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23)
的孩子的灵魂:“他心里有一团火。”
梵行察觉到她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也乐得不说话,任由燕母自由发挥:“大师云游四海,见识广博,又看中了啾啾的天分,愿意收他做学生,信女感激不尽。啾啾还小,无论是要报仇还是要走一条别的路,我总希望他能平安顺遂,不要这么小就凭着一腔热血做出决定。”
“大师渡人无数,能否带啾啾离开京师,四处看看,等他见识多了,到了做决定不会后悔的年纪,再让他回来?”
这些话里熬着一腔慈母的心头血,一字一句都满是煎熬的爱意,梵行听完了她的话,神色动容:“阿弥陀佛,女施主慈母之心,贫僧岂忍拒绝?”
燕母松了口气,状似无意地问道:“大师来找我们,是得了谁的嘱托吗?”
梵行再次搬出了那套糊弄燕多糖的说辞:“故人所托。”
燕母想了想:“这故人,是与燕家有旧?”
当然有旧,要是没有联系突然托人找才叫奇怪吧,梵行于是回答:“确是有旧,关系匪浅。”
燕母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这位故人,可是燕家的血脉?”
梵行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然而他的沉默也仿佛给了燕母一个答案,她了然地点点头,不问了。
月色清透,照在溪水上,像是洒下了满把的碎银,她不问了,梵行倒是有了问题:“前几次相见,女施主对啾啾挂心得很,便是昏沉迷梦中也声声切切喊着啾啾,不愿他离开你身边,贫僧冒昧,可否多问一句,您口中喊的那个啾啾,是贫僧的学生,还是您的亲子?”
燕母的脚步一下子停下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避开梵行的视线,强颜欢笑:“当然……当然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当初婆婆带走他,我为此伤心了这么多年,久久不能释怀……”
梵行“哦”了一声,转身沿着河岸继续走,声音波澜不兴:“贫僧方才还心中疑惑,若您疼爱养子至此,怎会放心随意将他交给贫僧,原来是贫僧误会了。”
跟在他身后的女人身体一哆嗦,手心出了一层汗:“……不,我不是……”
她咬住嘴唇,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心中有股燥郁之气升腾上来,让她浑身不安。
梵行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不过说到啾啾出门赚钱,贫僧有个小疑惑,当初燕夫人没有转交女施主钱财金银以照顾他长大吗?听燕姑娘昨晚的话,贵家不应当穷困至此。”
女人正心烦意乱,话走得比脑子快,脱口而出:“二郎好赌,家产多半被他赌完了,若不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珠微微颤抖着,似乎有什么森冷的东西要从胸口破出,让她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梵行重复了一遍:“好赌。”
他抬头看着那轮不甚圆满的月亮,眼角漫上了一点慈悲如莲花的笑意,声气温柔:“好赌之人绝不会无故停手戒赌……女施主,可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燕母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身形纤瘦挺拔的僧人,有那么一瞬间,她从这个清透悲悯的僧人身上,感知到了某种高高在上的、令她感到恐惧的情绪,她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昨晚?不……我昨晚睡得很早,什么都没做。”
梵行没有回身,轻柔地戳破了她单薄的自我保护:“不,女施主你忘了吗,你出来寻过贫僧。”
女人的瞳孔一缩,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惊骇:“我……出来过?”
梵行道:“是啊,出来过,并且也是在这条溪边,女施主还记得什么吗?”
“也是在……这条溪边……”燕母的眼神渐渐放空了,她眼神时而混沌时而清晰,呼吸也急促起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发着颤,忽然抬起,对着站在溪边的梵行脊背用力一推!
毫无防备的梵行被她大力一推,直接滑进了溪中,这条溪两岸极高,好似一条深幽幽的谷,他反应极快地单手攀住了岸边,脚尖下就是湍流的水面。
饶是被忽然推入了生死险境,梵行面上也是静谧平和,眉眼里不见丝毫惊惧愤怒,只是静静望着燕母:“女施主为何要害贫僧?”
浑身哆嗦得厉害的燕母这回反而镇定下来了,她低头望着梵行,一张苍白的脸上镶嵌的一对眼珠子明亮灼热得骇人,慢慢弯下腰,伸手去掰梵行的手指:“你要带走啾啾。”
梵行冷静地说:“这是女施主的请求。”
燕母深吸了一口气:“不,就算我没有这么说,你也会带走他的……你就是来找他的,那个故人——”
她将一张苍白得可怕的脸凑近梵行,幽幽地问:“那个人,是不是燕凭栏?”
