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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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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前几天还跟我吵架!”

    燕无纠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干活,却一定要在嘴上争个输赢:“谁跟你吵架了!你那是强词夺理!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抓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词,叉着腰瞪燕多糖,他个子不高,营养也跟不上,远没有同龄的九岁小孩那么高,小胳膊短腿跟个气狠了于是长出腿起立的窄方壶一样,透着一股莫名的喜感。

    燕多糖不跟他吵,将他推到燕母身边,看他嘟嘟囔囔地扶着燕母出了门,脸上的神情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梵行看出了她想和自己说话,还特意支走了燕无纠,可灶台就在屋檐下,里面的人要说什么,声音稍微大一点儿外面就能听见,燕多糖张张嘴又闭上,一张小脸通红,反复几次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我娘的手……”燕多糖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压得极低地开了个头,只说了四个字就停住,纠结迟疑了半晌,匆匆抛下了一句话,“请您不要再问我家的事情了,娘有些糊涂,便是问了也不得准的。”

    她显然是看出了燕母手上的伤不是被针扎到了那么简单,但到底也没有追问下去。

    晚餐有了道肉菜,燕母和梵行面前还各有一小碗蒸蛋,直到几人坐定了,燕多糖才忽然睁大眼睛反应过来:“这个肉……”

    燕母一懵,她光想着谢谢人家了,竟然忘了和尚是吃素的!

    母子三人面面相觑,梵行垂着眼帘,还是带着那样略微羞涩似的笑意,将放在他面前的蒸蛋轻轻推到燕无纠面前:“无妨,谢意贫僧已经收到了,这碗鸡蛋给无纠正好。”

    燕母尴尬地捏着筷子:“这……大师,我……”

    她伸手想要拦下那碗鸡蛋,梵行的手比她快了不少,轻巧地一推,就将粗瓷碗推到了无纠面前。

    无纠两边看看,端起碗将蛋分了一半到燕多糖碗里,笑嘻嘻地对梵行说:“谢啦先生!”

    这一声先生他倒是喊得真诚极了。

    一个鸡蛋换一句先生,也不知道是谁吃亏。

    燕多糖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半个蒸蛋,愣了愣,反应很快地将蛋拨回了燕无纠的碗:“行啦,我不爱吃这个带水儿的蛋,你替我吃了吧。”

    燕无纠瞅了她一眼,没有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闷头扒起了饭。

    梵行在城中没有固定居所,原本是应当走几里山路去城外的梵音寺歇脚的,但是教了个街头百事通的小学生后,燕无纠就在附近给他寻摸了一处破庙容身。

    梵行对于吃住都没有什么要求,自己挽着袖子认认真真把破庙打扫了一番,收拾了破门和腐烂的瓦片,将佛像擦了几遍,这小小的破庙看上去勉强能住人了,他就抱了些稻草来,在避风的地方铺了个简陋的床。

    夜色渐深,破庙旁边有一条窄窄的溪流,不宽,倒是非常深,一个成年男人站在里面都看不见头,梵行去那条溪边上舀了水准备回去擦庙门,他不用睡觉,晚上不是打坐念经就是清理破庙,修真之人眼力好,他甚至不用点蜡烛都能看见暗沉夜色中的东西。

    ——也能听见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响,和夹杂在其中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微弱的月光下,荒芜破庙旁,潺潺溪流边,蹲在水边的僧人一无所觉地伸手舀水打湿手中抹布,一道纤瘦身影在荒草中慢慢靠近,如同无根的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走到僧人身后,慢慢地伸出了一双手——

    “燕夫人,您也睡不着吗?”

    白衣的僧人忽然起身,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一只手隔着衣袖牢牢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遮住月光的云被吹开,清透月色洒下来,照出莲花神佛般的男人,和面目疲倦枯瘦的女人。

    “……不要带走啾啾……”

    她神情异常,好似在梦游痴行一般,被梵行抓住了也没有一点紧张之色,反而急促地呼吸了两下,身子一软就要跪下来,向面前的男人哀求:“不要带走啾啾……我找不到啾啾了……”

    她语无伦次地哀鸣着,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迷乱混沌的色彩:“好大的雨啊……啾啾看不见我会哭的……娘,求求你,别带走他……啾啾在哭啊……”

    梵行:……

    娘?????

    他之前被窈春抓着喊了一次娘,这次又被燕母抓着喊了娘,怎么回事,他这张脸,很有母性的慈爱光辉吗?

