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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狂喜乱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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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小剧场·七夕(上)

    ·东宫(邵天衡的某一个七夕节)

    七夕在民间是个不小的节日,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京师的金水河旁花灯如昼,酒楼茶肆凌空挂出数千盏纸灯, 要将这辉煌都城妆点成富贵宫阙, 正当妙龄的少女们挽着闺中密友的臂膀,提着花灯笑闹而过, 偶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悄悄点着路过的青年俊才。

    宫中前几日便发下了谕旨,七夕佳节宫中与民同乐, 京中不设宵禁, 宫门开至子时,允许宫女轮班出宫过节。

    太子喜静, 向来不过七夕,但他心性宽仁, 自己不过节, 万万没有拘着宫人也不过节的毛病, 东宫上下还是按着惯例挂起了五彩花灯,到处都是鲜艳明媚的佳节景象,宫女们发间簪着乞巧的银簪, 腰上悬挂了五色丝线香囊,脸上带着欢饮又不娇媚的笑容, 行走间裙带当风, 香气盈盈。

    邵天衡将一卷书轻轻搁到案上, 抬手端起茶盏,里面的水有些凉了,平常人喝自是无妨,他这样身子骨弱的却是喝不得。

    侍奉的宫人眼尖, 抬步就要过来,邵天衡摆摆手让她退下,将茶盏放回桌上,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轻声问:“定南公呢?”

    宫人毕恭毕敬地回答:“公爷一早就出宫去了,要派人去寻吗?”

    邵天衡闻言失笑,摇摇头:“孩子心性,让他去玩吧。”

    楚章才十七岁,正是小孩子爱玩爱闹的年纪,昨天还说今天要和邵天衡一块儿去看花灯,转眼就忘了个精光。

    邵天衡也不在意这个,他本来就对花灯什么的不感兴趣,楚章又精力充沛,他只怕跟不上少年人的脚步,省的扫人家的兴,自己一个人在宫里看看书也挺好。

    过去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正想着,外头又进来一名侍人,对着邵天衡深深弯下腰:“殿下,陛下开宫宴,您今年去吗?”

    每年逢着节日,宫里总要开大宴,今年七夕的大宴是昨天晚上开的,今晚的宫宴则是宫中嫔妃皇子皇女们的家宴,邵天衡不爱去这种家宴,每个人都端着一张笑脸,尤其是他身份高贵,所有人说话行事除了看皇帝的脸色,还要偷偷觑一眼他的面色,揣度他的心意。

    被人揣度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邵天衡坐在那里自觉像是个瘟神,何必惹人提心吊胆。

    他咳了几声,依靠在背后的软垫上,微微阖起眼帘:“就说昨天的大宴孤染了风寒,出不得门,今晚的家宴就不去了,给父皇告个罪,再往皇弟皇妹们宫中多送些节仪。”

    侍人恭敬地记下了他的话,弓着腰退了出去。

    他刚出去,便有两名侍女捧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满满当当叠着数十份红皮的礼单:“殿下,这是宫外递进来的单子,礼车还等在东宫外。”

    邵天衡懒洋洋地歪在软垫上,闻言叹了口气:“给盈光看,拿不准的再送到孤这里来,车子停在宫外太扎眼了,给他们回话,下次不可再这样。”

    侍女俯下身体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下。

    室内没了人,一时间便只有香炉里袅袅的烟尘盘旋着漂浮上去,冷梅的香气缠绕在鼻端,太子的寝宫里冷清的好似与外面万丈红尘欢愉都无关。

    七夕对别人而言是佳节,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和往常一样要处理各种事务的日子罢了,甚至因为节日人多容易出事,他还要时刻注意着巡防营的汇报,宫中杂事也前所未有地多起来。

    “殿下,庄妃娘娘那边来问,晚上城楼赏烟火您去不去。”盈光步履无声地进来,在他身旁弯下腰为他换了一壶新茶,轻声问。

    邵天衡用手指揉着眼旁的穴位,本就苍白的脸染上了一点厌倦:“以往都是父皇带着她去的,孤去做什么?不去。”

    话音刚落,他又睁开眼:“等等——你去打听一下,她是不是打着要带邵天桓上去的念头?”

    盈光脸上出现了一丝惊异:“带二皇子上去?那可……”

    城楼七夕观烟火,本是皇帝带着皇后去的,以显示帝王夫妻和美,带上太子这个继承人也没有什么,但是皇后早逝,皇帝要带庄妃邵天衡也懒得说什么,只是如果邵天桓也要去……

    他表情里惫懒更多,好似困极了一般,将一双修长的眉宇蹙起:“你先去邵天桓那里提一句,明日朝会孤要说盐运的事,然后再去庄妃那里回话。”

    盈光愣了一下:“殿下要去明日朝会?”

    邵天衡嘴角提了一下:“吓唬他的,让他今天安分点。”

    盐运是庄妃替邵天桓挣来的肥差,他这里表露出一点要插手的意思,就足够邵天桓把自己吓个半死,哪里还有心情去城楼上看烟火。

    盈光于是也以袖掩唇笑了起来:“是,奴婢这就去。”

    随着夜色深沉,来往讨他口谕办事的人也渐渐少了,天上星子明媚,东宫里点亮的花灯与整座宫城交相辉映,宛如人间升起了璀璨银河。

    留在宫里过节的宫女们得了主子的许可,也松懈了不少,围坐在花架子下乞巧说笑,邵天衡遣退了下人,独自就着亮如白昼的灯火看书,看了没多久就昏昏睡了过去。

    到底是夜间,他眯了不到两刻钟就被冷醒了,抓着一旁的薄毯随意披在身上,喉咙里还是痒痒的,他咳了几声,坐直了身体,听见窗外围坐的小宫女们发出一声接一声压低了的惊呼。

    邵天衡眯起眼睛看出去,窗外是沉沉长夜,炸开一朵朵滚烫的烟火,五彩斑斓如铺天盖地的梦境,凭着气势就能把寂静的夜空烧灼成喧嚣的白昼。

    宫外喜悦的喧哗和锣鼓沸反盈天,隔着重重宫墙,还能在东宫里听个回响。

    邵天衡漫不经心地想着,原来是皇帝到了城楼上,开始放烟火了。

    他正要收回视线,目光一凝,就看见寝宫正对着这边的乌沉沉的墙头上也亮起了一小簇一小簇的光华。

    像是星子一颗颗点亮连成一线,与花灯不同,这些小小的光源吐着明灭不定的飞溅星光,好像一朵朵小号的焰火,焰火不断垂下连绵的光点,纷飞如雨,连缀如珠,在东宫墙头连出了比梦境还要华美的银瀑。

    “哇……看那边!好漂亮啊!”宫女们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景象,此起彼伏地惊叹起来,比起方才看遥远的烟火,这里的银瀑更令她们惊奇喜悦。

    “是殿下吩咐的吗?”她们交头接耳说着话,满足地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美景。

    邵天衡也静静地看着那边,和宫女们不同,他看见了颤颤巍巍趴在墙头点燃一墙银瀑的少年。

    看着他伸长了手臂去点熄火了的烟花,看他满头大汗地在脸上抹出一道道脏兮兮的烟灰。

    邵天衡看了一会儿,无声地将手移开,窗户静悄悄地合上了。

    过了片刻,外面忽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年声压低了问外头的宫女:“殿下一直在里面?”

