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狂喜乱舞! (2)
污糟烂事同檀香白莲远远隔离开来。
闹了半个月,就连楚凤悄就听见了燕无纠连连倒霉的名头,惊叹之余,寻了个空隙偷偷上门来,对着他一身绷带啧啧称奇:“了不得,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人好端端走在府里能受这样多的伤!”
燕无纠拄着一根拐子坐在院子当中——这根拐子是他昨天脚下打滑从楼梯上摔下去扭伤了脚踝后医官给他的,听了楚凤悄充满敬畏的语气翻了个白眼:“你才多大就一辈子了?”
楚凤悄老气横秋:“虽然生年不过十数,但见书中日月已有数百年。”
燕无纠被她自夸看书多噎的抽了下嘴角,心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即就要和她较个长短:“你懂个甚!”
“就是比你懂得多!”十一岁的小姑娘毫不怵人,把胸一挺,两手往腰上一叉,华丽的大氅像鸟张牙舞爪的翅膀般张开,“你会背韬中六书吗?你会唱战女歌吗?你会跳大面舞吗?”
这都啥跟啥?
楚凤悄嘴里那一串东西,燕无纠连听都没听过,表情茫然地放空了一瞬,就听得小姑娘得意地说:“……都是我南疆大艺!”
——你南疆的特色文化我一个中原人怎么会懂!
燕无纠嘴角抽搐一下,眼珠一转,忽然问:“行吧,你比我厉害,但这些都是虚的,又不能当饭吃,百姓才不关心你会不会这个呢。”
楚凤悄一脸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大师教我的时候说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燕无纠一本正经地忽悠她:“你大师胡说八道来着,不信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们种的最多的粮食是什么?一年熟几回?熟一次能收多少?一家一年要吃多少粮?最便宜好种的粮是什么?为什么有的地方要种菜,有的地方要种谷,有的地方却要养花?”
他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闻了许多问题,这回表情茫然的就换成了楚凤悄,她吭哧了半晌,皱起眉头:“……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无纠继续问她:“你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去治理你的百姓?你的百姓跟你说,今年下雨多了,种子不好活,你难道就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凤悄听了就觉得不对,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得满脸通红。
其实这些农政她本就是要学的,但也该等她大些了再学,燕无纠就是看她天真烂漫娇生惯养,明显对这些一窍不通,刻意蒙她的罢了,她要是懂这些,他话锋一转就会拿市井民俗去问她,左右能把她唬住就是好的。
反正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使出浑身解数去骗一个小姑娘有啥不好的,她娘还对他虎视眈眈呢,他不该找些好帮手?
楚凤悄被他问的一愣一愣的,气势就弱了下去,鼓了鼓嘴巴为自己辩解:“这些我就是没学到嘛……我懂的东西还是很多的,你问我书上的东西……”
燕无纠故作不屑:“问你这么简单的都不知道,问你书上的有什么意思,你连自己周围的事情都摸不清楚。”
楚凤悄眉毛一立,自尊心涌起,非要洗刷掉自己不学无术的罪名:“你问你问!郡主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要是答不上来,我就管你叫姐姐!”
燕无纠气得差点要站起来:“谁要你叫姐姐?!”
楚凤悄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这不是和自己一块儿玩的伴读们,用不着输了喊姐姐,那就喊哥哥吧,喊哥哥有啥的,就当哄哄他了。
小姑娘的变来变去的表情定在了一个满意的区间,大方道:“不喊姐姐,那就喊哥哥吧。”
燕无纠直觉她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又找不到证据,索性放在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郡主府里有几间屋子?”
楚凤悄信心满满张嘴就要回答,迎面这个问题就把她砸傻了。
郡主府有几间屋子?!这谁知道啊!
整个府邸上下,估计只有几名老管事才知晓,连郡主本人都不一定知道。
她一愣住,燕无纠就乘胜追击:“那郡主府里有几只凤雀?几只白鹅?最小的那只白鹅多大了?”
楚凤悄急的鼻子上冒汗:“你问点正经的行不行?!”
燕无纠瞥她一眼,状若无奈:“好吧好吧,那你说说,郡主最喜欢的宠侍是谁?”
终于有一个自己能答的了,楚凤悄心中松了口气,虽然有些涉及母亲的私隐,但这事儿府里人大多都知道,说了也没什么,她迅速道:“小甜院里的庄贤!”
燕无纠本来也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她话音刚落地迅速接上:“那郡主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这回楚凤悄想了一会儿,犹疑着回答:“……一柄短剑?”
燕无纠哪里关心楚鸣凤真的喜欢什么,听她话音有了犹疑也不在意,立马接着问:“那统领郡主府守备的人是谁?日夜巡逻部署有何长处有何弱点?”
楚凤悄流利回答:“是广戈将军,她擅长守卫,郡主府交由她护卫,从未出过差错,弱点……弱点嘛……”
她眼睛一眯,眼中有锐利的光一闪而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燕无纠心中警铃大作,若无其事地嗤笑一声:“我就是随便一问,难道你告诉了我,我能带兵打过来不成?叫你说别的你说不出,我担心我再问你娘的事情,你要怀疑我想当你爹!”
楚凤悄气的直跳脚:“你想当我爹?!你做梦!”
她气呼呼地转身冲了出去,仆人被她拦在园子外一直没听见他俩的对话,倒是把最后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一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忙不迭跟上小郡主气哼哼的步子,立即有人将这件事情呈到了楚鸣凤案前。
容颜昳丽的女子听了侍人的汇报,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容,没有斥责那少年出言不逊,反倒转口说起来其他:“悄悄同他关系很好?”
侍人犹豫了一下:“似乎……似乎是交谈甚欢。”
楚鸣凤蹙了眉头,衡量片刻:“把悄悄的功课再多加一些,让她专心学习,尽量拦着她,别让她去见燕无纠。”
侍人退下了,楚鸣凤转头问阿重:“那小儿日日出意外,今天又是什么事?”
阿重摇摇头,脸上也出现了一点莫名:“他扭了脚,今天都没有出门,倒是没出什么事,就是……喝汤时被呛着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南安郡主听了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思索了半晌忍不住问:“难道这世上真有如此倒霉之人?”
她们俩谁都没有往燕无纠是故意的那方面想,实在是因为燕无纠根本没理由这么做,一个乡野粗鄙少年,见了满目荣华富贵,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心怀警惕?还下得了这个狠手把自己折腾成那副惨样?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那夜他的演技不错,把楚鸣凤糊弄的结结实实。
两人琢磨了半晌,只能归因为燕无纠真的就是这么倒霉,楚鸣凤站起来:“那就我去看看他吧。”
阿重拧了拧眉头:“殿下金尊玉贵,何必亲自去看,要示好,让人把他抬来不就好了。”
楚鸣凤换下素净略旧的常服:“你也说是示好,既然要示好,那就彻底一点,拿这么点架子有什么用。”
阿重只是随口一提,见郡主不采纳也就不说了,替她换上描金绣凤的外裳,一同往客院子去了。
走到半路,楚鸣凤忽然问:“我记得,他仿佛是跟着一个和尚一块儿来的?那个和尚叫什么来着?是什么来头?”