    梵行弯下腰去扶燕母,不远处又传来了裙摆扫过草叶的声响。

    “娘!”这次出现的是燕多糖,梵行的眉尖轻轻挑起来一点儿,随即又平和地落了下去。

    “娘!你怎么又出来了?”燕多糖迅速接手扶起燕母,农家的女孩儿力气大,扶起一个骨瘦如柴的燕母也不显得吃力,燕母迷迷瞪瞪地靠着女儿,眼神还是虚虚地盯着某处,嘴里喃喃念叨着零落的词语。

    “我晚上起来就见娘不在床上,出来找了找……”燕多糖朝梵行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有时候会这样夜游……”

    梵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夜路难行,贫僧送二位回去。”

    燕多糖顺从地垂下了眼睛,搀扶着燕母一步一步朝那座简陋破败的小房子走去。

    破庙和燕家不远,三人走了一刻钟不到便到了,燕多糖将燕母扶上床,屋内没有烛火,暗的用力睁大眼睛才能看清一点东西的轮廓,梵行倒是没有这种困扰,他往里扫了一眼,就看见帘子内还有一张木板床,上面的小孩儿睡得沉沉的,呼吸平静地起伏,燕多糖的动静一点都没有惊动他。

    燕多糖将燕母安置好了,撩起额角寒湿的鬓发,走出来站在梵行面前,僧人浩瀚宁静的目光像是无处不在的云雾将她笼罩在内,燕多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声音不发抖:“梵行师父……夜色也深了,不如在家里住一晚吧,家里简陋,外间倒是还能撑一张床出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低垂,视线落在梵行袖口上,声音低微。

    出乎意料地,梵行没有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他制止了燕多糖要替他整理床铺的举动,让她进里间睡觉,自己在门口捡了个地方便坐下了。

    穿着白色缁衣的僧人安安静静地趺坐在清贫屋舍门口,他身上雪白的衣服垂落下来,蹭在脏污的地面,修长的指节间缠着紫檀木深沉近黑的珠子,清秀的脸庞上仿佛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双眼眸闭阖着,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点阴影,比莲台上的佛像还要慈悲温柔。

    ——燕无纠那样的性子,生活在这个地方,身边又是需要他照顾的母亲和姐姐,他像是一只毛发耸立的小兽,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最高的警惕,居然能在燕多糖那样的动静中都睡得安安稳稳?

    ——而燕母夜游不知去向,燕多糖居然没有叫醒燕无纠一起寻找,只身一人就跑出了门?

    梵行数着佛珠的手停下来了,他似乎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连蝉鸣都无迹可寻,天地万物皆进入了好梦安眠,一道微弱的寒光在黑暗中隐隐一闪,冲着梵行的心口捅去!

    “叮——

    ”

    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夜色里撞出比想象中更大的声响,梵行平静地睁开眼睛,他手中的佛珠抵住了一枚尖锐的数寸长缝衣针,顺着缝衣针向上看去,就看见了少女慌乱恐惧的眼眸。

    “……女施主,深夜不眠,是为何故?”

    梵行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那枚杀意毕露的银针,也无视了方才拙劣狠辣的杀招,语气平稳一如在询问她是否失眠。

    燕多糖见自己手中的针被挡住就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个人了,趁着他入睡时尚且杀不了他,他都醒了自己更不是对手了。

    燕多糖手指一松,那枚银针叮下擦着佛珠落入泥土里,那点尖锐的银光消失不见。

    “我……我只是……”她脸色煞白,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好辩解的,浑身颤抖着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要来我家,让我们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不好吗……娘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件事了,你偏偏要刨根问底……我们搬出来,躲得远远的,啾啾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不行吗?”

    梵行看着身体抖如秋叶的女孩,神情茫然:“……抱歉,您在说什么?”

    燕多糖抬起脸,被眼泪浸红了的眼睛里都是颤抖的恨意:“我在说什么你不明白吗?你今天白天和娘说了什么?她只有在想起那件事的时候才会心神不定到夜游,你、你不就是来找你们燕家的小公子的么?”

    “用我弟弟、奶奶两条命换下来的燕家小公子,你今天说了这么多燕家的事,不就是来找他的吗?”