梵行掀起眼皮,尚且一言未发,燕母就从气管里挤出了两声抽搐似的笑:“我就知道!只有他!燕家遭了难,主家都没人了,分家也落魄得不得了,只有他!他早早背叛了主家,现在平步青云当了大官,他是不是要把啾啾送给皇帝讨赏?他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她的状态已经有些疯魔了,用力掰开梵行攀着岸边的一根手指,口中喃喃:“我不能让你带走啾啾,你们都会害了他,你们都要卖了他……二郎,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卖啾啾,啾啾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你……”
她一根一根掰开梵行的手指,大脑昏沉,呓语不断,也不知将梵行认成了谁,眼里的泪水一颗一颗砸在两人的手上,也砸在了一只忽然伸过来的小手上。
“娘……”地上散落着几个馒头,零散一路掉了几丈远,来人气喘吁吁,脸色白的和燕母不相上下,声音干涩不成调子,“别……别这样……”
燕多糖跟在他后面奔过来,啾啾都回家了娘还不见踪影,他们便一路寻了过来,谁知正看见了娘将梵行师父推下去的惊悚场景,清冷的夜风也将她断续的话传到了他们耳边。
燕多糖扑过去,连拉带抱地将燕母拽起来远离岸边,燕无纠则站在原地,看着梵行自己轻巧地翻身上来。
燕母神情还是混沌茫然,一会儿喊二郎一会儿喊啾啾,燕多糖紧紧抱着她,忽然大哭出声:“娘,你醒醒吧,爹的死不是你的错!是他要卖了啾啾,你不是故意要推他的……娘,你醒醒吧!”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那些钱为啥没了呢,因为她老公赌光啦,赌光了之后又要把啾啾抱走卖掉,燕母拦不住他,情急之下就推了他一把,把他推进河里溺死了,也因为这事儿把自己给整得有些疯。
你们就没有发现这个家里父亲的角色缺失了咩,燕多糖叙述的时候也刻意绕过了他,评论区里有个大宝贝儿问过一句二郎,我当时心就提起来了,幸好她没有继续猜下去……【守住了我最后的尊严和岌岌可危的脑洞】
嗨呀,好几天没有和你们唠嗑啦!我今天拎了个瓜回家,贼甜!大宝贝儿们有没有吃冰西瓜鸭,夏天的冰西瓜真是世间一绝有没有,一口下去爽到飞起!我吃瓜,猫猫看我吃瓜,并且在一边喵嘤喵嘤叫,这种人生的快乐,不知道你们是否能感受到一点嘿嘿嘿。
好了不说了,吃完冰西瓜,抱起软毛猫猫擦嘴,噫,享受。
感谢大嘎的地雷和营养液!攒了半个月一起放上来,一翻能翻好几页,有种自己是很厉害的大神的感觉!感谢大嘎满足了我这不要脸的愿望【虚荣心膨胀.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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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莲华(十三)
燕家逃离京师后就窝在乡村里过起了普通日子, 不过他们在燕府做了这么多年活,到底有不少积蓄,加上燕夫人托付老太太带回来用以抚养燕无纠的那些财富, 足够他们在乡间过上衣食无忧的乡绅生活。
可惜就算他们有再多的钱, 也禁不住燕二郎的滥赌成性。
不到半年时间, 他们就从颇有余财落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四处寻摸不见一点财物后, 燕二郎将目光移向了熟睡的燕无纠。
——如果能将这个逃出生天的燕小公子卖给官府……不, 不能卖给官府,那会把自己一家也栽进去, 不如卖给人牙子吧,这样细皮嫩肉又好看的小孩子, 还是年纪幼小的男孩儿,有的是人家愿意要, 能卖出不少钱。
他怕妻子阻挠, 便给孩子喂了掺迷药的汤,趁着夜色正浓时偷偷将孩子抱了出来, 谁知燕母自从失了一个孩子后就十分警醒, 夜里迷迷糊糊醒来一摸床边,摸不到那个小小的身体,一下子就吓醒了。
她在雨后涨潮的河边追上了燕二郎,争执间夺过燕无纠,将燕二郎推进了河里。
掉入河里的男人挣扎着挥手喊救命,女人脸色煞白, 抱着孩子直勾勾盯着他,身体一动不动,燕多糖远远看见了这一幕, 等她到了近旁,河里已经声息全无。
燕多糖没有出声。
她看着母亲抱着昏睡的弟弟回了家,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给神志恍惚的母亲关上了门。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这天的事情,隔日河里捞上来燕二郎的尸首,她们伏在冰冷的尸体上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这不过是一个意外和粗心造成的悲剧。
此后燕母就常常神智混沌,一家人搬离了这个地方,又回到了唯一熟悉的京师,艰难度日,燕母在长久的劳作中一病不起,直到今天。
梵行讲的故事很简略,三两句就将这段说尽了,不生睁大眼睛:“这位燕夫人杀了她夫君?”
不生本人的身世比这更离奇,父母勾心斗角相互谋划对方性命,说出来都是一出大戏,不过这些梵行是不应该知道的,至于不生到底知不知道……
小小的孩子仰着童稚的脸,被时间禁锢过的身躯亦是年幼柔软的模样,他就像是从未经历过被折磨的苦难,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温柔神情。
“虽然是为了救人,但也的确错杀了丈夫,从理法上说,这功德似乎抵消不了杀人的孽果……”不生一板一眼地说,“而且孩子并非她亲生,她为何会如此激动?”
梵行心中一动。
啊,来了。
这个问题就显而易见地展示出了不生不通人情的超脱感。
梵行斟酌一会儿,发现没有办法用语言将其中奥妙解释出来,只能笼统道:“因为她是个母亲。”
不生眼中疑惑更甚:“可是孩子不是她生的啊,她不是他的母亲。”
梵行叹口气:“你是不是还要问,那家的女儿见母亲杀了父亲,为何不报官?为何默不作声地帮母亲隐瞒下这事?”
不生犹豫了一下,感觉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应该问,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就算是因为孝道包庇母亲,可是难道给父亲伸冤就不重要了吗?”