阿重敛着眉眼:“叫梵行,去的人还没查出来,传信回来说,找不到那和尚挂单的寺庙,小庙宇都没有听过这么个人,或许也是哪出淫寺出来的野和尚,大寺院的人口风都严,他们去了天台山,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想再往河间走一趟。”
河间的净土禅宗是中原公认的天下第一庙,绵延数百年,香火鼎盛,凡是有名有姓的和尚,都必然要去那里走一遭的,晚些日子来报也是正常。
楚鸣凤想起那天看见的那一袭素白缁衣:“倒是不像野和尚……”
但是很快,她又微微掀起了嘴角:“若是个野和尚也是好事,我那好哥哥,最近还在折腾那些田地隐税么?”
阿重答道:“中原的官儿惯会隐匿田地虚报税收,乡野之间勾结连绵,想要整治不是易事。”
楚鸣凤慢慢地说:“……我忽然想到,他既然要整治官员瞒税,怎么不把寺庙的田地税收和人头税一块儿缴了呢?”
历来便有寺庙所占田地少收一分税的规矩,这也是早年邵魏王朝起家时为了得到僧众支持而许下的诺言,同时还规定了寺中在册僧侣免收人头税的规矩,使得许多养不起丁口的百姓纷纷将孩子送去寺庙出家,以减免赋税,甚至还有些小寺庙买卖僧侣名额牟利的。
楚章登基后用了前朝税法,现在还在和官员们隐匿的私税斗智斗勇,不知是没注意到寺庙还是要延后处理。
阿重有些疑惑:“殿下的意思是?”
楚鸣凤在心中勾画着新的计谋:“还早着呢,先去看看燕无纠和那个梵行的相处之道,这手好棋,要放在关键之处才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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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姐姐这个问题,对于楚凤悄来说,大约就是男生之间的叫爸爸了吧【喊阿母是不敢的,会冒犯郡主】……叫哥哥对她来说就是男生管一个年纪大的女生叫姐姐了,又没什么的哈哈哈哈哈哈啾啾:?????
这俩,真的是,互为青梅了啧啧啧。
悄悄和啾啾之间不会有爱情线,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狗血,说真的,你们的评论都惊到我了,各种奇怪的逆伦啊三角啊……大家清醒一点,这里是晋江!【声嘶力竭】
106、莲华(二十)
楚鸣凤模样可亲温柔地与燕无纠交谈了一番, 这次她没有提及任何敏感话题,只是相当正常地谈论了苗新的山水风光,告诉燕无纠城中哪里有趣好玩,姿态摆的大方和睦, 和一个宠爱弟弟的长姐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还刻意做出了点疏离端庄的态度来。
燕无纠还是一脸懵懂少年郎的样子, 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向往卑怯, 眼神不敢往明艳动人的南安郡主身上放, 四下乱飞。
他心中还在冷笑,楚鸣凤这一手欲擒故纵玩的实在是好,寻常少年不一定会喜欢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郡主, 但总是会有自作多情的毛病, 上次她临走时说了点不清不楚的话, 明明是刻意引人遐想,这回又摆出了礼节完备的疏离姿态, 若不是他见多了捻春阁的姑娘们花样百出的手段,怕真是要一天到晚想着她了。
想她的时间久了,就是真的不喜欢,难道敢说自己没有丝毫的动心吗。
尤其是这位南安郡主模样美艳身姿窈窕, 更兼身份高贵,攀上这条凌云梯, 下半辈子都不用奋斗了。
他在心里腹诽,表情还是不敢显露出一点端倪, 反而要做出忐忑的神态, 嗫嚅着试探:“……殿下说的, 我很想去看看, 但是门口的侍卫……”
他想说门口的戒备森严得很, 怎么看都是要把他囚禁起来的意思,楚鸣凤哪里会不晓得他在说什么,自然地接话:“这些都是军中好手,万里挑一的人才,保护你一个小郎君是绰绰有余,你下回走路要是再摔了,我就要责罚她们了。”
她是用调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但话中若有若无的威胁意味却令燕无纠头皮一麻,楚鸣凤又笑道:“苗新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不比中原文风鼎盛,这里民风淳朴,灵兽亲人,下回我好好带你出门玩一趟。”
她轻描淡写地将燕无纠的试探打了回去,站起身来:“你好好将养着,有什么缺的,尽管叫人去取,就当这里是自家一样,千万不要拘束。”
楚鸣凤带人走了,燕无纠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才的羞怯笑意一下子撤了个精光,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以你是因为南安郡主才不想走的?”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燕无纠从自己的思绪里惊出来,抬头去看,衣带当风瘦削挺拔的僧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向着大门口看了几眼。
燕无纠还没有反应过来:“……啊,什么?”
梵行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是因为南安郡主才不想走的?”
从头到尾,连个标点符号和语气都没有改变。
燕无纠将这句话在脑子里来回过了一遍,整个人都炸毛了:“什么?!屁话!老子是那种人吗?你不比她好看多了?”
他看梵行还要问下去,顿时打了个激灵,抓起一旁的拐子一瘸一拐从梵行身旁钻了过去:“我想起我和那只凤雀约好了今天一起玩的来着,走了走了!”
……那只凤雀明明每次见到燕无纠都会傲慢地斜睨他一眼扬长而去,几时跟他好到可以约着玩儿了?