    燕多糖声音抖得不像话,幽暗的室内,一张属于小孩儿的苍白的脸出现在布帘后,瞳仁冷冷的、亮亮的,望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梵行:阿弥陀佛,今天又是喜当娘的一天呢【慈祥微笑.jpg】

    我看到评论区说燕母会不会毒死佛子,这样就没人知道啾啾的身世了,实不相瞒,我本来的确打算这么写的,就是在饭菜里下毒,但是!有一条评论异军突起打醒了我——“他们这么穷,哪来的钱买药啊”……

    我:……我靠好有道理!!!!!

    于是你们就看到了今天的内容……没有钱买药,针还是有的【不愧是我.jpg】

    94、莲华(九)

    燕多糖一家原本不姓燕, 她的曾祖父张三娃幼年被卖到燕家,做了燕家的奴仆,生下来的孩子也成了燕家的家生子, 又因为张三娃性子机警伶俐,很是得主人家的欢心,他的孩子就被赐予了与主人家一样的燕姓。

    能冠以主人家姓氏的奴仆就不再是简单的奴仆了, 他们会慢慢成为主人的左膀右臂, 成为庄园的管事, 娶的妻子也可能成为管家妇,这样的荣耀地位可不是寻常奴仆能有的。

    燕多糖依稀记得,她小时候家中也算是殷实,爷爷去得早, 好在奶奶是燕老爷的奶嬷嬷, 爹是老爷器重的奶兄弟, 娘也是夫人身边颇得倚重的管家媳妇, 这样的出身让她在燕家几乎等同于一个没有名分的副小姐。

    可是在某一天,这样的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了。

    先是京师忽然被围, 接着皇宫就燃起了大火, 那火烧红了半边天空, 刚刚生下小弟弟的娘抱着婴儿坐在床上, 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

    那段时间京师里气氛非常怪异, 路上的行人只是闷头走路,就算是看到熟人都不敢打招呼,又过了几个月, 京师张灯结彩,燕多糖模模糊糊地听到,是新帝登基了。

    王朝换代这种事情和燕多糖干系不大, 她依旧每天快活地做着自己的事,奶奶基本上是不住在外面的宅子的,弟弟满周岁那天她回来抱了抱弟弟,送上一只金色的长命锁,据说这是夫人赏下来的,夫人也生了个和弟弟一般大的小少爷,还说等小少爷年纪大些了,让弟弟进燕府去陪小少爷玩耍呢。

    娘是夫人身边的管家媳妇,在燕府里也有自己的屋子,她出去做事的时候,燕多糖就留在屋里带小弟弟。

    她太喜欢自己的小弟弟了,这个被喂得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有一双和娘一样的眼睛,总是好奇地转来转去,他爱笑,对所有变化都抱有真诚的快乐,燕多糖拿着一只枕头就可以开心地和他玩上一个下午。

    她替小弟弟洗澡,给小弟弟做好看的虎头帽,用柳枝编漂亮的项圈给弟弟玩,弟弟开口叫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

    她深爱这个诞生于喜鹊鸣叫中的小弟弟,对他倾注了所有女孩子天生便具有的母性。

    燕多糖是女孩子,又常常待在下人房里,什么朝堂之事她都是不懂的,可饶是如此,她也能从周围下人们隐秘的反应里,感觉到一些暴风雨之前令人窒息的前奏。

    和以往相比,宫里的赏赐越来越少了,老爷平调了新的职位,又有一个友人因为渎职被下狱了……

    燕多糖能感觉到爹娘身上越来越沉郁的紧张,奶奶偶尔回来看他们的时候,也不再笑眯眯的。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爹奉了老爷的命去外地的庄子查账本,娘在灯火下缝补衣服,倾盆的暴雨里,木门忽然被叩响。

    娘放下手中活计去开门,随着骤然被风吹入的雨水,奶奶收了伞挤进门,一双眼睛在暗沉沉的雨夜里有着可怖的光亮。

    燕多糖正在拍弟弟的小肚皮哄他睡觉,听见声音就抬头去看,正巧和这个眼神撞上,少女纯白温柔的心一颤,有一种巨大的恐惧覆盖住了她。

    “翠娘,收拾东西,带着多糖回乡下去,二郎会去那里找你们。”

    奶奶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燕多糖常常听娘说,奶奶比男人还了不起,如果不是生成了女儿身,说不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样沉稳刚硬的奶奶匆匆丢下一句话,视线落在燕多糖身上,顿了两秒,走过来从她身旁抱起了熟睡的小弟弟。