    宫女们茫然应道:“殿下没出来过。”

    停顿了半晌,那个少年有些不死心地问:“那……那他有打开窗吗?方才我瞧见那边有焰火,殿下看见了吗?”

    宫女们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殿下一直在里头没有动静……”

    少年于是沉默了,带着点失落:“是吗……那,那我走了,不必跟殿下说我来过。”

    宫女忍不住问:“公爷,今日不去宫外看灯吗?”

    少年迟疑着笑了一下:“不去了,殿下病着,出去人挤人不好玩,还是在宫里看吧。”

    他的脚步在外面停了半晌,慢慢地走了。

    邵天衡听他走远,将毯子拉高,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鬼蜮希夷是偶然听见鬼女们聊天,才知道今天是七夕的。

    他本来就不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就连鬼节他都不过,哪里会去关心一个区区七夕节,而且鬼蜮多年不和凡间通讯来往了,他窝在鬼蜮两耳不听窗外事,哪里管得着凡人过什么节日。

    不过鬼女们对此倒是兴致高昂,她们一贯爱热闹,就算是在死气沉沉的鬼蜮也非要搞出人间灯火辉煌的架势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彩纸花绢,热热闹闹地做起纸灯来,还非要搞什么许愿笺贴在灯上。

    “这玩意是要放到河里去的,鬼蜮连个河都没有,你们要往哪里放?”希夷在旁边瞅了半晌,忍不住出言打击她们。

    鬼女警惕地一手护自己的花灯,朝他努努嘴,点了点遥遥的一条血红匹练:“喏,那里不是有这么长一条河?”

    希夷眼神诡异地看她:“虽然忘川里有水,那也不能真拿它当放灯的河吧?”

    另一个鬼女插嘴:“为什么不可以?反正人间放灯放到最后也是要沉下去的,忘川就是沉的快了点嘛。”

    这……听起来好有道理。

    希夷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她话里的漏洞。

    “来,这个给你。”手脚最快的一个鬼女已经折好了一盏花灯,笑眯眯地将这盏灯递给希夷,“去玩吧。”

    对于鬼女打发小孩子似的语气,希夷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快,他将这灯举高了,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番。

    在他尚且为山阴许氏公子的时候,他见过不知道多少花灯,由宫廷匠人御作的花灯,足足有数人高,上面有百兽飞鸟,人间各色花卉草木,可以占据大半个庭院,每年只有年节才会做这么一个出来,年节一过完,就会赐给臣子。

    这种灯,只要他想要,就必然会送给他,到他死的那一年,家里库房中已经堆了十几个,每个都不重样,他也只是看一次就扔着不要了。

    ——其实他也不是喜欢那灯,只是觉得这种独一无二的好东西,必须得自己有才行,等到了手就意兴全无,不再看第二眼了。

    连那样的好东西他都见过,自然看不上手里这盏平平无奇甚至做工潦草的莲花灯了。

    但这大概是他死后,第一次见到花灯。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这盏灯,那头鬼女们已经笑着捧了自己的灯要去忘川边放了,希夷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身后,遥遥地坠着一段距离,假装自己只是顺路。

    到了忘川边,鬼女们零散分开,提笔在花笺上写下心愿黏在纸灯上,又互相凑在一块儿去看别人写了什么。

    “唉,我死的时候,我家那小儿才一岁不到,连娘都不会喊,不求他大富大贵,只希望他一生平安。”

    “那负心汉一根麻绳勒死了我,我倒要求他长命百岁,好每日去他梦里见他,他若运气好被吓死了就算了,若运气不好,我还要去他梦里和他再续前缘呢。”

    “你们怎么都这么丧气,我就不一样啦,我要求我来生还做个漂亮姑娘,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嘻嘻嘻。”

    她们都笑起来,没有谁煞风景地说鬼女不可能有来生,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她。

    希夷远远地听着,侬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有鬼女看见了他,和同伴们嬉笑几声,连拖带拉地将他也拉进了包围圈里,伸长脖子就要去看他在花灯上写了什么。

    希夷一巴掌把伸长了数尺的脖子拍回鬼女脑袋上,不高兴地说:“看什么?”

    鬼女叹气:“什么都没写……”

    “这可不行,按规矩就是要写心愿的,不写心愿怎么放灯呢?”鬼女们七嘴八舌地闹起来,“写一个写一个,今儿是七夕,写一个和思念心上人有关的吧!”

    希夷眼皮慵懒地一抬,带着艳丽绯红的眼尾绽开了似笑非笑的味道:“心上人?哪来的心上人?”

    鬼女们仗着他平时不爱生气,笑嘻嘻地缠他:“没有心上人也行啊,写个和思念有关的诗应应景嘛。”

    希夷嗤笑了一声,也没有再推拒,抬起手指,用厚重的鬼气凝成墨汁,直接在莲花灯的纸壁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两行字。

    与鬼王昳丽浪荡的容貌不同,他的字法度严谨,笔画疏朗,转折处充满雍容典雅的美丽。

    鬼女们轻轻地随着他的手指念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是什么啊?跑题了跑题了!”

    她们不满地抱怨起来:“这就是随手写了一句吧?不是说好了写和思念有关的吗?”

    希夷避开她们的手,用鬼气拖着莲花灯,遥遥往忘川里一送,看着它飘上血红的河面,很快就被一只腐烂的鬼尸抓了下去,才调转视线,一脸傲慢地扬眉:“我爱写什么写什么。”

    况且,他可不觉得自己离题了。

    鬼女们嘀嘀咕咕抱怨了几句,散开去放自己的花灯了,希夷站在原地看了她们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望向鬼蜮永恒无星无月的天穹。

    哼,这些鬼女懂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的七夕节,就是平凡单身社畜的七夕节呢……白天要干活,晚上也懒得动。

    鬼王嘛……就是心有所属的富二代了:)而且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离题。

    本来应该每个化身都写一段的,不过今天就先这俩吧,明天是继续正文还是写七夕小段子?

