蜘蛛就往餐盘上一摆送上来了。

    另外一小半的菜也没好到哪里去,颜色奇奇怪怪不说,连形态都令人恨不能退避三舍,荼兆觉得就算是送一盘原料上来都比这个更能让他接受。

    但他不能不吃。

    六十三个巫族姑娘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模样温婉,神情美好,但是荼兆不知怎么的就是背后一凉。

    尤勾作为陪客坐在他身旁,从桌子下拎起三个酒坛子一字排开:“我巫族待客规矩!喝完这三坛,你就是我们永远的好朋友!”

    比起那些菜,荼兆宁愿喝酒。

    尤勾在一旁为他斟酒,荼兆冷着一张面瘫脸朝那些盘子伸出了筷子。

    这些菜看起来可怖狰狞,实则都是上好佳品,口感也配得上招待贵客的水准,但荼兆从头吃到尾,都不太能接受那些奇奇怪怪的甲壳生物,强撑着吃完了最后一道菜时,尤勾手旁的三坛酒也只剩下了最后一杯。

    修道者灵气运转之下便可分解酒食中的灵气,不会有什么吃撑了喝醉了的情况,但荼兆在接过最后一个杯子时,眼前还是泛起了重重晕眩的影子。

    “这酒……”他喃喃问。

    尤勾善解人意地微笑:“这可是巫族珍藏的仙人醉,就是用灵气分解也化不掉其中酒气,喝完这一杯,你还能站起来的话,我就带你去见大祭司。”

    荼兆捏着杯子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带着其中透明的酒水也泛起了波纹,尤勾摆摆手,巫族少女们无声地退下,只剩下这白衣仗剑的仙人坐在上首。

    他的神情已经混沌迷蒙了起来,尤勾看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慢吞吞将酒倒入口中,站在一边轻轻掸了掸葱管一样剔透的小拇指指甲,簌簌□□从指缝落下,泛着和酒气如出一辙的冷香。

    她亲自调配的三步倒,专克实力强横的剑修,老实说她还以为荼兆喝到第二坛就要昏迷了,没想到竟然逼得她用光了身上的存货,不愧是太素剑宗的少宗主。

    荼兆喝完这一杯,就咕咚一声栽倒在了桌面上,尤勾松了口气,总算是为大祭司解决了这个麻烦。先让他睡上几天几夜,再去把他那个弟弟找出来,两兄弟打包扔外头去!

    尤勾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荼婴那头却和意外撞到的希夷打了起来。

    两人都不是好说话的性子,希夷说话又喜欢往人心口插刀,一鬼一魔打得有来有往,希夷还兴高采烈地朝荼婴喷着毒液:“要我说,你那个师尊有和没有都是一样,被玉神逮了就逮了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啊,我忘了,你也用不着找新的嘛,鸣雪没了你正好可以接手魔域,多快乐!”

    诸如此类的话听得荼婴心头火蹭蹭蹭直冒,下手的力道也越来越大,希夷和他玩的正开心,也没有分神在替天衡去注意危楼中的大小事务。

    这段时间天衡灵力枯竭,大部分机关暗道的运作都依靠希夷出力,荼婴实力比之先前大有增长,就是希夷也要全神贯注才不会被打飞,因此他下意识地抽出了一部分鬼气反哺自身。

    这部分鬼气是用来维持紧急避难处的机关的,就是一时半刻抽走也没什么。

    但他忘记了,维系某处暗室的机关正巧同这些机关连在了一起,他的鬼气一抽走,外部的机关顿时失灵,遮蔽暗道的幻境和大门轰然大开,从巫主的控制下脱离,与危楼的内楼连在了一起。

    每一层楼的转角处房间内,通往紧急避难处的暗门同时打开,这里故意被设置成空房间,无人居住,暗门打开也没有人看见,只有某一层楼一个陷入昏迷苦苦挣扎的人被这声音惊醒,将混沌目光投向了这道狭窄的暗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仿佛又降温了,大宝贝们注意保暖啊!我昨晚睡觉把一条腿伸在被子外面,今天起来就感冒了……

    对了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很好玩的事,猫猫睡熟了是会打呼噜的,我家胖头猫猫打呼噜的声音是“吱——咕——吱——咕——”就是那种鼻塞一样不太通气的可爱声音哈哈哈哈哈,我今天中午都没午睡,贴着猫猫听他打了半个小时的呼哈哈哈哈哈哈【闭嘴你个痴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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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5、海底月(十四)