    燕多糖其实没有听明白前一句话的意思,但是娘却显然听懂了,她的脸色霎时比雪还白,颤抖着嘴唇:“到……到时间了?怎么会……燕家明明……”

    她嘴里的话支离破碎,奶奶抱着四岁的弟弟,神情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只有一个时辰!再晚,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句话像是把容色张皇的女人打醒了:“娘……二郎是老爷的奶兄弟,手里管着这么多事,我又跟着夫人……我们跑不掉的……”

    她神色凄苦无措,视线仿佛无意般落在了老人怀里的四岁小儿身上。

    茫然、疑惑、恍然、惊骇、恐惧……

    这些表情从她脸上极快地闪过,清秀的容貌被扭曲成了鬼怪一样的狰狞:“娘?!啾啾……”

    老人神情冷静:“啾啾和小少爷一般大,只要我们能保下小少爷,老爷和夫人就是拼了命也会在官兵面前为你们遮掩,你们要活命,只有这一个法子。”

    燕多糖一家和主家走得太近了,他们是最为熟悉主家阴私的下人,在上头要抄家问罪的时候,这样的家生子往往是头一个被抓出来处刑拷打的,打死了也不过是一卷草席扔乱葬岗而已。

    当时的燕多糖根本没有听明白奶奶这短短一句话里渗透的冷酷血腥,她只是用小动物般的本能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在轰然爆炸的雷声里,她鼓足了勇气拦下奶奶开门的手:“奶奶,你要带啾啾去哪里?”

    老人抱着孙子,看面前眼神惶恐的孙女,心头酸涩:“奶奶带啾啾去看夫人,夫人说要认啾啾做干儿子呢。”

    认啾啾做干儿子?

    这是好事情啊,以后啾啾能和少爷一块儿上学,也能得好差事,说不定还能放了卖身契去科考呢……

    尚且天真的小女孩儿没想到为什么夫人要半夜里见啾啾,只是站在那看着奶奶撑起伞踏进了雨里。

    大概是瓢泼的大雨和陌生的怀抱让小孩感到了不安,男孩儿忽然惊醒,睁开眼睛看不见最喜欢的姐姐,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只看见燕多糖离他越来越远,张嘴就嚎哭了起来。

    他不是一个爱哭的小孩儿,就是婴儿时期饿了也只是哼哼几下,或许是命运给了他某种警示,让他本能地向着最为信赖的人发出最大的求救声。

    燕多糖听着弟弟的哭声,心中不忍,于是拉了拉母亲的袖口:“娘,夫人要看弟弟,可以明天看吗?啾啾害怕了。”

    失魂落魄站在原地的女人像是被这一拉给惊醒了一般,她猛地扭头盯着燕多糖看了一会儿,眼里刷拉一下涌出泪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雨里:“娘!别带走啾啾!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

    女人在雨里声嘶力竭地喊,撑着伞的老人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便抛下僵硬如石的儿媳走出了这座小院子。

    燕多糖被突然冲出去的母亲唬了一跳,急忙拿着伞去为她挡雨,呆愣愣地站在雨里的女人双目无神,嘴里喃喃喊着弟弟的名字,见她担心地看着自己,便用冰冷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声音低微地唤了一声“糖糖”。

    这是她今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坐在屋内坐了半刻钟,而后又站起来,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燕多糖不敢和她说话,只怯怯地在一边递东西,垂着头的女人手脚麻利地收拢值钱的细软,有不断落下的水滴在布料上砸出深色滚圆的湿痕。

    她们很快就收好了东西,趁着夜色离开了这座小院子,凌乱的马蹄和嘈杂人声在她们离开不久后如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围住了燕府,火把灯笼的光明和热度几乎能驱散雨夜的潮湿阴寒。

    她们出城后不多时,奶奶就坐着一辆驴车赶了上来,她怀里依旧抱着一个四岁的小孩儿,那孩子睡得香甜,粉嘟嘟的脸颊上还带有淡淡的奶香气,短手短脚包在土布缝制的衣裳里,好像是从路边捡了个神仙娃娃一般。

    燕多糖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想,抬头去问老人:“奶奶,啾啾呢?”

    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不少的老人抱着那个孩子沉默了片刻,将孩子递给燕多糖看:“糖糖,这就是啾啾。”

    燕多糖睁大了眼睛,焦急地反驳:“这不是啾啾!”