    今天七夕,作为单身狗,我必不能让我的儿子们也过得非常快乐【你就是酸】来康康他们的七夕节特典快乐一下同为单身狗的大家,如果你已经有了男朋友女朋友……哼,那就勉强祝福你们一下吧。

    祝所有看文的大宝贝们,都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至少不必像鬼王这样可怜巴巴抬头看月亮哈哈哈哈哈哈

    102、莲华(十六)

    郡主府是以前的南疆皇宫改的, 虽不如中原华宅府邸精致典雅,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府邸里手笔阔大地直接圈了半座山林进去, 活溪蜿蜒淌过后院, 林鹿野鹤行走在院子中,如在广阔山林间般闲适自在。

    燕无纠跟着梵行跋山涉水走了这么多地方, 见的大都是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对面前这些丝毫不避人的野物新奇至极,盯着一只毛茸茸的幼鹿看入了迷。

    边上一只身形健美的孔雀踱着矜持傲慢的步子走过来, 绕着梵行走了半圈, 哗啦一下就抖开了壮丽的尾羽。

    白衣的僧人低头去看它,孔雀抖了抖华丽厚实的尾屏, 嘴里轻轻发出一声绵长断续的啼鸣,低下脑袋在梵行自然垂落的手背上示好地蹭了一下。

    燕无纠瞅见了这只尾羽漂亮丰满的的大鸟儿, 立马兴致勃勃地伸手要去摸, 被孔雀一歪头躲过了, 末了还用狭长翘起的眼睛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施施然走开了。

    “这只凤雀向来高傲,展屏的次数屈指可数, 看来它很喜欢大师。”红衣的郡主走在前面,见此情景微微一笑, 侧头吩咐了一句, “把它圈到大师的院子里。”

    燕无纠闻言像是啃了个酸柿子一样, 表情皱了起来。

    这郡主自说自话非把他们带到郡主府来也就算了,毕竟她们人多势众打也打不过,但是这种奇奇怪怪的语气……她是真的把梵行当男宠了吗?

    燕无纠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到底是多强大的心灵,才能对着梵行那张慈悲的观音脸做出这个充满勇气的决定啊?

    不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吗……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 梵行双手合十,耳朵后红彤彤一片,求救的视线就飞到了燕无纠身上。

    郡主没注意他的视线,燕无纠会意,笑眯眯地替梵行答话:“郡主殿下,我先生不爱看被圈起来的鸟,郡主养的小动物都漂亮极了,圈起来别人就看不见了,岂不可惜?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过活才好看呢,小子在这里代先生谢过郡主美意了。”

    郡主似笑非笑的眼风落在燕无纠身上,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这小子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

    燕无纠顺溜地回答:“小子燕无纠,京城人士,跟着先生四海为家。”

    “啊……姓燕,京城人士。”郡主拉长了声音重复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态度好了不少,语气和缓道,“我的兄长也在京城呢,我与他已有十余年未见,不知京城现今境况如何?我想他得紧,还要劳烦燕小公子,一一为我叙说京城变化了。”

    她说到自己的兄长的时候,声音前所未有地绵软下来,语调放缓了再放缓,眼尾绯红愈红,唇边盈盈含笑,明明是再妥当不过的温柔怀念,燕无纠不知为何却听得脊背冷汗频出。

    像是有一只怨毒的厉鬼盯住了他一般。

    郡主自然不会亲力亲为替他们安排住处,一名侍从带着他们穿过月洞门去了后院,红衣的郡主则站在原地,脸上还含着没有异样的笑容,手里那条马鞭却已经绞得虎口磨出了一层薄薄的红。

    “殿下……您的手……”女卫神情担忧地望着她的手上的血,换来女子一个冷冷的眼风,立即低下头不敢再多话。

    “燕……我记得燕是魏京师一个大贵族的姓氏,无纠这名字也耳熟得很……你派人去打听一下这个人的消息,还有,他身边那个和尚的消息也一并打听清楚了。”

    “是。”女卫领了命,快快地出去了,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女人用手指掐着金丝绞和成的马鞭,嘴角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哥哥……我的好哥哥……让我看看,这次能不能抓到你的把柄……”

    ******

    在燕无纠的强烈要求下,他没有独自占据一个院子,而是和梵行一同住在了一处临着湖的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以前王宫的一处宫殿,不过在修修改改之下,一座宫殿已经分成了三处院子,另外两处住了人,他们就占据了离湖边最近的一个。

    看着下人们手脚利索地打扫屋子,摆上各色摆件,将帷幔统统拆了换上新的,抱着旧器具鱼贯而出,看得燕无纠一脸心疼——这都是八/九成新的好东西啊,洗洗还能用呢,就这么换掉了?

    最后一个侍人弓着腰告退,燕无纠在院子里外转了一圈,又回到梵行身边。

    和坐不住的燕无纠不一样,从进了这个院子开始,梵行就在庭院一角找了块不碍事的大岩石端端正正地坐好念起了经,一副世事与我无关,我要乘风坐化而去的飘然态势,直到燕无纠新鲜够了回到他身边,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低头去看他。

    “哇,这个郡主不怀好意啊!门口都守着人,不让我出去的!”燕无纠压低了声音抱怨,“而且当街强抢民……民男啊!看起来都不是第一回干了,这里的郡守都不管的吗!”

    梵行垂着眼睫,把长长的佛珠一圈圈缠绕到手腕上,耐心地解释:“此地远离京师掌控,政令大多不通,又是才归化数年,当地人对朝廷派来的郡守不甚信任,郡主府才是这里真正的掌控者。”

    燕无纠是第一次听到这回事,惊得睁大了眼睛:“为什么?郡守不管事,为什么是郡主管事?”

    梵行沉吟片刻,轻声问:“你还记得郡主方才提到的那个哥哥吗。”

    燕无纠茫然道:“哥哥……啊,对,他怎么了?等一下!他该不会就是……”

    梵行无言地点了下头。

    燕无纠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当然是听说过那个暴君的事情的,那人出身南疆,是南疆王室的王子,因为国破了被当做质子和当时的女王一起送到京城,留下一个小郡主充作吉祥物安抚南疆百姓……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狠极了,将成年了的女王带走,只留下一个幼小的郡主,南疆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里,想要造反也找不到带头的,他们当然可以将小郡主当成傀儡,可是别的不说,小郡主的亲娘亲哥哥都在京师呢,她就是想要造反,也要掂量一下。

    孩子做人质,和父母做人质,这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只要不是想被戳着脊梁骨唾弃一辈子,她就不可能放着亲娘的命不管。

    燕无纠本来只是听这么一耳朵就算完,见到了故事里的郡主,才真的有那么一点儿真实感。

    他痛恨的那个暴君,就是这个郡主的亲哥哥,她口中与她分别十余年不得一见的亲哥哥。

    梵行轻声解释:“面对当朝皇帝的亲妹妹,郡守当然不会蠢得和她硬碰硬,虽然皇帝与她关系看上去也不好,登基之后未曾提及南疆分毫,也没有给她加封号,不过血缘亲情在此,哪有人想去赌一个帝王的心思。”

    其实梵行口中的关系不好已经是委婉说法,准确说来,应该是皇帝完全无视了这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他就像是浑然忘却了自己的故国,不仅没有在登基后为南安郡主加封公主,对于南疆的治理也一应延续了前朝的政策,没有加诸更多的优容宽待。

    不过他这样漠视南疆的态度也令朝中的大臣们松了口气,皇帝没有优待南疆的意思,也就意味着他并不在乎自己南疆人的身份,而是以先太子继子的身份登基的,这也让自负中原礼法的文武们免去了被异族人统治的尴尬——尽管楚章的血脉来源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只要盖着一层身份的遮羞布,没有摊到明面上来讲,就是能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的。

    燕无纠根本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暴君会这么无视自己唯一的妹妹,他带入了一下自己,如果他大富大贵了,肯定也要让燕多糖过上好日子,送她很多很多钱,再给她盖很多大房子……

    他陷入了自己的幻想里,等回过神来,只能断定果然是无情无义的暴君,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要了,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郡主府的生活比之前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除了他们不能出门外,也没有什么弊端,不过不能出门对燕无纠来说也无所谓,反正一日三餐都有专人送过来,还可以任由自己的心意加各色点心,燕无纠快活得短短半个多月就胖了七八斤,身高也窜了半个头,少年人略显锋利的下颌都有了圆润的肉。

    别的不说,燕无纠的确被养的白了一圈,身上那种自由快活的气质更明显了,还添上了点闲适的富贵公子的坦荡。

    这种吃饱喝足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简直要让燕无纠舒服得忘记他是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每天抓着院子里放养溜达过来的各色鸟兽顺毛逗趣,兴致上来了还下湖捉鱼,只要他不闹着要出门,也没人管他。

    ——要是南安郡主可以把他遗忘在这里就更好了。

    燕无纠在心里苦巴巴地想,怎么半个多月没想起他来,忽然就要叫他过去聊天呢?