他这么一句话出口后,才感觉到身处其中的女儿的两难。
梵行仿佛看透了他此刻的纠结,垂下眼眸:“阿弥陀佛,红尘凡人,皆是愚鲁不堪而又智慧非常,他们会做出这些你无法理解的事,这才是人。”
他这边循循善诱引着不生去琢磨人性幽微之处,那头却要应付燕无纠雪亮的大眼睛。
燕多糖半拖半抱着有些糊涂的燕母回了家,燕无纠直挺挺站在梵行面前,嘴巴抿成一条线,眼里灼灼如有火光。
“你功夫很好,娘根本不可能把你推下去。”他冷不丁出声。
梵行不言不语,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还是平和静谧的圣僧模样。
燕无纠心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梵行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听见了娘的话,所以娘曾经为了他……为了他……
各种各样的情绪搅合在一起,让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对那个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的女人,而在此之外,他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梵行的来意来。
无论之前燕多糖多警惕梵行,他都不怎么在意,可是方才那一下着实让燕无纠难以理解,梵行武功不错,不可能被一个弱女子轻易推下去,就算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也能和方才一样轻松上来,梵行却故意等了这么久,像是在特意让他看见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
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莲花一样洁白悲悯的僧人,有些难以看清。
梵行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了似的笑一笑:“方才那一下,贫僧若躲过去,燕夫人就要掉下去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她情绪激动,神智不稳,贫僧怕刺激到她,听见你们来了,就多等了一会儿。”
合情合理,没有破绽。
但燕无纠的直觉就是告诉他,这个理由不可信。
小孩儿垂下睫毛,月光洒在面前这超凡脱俗的僧人身上,让他的每句话都自带梵音天降般的信服感。
不久前那个夜晚,白衣的僧人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朝他伸出手,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的学生。
他答应了。
那就要信他到底。
燕无纠刻意忽略了心中的异议,恢复了痞兮兮的流氓气概:“好吧,算你通关了,但是回答太慢,小九爷今晚要征收你的床铺!”
他故意放大了声音掩饰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大步朝梵行的破庙走去。
燕母那样的情况,怕是见到他又会受刺激,他现在心绪不宁,也不想回家,不如和梵行凑合一晚上好了。
梵行从容地跟在他后面:“贫僧只铺了一张床,晚上你睡,贫僧替你守夜。”
燕无纠耳朵一竖,脚步就慢下来了:“什么守夜?我才不要人守夜!又不是姑娘家,小九爷是男人中的男人!”
梵行说:“……实在是两个人睡不下的。”
燕无纠深吸一口气:“我很瘦的!不占地方!”
梵行又道:“贫僧就在门口,不走远。”
燕无纠快跳起来了:“这是走不走远的事情吗!男人中的男人不许你守夜!”
梵行迟疑了片刻,终于没能战胜耿直的灵魂,发出了直击心灵的问题:“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
燕无纠:“……”
燕无纠快窒息了,一张脸涨的通红:“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你才不敢一个人睡!我、我经常一个人睡的!我还能走夜路!你这是污蔑!诽谤!我要抗议!”
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大串,把嘴巴一闭,很有骨气地跑了。
……所以说,还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嘛。
怪不得昨晚他会半夜起来听见燕多糖的话。
敢情是小孩子一梦起来见不到大人给吓清醒了。
梵行不紧不慢地踩着自己的步调回了破庙,一进门就注意到墙角那堆稻草铺子上睡了个不肯吭声的小孩儿。
板正一条宛如尸体,一动不动紧闭双眼。
小九爷,你都被叫九爷了,是个成熟男人了,不能在这个和尚面前认怂,硬气起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男人的抗议!
燕无纠面朝墙壁躺着,身子直挺挺硬邦邦地扳得像条尺子——对,硬气的男人就该这样做,不跟他说话!不看他!
面对“男人的抗议”,梵行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吹灭了昏黄的烛火,在燕无纠身旁合衣躺下。
好在两人都身材清瘦,燕无纠又是个小孩不占什么地方,睡下之后竟然还稍有余裕,燕无纠“抗议”了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困了,破庙夜里漏风,他越睡越冷,不由自主地就往身边的热源凑过去。
梵行睁开眼睛低下头瞅了一眼试图挤进他咯吱窝的小孩,对方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吸,有点傻乎乎的。
有点冷……在半梦半醒之间,燕无纠这么想着,我就靠近一点,一点点……
——毕竟成熟的男人就该能屈能伸!
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后,燕无纠满意地沉沉睡去,睡得四仰八叉的,其间数次试图把一条腿架到梵行腿上,被梵行温柔而无情地镇压了。
第二天醒来,梵行已经不在床上,燕无纠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走出破庙,就见到梵行正在和燕家母女说话。
她们肩上都背着个包袱,换了身耐磨的深色衣服,头发用布巾严严实实裹住,不漏出一丝头发,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
燕无纠的哈欠打到一半就卡住了。
正和梵行告别的燕母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走出来的燕无纠,脸上泛起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啾啾,来。”
她朝燕无纠招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娘昨晚做了些糊涂事,睡醒了才回过神来,你从小就知事,心里有一套章程,昨天看你心神不宁,我就知道留你不住,娘在这儿就是拖累,今天就带着你姐姐走了。”
燕无纠惶然睁大了眼睛:“
娘?”