燕无纠随口胡诌了一通逃出了梵行的视线,松了口气,他不肯让梵行知道自己身上的麻烦,也哽着一口气不肯朝梵行吐露实情,说是少年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也好,说是他不愿意梵行担忧也好,总归他就是要瞒着梵行。
他瞒就瞒了,心里又过意不去,使尽了浑身解数偷摸着去讨好梵行,清心寡欲的僧人不贪恋口腹之欲,也没有喜好的玩物,燕无纠介于自己心里有事也不敢凑他太近,只能像只做错了事的大猫一样,不远不近地跟在驯兽员后头,试图不动声色地引起他的注意。
今天是“无意中”发现的一支凤雀翎,明天是“不小心”捡到的红荔子,少年人要讨好人的法子也笨拙得很,透着一股傻里傻气的味道,梵行对此安之若素,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大有文章可作了。
楚鸣凤之后又三不五时地来找燕无纠,次数和频率都有所上升,眼神里的浓情蜜意愈发深厚,燕无纠只能苦逼兮兮地跟着加大自己爱慕眼神的出场频率,又给自己设立一个碍于身份自卑怯懦的人设,在楚鸣凤面前一径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竟然也没有引来怀疑。
两人这般互相做戏做了大半年,连楚凤悄都隐约听说了自家母亲似乎有了个非常中意的男子,正在忐忑该不会自己真的要有后爹了吧,始终隐形人似的被阖府上下不闻不问的梵行却迎来了自己的访客。
其实以梵行这样的高华气度,实在不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
望着面前皎洁如白莲静水般的僧人,楚鸣凤仿佛又体会了一遍当初在闹市里初见的惊艳。
……这样的气度风姿,实在是不应该没人注意到的。
但是想到最近查到的一些东西,楚鸣凤便露出了点细微的笑容来,如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这位云游四方的普通僧人可是一点也不普通,隐匿自身也就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了。
隔着一张茶桌,两人面对面坐下,梵行垂着眼睛捻佛珠一言不发把自己当个石雕,楚鸣凤则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审视着这位她忽略了数个月的僧人,蓦地笑起来:“佛子居于我府上数月,我竟是一点也不知晓,怠慢了大师,鸣凤心中有愧得很。”
梵行闻言顿了顿,泼墨般的睫毛抬起,张了张嘴,又犹疑着闭上,视线还是停留在面前那张雕琢精致的茶桌上。
“大师是要否认吗?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便直说了,数月前我遣人去了中原,正巧经过中原第一佛门净土禅宗,啊,也是我孤陋寡闻,这时方知佛宗竟然还有佛子一说,根骨清透,莲花下客,肩挑整个中原佛道之正统,为天下僧人之表率……”
楚鸣凤抚掌,神情里都是真切的敬意:“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艰辛,鸣凤敬佩。”
梵行眼观鼻鼻观心,还是一言不发。
实际上他不说话并不妨碍楚鸣凤的发挥,她确信自己查到的东西无可辩驳:“听闻这一代的佛子法号梵行,游历四方多年,惯使一柄降魔杖,白衣简行,对了——”
她合掌:“不知大师认不认得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指尖点着,推到桌面上。
那是一枚翠玉莲花,玉质清透,如含着一汪水。
楚鸣凤笑吟吟:“手下人在中原都城无意中寻到的宝贝,听闻是数年前一个男孩儿典当出去的,虽然点明了是活当,但他不久就离开了都城,有识货的僧人说,这是佛子随身携带的呢,大师看看,今日是否要物归原主?”
连燕无纠幼时的住所都翻出来了,可见楚鸣凤是下了血本,一个淳朴不谙世事的僧人面对这个场景应该怎么办呢?
梵行想着,抬手将玉莲花收入掌心:“阿弥陀佛。”
这就是认了。
楚鸣凤差点没忍住自己狂喜的心情。
中原佛子!佛教的传教正宗!天下僧人的心之所向!
这个身份的重量,让楚鸣凤在听到下人汇报的时候激动地推翻了一张桌子。
如果她能掌握住梵行……
通过几个月的观察,她将燕无纠和梵行之间摸了个一清二楚,一个失却了所有亲人所以将相依为命的僧人看作唯一的少年,和一个内敛温润视责任为重的佛家子弟,燕无纠因为自己表现得不明显,实则看着梵行时热诚濡慕的眼神都快把楚鸣凤扎瞎了。
有这样深厚的羁绊才好,才有下手的余地。
梵行轻声道:“贫僧算不得隐姓埋名,不过是未张扬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你知道了也没啥。
楚鸣凤嘴角上扬,轻声细语:“大师无需这般警惕,我不过是好心来告诉您一个消息的。”
梵行终于将视线从长了花似的桌面上移到了楚鸣凤脸上,但不过是看了一眼,他又飞快低下了头,喃喃默念经文的速度更加快了。
美艳的郡主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她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再难搞的人她也有办法搞定,何况这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僧人。
“大师离开数月,恐怕不知中原此刻已经是乱象滔天了。”
她含着笑容,仿佛是深情极了,抬手为梵行斟茶,声音婉约动听:“……天子推行清田令,不许私下隐匿田产瞒报税收,便是各大佛寺也一视同仁,要缴清拖欠的田地税款。”
梵行声音平淡:“利国利民,这是应有之义。”
楚鸣凤依旧笑意吟吟:“不仅如此,还要清查僧人户籍,责令各寺庙清查限制僧人数量,驱逐无德无才的僧侣,不许农户挂靠在寺庙里做在家僧,并且今后要一并缴纳与农户等额的人头税。”
她满意地看见神情平和的僧人停下了捻动佛珠的动作。
清查寺庙田税不算什么,这个僧侣交税限员才是要命的大事,不少人都是为着僧人无需交税才出家的,通常一座正经在册的普通庙宇就有十数名僧人,而类似河间净土禅宗那样的大庙,更是有上千僧侣常年居住,其下供给寺庙日常运转的农人商户林林总总加起来怕是有上万数之多。
一旦限制清查人数,不少寺庙怕是当即就要无人供奉洒扫,如同净土禅宗那样的大寺也只能苦苦维持,经营佛寺尚且如此困难,哪来的功夫去四处说法广纳信徒呢?
这样下去,佛道都要渐入颓势了。
事关切身利益,甚至能动摇佛教传教根本的大事,难道这承担天下佛道正宗的佛子能无动于衷?
楚鸣凤贴心地给梵行留下了震惊错愕的时间,而被她认为在震惊错愕的梵行,却是在想些无关的东西。
——原来她是想用这个法子把他引开啊。
楚鸣凤要勾着燕无纠造反,自然得找个由头,燕家满门被灭这回事,虽是血海深仇,其实还不到能使燕无纠豁出一条命去的重量。
不是燕无纠狼心狗肺,实则他记事以来就多由燕多糖母女抚养,对燕府旧人不甚亲近,说是抄家灭门之祸,于他而言并没有真切的实在感。
多日言语鼓动下来,楚鸣凤也摸清楚了燕无纠的心思,燕府事变时他怕是太小了,连仇恨也不那么真切,顶多是嘴上对楚章有怨怼愤恨之言,心中戾气还不到能使他拼出命举旗造反的程度。
她需要另一份更有温度、有分量、有血有肉的仇恨。
都不需要深思,楚鸣凤就把视线落在了梵行身上。
叫和尚造反难度太大了,梵行看起来就不是个会生出戾气的人,不若当个饵倒是恰当。
如果梵行死了,死在她那个好哥哥手里,燕无纠会不会愤恨失措?如果一个梵行还不够,也没关系,她还可以给燕无纠安排第二个、第三个……
若不是中原轻视女子,她无法施展太多,何须纠结至此!
梵行明白了她的用意,这是挑拨他回去送死呢。
正好,他要找个由头点起燕无纠心中那一把火。
人主,驰骋天下,逐鹿中原,长久地这样天真下去可怎么行,在他长久的潜移默化下,燕无纠已经有了浅淡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意识,而他燕氏后人的贵胄身份会为他的化龙之路铺就坦途。
楚章登基后行事残忍,丝毫不顾及世家的颜面,手中屠刀不知屠了多少贵胄血脉,公卿世家早就对暴戾任性的天子怨怼已久,谋逆的话不敢说,要是有这么个改换门庭的机会,他们哪里会不乐意呢?而要改换门庭的话,同为贵胄的燕无纠比任意一个出身平民的天子更能让他们接受。
燕无纠不缺胆识,不缺心机,更有阔达的气度,他现在缺的就是一个理由,一个将他点燃的理由。
他就是那个最好的理由。
在梵行的计划里,他要让燕无纠先掌握南疆十六部的兵马,而后以燕氏遗孤的身份联络京城贵胄推翻楚魏统治,楚魏的大军大都屯在北部防备草原,南疆这片地势崎岖边远,又是皇帝的出生地,也没人防备他们,只要沟通得当,骗开城门,大可以长驱直入打进京师。
计划很完美,唯一的问题就是缺个造反的由头。
难道他一个清心寡欲的僧人要在燕无纠耳边念叨“暴君乱政,不若自取这大好天下”吗?