    聊天……呸!谁家的聊天是要先洗一个澡的!

    不要以为他年纪小就好骗,那些草包公子哄骗捻春阁里的漂亮姐姐们时也常常说什么“聊天”……信他就有鬼了!

    而且聊天白天聊不好吗,为什么非得晚上聊!

    燕无纠跟着侍人拐过一道回廊,脸色苦的简直不能看了,不过心底倒是有些庆幸,还好郡主没想起梵行来,万一那个傻乎乎的和尚被叫去,说不得就要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搞不好梵行还真以为聊天就是聊天呢,想起出门前梵行那个无波无澜的表情,燕无纠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和尚也太单纯了吧。

    领路的侍人带着他七拐八拐地走了好远,终于在一处雕花木门前停下,稍稍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示意燕无纠进去。

    少年人脸色一变再变,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揉了两把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他已经紧张到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了,扯出一个热情洋溢恰到好处的笑脸,摆出个仰慕姐姐的眼神,大步踏进了房间。

    对,只要他拿出之前在捻春阁看那些姐姐的视线,就是再铁石心肠的姐姐也会对他软下心肠来,我看诸位皆姐姐,料诸位,见我应如弟。

    今天的目标,就是要死乞白赖认下这个郡主姐姐!

    ——她总不能丧心病狂地对弟弟下手吧?

    怎么应付姐姐,他有经验得很!

    濡慕单纯的甜蜜笑容已经挂在嘴角,准备好的甜滋滋呼唤还没出口,他就被一阵温热甜蜜的热气烘了一脸。

    乳白色的水汽里,杏色的纱帘半挽半落,水波一圈圈荡漾开的声音在阔大的空间里如有回响,这是个极大的房间,入眼就是层层纱帘,纱帘后水声缠绵,有隐约的人影在后面晃动。

    便是燕无纠再傻,也看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他的脸当即就绿了。

    这郡主姐姐也太悍勇了些,怎么二话不说上来就浴池相会了呢?这不是姐弟相认的合适场景啊!

    燕无纠身子转的比脑子快,还没有理清楚其中的逻辑,就迅速拧过了身体,为表清白,还用手捂住了眼睛。

    有低低哑哑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哗啦一声水响,赤/裸双足踏在木板上的声音清晰可辨,燕无纠听那声音越来越近,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燕家的小公子,怎么一副畏女色如虎的样子?这可不会讨南疆姑娘们欢心的。”郡主的声音像是含了水,高高在上地调侃着。

    燕无纠还用手捂着眼睛,但是浑身的肌肉都已紧绷起来。

    她知道他的燕家遗孤的身份了?

    原来之前那无声无息的半个月,她是去查他了?

    她会怎么做?

    会告诉她那个暴君哥哥斩草除根吗?

    燕无纠大脑疯狂地转动起来,在夺路而逃和挟持郡主之间举棋不定,忽然听见那个女声又笑了一下。

    这笑声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却将燕无纠滚烫的脑子一下子浇清醒了。

    是了,如果她想要他死,早就该把他抓了扔京师去,何必搞出这么一套来?她一定是有所图谋,拿了他的把柄要和他谈的。

    燕无纠想到这里,努力放松了肌肉,笑嘻嘻地说:“郡主姐姐,我在你的郡主府里,还要讨什么南疆姑娘的欢心呀,这里只有郡主姐姐这个南疆姑娘最好看了,我又不傻。”

    郡主伸出手指戳了戳燕无纠的脑袋:“嘴巴倒是甜,就是嫩了些。”

    她话锋一转:“燕小公子既然来我这郡主府做客,当然要给上宾待遇才好,苗新最上等的雾里茶已沏好了,小公子来尝尝吧。”

    燕无纠一愣,发觉有什么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试探性地在指缝里睁开一只眼睛,就看见了大红绣着金丝的裙摆逶迤在地面,他慢慢放下手,抬眼看去,盛妆华服的郡主笑意吟吟地看着他,燕无纠登时脑子一炸。

    坏了,他被套话了。

    她之前完全是在炸他!他就这样稀里糊涂把自己给卖了!

    现在装傻还来得及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给五崽崽的待遇真好,他是第一个有□□待遇的小盆友呢。

    ——虽然他大概不是很想要……

    103、莲华(十七)

    燕无纠一时间有些慌张, 他还从来没有实打实地经历过这种不沾血的尔虞我诈,虽然混市井难,但是那种难和这种难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梵行倒是喜欢给他讲史书上的各种故事, 他也总是当成故事听听就算了,显得有些小市民心理的燕无纠哪里斗得过面前这位自小浸淫在宫廷生活中的南安郡主。

    好在燕无纠最是知道怎么审时度势, 只是顷刻间他就判断出自己压根儿不是面前这女人的对手,想也不想地就找到了目下应付她最好的办法——装傻。

    比起打肿脸充胖子非要和她一对一勾心斗角,不如故意装傻示弱, 燕无纠听了这么多血淋淋的历史故事, 别的没记住,一个道理倒是无师自通了:傻乎乎的憨瓜永远能比自视为是的蠢货活的久, 如果这个憨瓜还具备嘴甜技能,不仅可以活得久, 还能提高一定生活质量。

    南安郡主随手挑起落地的纱帘, 朝他柔柔地抛了个眼风, 燕无纠打定了主意要装成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傻小子,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我那哥哥自小就不受阿母重视,宫人也总是变着法儿欺负他, 我不过是个小女孩,什么也不懂, 阿母不管他, 宫人就把他的性子养的刁钻古怪, 我也怕他得很。”

    南安郡主之前的傲慢像是一层随时可以穿脱的衣物,被她轻轻松松卸了下来,换上了平易近人的温柔语气,仿佛将燕无纠看作了亲近的友人。

    “阿母带他去了中原, 我还哭了好些日子,别看我顶着个郡主的名头,不过是个高级些的阶下囚罢了,日子并不比寻常百姓过得好多少。”

    她叹息似的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跟在她后面的燕无纠一下子就把眉毛高高挑了起来,视线在宽敞富丽的帷幔、泛着氤氲花香的错金炉、雕刻着飞禽走兽的柱子上来回盘桓了几次。

    不必寻常百姓好多少?