燕母还想说很多话,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叹口气:“你是要做大事的,梵行师父是好人,他愿意做你的先生,你就好好跟着他学。”
她慢慢说:“日后寻到了定居之地,娘会给你来信,你……”
这个失去了一个儿子的女人望着另一个儿子,说出了一个母亲最朴实的愿望:“……你好好吃饭睡觉,长得高高的。你爹娘都长得好看,你以后也一定好看。”
一边的燕多糖眼里含着泪,将手中一只小布包递过来,燕无纠茫然地接过,布包虽小,入手却沉甸甸的。
燕母说:“……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前朝末太子在你出生时赐予你的贺礼,名棋无纠,听说另一副和它起名的棋,被赐给了当时还是定南公的当今。”
她脸上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大概是在恐惧命运的力量,同一个人赐予的两副棋,竟然冥冥之中有了这样掺杂着血海深仇的纠葛。
燕母朝着梵行合拢双手虔诚行礼,轻声细语:“请大师护佑我儿无纠,平安顺遂,健康长大。”
梵行躬身回礼:“阿弥陀佛,女施主请宽心。”
燕母点点头,最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燕无纠一遍,似乎要将这个小孩子深深刻印进心里,然后她拍拍忍不住抽噎的燕多糖的手背,平心静气地说:“糖糖,走吧。”
这对母女相互搀扶着慢慢离开了破庙,燕无纠站在原地拎着小布包愣了许久,猛然跳起来,追了过去:“娘!等一下!”
燕多糖听到弟弟的声音时立刻就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燕无纠跑到她们面前,喘了两口气,忽然开始解裤腰带,把燕多糖惊得下意识就要去拍他脑瓜子:“你干什么!”
被拍了一下的燕无纠吃痛,手一松,一团东西从裤腰处掉到了裤管里。
这回要解裤管了。
燕无纠怨念地看了眼燕多糖:“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以后出去小心被欺负!”
燕多糖听见那个“以后”,方才还在眼里亮着的期待就慢慢灭了。
燕无纠索性坐在地上,解开裤管子,把一袋子裹得紧紧的东西拿出来,塞给燕多糖:“昨天换来的银子,你收好了,分几个地方藏起来,别让人看见了,有空了就全部掰成碎银子,再换成铜板……”
看着他小小年纪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燕多糖笑着笑着,眼里就掉下来眼泪:“知道了!你怎么和老婆子一样!”
燕无纠坐在地上,看着她们俩走远,垂着头系裤管,他这回动作慢极了,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手,系了好几回都没有系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伸过来,三两下替他系好了裤管,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掸了掸背后腿上的灰尘草叶。
燕无纠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至于走到哪里去?
他一点都不关心。
等崎岖不平的土路逐渐成了平坦的大路,喧闹的叫卖成了文雅的细语,他才恍然抬起头,发现梵行竟然带着自己走出了昌平坊,过往行人都衣着整洁,言行从容,和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是要去哪里?”
燕无纠拉着梵行的手紧了紧。
梵行眼神不动,语气平稳:“带你去问问你想知道的事情,然后出京,走东南沿海往下,去南疆。”
“南疆?”燕无纠根本没听过这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梵行微笑了一下:“当今圣上的故土,一个……很美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是大太阳,在家啃了两支冰棍,唆冰的快乐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有卖那种白糖棒冰的,就是一块钱三根的那种,唆得嘴巴冰冰的,超级爽,但是这几年好像没有看到了,是停产了吗,还挺怀念的……等等,是不是暴露年龄了?!【突然恐慌】
不过想想看我的灵魂还停留在鲜嫩的十八岁,我就又开心起来了!【保护我最后的倔强】
99、莲华(十四)
楚魏王朝幅员辽阔, 北跨草原,南抱大洋,春夏之交的东南沿海最是风情撩人, 和位于北方的京师不同, 这里靠着温暖的海洋,终年气候宜人, 便是最冷的时候也只需加一件夹衫,夏季更是衣衫轻薄,女子衣裙尤为艳丽轻盈, 常有提着箩筐在官道旁卖水果小吃的农家女, 一颦一笑都带有利落婉约的风情。
陇南临近十万大山,瘴气毒虫遍布, 民风彪悍,少有旅人愿意来这里, 只有做大买卖的商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带车队来这里收购各色木材, 现在是近夏的天气, 陇南的太阳毒辣得很,官道人烟稀少,茶铺支着棚子, 老板也倚在炉边打瞌睡。
在干燥的烟尘里,官道尽头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老板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大困倦的眼睛看过去, 地面腾起的热浪里, 有一辆破烂的驴车吱吱呀呀地向着陇南城门挪过来。
车是破车,木轮子咯咯吱吱,转一圈卡一下;驴是老驴,眼皮耷拉蹄子厚实, 走一步叹一口气。
这样的破车老驴老板见的多了,但是车上的那个人,却着实令他精神一振。
赶车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粗布衣衫,眉眼清亮,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子,眼角眉梢都含着活泼的笑容,老板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俊俏的少年人!