    危楼内部的真实面积远比人眼能看到的实际面积要大得多, 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关暗室叠加起来能够再拼一座实打实的危楼出来,荼兆当然不知道这个,他被尤勾下的三步倒迷的晕乎乎, 头脑昏沉,看什么都像是带着重影,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走进了别人家的暗室。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长梯, 石梯建在墙上,只够一人勉强同行, 光秃秃攀附在墙壁上,连一个象征性的护栏都没有,向下就是黑黝黝深不见底的空洞,有鳞甲动物在水中游动的声音隐隐约约回荡在这里。

    四周都阒静得很, 没有灯火照明, 隐约能看见石梯沿着圆形的天井状空腔一路螺旋攀升。

    荼兆踏上石梯,有些疑惑为什么眼前暗了许多,周围气温骤然降低, 几乎到了出气就能凝出水雾的程度,这样的冷意反倒让荼兆神智清明了不少,走路的姿势也稳当了起来, 脑子虽然转的不甚快, 却有了回到昆仑一般的熟悉感。

    昆仑四季风雪漫天,山门常年覆盖积雪,就是白玉京上也顺应天时会落下风霜满地, 他背负着长剑一年又一年地在昆仑上修行静思, 这样深入骨髓的寒意是他最为熟悉的温度了。

    荼兆恍惚像是闻到了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冷雪气味,像是早年间师尊拉着他的手教他挥出第一剑时袖中卷出的沁凉雪松味道,无处不在地缠绕在他身边, 贴着他的耳朵轻轻絮语,它在说什么呢——

    圆形的空塔内旋转着有呜呜风吟,荼兆努力侧着耳朵去听风鸣中的声音,那声音却总是若即若离,他着迷地望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前方,有一种直觉催促着他向上走向上走……

    脸颊上泛着醉酒的潮红的剑修脊背笔直,一步一步沉稳地向着仿佛永无尽头的楼梯踏去,这石梯不知道有多少级,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但能一日挥剑一万次的剑修最不怕的就是枯燥寂寞,荼兆很耐心地往上爬,每一步的频率都与前一次一样,他走到连潮湿的酒气都微微散了,神智开始回归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不同于之前景色的新东西。

    这是一处突兀出现在上空的石室,或者也不应该用石室称呼它,巨大的穹隆石顶上满布古奥纹路,粗如儿臂的青铜锁链从四面八方延伸出来,托举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物件,荼兆看了半天没看明白那个四方的东西是什么,好奇心顿生,摩拳擦掌就想上去看看。

    但是被残留酒气糊住了大部分神智的剑修压根没想到要掐一个飞行的法诀,事实上之前那么长的一段路他也没想起来要用飞的,硬是规规矩矩走完了,等到了这里,他还是没想起来该怎么上去。

    前面没有路,他走不上去,那该怎么办呢?

    剑修握住了手里从不离身的剑,醉意疏狂地想,师尊说过,剑修行事,都要靠手里的剑,那他就以剑问路吧。

    锵啷一声,长剑出鞘!

    雪亮薄光划破眼前幽深前路,带着一往无前之势斩向青铜锁链!

    被熔焊在墙内的锁链坚固结实,承重再大也不怕,但绝不可能经得起绝世剑修的全力一剑。

    这一剑斩下,一条锁链便如热油遇刀锋般断裂,落下的半截锁链在墙上撞击出了巨大声响,古钟轰鸣似的重重回荡在这里。

    荼兆恍若未闻,反手折腰又是一剑!

    两条锁链轰然垂落,那个被托举在上方的物体也滑动了一下,朝着锁链稀疏的这边挪移了数寸。

    荼兆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眼里的光芒还是涣散朦胧的,脸上神采却飞扬锐利起来。

    又是一剑!

    两条锁链应声断裂!

    那个四方物体先是凝滞了片刻,随即向着侧面倾倒,轰隆一声整个滑落了下来!

    荼兆到此刻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个黑黝黝的棺材,上面还捆着一条锁链,也正是托了这条锁链的福,它将棺材牢牢抓在了半空,险而又险地将这沉重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定住了,但只要再来一下,它就会顺应荼兆的心意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十拿九稳的胜局之下,荼兆握着剑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他像是痴了,傻傻地仰着头,仿佛望进了一场醒不来的旖旎大梦——

    在棺材倾覆的那一刻,沉睡在其中的人顺势落下,雪白的大袖长袍在风中张开了飞鸟白鹤一般的羽翼,未束冠带的鸦青长发凌乱飞舞,他紧闭着双眼,神情冷淡禁/欲,眉心一道浅蓝剑纹,像是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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