    寻常百姓要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都要感恩戴德得哭出来了!

    而且……之前那个大张旗鼓纵马长街把他抢回来的人,难道不是她?

    别的地方且不说,在苗新这个小城里,她分明就是无冕的女王了,这还叫做过得不好?

    大约是他颇具讽刺的沉默令南安郡主感知到了什么,美艳的女人微微侧过脸,嘴角提了一提,嗤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住着王宫豪宅,过着仆从如云的侈丽生活,又能在外耀武扬威,说什么日子困难,都是无病呻吟之语?”

    燕无纠眼神一飞,在心里悄悄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南安郡主推开薄薄的移门,露出一间小室,室内只有一张短几,上面,摆着一套茶具,正对面就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圆窗,窗外是特意修饰构造过的花草树木,坐在矮几边上看出去,仿佛是人入画中。

    南安郡主撩起裙摆跪坐下来,一举一动柔美婉约,方才在马上飒爽凌厉的气质水洗一般从她身上褪去,她此刻全然与一位恪守女戒的中原贵族女子别无两样。

    燕无纠没有见过什么贵族女子,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感知到面前的女人发生了一点变化,什么变化他说不上来,但她显得更温和更没有棱角了一些。

    这样的变化并没有让燕无纠放松下来,相反的,他心里拉起的警报声几乎要震破耳膜。

    他相信眼见为实,更相信自然的状态下才能表现出一个人的真正模样,之前在长街上那个嚣张傲慢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南安郡主,现在这个绝对是有所图谋的伪装!

    可是她要图谋的是什么?

    燕无纠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要是思考会发出热量,燕无纠的脑子应该能转出四射的火花来了。

    “呃……郡主姐姐,我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孩儿,你好吃好喝养我这么几天,我感激不尽,但是你要想听你哥哥的事迹,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都能查出我的身份了,应该也知道我这些年都在臭水沟里挣饭吃,哪里知道皇上他老人家又干了啥?”

    燕无纠故意做出一副愚昧短视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哎呀,不过我听过很多有趣的话本儿,南疆这边肯定没有,我讲给郡主姐姐听啊!故事里有可多美人儿……”

    南安郡主不过是拿着个名字炸了他一下,哪里真的查过他的生平,对那些话本也不感兴趣,因此不着痕迹地打断他,笑着说:“什么郡主姐姐,喊的也太生分了,南疆没有中原那么大的规矩,你又是燕家人,贵胄之后,叫我一声鸣凤姐姐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

    燕家人。

    这是南安郡主第二次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件事了。

    燕无纠眨了眨眼睛,装作惊喜的傻白甜,先是挺直了脊背,然后又扭扭捏捏地低头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这、这怎么行……”

    楚鸣凤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里,不着痕迹地衡量着这个少年的可用之处,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和鄙夷之气,想定了,才莞尔道:“怎么,是嫌弃我年纪大了,做不得你的姐姐了吗?”

    燕无纠急忙摆手,飞快屏气憋红了一张脸,弱声弱气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鸣、鸣凤姐姐……”

    在对面女子满含笑意的压迫视线下,他好像羞怯极了似的,小声唤了一句,喊完了,又感到冒犯佳人似的低下了头。

    楚鸣凤眯了一下眼睛,挽起袖子慢慢地点茶,语气里加上了恰到好处的亲昵,正如长姐对不知事的幼弟关怀备至:“无纠怎么自己一个人到了南疆呢?便是燕家……遭逢那样的大难,但是就我所知,燕家在朝中还是有人的呀。”

    燕家在朝中有人。

    燕无纠端着小白兔脸,在心里给这句话打了下划线。

    远在南疆的南安郡主,为什么会对朝廷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我被带出去之后就同家中昔日的管家一起生活,直到了几年前才无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朝中有人……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亲人在世?”

    少年眼里亮起了一点渴慕的光。

    楚鸣凤细细审视他,见他神情着实真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掩去了心中的一点失望,笑着道:“我听闻,你燕家旁系有位叫燕凭栏的大人,在朝堂上可是平步青云,实在了不得呢,怎么,他竟然没有照拂一下你么?”

    燕无纠适时地暗下眼神,表现出了一点沮丧。

    她好像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皱起眉头,面上露出点愧疚:“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无论如何,你在我这郡主府,就是我亲弟弟一般,切勿拘束。”

    燕无纠局促地用手搓着衣角,活脱脱一个被天降馅饼砸晕了脑子的单纯少年,既惊喜于自己的机遇,又本能地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这……鸣凤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燕家……燕家早就已经没了,我也记不得以前的事情……”

    他神情黯淡,飞扬狡黠的眉眼里都是萧瑟的失落。

    楚鸣凤替他斟上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感同身受般地叹息:“家破人亡,孤身一人飘零世间的痛苦,我难道不比你了解吗?你以为我在图谋你什么?不过是感同身受,而且听说我的哥哥也曾经得过燕家人的照拂,我想替他报恩罢了——啊,对不住,我不该提起哥哥。”

    她忽然醒过神来,想起自己那哥哥正是抄了对面这少年满门的罪魁祸首,不安地蹙紧了眉。

    美人蹙眉的场景,大约只有冷心冷肺的铁石心肠之人才会无动于衷,她对面的少年不过十余岁,正是热血沸腾天真赤诚的年纪,向往故事里的仗剑天涯美人如玉,哪里见得了这种场面?

    果然不出她所料,燕无纠手足无措的直起身体,连声否认:“你别……燕家的事与你何干?那分明就是——”

    他狠狠咬住了牙,把愤怒的目光投向窗外。

    楚鸣凤冷静地评估了一下燕无纠的怒火,等了片刻,轻轻叹息:“哥哥近些年的作为,我也有所耳闻,他幼时就是那样任性,不想长大了也……我虽然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却也对我不管不问,更不会听我劝告,他甚至连阿母都容不下……”

    红衣的女子声音哽咽,一字一句都如含着排解不了的愁绪,说到最后一句时,更是骤然发出一声泣音。

    燕无纠惊异地看过去,楚鸣凤立即挽着袖子遮住了脸,似乎要维持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连他的母亲都?”燕无纠是真的没想到这个,相当真实地脱口而出。

    楚鸣凤压住哭腔,幽幽道:“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哥哥性子乖戾,执掌天下后更是不听劝诫,阿母不过是多说了他两句,他竟然给阿母扣上意欲谋逆的帽子,生生缢死了!对外他只说阿母得了急病,我多方查探才知道真相,他怎么能……”

    她又说不下去了,发出断续轻微的呜咽。

    如果燕无纠真的是个单纯不知世事的小少年,他此刻就应该接话替这个伤心的女子痛骂她不知人伦道德的兄长,可是燕无纠压根就不是什么单纯少年,他现在脊背上全是冷汗,几乎要浸透层层华服。

    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极为深沉的危机和恶意。

    骂人,他不是不会,他擅长得很,单说骂人的话,他可以真情实感挽着袖子踩着凳子骂那个暴君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的。

    可是不应该是在楚鸣凤面前,她嘴上说的再恨她哥哥,语气里也留有一丝眷恋的味道,而且燕无纠对人心情绪敏感得很,他总觉得楚鸣凤表现出来的这种痛苦和眷恋、担忧、悲痛……

    统统是假的。

    她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情真意切,到底是想干什么?就是为了向他表明自己有多痛心她长歪了的哥哥?