燕无纠又不是傻子,不论他暗示得再怎么隐晦,这聪明少年都会发觉梵行的不对劲。
——那他就人设崩塌了!
构建一具化身不容易,要是这么轻易地就没了,法则能活活心痛死。
他正为难要怎么走下一步,没想到楚鸣凤就这么善解人意地递来了梯子。
真是好人啊。
梵行看着楚鸣凤的眼神骤然温和起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告知。”
楚鸣凤噙了真挚善良的笑容:“我已为大师备下良驹快车,大可一路北上,返回净土禅宗应对此事,至于燕小公子,大师此行艰险,不若留他在苗新,我视他为亲弟弟一般,必会全力照拂。”
连留下燕无纠的理由都替他找好了,真是贴心的好人啊。
梵行于是从善如流地露出一个清澈诚挚的微笑:“善,谢过女施主。”
哄骗一个清风朗月的和尚真是不要太容易啊。
楚鸣凤在心中自得地笑起来。
两人相视,僧人低头口诵佛号眼含感激之情,美人言语恳切声声入情入理,皮子下面转着的都是一色的黑水,几乎是一拍即合地敲定了梵行离府的事宜。
为防变故,楚鸣凤还以怕燕无纠担忧跟随为由,让梵行留书一封莫去见面,心中也有同样顾忌的梵行面上无奈,实则兴高采烈地提笔写了封信,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郡主府的马车就驶出了大门,而此时的燕无纠还蒙在鼓里琢磨着要怎么逃出郡主府,浑然不知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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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的啾啾根本没有造反的野心,他就是嘴巴上骂骂楚章,要他造反他是不肯的,梵行带他来南疆又进了郡主府,是想推着他去抢南疆十六部的兵马,他就想着逃跑,和梵行逍遥自在的四处游荡。
佛子怎么肯让他逃出去呢……
两个面白心黑的家伙一起坑他,他能爬出这个坑就怪了。
惨惨啾啾惨惨然后关于这个寺庙佛教不交税这些事情啊,都是我瞎扯的,肯定有很多bug,大家看看大概知道是很严重的事情就好了,具体的不要深究……与现实无关,全是我为了剧情胡扯的!都是胡扯的!
107、莲华(二十一)
马车一路沿着官道就出了苗新, 等次日晚间楚鸣凤命人将刻意延后压下的信件交给燕无纠时,梵行已经乘上北上的船,一路顺风顺水下了漯河过了么南山了。
燕无纠面色青白地死死瞪着薄薄的信纸, 手指捏的没了血色, 整个人跟被抽了魂一样, 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信里依旧是语气温和淡淡的,寥寥几笔,只说了寺中有事需他返回,南疆到河间路途遥远,留燕无纠在苗新暂住, 等他处理完事务就回来等等, 从头到尾平和冲淡, 好像只是留下了一张便条去去便回一样。
燕无纠盯着那信纸上的字瞅了半晌,气的连呼吸都粗了几分, 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 狠狠吐出一口气。
这个臭和尚啊啊啊啊啊啊!
亏他还在琢磨着怎么逃跑, 这人居然一声不吭地就溜了!还溜得悄无声息, 连当面说一声都不肯,简直、简直……
饶是燕无纠这样满脑子装着不重样骂人话的人才, 都被梵行的操作气的头脑一片空白。
气久了, 一种被背叛了的委屈就从心头涌了上来,梵行宁可写一封信交给认识不久的楚鸣凤让她转交,都不肯当面向他交代一下去向,这是什么意思?是终于厌烦了他想把他甩掉吗?
燕无纠胡思乱想着, 想不出个由头来, 把自己弄得沮丧万分, 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晚上, 腾地坐起来——等等,梵行要出去,楚鸣凤就让他出去了?
楚鸣凤要是这么好说话,那他能不能也现在就走啊?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追上梵行……
这头燕无纠在和楚鸣凤斗智斗勇试图离开郡主府,那边梵行的船已经出了漯河进了么南河段。
这条河他不是第一次走,在用着邵天衡那具化身时,他就是走这条河,率领大军南下平定南疆的,想起来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漯河静水流深,水体平静,泛着苍青的绿,而么南河离入海口近,水流湍急,大船如箭矢一般被水流推举着一路北去,不消旬日便进入了沿海的东阿郡,此处毗邻广袤东海,海上还有数座岛屿,是楚魏王朝面积最广阔的郡治。
梵行站在甲板上,朝东海的方向看了一眼,面上还是悲悯温柔的模样,浑然一副得道高僧的出尘脱俗,旁人见了,都不敢上前搭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像是看见了活的佛陀观音,眼神里都是敬畏仰慕。
许久不见的法则落在他肩头,学着他的模样望向无垠的东海深处:“你的最后一具化身就睡在东海深处,要去看看吗?”
法则总有点儿人类的小孩子习气,喜欢炫耀自己的珍藏,天道的化身每一具都是由它细细地雕琢出来,又添加上前尘往事送往凡尘的,在它看来就像是自己最得意的佳作一般,恨不能上天入地到处去张扬一番,可惜它能张扬的对象只有一个天道,还是个不疼惜化身全然把化身当工具使的天道。
虽然本就是为了天道而作的,可是看见化身坏了损毁了不好看了——此处特指已报废的邵天衡和半报废的明霄鸣雪,法则每每想到这几个漂亮化身,就心痛的周身的灵芒都黯淡了不少。
但它还是忍不住要向天道炫耀自己的作品。
法则在虚空中拉出对半开的两页大纸,杵在天道眼睛前头:“最后的一具化身!众妖之皇,海中君主,也很好看!”
它将自己给妖皇安排的生平在天道面前过了一眼,迅速收了灵芒:“要去看吗?”
站在船头的僧人低垂眉眼仿佛静观莲花,在脑海里懒洋洋地回绝了法则的盛情邀请:“不去——你找到妖皇和巫主的踪迹了吗?”
一问到这个,法则就讪讪地静了音,吭哧了半晌才无奈地说:“不知道巫主出了什么事情,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踪迹,现在除了他其余几个气运之子都已经齐了,我在想——”
“齐了?”天道猛地打断它的话,“你找到妖皇了?”
法则一听见这话,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天道莫名其妙:“找到就是找到,没找到就是没找到,你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
法则为难地结结巴巴道:“找是找到了……其实早就找到了,但是这个气运之子有点特殊,他吧……他还没有生下来。”
天道:“……”
天道一时间竟然没有明白法则的意思。
什么叫没有生下来?没有生下来它是怎么找到的?难道是尚未转生的魂体?可是只有人死后才有魂体一说,妖族集天地灵气而生,哪里来的魂体?没有生下来的妖就是无数团灵气的集合,就算是法则也不可能分辨出哪一团会是妖皇啊。
啊……那就是尚在母体中吧。
意识到自己一瞬间想岔了的天道松了口气,这些气运之子一个比一个难搞,不过是一个还在母腹中的幼崽罢了,作为一个诞育天下万物的天道,他自信还是能带得过来的。
法则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又陷入了深深的静默,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小声道:“这……他没有在母体中。”
天道彻底懵了:“没有在母体中?”