    这怎么会是啾啾?啾啾是她一手扶着抱着长到四岁的,她比娘都要了解啾啾,啾啾的脸蛋儿鼓鼓的,但是没有这个小孩儿这么软乎,耳朵边上的头发也有一撮是断的……

    她急着证明自己的正确,抬手去扯母亲的手:“娘,这不是啾啾!”

    娘是生下啾啾的人,她一定能认出来的!

    老人抬起眼皮,凝视着双眼红肿的女人:“翠娘,你跟糖糖说,这是谁?”

    面对着婆婆的逼问和女儿殷切的目光,那个小小的孩子平稳地安睡在梦里,燕母忽然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是……啾啾,是娘的……啾啾……”

    老人点点头,语气平稳道:“昨夜夫人见了啾啾,喜欢得很,给啾啾取了个名字,叫燕无纠。”

    她取下肩膀上一只小包袱,递给燕母:“这是夫人给啾啾的成人礼物,等他成年了就交给他吧,另外还有一些金银,充作家用。”

    转日燕家上下就上了法场,昔日的百年门楣,倾颓在了荒疏野草中,与这边的哭喊相对的,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和一个四岁男孩踏上了返乡的路。

    燕家遭逢大变,燕多糖的父亲悄悄回了乡,见妻女母亲都好好的,心下安定,对于这个陌生的“啾啾”,他一点异样都没有表露,依旧像是父亲与儿子久别重逢一般,笑眯眯地抱着孩子逗了两把,只是偶尔会看着孩子发呆。

    这样的反应,让满心惊慌不安的燕多糖也不敢多说什么,她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床边看着“弟弟”,看他在陌生环境中哭闹了几日然后又安静下来,喊母亲“娘”,喊她“姐姐”。

    可是这是不对的。

    燕多糖听他喊她姐姐,只想大喊我不是你姐姐,但她不敢,奶奶一直守着弟弟,她什么都不敢说。

    娘在回乡之后就生了病,神情恍惚,有时候抱着那个男孩儿喊啾啾,有时候把他扔在一边不管不问,她神经质的表现让爹很不高兴,两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一吵架啾啾就哭,燕多糖不得不抱着孩子躲出去,等他们吵完再回家。

    奶奶的精气神也大不如前,那种刀锋一样杀伐果断的锐气一夜之间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开始吃斋念佛,念的都是往生咒,把一卷卷经文念得泛黄。

    有一天爹娘吵架吵得尤其凶狠,奶奶劝阻不住,站在屋外呆了许久,转头来摩挲着她的头轻轻叹气:“糖糖啊,是奶奶对不住你娘。”

    燕多糖还是没有听懂这句话,她只想问问奶奶,弟弟去哪里了?

    她问了这个问题,奶奶摇摇头,指指她怀里蹬着腿自顾自快乐的男孩儿:“糖糖你记住,这就是你弟弟。”

    她没有再多说别的,当天晚上就一根白绫在柴房里上了吊。

    奶奶自尽后,爹娘再也没有吵过架,只是关系变得冷淡起来,娘还是对啾啾忽冷忽热,燕多糖只能再次担负起养育弟弟的责任,时间久了,那个问题也被埋进了心里,直到随着心智的增长和家境再次没落,她们又不得不回到京师,她才隐约触碰到那个雨夜的答案。

    但是不能说,无论她想到了什么,她都不能说,不可说,不敢说。

    ******

    这个秘密在她心里藏了很多年,奶奶和爹相继去世后,就只有她和娘心照不宣地保守着它,她们每天都惴惴不安,担心会有官兵踢开大门,这不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累深重,几乎要将两个女人给压垮,等到梵行出现,她们反而诡异地松了口气。

    终于来了。

    不是不害怕,但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实在是太累了。

    唯一出乎她们意料的,就是来的不是官兵,而是一个和尚。

    “你是燕家的人吗?”燕多糖在说出这段往事时,并没有掺杂一点个人情感,坦率地将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她心里知道,梵行既然能这么精准地找到啾啾,又通过啾啾找到了家里,今天还特意说了这么有指向性的故事给他们听,必然是已经掌握了证据,那她们孤儿寡母的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不如大方一点,说不定还能得个全尸。

    此刻她看面前的僧人,已全然没有了之前仰视天上清净莲花的心情,这种鬼魅一样无声抓捕到她们的能力,让梵行在她眼里成了一言一行都神秘莫测的神佛般人物,还有那一手绝妙的功夫,说不定谈笑之间就能让她命丧当场。

    梵行当然不知道燕多糖在心里把他魔化成了个什么形象,他听完了燕多糖的故事,其间一次都没有打断她,直到她问出了这个问题,才回神:“啊……贫僧并非燕家血脉。”

    这话一出,燕多糖的表情更难看了,她眼里的绝望弥漫上来,她原本还心怀一丝侥幸,如果是燕家人,说不定还能看在她们养育了燕家小公子的份儿上留她们一命,但若不是燕家人……

    那就只有官府的人或是燕家的仇人,才会这么有耐心地追逐她们的踪迹了吧?