    燕无纠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在捻春阁看见的两个姐姐争抢一个客人的场面,她们从来不会在客人面前说姐妹多不好,永远是带着宽容语气夸奖对方,然后不着痕迹地说一两句对方的缺点,再假装失言……

    等等,这个既视感是不是强烈了些?

    燕无纠还要再想,就发现楚鸣凤啜泣的声音已经慢慢低了下去,他再不做点反应,就要惹人怀疑了。

    燕无纠急中生智,用手在大腿上狠命一掐,为了保命下的死手差点把他痛的一个哆嗦,可是效果也非常好,连片刻都不到的,眼泪就从他眼眶里哗啦一下滚了出来,便听得少年人一点磕绊也不打的哭了起来:“我们都是苦命人啊,上天怎么这么对我们呢,我虽然生在燕家,却自小没有享过什么福,爹也去得早,娘也大病在床,我四岁就要出门干活,给人跑腿还要挨浪荡儿的打,长大了娘也不要我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他这一嗓子真情实感中气饱满,把个毫无防备的楚鸣凤都惊得一颤,差点没维持住梨花带雨的柔弱。

    燕无纠含泪干嚎了好一会儿,把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冤屈都悉数了个遍,重点抓出黑老四,往他头上扣了不少欺负自己的锅,自觉大概够悲惨了,才慢吞吞收了声。

    他收了声,正对上楚鸣凤似笑非笑的眼睛。

    燕无纠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演得太假露馅了?

    好在楚鸣凤大概没有想到一个少年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骗她,见他看过来,就垂下眼睛抹去眼角的泪:“你也过得不容易,都是哥哥造的孽,他那样性子,若留在苗新做个王子还好,偏偏上天眷顾他,让他登上九五之座……如果他还在苗新,你也不会遭逢这等大难。”

    她好像只是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燕无纠却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倾倒了下来。

    楚鸣凤可能真的只见他是个不知事的少年,于是没有多加掩饰,话中的目的越来越明显,见燕无纠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只差把话头递到他嘴边上了。

    字字句句,都指着一个意思:

    楚章这个人,压根不应该做什么皇帝。

    楚章不是皇帝,就不会造就这么多悲剧;楚章不是皇帝,就不会让他家破人亡;楚章不是皇帝,他现在就还在燕家做他快乐的小公子,哪里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看啊,你的悲惨都是因为楚章,他弑杀母亲离弃妹妹,忤逆人伦不顾孝道,性格乖戾暴躁不听劝诫,桩桩件件都说明他是个暴君、昏君。

    你应该恨他,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于公于私,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她话中的诱导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再不顺着她的话走,燕无纠都要怀疑自己能不能竖着出这个门了。

    就是再有意思,燕无纠也不敢露出要笑的苗头,想着不过是骂两句罢了,反正四下无人,他就是骂了,那个暴君也不可能冲出来把他砍头。

    于是燕无纠放心地表演起来:“如果……如果没有他……”

    少年握拳咬牙,眼眶里通红一片,楚鸣凤伸出手,用柔软的丝绢替他拭去脸上的泪痕,怜惜道:“你虽未及弱冠,却已有英雄豪迈之气,来年必能成为经天纬地的大丈夫,我那早逝的夫君若能像你半分,我也不至于落得这样孤苦无依的下场……哎呀。”

    她像是猛然性清醒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顿起飞红如云,慌张地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天色不早,无纠也早些就寝吧。”

    她站在那儿站了片刻,仿佛欲语还休,眼中盈盈波光如水,最终低头叹息一声,脚步匆匆地出去了。

    呆呆地坐在室内的燕无纠:“……”

    她最后这话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要啃一口他这根小嫩草?

    你们这些大人,心都好脏啊!

    作者有话要说:啾啾: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

    104、莲华(十八)

    燕无纠神情恍惚脚不沾地地飘回了自己和梵行的院子里, 转头就有暗中观察的下仆报告给楚鸣凤他的一举一动,斜斜依靠在软榻上的南安郡主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柔弱,眉眼凛冽高傲, 一只手捏着软布擦拭一把短剑, 就着烛火把短剑擦得锃亮, 闻言抬起眼皮嗤笑了一声。

    “果然是未经事的傻小子,稍微逗弄一下就足够让他神魂颠倒。”

    站在她身旁的女子身量高挑,英姿飒爽,脸上有些不赞同的意味:“他不过是个懵懂少年,郡主想要借他成事, 只怕他也担不起大用。”

    楚鸣凤耐心地擦拭着已经一尘不染的短剑, 凑近火光查看剑身, 嘴上无所谓地道:“他资质平平没关系, 只要够听话就好, 光是他顶着的那个燕家遗孤的名头,就足够做很多文章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 就算这个机会不尽如人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捏着软布,张扬昳丽的眉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疲倦:“阿蛮, 我年岁已不小,悄悄都要过十二岁生辰了,楚章这么多年没有成亲生下子嗣,已经是我的大幸, 我不敢再赌他还会空置后宫, 现在是我最后的机会。”

    阿重看着面前她侍奉了多年的郡主, 微微动容。

    她是六岁来到郡主身边的,那时候郡主还是公主,被视为无可争议的下一任南疆女王,被捧在手心金尊玉贵地养大,谁知道没过几年,世事骤变,公主成了郡主,被匆匆嫁给一个往日她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小贵族。

    好在王室积威犹在,糊里糊涂娶到了南安郡主的驸马本分老实得要命,郡主说东他不敢往西,两人直到郡主十九岁才圆房,郡主二十岁诞下小郡主,小郡主健康长到五岁,驸马就因病过世了。

    阿重最是知道驸马的病有什么猫腻,她也记得郡主将那包药粉递给她时脸上漠然的神情,但她觉得那样很好,郡主活得清醒冷酷,那就不会有受伤的时候。

    “这剑是工匠碎了十多个模具才锻出来的,郡主看着还合手么?”阿重不想让她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楚鸣凤手里的短剑样式有些独特,呈微微弯曲的弧形,剑鞘上镶嵌着细碎的猩红宝石,剑柄上还饰有珍珠盘结的火红穗带,红宝石如同清澈的火焰,一泓电光似的流淌在剑鞘上。

    那清透热烈的红同女子手背白皙的皮肤映衬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艳。

    楚鸣凤拿着这柄堪称华美的短剑,却没有露出一点喜悦神情。

    她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短剑,忽然将它随手抛在桌上,索然无味似的转移了视线:“假的就是假的,不过空得了个形貌,糊弄糊弄人倒是行了,就它吧,做旧一点。”

    阿重拾起短剑归鞘,恭敬地朝她点了点头,自下去了。

    楚鸣凤揉着太阳穴,吐出一口气,随手抓起一旁的披风裹上,脊背挺直如利刃,随口问侍人:“悄悄可睡下了?”