没有在母体中,又没有生下来,这是个什么状态?
法则从团团的身体两旁具象化出小手的模样,愁苦地纠结成一团:“哎……就是,他种族为龙鱼,龙鱼一族不是很凶狠么,嗜杀狂暴,一见到同族就会杀得你死我活,孕育他的那条龙鱼,是世上最后一条了,谁知道孕育到一半,那条龙鱼居然疯了……”
天道一听它说出龙鱼这个词,心就沉了一下。
他掌握世间万物,哪里会不知道龙鱼这个种族,嗜杀暴戾,偏偏又是天生的强大,用人族的话来说就是全然没有一点儿人性,疯起来就连自己的幼崽都会撕咬吞吃的冷血族裔。
不过话说回来,龙鱼本来就是妖物,要什么人性。
天道对于龙鱼这种杀戮的毛病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说龙鱼其实挺符合天道的道德观念的:极致的公平,见谁杀谁,疯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
他心下一沉,完全是因为他和法则想到了一块儿去——世上最后一条龙鱼早在数万年前就死了,死因就是发了疯把自己给杀了。
谁知道那条龙鱼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法则叹气:“母体孕育到一半就死了,那个气运之子半死不活的,全靠龙鱼自身的强大生命力吊着最后一口气,我估计还能再撑上一千年呢。”
这生命力着实是有够强大,怪不得能有作为妖皇的资质。
如果不去救他,倒是说不好到底是这条小龙鱼先咽气,还是天道先崩毁了。
天道想到自己这紧赶慢赶挣命的日子,无奈又无语:“算了,先把燕无纠给搞定吧,既然那条小龙鱼还能活,就先放着。”
法则含糊地应了一声,顺手吹起风把大船推得更快了些。
梵行在一处大码头下了船,耳边已经听得了不少民众纷纷议论起朝廷收治各大寺庙田产的事情,这样的议论随着他深入中原腹地愈发热烈,等到了河间,这样的议论几乎已到了不绝于耳的地步。
河间不同于其他郡县,净土禅宗这个天下第一寺正坐落在河间,此地佛道盛行,向佛之风浓厚,大小庙宇不计其数,每家每户都供奉着佛像观音,每逢四时八节必定要上附近的寺庙布施听取法会。
仅河间一郡,就有“四百八十寺”之称,因此河间也是寺庙隐田最多税收最少的郡,实际田亩比官府田册上的土地多了近三分之一,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全是寺庙的占地,更别说河间大量没入寺院的成丁人口了,不少土地因为缺乏人力耕种几近荒芜。
梵行一踏上河间的地界,就感受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宗教氛围,不说街道上行走来往的僧侣们,因着他是僧人,甚至去一些茶铺吃喝都无需付钱,来往行人见他衣着更是肃容合十,口称师父。
梵行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净土禅宗与净土佛宗出于同源,甚至二者根本就是位居于同一处的同一间寺院,只是净土佛宗设有法术庇佑,将佛寺与凡间土地分离,二者就像是处于两处折叠重合的时空中,其中玄妙,难以尽述。
只是净土禅宗并不修行,它托庇于净土佛宗的骨肉中诞生,钻研佛家经典,也奉净土佛宗的佛子为佛子,却全然不知有关修行的事情,只当是天佑佛门,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天纵奇才拜在门下。
等不生学完了基本粗浅的经书,他也会和梵行一样,前往净土禅宗出家修行,成为下一任佛子,然后游方四海去巩固自己的道。
梵行将降魔杖背在身后,一阶一阶地爬上山道,净土禅宗之名天下皆知,便是这样不当不正的时节,山道上都有挤挤挨挨的信众和僧侣,梵行混在其中一点也不打眼。
进了山门,庙门口的知客僧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眼中崩出了惊喜的色彩,张口就欲呼喊,被梵行一个眼神止住,只能遗憾地看着白衣的僧人低调地走进了寺里。
寺内模样与净土佛宗是一样的清朴,但因为信众繁多,还是免不了有泥金朱红的佛像华殿,看起来有种心浮气躁的味道。
梵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佛寺后院,沿路的僧人愈发的少,见到他时也只是惊讶了一下,很快就规矩地朝他行礼,没有试图攀谈的。
他一路走进去,看见的佛殿也慢慢灰暗古朴下来,直到见到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盘腿坐着个白胡子垂到大腿的老和尚。
“……方丈。”
梵行停下来,站在那老和尚面前,低头合十。
老和尚年纪不小了,一张老脸如风干橘子皮皱皱巴巴,身形瘦小干瘪,裹在洗的粗糙的僧衣里,好似一段行将就木的枯树。
他听见声音,慢吞吞睁开眼睛,那一双眼里的光芒倒是清亮矍铄,宛如气宇非凡的壮年男子。
“是梵行啊。”他咕哝了一声,“此去游方数月,可有什么心得?”
他望着面前这白色缁衣的僧人的眼神是怜爱温和的,连语气也充满了长辈关切小辈的慈爱:“你像是又瘦了。”
梵行低着头,降魔杖负在身后,眼帘低垂,轻声道:“方丈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老和尚于是呵呵地笑起来:“哎呀,自家小孩出门远行,总是不如在家里放心,你嫌弃老和尚啰嗦了?”
梵行无奈地抬起眼睛看看他,一双清透的眼睛里春水温柔。
老和尚咂咂嘴:“观音貌,菩萨心,你这佛子实在名副其实。”
梵行没有在意他混不吝的调侃,沉吟半晌,还是问出了口:“我下山后未曾在河间停留,不想河间境况竟然……”
他找不到词汇去形容那种狂热的崇拜,闭上了嘴,神情忧虑,老和尚“哦”了一声:“你看见了?”
梵行蹙起眉头:“方丈也知道?”
老和尚盘着腿,手里捻着一串摩挲得光润的佛珠:“知道,可是知道又能如何。”
他干瘪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自嘲:“禅宗恪守清贫,僧众开垦田亩种菜养殖,绝不侵占农田,也不收农户献上的田地,亦不肯收为逃税而来出家的丁口,可是你看——”
年迈却依旧锐利的眼神投向遥远的山峦,好像能一路看到河间荒芜的田野、拥挤的街道:“不知从何时起,乡野间的淫寺越来越多,未曾受戒的僧侣起了一间空屋就敢挂庙匾,信口雌黄便能骗得信众若干,横行乡里。”
“顶着皈依佛门名义逃税的人越来越多,便是拦也拦不住,禅宗多次向各大清寺发去诫书,提醒他们切勿被富贵迷了眼,听取的人又有多少?”