老驴拉的只是一辆露天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蓬松金黄的稻草,一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热。
少年人赶着老驴停在了茶摊前,从袖子里数出两枚铜板,一脸肉痛地递给老板:“来一壶凉茶、两碗冷面。”
老板爽利地答应一声,手掌伸出去搭在他手下准备接钱。
谁知等了半天都不见铜板落下来,老板的视线从两枚铜板一路移上去,盯住了少年人的脸。
对方正心酸地瞅着那两枚铜板,好似是要送出自己的传家宝一般,心痛的表情都把整张脸扭成了一团。
老板的笑容扩大了不少,抬手飞快从他手上摸走铜板,大声道:“凉茶冷面!里头请!”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走了钱,委屈地叹了口气,没有跟着老板的指引走进去,反而再次来到了车旁,撸起袖子在稻草堆里扒拉了两下,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
老板一抬头就看见了稻草堆里出现了一张人脸,还是闭着眼睛神情安详的,当即腿一软。
……这少年郎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等等,他应该不会把自己灭口吧?!
陇南民风彪悍,宗族意识浓厚,常常有械斗之事,老板自己也干过抄刀子打架的活儿,不是没见过死人的怂蛋,但是这样带点奇诡色彩的运尸方式着实令他在大夏天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厢疯狂地在脑补些乡野诡事,那头的少年弯下腰去开始摇晃那具“尸体”。
一边摇晃,一边还大声喊:“和尚!起床了!到陇南城了!”
起床……啊,这是个活人!
老板心头一松,顿觉两腿发酸,长出了口气,把手头摸到的柴刀放了回去。
幸好幸好,他可是大大的良民,碰上这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话,那真是求救无门了呢。
会抄柴刀的良民进去端冷面了,稻草堆里的人这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他披着白色的缁衣,胸口垂落一串紫檀佛珠,浑身上下别无装饰,但是偏偏有一种超脱凡尘的高洁温柔,仿佛莲台上的佛陀睁开眼睛注视着人间的苦难,所有被他看见的人,都如闻梵音。
“……到了?”
梵行坐在稻草堆里,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周围。
燕无纠是人主,不需要接触任何与修行有关的事情,梵行与他在一起时,也十分注意调整自己的行为习惯,模仿着寻常凡人的作息,因此两人相依为命过了快六年,燕无纠都不知道他的底细,只以为他是个功夫不错的和尚。
尽管坐在稻草堆里,梵行也像是身处莲台宝座,太阳照在他头上,简直当场就能给他套个佛光。
燕无纠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和尚内里有多么不靠谱,也不由自主地为这宛如神佛苏醒的场面屏息了一瞬。
“最后两铜板。”燕无纠指了指桌上老板方才放的一壶凉茶,梵行慢条斯理地从车上爬下来,拍了拍衣摆,也没管背后还粘着不少乱七八糟的稻草叶子,望着那壶凉茶眼睛一亮:“阿弥陀佛,有出才有进,啾啾放宽心。”
燕无纠的脸一绿:“说了别叫这个名字!我都十五了!”
梵行转过头看着他,“哦”了一声,诚恳发问:“那叫小九爷吗?”
燕无纠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话在嘴里憋了又憋,到底还是没有喊出声来。
这种小时候的黑历史,就不要拿出来说了好吗!
梵行欺负完小孩子就若无其事地在长椅上坐下来给自己到了碗凉茶,燕无纠嘴里不满地咕咕喃喃,栓上了驴子给它备好草料之后,还是任劳任怨地站到梵行背后去给他清理衣服上的稻草了。
这个臭和尚,也不知道他以前独自一人游方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自理能力差得要死,居然还能维持一副天外神佛的出尘样子,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老板端着两碗凉面出来,就看见铺子里多了个白衣端庄的僧人,之前那个俊俏的少年郎正站在他背后一脸凶恶的动手动脚,僧人垂着眼睛,神情带着点悲悯。
说真的,虽然他觉得那个少年人模样周正好看,但是和那个浑身无害且圣光熠熠的僧人比起来……这场景简直就是凶恶不良少年挟持了德高望重的大师意图不轨啊!
梵行眼里永恒不变的悲悯温柔也被他看作了忍辱负重。
这、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老板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一顿一顿地走上去,少年抬起眼皮瞅了他一下,迅速坐到了僧人对面的位置上,抽出两根筷子满眼期待地盯住了他手里的面碗。
老板顿时觉得自己手里承载了这种厚重真挚眼神的面碗有千斤那么重。
“客人,凉面两碗。”他放下面碗,朝两人面前推了推,用围裙擦着手,眼神有意无意地瞟着梵行。
大师您还好吗?
大师要我帮你报官吗?
大师——
老板的眼里有千言万语,奈何梵行压根没有抬头,倒是反应敏锐的燕无纠从面碗里抬起脸,警惕地看着老板,见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使劲看梵行,一副拼命要引起梵行注意的样子,脸色喀嚓一下就垮下来了。
梵行这张脸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既能感化恶徒,又能引来恶人的觊觎,而遇上这两种极端情况的概率是五五分,燕无纠一路上碰到了十数次拦道劫匪抱着梵行大腿哇哇大哭的情形,也碰上过试图把梵行抢走当压寨菩萨的山匪,到后来,他甚至练就了一套辨别好人坏人的独门妙计——
盯着梵行表现奇异的人一定心中有鬼!
想不到哇,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凉茶铺子的老板,居然也是凶悍恶人!
这世道真是乱得没救了!