    侍人弯下腰回答:“小郡主已睡下了,乳母说,今日小郡主习武颇有长进,已能射中靶心。”

    楚鸣凤这才露出了点全然真切的笑意,声音也柔和了下来:“随我去看看悄悄,不要惊动她。”

    ******

    燕无纠一路漂浮着回了院子,脑子里还在回荡楚鸣凤对他说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话,想得脑仁都发痛了,见到那宁静端庄的背影还一如既往坐在那儿,浮躁不定的心登时安稳了下去。

    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见梵行在念经,只有佛珠被一颗颗转过的嗒嗒声响,踮着脚尖想去吓梵行一跳,刚走到人家面前伸出手,就见梵行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是两只放大的手的梵行:“……”

    燕无纠眨巴眨巴眼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坦然地挨着梵行往地上一坐:“和尚!那个郡主娘娘看你好看,要娶你做她的夫君哩。”

    自小混迹市井的少年练得一手坑蒙拐骗的好功夫,把这句充满槽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要不是梵行一直听着那房间里的动静,说不准真的要被他蒙过去。

    缁衣僧人默不作声地瞅了他一眼,半晌才回复:“……贫僧是出家人,不能娶妻。”

    一问一答间,燕无纠已经从面对南安郡主的压力中松脱出来,懒洋洋地学着梵行的样子盘起腿叽里咕噜地念了几句经文,然后接口:“人家可是郡主娘娘,你不娶她,那就换她娶你咯,又没什么区别的。”

    梵行顿了顿,沉思半晌,神情端庄,眉目慈悯,悠悠地回答他:“狗屁胡言。”

    “哇!”燕无纠高兴地竖起一根手指指着他,“和尚你说脏话!佛祖要罚你的!”

    梵行还是八风不动:“佛祖不会在意这种小细节。”

    燕无纠知道这和尚模样天然,内里却颇有一套自己的歪理,也不去与他争辩,身子一歪,躺倒在地上,把脑袋架在梵行腿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和尚和尚,我们偷偷溜走吧?晚上人少,我们从后头翻出去,后面是山,他们肯定找不到我们。”

    梵行低垂着眼帘望他,依旧从容平和:“好。”

    听了他的回答,燕无纠反而沮丧了下去,他不过是随口胡言乱语而已,郡主府的守卫有多严密,他一路上回来就感知了个大概,光是巡逻的护卫就走过了七八趟,压根儿没有可供藏匿的空间,他只是过个嘴瘾罢了。

    ……总不能让梵行一路打出去,打不打得过且另说,就是打得过,也必然会受伤,他们逃出去,没医没药,难道要死在山里吗?

    燕无纠转过脑袋,只露出个后脑勺给梵行看:“害,逃出去干啥,这里有吃有喝,还有漂亮姐姐看,不比去山里做野人强?”

    实际上就算他真的想跑,梵行也不可能让他跑,他离了这里,要去哪里找能推翻楚章成为人主的助力?好不容易选定了南疆将人带过来,他可不希望他养大的小苗苗拍拍屁股就走了。

    听见燕无纠反口,梵行跟着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一副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纵容你的好脾气模样:“那就在这里多待上几日。”

    可他这么说,燕无纠又不舒服了,他倒腾着手脚翻过来直勾勾盯着梵行,重重叹了口气,眼里闪过挣扎犹豫之色,最终下定了决心,道:“和尚,要不……你先走吧?你不是要云游四方的吗?你在南疆待的也够久了,那个什么……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现在也这么大了……”

    他翻身坐起来,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咬着牙想把话说出来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听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梵行压低了眉眼,他要是走了,楚鸣凤拿什么来牵制燕无纠呢?

    白衣的僧人嘴角拉平,向来温润通透的眼瞳里出现了微微的失落之色,看得燕无纠更内疚了,只知道一个劲地搓自个儿的衣角。

    “你还小,莫要说这样的话。”梵行先是将他的话堵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低落地说,“你……若觉得贫僧烦,那等你成年,贫僧便不再与你一起。”

    “我没有嫌你烦!”燕无纠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说完了又抿着嘴,嘀嘀咕咕道,“谁嫌弃你了?一天到晚念经不好好念净想这些有的没的,怪不得到现在还是个没名头的小和尚……”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粗声粗气道:“睡了睡了!”

    梵行听他出了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脚步带风地往园子里去了,不像是要去睡觉的样子,也不去管他。

    燕无纠一通乱走走到了园子里,这里正有一堵墙壁,把这个院子与另一个院子隔开,他心里烦躁,也不乐意去守什么规矩,见巡逻的火把过去了,便按照梵行教他的功夫招式,拔身一跳窜到墙头,轻手轻脚地翻下来,一溜烟奔湖边去了。

    湖边巡逻的护卫不多,毕竟是个不与外界连同的大湖,也没有什么值守的必要,燕无纠找了一处僻静地方坐下,被白日的太阳晒得滚烫的大石头还有些烫屁股,他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全身发热,不得不换了个姿势,改坐为蹲,像个大蛤蟆似的定在大石头上。

    “你是郡主新纳的宠侍吗?”他刚蹲好没多久,一个细细的女声就从边上响了起来,差点把燕无纠从石头上吓栽进湖里。

    “什么人?!”燕无纠的声音都差点变了调子。

    一旁的草丛动了动,露出一个坐在里面的小姑娘来,大约十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寝衣,肩头披一件嫩黄斗篷,头发别无装饰,只简单地束了起来。

    夜色昏沉,看不太清她的衣着,燕无纠飞快地将她上下扫视了一遍,也不再质问她怎么吓人,笑嘻嘻地歪着头逗她:“为什么说我的郡主纳的宠……宠侍啊,我就不能是客人吗?”

    那小姑娘比他还老成,直接点破:“客人住的地方才不是这边呢,这边都是那些臭不要脸想做郡主的夫君的人住的。”

    燕无纠说:“你怎么这么熟悉郡主府?我叫燕无纠,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脸色缓和了一点,闭着嘴想了片刻,慢吞吞地说:“我叫悄悄,随阿母住在郡主府好些年了。”

    “哦……”燕无纠摆出一张恍然大悟脸,“你看起来很讨厌郡主的宠侍啊,为什么对我态度这么好?”

    悄悄不屑地撇了撇嘴:“郡主喜欢样貌好看礼节完备的人,你看你这幅样子,一看就是不讨郡主喜欢的,反正你这么可怜,我讨厌你做什么?”