老和尚说了一半停了嘴,叹口气:“朝廷此番是忍无可忍之举,收田查丁不算什么,老衲怕的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清算过往……”
净土禅宗一向恪守着寺院清规,努力做天下僧侣的表率,奈何并不是所有佛寺都这么有觉悟,连禅宗都在巨大的金钱攻势下修缮了部分佛殿金身,何况是其他不甚坚定的小寺庙?
借口供奉佛祖收取巨额奉纳,隐匿田产,对逃税的人丁一概收容,甚至还有扭曲佛经教义骗取钱财的实例,打着佛教旗号招摇撞骗的僧侣也不少,光是河间一地,就有不少骗人的野寺,有些还装得十足真实,不是苦心修行的僧侣都分不出其真假,着实可怖。
“是禅宗之过,身为佛门正宗,未能及时约束各寺,以至如今境况。”老和尚声音低缓沉厚,带着痛心和绝望。
这的确是禅宗留下的过失,佛门开始传教时,为了扩大影响力,并没有非常严格地要求信众恪守清规,也没有用十足严厉的规矩约束僧众,然而等寺庙林立起来,才发现约束僧众变得困难,再去宣扬清苦正己的道理已经晚了。
“朝廷下了十足的决心,是非要约束佛门不可了,这是好事,但是……”老和尚苦笑了一下,将身旁一封被摸得皱巴巴的信递给梵行,“怕没有这么容易。”
梵行接过信件展开,这是在外游方的僧侣传回寺庙的信,上面记叙了推行清田令以来各寺庙的反应,不出他所料,大部分寺庙并不愿意交出隐匿田产,敢正面和官府抗衡的寺庙是没有,但他们明里暗里开始鼓动信众反对清田令,多地竟然隐隐有暴动的趋势。
别说什么和尚都是一心向佛的,被利益蛊惑的人贪婪起来,比恶鬼还要可怕。
老和尚低低叹息:“昨日师弟来信,有一拨信徒,为野寺僧侣蛊惑,抗议清田令,在京师朱雀大道上举火***,亡者六十三,重伤二十八。”
梵行的瞳孔一瞬间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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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皇露了个尾巴~
108、莲华(二十二)
老和尚讲的东西其实已经是经过美化的, 事实远比梵行所见到的更加恶劣,淫寺野庙哄骗信徒无所不用其极,听得了个佛门佛子的名头, 就忙不迭的用上了, 一些胆子更大些的寺庙, 不仅顶着佛子的名头招摇撞骗,还自己搞出了个四六不着的“佛子”出来。
乡野平民哪里知道佛子是谁,有人说便信了,据幸存者所说, 举火***在朱雀大道上的那九十一人, 都是受了佛子的指示前来抗议的。
问他们是什么佛子,他们便异口同声说,是佛门正宗出来云游的那位佛子,法号梵行的。
太平盛世里,闹出这么一桩惨案,惊动了整个京师, 连不知佛家故事的普通百姓, 也知道了有个令信徒去朱雀大道举火的佛子梵行了。
老和尚一听这事就眼前一花,饶是他这样檀香里熏陶了数十年的修养,也差点厥过去。
佛家一向关注己身, 不爱论是非长短, 净土禅宗与其他寺庙的关系也都是平等的, 这头没有开好, 现在再来严词厉色地要求约束清管也是来不及了。
把个老和尚懊悔得心血都熬干了几分。
“前人之弊,如今再懊悔也是无用。”出乎老和尚的意料, 梵行在听闻有人打着自己的旗号招摇撞骗后竟然没有显露出什么震愕, 反应实在是过于平静了些。
“我明日便启程去京师, 了结此事。”
披着素净禅衣的僧人站立在满树金黄银杏下,眉眼沉稳,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连带那柄模样平平的降魔杖也有了岿巍气度。
老和尚难得有一次跟不上这位弟子的思路:“你待要怎么了结此事?这可不是什么简单请罪就能过去的,佛宗声名已败坏了大半且不说,你被人冒名顶了的事情……倘官府欲对佛门严加查办,那六十多条人命怕也要寄到你头上!”
这话不假,如果朝廷有意趁此机会一举清理干净佛门,作为佛门标杆的梵行被泼污水的事情他们就必须按实了,才好以清剿佛教妖僧的名义把佛教多年的辛苦经营统统铲除干净。
梵行的指尖按住佛珠,轻声道:“管束佛门中人不严,本就是梵行的过失,我身为众僧表率,佛门中出了这等恶事却不闻不问,使佛音不达乡野,使野寺林立山林,使无辜百姓遭酷刑而死,有罪在身。”
老和尚骤然失语:“你……你要?”
梵行微微露出了一个悲悯痛苦的笑容:“既是我罪,我当往赎之。”
他向着老和尚深深行了一礼:“盼我此去,能使佛门风气一清,此后传如来梵音,普度众生。”
老和尚瞪大了眼睛:“梵行?!”
白衣的僧人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翠玉莲花,放在老和尚身旁:“倘有一个名叫燕无纠的少年来寻,方丈可将这玉给他,只说我了却此身并无挂碍,盼他日后一切平顺。若没有这人来,也不必留意去找。”
他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再看那老和尚,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像是来时那样,没有再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地从来路离开了。
一名知客僧急匆匆地进了院子,高声叫:“方丈!方才有人见梵行师叔回来了——”
他的声音猛地卡在半道上,一向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老和尚正站在院墙边,只到人胸腹高的院墙挡不住他的视线,身形都佝偻了的老和尚一手扶着院墙,正努力掂着脚朝外望去。
知客僧顺着老方丈的目光一路看去,只看见了盘旋的山道,如织游人,飘拂的经幡,还有袅袅升腾终日不散的檀香烟尘。
有一道出尘如素净白莲的身影夹杂在五彩缤纷的香客中间,带着不疾不徐的端庄洒脱气度,逆着纷纷向上的香客们独自一人往下走,让他晃了一下眼,但他再定睛看去,依旧是五色衣着挤挤挨挨,那白色身影仿佛也成了一道错觉。
知客僧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心中有种大悲恸自五脏六腑而生,方才的焦灼急切茫茫然地化成了不可言说的空渺,他神色惶然地回头,只见老方丈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竟落下了一滴泪来。
知客僧大骇:“方丈?!”
老和尚低低地叹息,颤颤巍巍地从院墙下来,身体像是一时间老了数岁:“阿弥陀佛,老衲今日竟得视真观音……此莲上天人,佛不忍见其零落凡尘矣……”
他七零八落的言语让知客僧满面疑惑,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将方才要说的话一径忘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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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与京师只隔着一个郡,梵行日夜不歇,在第三天的清晨,就来到了京师的西直门。
倒是冥冥中的缘分了,数年前,他也是从这西直门入,遇到燕凭栏,找到燕无纠,没想到今天还是要从这里进去。
他在心里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旁人见了这个风姿清濯的僧人,却都面色难看起来,互相使着眼色,不约而同地站的离梵行远了些。
他们动作不大,落在梵行这里却是无所遁形,可见前些日子的朱雀大道举火事件给佛教声誉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从城外赶早市来的农户们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梵行上下,悄悄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里既警惕又担忧,他们看这个僧人仪表不凡,极有出家人清苦端庄的精神,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可是坏人又不会在脸上写个坏人的大字,谁知道那个哄骗着人去举火的佛子梵行是不是也长了这么张人畜无害的脸呢?