“老板,还有什么事情吗?”燕无纠用筷子尾巴敲了敲桌面,让老板的视线移到自己身上,笑眯眯地问他。
老板背后蓦然出了层白毛汗,尽管这个少年人好声好气地对他笑眯眯,但他还是有种碰上了猎食的野狼的感觉,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像极了曾经遇到过的落草为寇的凶恶匪徒。
他原地定了定神,方才要救大师于水火之中的勇气一下子全没了。
“呃……,没有没有,您二位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他点头哈腰后退着,满怀同情地看了眼梵行。
大师,对不住了,我也就是个普通良民,斗不过凶恶匪徒啊!
看着老板走了,燕无纠收回视线,哼了一声,瞥一眼从头到尾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梵行,不高兴地抱怨:“招蜂引蝶,臭和尚。”
梵行听到他叫自己,茫然地抬起脸,燕无纠一见他这个表情,牙就一酸,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吭哧了半晌,凶巴巴地说:“吃面!”
梵行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声,只觉得自己无辜得很,不知道又是谁惹这小孩发脾气了,只能理解为小孩的叛逆期到了。
唉,小孩子真难养,要是他还是邵天衡的话,就可以把小孩放在宫里让别人养,只要偶尔去逗一下就好了,哪怕是在鬼蜮或是危楼,都能找到帮着养小孩的人……
所以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佛子太穷了是吗?
梵行若有所思地想着些有的没的,燕无纠唏哩呼噜吞下了一碗面,一抹嘴巴,见对面的和尚还在慢条斯理地用筷子挑着面,一向急性子的少年人也没有催他,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翻了起来。
梵行隔着桌子看不见那本册子写了什么,但燕无纠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就算是被他压着掌握了不少文字,也懒得去翻一下正儿八经的书,倒是爱凑热闹,能对市面上所有话本如数家珍。
——这性子,要是他还是养在燕家的小公子,怕长大了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穿过十万大山,就是南疆了。”燕无纠没有抬头,忽然说。
梵行垂着眼睛挑起一筷子面条,荞麦做的面质地粗糙,还有没筛干净的壳子,咬在嘴里有些剌嗓子。
几年前梵行说要带他去南疆,在燕府住了几个月后真的就直下江南,朝南疆而去。
在燕府的那几个月,梵行是以游方僧人的名义借住的,他就是个不起眼的小拖油瓶,没有人注意到他,燕府的主人燕凭栏,正是被母亲责骂为背叛了燕家的叛徒。
燕凭栏似乎对梵行很感兴趣,一有空就来找梵行说禅,在这方面梵行可从来没有认输过,把个燕凭栏说的一愣一愣的,时间久了,两人关系逐渐好起来,也开始说些别的事情。
燕无纠就在这些断续的片段里,连缀起了多年前事情的原貌。
若是说错,谁都有错,他的生父参与了谋害末太子的丑事,引来了与末太子情谊甚笃的楚章的报复,谁都不清白,谁都双手沾血。
但是……燕无纠却私心想着,要报复的话,为什么要株连全家呢?
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天真得很,可是总控制不住这样想。
梵行大概看出了他在钻牛角尖,带着他离开了燕府,步行下了江南。
六年时光,两人辗转江河山川,见春夏秋冬,草木葳蕤而后凋谢,见南国春光流远,月明星稀,他一路上见了许多人许多事,渐渐脱去了之前幼小的身躯,也不再反复思索那些带着血泪的往事,但他直到今天都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梵行不带他去塞北,而是要去南疆。
他看着手里这卷在上一处市集买到的小册子,啧啧称奇:“哇,陇南这边居然也信海神诶!”
他兴高采烈地举起册子,翻了两页:“我们之前在汝南那一边,不是也见过他们的海神祠吗,他们那边靠着海,信海神就算了,陇南这里都是山,为什么也信海神啊。”
老板坐在炉子边,听见了这话忍不住插嘴:“海君庇佑天下水道,陇南的确多山,但是运输木料的么南河可在海君治下呢。”
燕无纠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梵行把筷子架在碗上,解释道:“陇南多山,天下□□的珍奇木料都从陇南出,木材生意是维持陇南商业的大头,么南河的重要性,不亚于运粮入京师的海河,若是么南河不平顺,陇南一带就要吃大苦。”
他顿了顿,轻轻说:“多年前,么南河涨水,木料运输不便利,那年上京的贡品受潮严重,后来……”
梵行没有说下去,老板听了个开头脸色就变了变,假装没有听见,扭头看向了外面。
燕无纠一脸疑惑:“涨水,然后呢?”
梵行叹口气,合十念了声佛号:“然后一个国家灭亡了。”
燕无纠张着嘴愣了半晌,忍不住吐槽:“和尚你这说笑话的本事可太差了。”
梵行瞅了他一眼,没有辩解。
作者有话要说:梵行:为什么其他化身都这么有钱,就我这么穷?
燕无纠:是啊……其他崽崽至少都是衣食无忧,最多就是精神折磨,为啥我吃碗面都这么难!
大嘎晚上好哇,评论区里说家里楼下商店还有卖白糖棒冰的……我酸了,恰一口柠檬,为啥我就买不到啊!