    “啾啾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燕多糖想不出说什么能挽回一条命,只是凭着本能喃喃出声。

    她这句话,和多年前燕母在雨中的嘶鸣竟然重合了。

    就算知晓燕无纠身份有问题,多年的情谊不是假的,她在母亲病重时一手拉拔弟弟长大,幼弱的女孩子挣不到钱又要警惕心怀不轨的人,只能凭着小小的身体去行窃,燕无纠被她喂养了两年,也出门找活,两个孩子带着母亲在这世道讨生活,长久相处之下,她已完全把燕无纠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燕多糖当年没能救下那个弟弟,这次她想保住这个弟弟。

    她想救他。

    梵行听见屋子里那个属于孩子的呼吸声停了片刻,而后轻轻转向屋后,屋后是堆叠柴垛的地方,他听见挂在墙上的柴刀磕碰墙壁发出一声轻响,神情一紧,生怕燕无纠干出什么傻事来,也顾不上什么害羞人设了,张嘴就开始胡编,直击中心:“贫僧是受人所托,前来找寻燕小公子,抚育他长大的。”

    柴刀的响动停下了,燕多糖眼里骤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你……你说的,是真的?”

    梵行摆出了最能唬人的神棍笑容,白衣佛珠,月下僧人简直要乘风化莲:“贫僧寻觅五年,终于不负故人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里大部分宝贝儿都猜到了,奶奶用啾啾去顶了燕无纠,用亲孙子换了自家几口人的命,然后为了给孩子和燕母赔罪,上吊了。

    糖糖的这个故事还有一部分被隐瞒了没有讲,前文有提到一些小细节,能猜到的欢迎评论区留言嘿嘿嘿,其实我觉得也很好猜了,所以就不给提示了,我相信你们可以的!毕竟我已经好几次看评论怀疑你们偷渡到我脑袋里了……【警惕.jpg】

    至于她们为啥不改名这个问题……其实姓燕的人也蛮多的,不会因为一个重名就想到是不是小孩儿被换了,毕竟换孩子这种事情本来就少见,不会有人脑洞这么大的,燕多糖她们就是因为心虚所以自己吓唬自己……

    晋江这个吞评论是不是有点严重啊,我刚看见一条评论,再点开它就没有了????我是从来不会删读者评论的,它咋就没有了!心痛,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失去了多少有趣的评论……

    今天喝了古茗的芝士多肉桃桃!肚子上长出来的肉肉都是对你们软绵绵的爱!【天啊今天我为啥这么能说】

    95、莲华(十)

    这大起大落将燕多糖的大脑烧得一塌糊涂,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质疑什么了,尽管觉得梵行的话还是有些许疑点,她也不愿意再去戳破这个和平的表象。

    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泪水燕多糖站起来, 犹豫了半晌,还是轻声问道:“那位……那位托付你来找啾啾的人,是谁?”

    梵行没有立刻回答。

    他哪里有什么托付大事的故人啊, 佛子这个化身在人间游方多年, 虽然有不少因果牵系, 但大多是别人欠他的,要替他办事还债,这个故人不过是他一时情急随口胡编出来骗人的,他上哪儿去找这么个故人来?