    燕无纠看看自己的样子——嗯,蛤蟆蹲,听起来的确不是郡主会喜欢的。

    他也不改一个姿势,仍就着这个高度去瞧草丛里的悄悄:“我是心情不好,所以晚上出来散心,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晚出来?女孩子应该注意安全。”

    因为家里有个燕多糖的缘故,燕无纠对于落单的女孩子一向很关照。

    谁知道悄悄听了这话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眼神新奇地打量了一番燕无纠,好像看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旷世奇景,半晌才一字一顿道:“……乳母说,男孩子在外面,才要好好保护自己呢。”

    燕无纠被这话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才猛地想起来,南疆的风俗,好像是与中原有那么一点……不同。

    他摸了摸脸,讪笑一下:“好吧,都注意都注意。”

    这个小插曲让悄悄放松了不少,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脚腕,老气横秋地说:“我阿母给我安排了很多功课,我太累了,所以跑出来散散心。”

    燕无纠一听功课,就想到梵行教他认字的艰苦经历,登时与有同感:“哇,你还要做功课啊,太惨了。”

    他这么一说,悄悄又不高兴了,嘟起嘴巴瞪他:“我阿母给我功课是为我好,你懂什么!”

    燕无纠不与她争论,哼哼两声,悄悄顿觉无趣,扯着斗篷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燕无纠瞥她一眼,见她把自己团成一团,慢吞吞地问:“喂,你冷不冷?”

    悄悄发脾气:“什么喂!你这人好没礼貌!我有名字的!”

    燕无纠不吱声了,悄悄发完脾气闭上嘴巴,过了半晌不情不愿地说:“……冷。”

    燕无纠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悄悄又要生气,就见燕无纠脱下了自己的外袍递过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外袍又看看燕无纠,一张清秀淡粉的小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你!你不知廉耻!你,你不守夫道!”

    燕无纠:“……???”

    悄悄还在巨大的心理震撼中:“……你都嫁人了,还在别的女人面前脱衣服……你!”

    她应该是还想骂些更狠的话,奈何语言储备不足,脸都憋得通红也说不出别的什么骂人话。

    一下子被指责为不知廉耻的燕无纠冤得要六月飞雪,他有心要发火,但对着这么个比他小的小姑娘又骂不出口,在心里狠狠喷了两句“女肖其母”后勉强压下火气,把手里的外袍往悄悄头顶一扔,硬邦邦地说:“披上。”

    悄悄抓着从天而降的外袍愣了一下,脸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没有把衣服扔回去,沉默了半天问:“你是中原人?”

    燕无纠懒得理她,从鼻子里哼了个气音出来。

    悄悄咬了咬嘴巴,小声咕哝:“好吧……对不起,你们中原好像和南疆不太一样,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燕无纠还是不说话,悄悄没了词,两人在黑暗里尴尬地静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两人登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方才的尴尬就都烟消云散了。

    再停下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和缓了许多,悄悄就当他是一个样貌粗狂的姑娘,这么一想心中芥蒂全无,把衣服胡乱地裹在外头,伸直了发麻的腿。

    “你们中原是什么样子的?她们给我讲故事总是不讲完整,说中原的人都心黑得很,女人都被欺负,阿母倒是说过不是这样的,但她忙得很,没有功夫给我讲这些。”

    燕无纠挑起一边眉毛,听悄悄毫无戒心地倒出了一大堆“我和我阿母的故事”,在心里给南安郡主画上了鲜红的圈。

    ……从悄悄的话里来看,南安郡主可不是什么一心只在南疆呼风唤雨的女人,她对中原的关注,过于深入透彻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听见不远处嘈杂一片,火把猎猎吹起,人声鼎沸,模糊地听得是在找小郡主。

    悄悄一下子坐直了,回头看了两眼,整个人显而易见地绷了起来,把衣服胡乱解下来扔给燕无纠:“我要回去了,改天再聊。”

    燕无纠接过衣服,假作惊讶地看一眼那些蜿蜒出来的火把:“小郡主?”

    悄悄局促地动了动手:“……我叫楚凤悄,我没骗你,阿母就是叫我悄悄的。”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的新朋友显然没有在意这个,而是问道:“那我们算是朋友了么?”

    楚凤悄抬起下巴:“只要你不想着当我阿爹,你就是我朋友!以后在这郡主府,有谁为难你,你尽管来找我!”

    燕无纠于是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少年意气坦荡:“好啊。”

    ※※※※※※※※※※※※※※※※※※※※

    ……这算不算是天降小青梅呢?

    为啥晋江连蛤蟆这个词都要屏蔽啊?这个词有哪里不对吗????疑惑挠头

    105、莲华(十九)

    转过天来, 楚鸣凤就命人给燕无纠和梵行换了个院子,这回的住址比原先那个大了一圈,设置也更齐备,庭院房屋方正阔大, 不比原先那处秀美, 却别有一番中正挺拔的气韵。

    燕无纠旁敲侧击地问了带路的仆人这两处院子有什么区别为何要换, 仆人顾左右而言他, 逼急了只说是郡主的吩咐, 怕客人住着不习惯。

    燕无纠到了新房子,里外看了一遍, 蓦然想起楚凤悄在湖边对他无意中透露的一个信息:住在湖边那些院子里的,都是南安郡主的宠侍们,而这边才是待客的居所。

    燕无纠琢磨了一回,把楚鸣凤的心思看透了几分, 她或许是想做出以礼待人的模样, 省得他因为这个宠侍的名头心生不满。

    ……可是就算她不这么干,势单力薄的燕无纠又能怎么办?

    难不成她真要走攻心计不成?

    燕无纠一下子想起那晚楚鸣凤临走前欲语还休的神情, 脊背上登时鸡皮疙瘩滚了一层。

    平心而论,南安郡主虽然已过了三十岁, 但生的美艳无双,又金尊玉贵着养大, 全然和双十年华的少妇没有什么两样,反而更添雍容华美的气度风韵, 比之燕无纠在捻春阁见过的数任头牌当家还好看, 可是不管怎么说……燕无纠都没有要以色侍人的想法啊!

    他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

    他不想要有一个和他快一般大的女儿!

    燕无纠自此就警惕得很, 南安郡主的邀约能推就推, 还要刻意找些合情合理的理由不让她发现自己的警觉, 于是梵行就见他一天掉进了湖里受了风寒,一天被树根绊倒磕着了额头,一天被园子里的凤雀追着啄了屁股,一天被路过的马蜂蜇了脸……

    简直像是整个郡主府的山山水水都和他作起对来,非要他闭门不出才好。

    ——偏偏他还不肯闭门不出,非要上蹿下跳在园子里找乐子。

    梵行只是打量了一眼那些伤势,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这些伤都是实打实的,不这样也瞒不过郡主府的医官,但梵行作为亲手教燕无纠功夫的人,哪里不知道燕无纠根本不可能受这些奇奇怪怪的伤,只是燕无纠要瞒着他,梵行也不自作聪明去拆穿他,就照着燕无纠想的那样,安心做个万事不理的僧人,只当他是玩过头了。

    梵行这样的应对,让燕无纠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在外头这样作天作地的折腾自己,别的都好说,只是怕梵行担心他,到时候梵行要是问起来他为何要故意受伤,他找什么理由去糊弄梵行?

    现在梵行见了却什么都没问,他只当梵行是被那天他的话伤了心了,心中愧疚懊悔,但也打定了主意不肯去解释,与其让一个清白通透的僧人搅合在这些乌七八糟的烂事里,倒不如这样就很好。

    梵行只管去做他莲花上干净的圣僧,自有他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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