100、莲华(十五)
南疆十六部在被前朝纳入版图后就有了一个新的行政区划, 被命名为定南郡。
定南郡郡治就在原南疆十六部的都城苗新,环抱着绵延起伏的山川,对外道路崎岖, 沟通艰难, 即使已经归顺大魏,多年来依旧循着自己的一套规章制度过活, 就算郡守想在这里大展拳脚,不过几个月就会被惨淡的现实打击得得过且过。
事实上,由于这里地理位置独立, 朝廷也对他们阳奉阴违的自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派遣来的郡守混到了日子就收拾包袱走人,双方互相给点面子, 勉强过得去就行。
更重要的是,朝廷对此监管不严, 不仅因为地理位置特殊, 还有——
梵行站在一个犄角旮旯里, 一手拄着降魔杖,一手捻着佛珠,燕无纠表情凝重地站在他身旁,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眼珠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们前面是两个各提着一条肉往家走的妇人, 她们穿着利落的长裤, 袖子挽到胳膊肘, 毫不介意地将小臂袒露出来,正热切地交谈着。
“……我家那口子做事就是马虎,上次叫他割一斤鲜肉,别忘了再提点酱油回来,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给我买了一斤酱肉回来!整整一斤啊!好嘛齁咸的酱肉,我们一家子足足吃了半个多月,吃的嗓子都剌劈了!”
“可不是!”另一个妇人立刻接口,“这些男人都粗心愚鲁,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我给闺女定的娃娃亲,那家男娃儿据说有把子力气肯干活,我上周去提亲,好家伙,愣头大一个饭碗,他吃空了三回!把他娘气的够呛。”
“哟,这么能吃?身体忒棒了。”
“嗨,也就那么回事,他光做庄稼活能做出个啥,还不是要我闺女在外头打拼养他。”妇人嘴上谦让着,脸上却显出了点得意的光。
“总之这些男人,个顶个的不经事,干活粗心大意,办事也办不利索,要是没了女人,不知道要怎么活。”
两人絮絮叨叨抱怨着远去了,燕无纠嘴巴傻乎乎地张着,这些话他每一句都听懂了,但是……但是为什么连在一起听起来就这么别扭啊!
一名著青色短褂书生打扮的年轻女子脚步匆匆地经过,随意一瞥瞥见了燕无纠,脸腾地一下红了,骤然顿住脚步,哆嗦了半天手指,憋出一句话:“行为鲁钝,有辱斯文!”
她说完这句话就脚下生风地跑了,一副生怕被逮住的样子。
梵行和燕无纠同时陷入了沉默。
燕无纠声音微弱且难以置信道:“她……她刚才说什么?”
梵行老老实实地重复:“她说你行为鲁钝,有辱斯文。”
燕无纠整张脸扭曲了一瞬间:“她……谁?”
梵行见他这反应,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恍然大悟:“啊,贫僧忘了跟你说,定南郡风俗殊异,此处女子当家,男子操持内务,可能与你之前的经验有点……冲突。”
燕无纠窒息了。
这是有点冲突吗?男嫁女娶,听起来哪里都不对劲好不好!
梵行叹口气:“比起十数年前,已经好很多了,朝廷派郡守来此处,教导男子进学习文,入府衙为小吏,好歹出卖儿子的事情是少了很多了,以前有不少人家,生了男孩就溺死……”
他说到这里,眉眼间有了点愁绪。
定南郡重女轻男的情况好了不少,可是楚魏治下呢?比起人口较少好管理的定南,幅员辽阔的楚魏王朝,至今还有杀溺女婴的陋习,便是官府补贴生了女孩的家庭,鼓励女孩进学做工,也难以遏制这种势头。
燕无纠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少年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非同一般,消化完了这新奇的设定后,他也没觉得女主外男主内有什么不好,正探头探脑地去观察这个现在看起来哪哪都新鲜的地方。
听说那个暴君就是诞生在这里的,他也有过被命令着备嫁的时候吗?
燕无纠在心里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他没有见过楚魏的开国君主,只是凭着各路小道消息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五大三粗环头豹眼阴险狡诈吊梢眉的男人,再给这个男人套上一身裙子,在他手里塞一只娘亲常拿的绣花绷……
大晴天里,活生生把燕无纠浑身白毛汗都炸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妖魔鬼怪快退散。
果然是小时候被压迫得心理变态了吧!所以才会做出毫不犹豫灭人满门的事情……燕无纠暗搓搓在心里又骂了那人一通,忽然听见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哒哒的轻快声响。
这里是苗新的一处街市,和楚魏坊市分开管理严格的京师不同,苗新的坊市混杂,买卖都很随意,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旧南疆十六部的皇宫,部分宫殿被拆掉做了他用,部分划出来改成了郡守府,剩下的几座楼阁殿宇和小花园,就做了郡主府。
而这马蹄声,正是从郡主府那个方向传来的。
燕无纠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这些事,他天生爱看热闹,见人群有慢慢围拢的架势,下意识地就挤了上去。
围观的都是女性,男人们只是矜持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燕无纠压根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念头,或者说他压根没意识到在这里他是被视为娇花的那朵“花”,见有个少年过来,周围的女子们纷纷暗自退开了几步——和男孩子家家的挤在一起像什么话!他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燕无纠还在开心视野清晰了不少,远处哒哒马蹄就到了近前。
那是一支马队,马上的女子们长发一扎利落飒爽,皮甲束出挺拔的身材,为首的女子看不出年纪,乌黑长发挽了个髻,一朵艳红的牡丹插在鬓边,衬她一身侬丽深红的长裙,不显得俗气,反而因那种狂放张扬的气质更显雍容。
那朵牡丹在她鬓边颤颤欲落却始终不落,燕无纠听见有男子掐着嗓子尖叫起来:“啊啊啊啊郡主!!”