一群人交头接耳了半晌,有个年貌慈祥的老妇人迟疑许久,上前朝梵行合十行礼:“小师父可是要进京去?”
梵行一愣,忙还礼:“正是。”
老妇人犹豫一会儿:“小师父有什么不得了的要紧事须得今日进京么?要是没有的话,不如缓上几天……这几日京中对僧人着实是……”
她想劝告梵行不要顶着风头进京,这几天因为出了那样的大事,百姓对佛教妖人都警惕得很,见到一个和尚就非得死死盯着他的行踪直到他出京不可,京城里现今都不见一个和尚的影子了。
但是这个面如冠玉温柔静谧的僧人侧耳耐心听完了她的话,沉默半晌,微微叹息:“确是不得了的要紧事,小僧是前来请罪的。”
“啊……请、请罪?”老妇人还没有听过这种理由,一时间也有些诚惶诚恐,见梵行好声好气,眉眼里蕴着玉般温柔的光泽,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小师父法号是什么?”
一旁的人虽然没有插嘴,但也都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正要收回注意力,就听见这个莲花一样清濯挺拔的僧人语气平缓,坦荡从容地说:“阿弥陀佛,贫僧梵行,挂籍净土禅宗。”
梵行!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他就是那个哄人点火的佛教妖人!”
“是那个可恶至极的和尚!”
“佛教妖人!城门卫在何处?擒了他午门斩首!”
“他又来京城干什么,莫不是又想强骗了人去死了!”
……
各色喧闹声音不一而足,沸腾的叱骂声一时如浪头般要将梵行淹没,白衣的僧人低垂着眉目,面色不变,站在那里任由指责。
“和尚!我问你!你惹下这等祸事,还敢回京师来,又是要做什么!”有个青衣书生拨开愤怒的人群,站到梵行面前大声喝问,其实他本来想要说的话比这更不堪入耳,但不知怎么的,一见着梵行的面容,就像是有什么铁箍子扎住了他的喉咙一般,让他不由自主地换了平和点的词句。
不远处戍守城门的卫兵们已经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正排开人群朝这边走来,那日火焚事件之后,京中就发下了拘捕妖僧梵行的文书,大家都觉得那妖僧应当是早早地跑了,不意他竟然还敢回来!
梵行语气平静:“贫僧并未哄骗无辜百姓举火,此行是为向天下善男信女请罪。”
他的语调表情都太过平静,一时间镇住了那些闹腾不休的民众,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有人嘀咕起来:“看他这模样,莫非那个妖僧真的不是他?”
马上有人反驳:“便不是他,也必定有关系!否则为何偏偏起了一样的法号?”
“凭什么他说不是就不是?空口无凭人便白死了么?!”
很快人们又吵起来,那些兵丁也到了近处,冷厉的眼神上下打量梵行:“你——你说你是谁?”
梵行平静道:“贫僧,梵行。”
卫兵们如临大敌,喝道:“妖僧!带走!”
马上就有人上来要拴梵行的手,梵行抬起头,静静注视他们:“贫僧不会逃跑,自当跟随大人下狱,但在此之前,可否请大人饶恕则个,允贫僧前往举火地看看?”
这当然是不行的,哪里有看见了在逃犯还不抓的道理?
可是与方才的书生一样,去抓他的兵丁一见着梵行清澈明净的眼神,就不自觉地停了手,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尴尬地动了动手脚,一张脸涨得通红。
城门令是个有些见识的老军户,他与梵行对视了半晌,一挥手:“给你半个时辰!”
让他去不代表不派人跟着,几名城门卫押解囚犯般将白衣的僧人团团围在当中,不少好事的民众跟在后头围观,更有许多百姓闻风而动,非要来一观这犯下了大案的佛教妖人的面貌,谁知一见就动了恻隐之心,不知不觉跟着走了起来。
这条奇怪的队伍原本只有十数人,但是半路加入的好事者越来越多,为首的僧人白衣素服,低眉敛目,有莲台上观音的端庄相貌,背负禅杖,静静地前行,而他身旁围着数名兵卒,身后拉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官衙得到消息时,这支队伍已经拢了小半个京城的百姓,正浩浩荡荡地沿着朱雀大道往宫门去!
京兆尹一听见手下士卒的急报就瞪大了眼睛,汗水哗一下浸透了脊背,急慌慌推开桌子,扶正官帽往衙外冲:“快报给宫里!通知城防卫!”
百姓举火的地方在朱雀大道正对着朝天门的地方,距离宫门不过数百步之遥,中间空空荡荡是片巨大的广场,这么多人浩浩荡荡走来,把宫门卫的精神都拉紧了,下意识横起了手中的长戟。
不过他们却没有再往前走了,城门令看看身后的长龙,心里也充满了懊悔的情绪,不过都到了这种境地,他想反悔逮捕梵行也无济于事了,索性看看他要做什么。
梵行低头看着面前的地,被烈火焚烧过的地面还有焦黑的印记,一路拖曳出去,深深浅浅印满了眼前土地,他弯下腰,行大礼叩拜了三次,带着额头上一点焦黑的灰土,将双腿一盘,就这么坐下了,然后开始念往生咒。
在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这个和尚非要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念个经?
他将经文念了两遍,一双黑色宫缎云靴停在他面前,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带着几名小内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梵行和尚,你身负大罪招摇过市,在朝天门前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意欲何为?”
内侍代表着深宫中天子的意志,梵行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了皇帝怕是真的要下狠手整治佛门,为此先一步将纵人举火的事情按在了他头上——皇帝难道不知道此梵行非彼梵行么?
但他却不能让楚章那个小兔崽子如愿了,楚章琢磨的大概是要将佛门连根拔起,这可不行,七道之中,佛道也得长长久久的才行。
不过好在,这个小兔崽子应该没有下定决心,否则出来的就不会是问话的内侍了,而该是抓人上断头台的廷尉。
梵行双手合十,口诵佛号,低声道:“梵行身为天下僧众表率,未能约束僧侣潜心修行,致使乡野之间野寺假僧频出,更有恶人冒称梵行名姓,哄骗无辜百姓,犯下如此大罪,梵行有负佛祖教诲,愿以此身向天下百姓、向佛门正宗、向圣明天阙赎罪,乞请圣上垂范,宽宥净土禅宗失察失教之过。”
首先把小兔崽子扔过来的大锅扔开,其次表明自己的过失是没有约束好天下僧众,最后表明错都是他一个人的,别搞连坐剿灭佛门,同时隐晦地点明,净土禅宗愿意支持朝廷约束佛门的政策。
表忠诚,给台阶,一口气都有了。
内侍没想到一个和尚竟然这么会说话,打官腔的本事不亚于那些在朝为官十数年的老臣,不由得用惊奇的眼神打量了梵行一番,这么一看之下,心里就生出了点遗憾之情。
眼前的僧人面目宁静如莲上月光,眼神钟天地灵秀之气,清澈坦荡,瘦削的身躯裹在宽大在缁衣里,雪白缁衣的边角都磨出了丝线。
他在心里赞了一声好气度,倒是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干出那等哄人举火的恶事来,语气也就软了一点:“你在此稍后,待我回禀天子。”
宫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也没人来赶他们,过了半刻钟,朝天门边的小门开了,那名内侍径直向梵行走来,而他身后又多了数十名卫士,肩扛手提驱赶着一车车木材,在不远处干起活儿来。
梵行静静地看了那边一眼,又看向已经走到近前的内侍。
内侍脸上有点遮掩不住的同情之色,细声细气道:“天子问,既然梵行自认有罪,那要怎么赎罪呢?此行莫非只是嘴上空谈,要借着官府的手,给自己博个大义的名头?”