“郡主看这边!郡主娶我吧!”
各种奇形怪状的发言一时间响彻长街,被称为郡主的女人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一副早就习惯了的样子,单手挽着缰绳,长裙飘飞,就要一掠而过。
在眼角余光里,她忽然看见了一张写满好奇的脸。
马上红衣猎猎的女子反手勒住了马,转头扫视过去,她停下来后,那张脸更显得流丽艳绝,双目黑的深沉,眉眼间带着病态的雪一样白腻的冷淡,又有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隐隐的癫狂,像是艳鬼有了皮囊,被人间欲望撑开了血肉。
这张脸生在女子身上有种不太协调的艳丽的攻击性,燕无纠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如果生在男子身上,大概就能恰到好处地融合那种傲慢的疯狂了。
他只是这么随意地想了想,就见马上的女子笑了起来,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握在手中的马鞭懒洋洋地敲了敲马鞍一侧,而后往人群中一指:“你,今年几岁?家住何方?”
她声音低哑,带着天生的娇婉柔媚,这句话一出口,周围人群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所有人眼里都亮起了小灯泡似的光,既兴奋又压抑地张望着,是哪个幸运儿得了郡主的青眼。
——被纳入郡主府的话,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连带着家人都能鸡犬升天呢!
那个幸运儿也在兴致勃勃地跟着周围的人转着脑袋找人。
直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顺着那条马鞭盯住了一个人。
幸运儿兴致勃勃的笑容僵住了。
幸运儿的脸色绿了。
幸运儿表情扭曲了。
被两旁的女人们刻意让出了空位站在焦点处的燕无纠,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什么叫看热闹看到自己身上是最倒霉的。
“郡……郡主殿下……您看,我长得不好看又吃得多,不会说甜言蜜语就知道捣蛋……”燕无纠嘴里疯狂地跑火车,恨不得地上开个洞让他钻下去好了。
当街被强抢民男!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何等的奇耻大辱!
一边的女人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劝起了他:“郡主已经生有小郡主,后院侍人众多,她最知道怎么疼人了!小伙子你跟了郡主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啊!”
“就是!进了郡主府的男人,谁不对郡主死心塌地的!”
“看你家境,不若进郡主府求个大富大贵……”
七嘴八舌的声音环绕着燕无纠的耳朵,燕无纠的脸色铁青,马上的女子挽起鞭子,微微笑了起来:“吃得多?正好,本郡主就喜欢吃得多的男孩子,你就是要吃龙肝凤髓,郡主府也养得起你,带走。”
她最后那句话是对身后的女卫们说的,眼见得两名女卫就要下马过来,燕无纠连退两大步,只觉得这事情真是可笑又荒唐,到底是没经过事的小孩子,一下子慌了神,扭头就喊:“和尚?先生!先生救命啊先生!你徒弟要被抓去当压寨夫人啦!”
燕无纠万万没想到,长了那么一张危险脸的梵行一路都好好的,居然是他先遇上了抢夫君的……不,按照这里的习俗,他是被抢的那个媳妇吧?
燕无纠叽哩哇啦一通叫救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那个犄角旮旯里,喧闹的声音有片刻的寂静。
在那个无人光顾的角落,身长玉立的僧人白衣素服,面容清俊秀致,神情温柔悲悯,眼里如有清溪潺潺,他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佛光普照地涌莲花的圣洁感。
不是人间绝色,却有神佛观照凡尘的超脱。
这种极致的气质足够震慑大部分没见过世面的人,手握马鞭的郡主见到他之后也愣了一下,修长的眉宇微微蹙起,眼中有些许莫名的恍惚。
这种奇异的状态燕无纠再熟悉不过了,他一下子后悔起自己的举动,见郡主也神色有异,登时如临大敌——这郡主该不会荤素不忌到连个和尚都要抢回后院吧?!
这是何等丧尽天良丧心病狂的想法!
仿佛正是为了应和他的猜测,红衣乌发的女子语气温柔了许多:“大师法号为何?挂单何处?近日我对佛法大有兴趣,读各佛经中有不少疑难,大师可愿为我解惑?”
燕无纠瞪圆了眼睛。
禽兽啊!连和尚都不放过!
梵行被这么多人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长期充当他的传声筒的燕无纠当然明白不能指望他说什么,只好自己挺身而出,实在不行……他就只能为了保住和尚的清白以身饲虎了。
他悲壮地想着,抬头对郡主说:“我先生是出家人,修闭口禅呢,郡主要和他说话,不如对我说,我先生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女子闻言看着他,笑眯眯的,和善极了:“好啊,我对你说,你们师徒二人共同入我郡主府,也是美事一桩呢,我给你们分一个近点儿的院子,好不好?”
她哄小孩似的对燕无纠说,把少年的脸都说绿了。
“不不不……郡主殿下,我先生是个万事不通的和尚啊!你这样……你这样是对佛祖不敬哇!”燕无纠疯狂摆手,发间簪着一朵牡丹的女子愣了片刻,而后轻轻冷笑起来:“佛?那是个什么东西?世上如有神佛,哪里会使世事沦落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万万没想到,我头一次写这种当街抢美人的梗,被抢的对象居然是大师……【点起一根烟,开始思索是哪里出了问题】
郡主的脸,就是小鬼王的性转,两人长得很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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