其实天子的话远没有这么好听,这还是内侍心生怜悯润色过的,那位红衣的暴君又犯了头疼病,听他来奏报的时候还懒洋洋地歪在龙椅上,闻言只说“光说不做,他是来邀名的么?告诉他,想邀名,就要拿出诚意来”。
内侍抬手轻轻一指身后热火朝天的工程,轻声道:“大人们正议此事,说大师虽未杀人,却放纵野僧冒名杀人,更使得天下因佛而乱,或不当斩,只看大师如何向地下那六十三条人命赎罪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可以给净土禅宗留下根基,但是相对应的,佛门也得拿出诚意来,不能使这样的大事被轻轻放过。
梵行看着那些卫兵利落的动作,一座粗陋潦草的火台就具备了雏形。
官府不判他刑罚,为了挽回佛门名声,他必须自请刑罚。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梵行站起来,向内侍微微一礼:“阿弥陀佛,谢过大人传话。”
他转头,面向身后无数涌来的百姓,言语从容:“净土禅宗多年来清心礼佛,却忘却了身为佛门正宗的职责,导致天下信徒为野寺所苦,梵行忝为佛子,修行浅薄,又未能行使表率之责,愧对众善男信女。”
“今有虔信百姓六十三人,因梵行失察,为妖僧所惑,殒身在此,梵行不可辨驳,愿为他们前驱,扫清往生之路,来生仍做太平治下百姓。”
他言语平和坦荡,众人还没琢磨明白他说了什么,就见这身姿清瘦的僧人拄着降魔杖,慢慢地朝着那座火台而去,大风卷起他白衣的下摆大袖,似推又似托举,将他一步步送上推满柴薪的高台,背影坚决挺拔,令人看着就感觉喉头一酸。
那一袭白衣在高台上落下,僧人趺坐好,如同身处莲花宝殿、檀香佛音之中,朝台下怔怔发愣的内侍微微一笑:“点火罢。”
内侍被他那一眼看得神魂如在梦中,浑浑噩噩地抬起手一挥,一旁的卫兵们纷纷掷出火把,顷刻之间,浇透了火油的高台便熊熊燃烧起来。
人群中猛地骚动起来,百姓们脸上不见快意,只有忐忑不安的不忍,有不少人喃喃着“是不是搞错了”“也罪不至此”,部分心软的书生掩面而走,有妇人已经低低哭出了声。
烈火中,那僧人恍然不觉酷热加身,诵念往生咒的声音清晰地随风传出来,这场景看得越来越多的百姓眼含热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他们胸中涌动,让人手足发软,眼眶酸涩。
禁宫之中,位列朝堂之上的燕凭栏看向殿外高远天空,火油木柴灼烧的烟尘一路递上天穹,映在他眼里,许久换来一声沉沉叹息。
而昌平坊花街柳巷里人声未起,窈春送情郎出门,听见龟公交口接耳谈论方才的热闹事,一双美目睁大,霍然望向朝天门方向,良久,以袖掩面,痛哭失声。
木台浇足了火油,烧了一个多时辰,围观的民众初时还有低声交谈的,烧到了后来,连一点人声都不听闻,所有人都安静地仰望着这座木台,眼中再次泛起了敬仰,不少本就虔信佛道的男女更是默不作声地向着木台跪了下来,口中喃喃念着经文。
有未烧化的白色布片被风吹卷着飞下高台,落进地面,马上就有一只只手小心地将它捧起,收入怀间。
灼热的火焰渐渐熄隐下去,木台上清朗念诵着经文的声音早已不见,被烧得焦黑的柴薪中,有一具枯瘦如炭的躯体,焦尸浑身已碳化,浑然圆融一体,双手紧紧合十,是个静默趺坐的端庄姿态。
天边的云雾散去,瑰丽翻涌的红霞自边际涌来,太阳放出薄薄的金光,落在那具焦尸身上,仿佛是天穹怜惜这位殒身的佛子,为他披上了袈裟似的冕衣。
天地之间有大慈悲。
这姿态祥和庄严,深深刻入所有人眼底心底,不知是谁当前啼哭,人群大放悲声,一时恸哭难以抑制。
※※※※※※※※※※※※※※※※※※※※
为了给佛道留一条生路,只好梵行殉道了……
我这个渣渣,写大师写的好生辣鸡,佛子这卷应该很快就结束了,下一卷是妖皇,紧接着就是几卷的大综合【修罗场】,几个化身都会出来,啊,除了太子殿下……
109、莲华(二十三)
佛门的功法多走中正平和的路子, 少锐意旁出的招式,简单来说就是防御一流,攻击性略弱, 更绝的是, 净土佛宗还有一门叫做“九转金身”的功法, 讲究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卸除所有防御任人攻击,死后能化出舍利, 在舍利中修养一段时日,而后毫发无损地重生。
不提这种功法有多难练,所有正面对上过这种功法的人都闻“九转金身”欲吐, 深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恶心人的功法了, 以讹传讹久了, 还给净土佛宗的僧人们博得了个“打不死的和尚”的绰号。
梵行施了九转金身, 轻轻松松抛却了那具躯壳,在舍利中安安稳稳睡了几年,再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只不过这次醒来,天下已然大乱。
佛子梵行坐化于朝天门前,这事便如长了翅膀般飞过了大江南北, 朝廷发下谕旨清理各佛寺隐田隐户,逮捕野寺淫僧, 这次的清查推进得十分顺利, 因为以净土禅宗为首的佛门正统明火执仗站在了朝廷一方,再加上佛子坐化的分量, 没有人再敢打着佛道的旗号和朝廷对抗。
经此一役, 佛道势力大不如前, 仅剩下河间等寥寥数处还有大量香火供奉, 但相较于之前那种混乱态势,潜心修佛的僧人们终于得到了清净传播佛法的机会。
除此之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消息,就是多年前盛名冠京师后又遭满门抄斩的燕家,有遗孤流落在外,被找到了。
确切的说,不是被找到了,而是他自己站出来了。
事情还要从几年前说起,朝廷大力整治佛教后没多久,天子居于南疆的亲妹妹南安郡主就传出了婚讯,成亲对象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
这桩婚事看得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便是不得天子爱重,天子唯一血脉亲人的身份还是相当值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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