    但是梵行一点都不慌。

    迎着燕多糖的眼神, 月下莲花一样的佛子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东方:“富贵人家, 心怀慈悲。他不愿透露身份, 贫僧只能提点到这儿了。”

    昌平坊在京师最靠近城门的西边,这么一指, 就能把整座京师给指进去, 能托和尚去救人的, 当然是心怀慈悲的人家, 不是富贵家庭, 又怎么会与燕家血脉有干系。

    总之,他这么一说一指,轻轻松松就能把大半个京师的富贵人家给包圆了, 又精确又笼统,充满了佛曰不可说的奇妙韵味。

    哄着燕多糖进屋去睡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还是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上, 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醒来过一样,梵行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回到门口去继续念经打坐,等天色刚刚绽出一点灰白的光芒,屋内就传来了细小的动静。

    梵行睁开眼睛,燕无纠正站在门槛上瞧着他,往日里那种浮躁轻佻的气息一夜之间从他身上消失了,像是一只凶狠的小狼,学会了藏起自己尚且稚嫩的利爪。

    燕无纠眼下有一点淡淡的青黑,腰带也没有系好,末端蔫巴巴地耷拉在大腿边上,梵行与他对视了片刻,朝他招招手。

    这个动作和农人招呼小狗似的,燕无纠沉着脸不想动,但是梵行睁着稚子般无辜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把这个小痞子都给看心虚了。

    就这一次,下次要是再用招狗的手法喊他,他就把这和尚拐进花楼不救他!

    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别的事情,他沉甸甸的心终于松快了一点儿,走到梵行面前,粗声粗气地问:“找九爷干嘛!”

    梵行倒是无所谓他算不上好的态度,抬手抓住那截晃荡来晃荡去的衣带,给他重新理出了一个漂亮端正的结:“君子立身,容止第一,就算你再心烦意乱,也不能忽略自己的仪表。”

    燕无纠霍然抬眼,他以为自己昨晚的动静已经很小了,但还是没有瞒过这个和尚吗?

    “你说的那些东西,是公子哥儿才要学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孩儿抿着嘴,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

    梵行心平气和地说:“不是公子哥儿也要学,你以后想要做大事,就要注重细节——”

    “做大事?做什么大事?我难道不是越平凡越好吗,最好一辈子躲在昌平坊里,不要学什么字,也不要出门……”

    燕无纠到底还是小孩子,面上表现得再平静,到底也遏制不住骤然得知自己身世的恐慌,他能装睡上一夜直到天明才起身,这种耐力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的人,因此在听见他声音里隐隐的哭腔时,梵行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养孩子实在是难,楚章到他身边时已经十五岁不算孩子了,不生年纪虽然小,但是身世特殊,生来不凡,性子也不似寻常幼童,倒是燕无纠,虽然看起来成熟的不得了,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心性。

    梵行没有养过这样的孩子,思前想后,只能把他当成猛兽的幼崽来驯化——施以蜜糖,加之棍棒,既保留他的野性,又能让他安然处于众人之中。

    在幼兽惶惑恐惧时应该怎么办呢,梵行捻着佛珠兀自耐心地等着,等到燕无纠从自知无理的迁怒中静下来,才慢吞吞地说:“你若是害怕了,现在便可以远走他乡,隐匿山林之间,从此做个闲云野鹤,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其实他更想要说的是,要隐匿自身行踪,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抹了脖子驾鹤西去,可惜劝人自尽是佛门禁忌,会沾染杀生孽障。

    梵行数过了半圈佛珠,诚恳劝说:“贫僧还有些积蓄,可供你寻个僻静乡野,平平安安地长大,娶个中意的女子为妻,生下几个孩儿延续香火血脉……”

    佛子的声音很温柔,常年讲经布道的经历让他习惯性地在说这类话时候都带有奇妙的韵律,好似说的是无上妙法一般,潺潺切切,足以令人沉醉其中。

    燕无纠也听入神了。

    梵行为他描绘的图景太过美好,里面有竹林两三亩,鱼塘一两片,田垄蜿蜒,麦苗青青探出一个个小尖尖,他可以像其他普通人一样,耕作垂钓,上山打猎……

    娘亲和姐姐也不再需要为他的身世提心吊胆,她们能在他的供养下好好生活,清白度日。

    只要他答应梵行的要求,寻一处山林安生过活,就能拿到钱,就能结束朝不保夕的生活。

    “不……”燕无纠颤抖着嘴唇,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梵行的声音比他还低柔,像是察觉到了他动荡不安如惊弓之鸟的心绪,佛子轻轻问:“为什么拒绝呢?”

    燕无纠惊惶地抬头看看他,又看看依旧寂静的屋内,他脸上出现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很清楚,他的拒绝是对娘亲和燕多糖的伤害,她们已经为他吃够苦头了,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能离开京师这个大漩涡,她们一定会接受的,可是……可是他心中有私,他想留下,他想要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家人的事情。

    “我、我想……我想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会被抄家的?是因为做错了事情吗……”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尽管已经记不太清楚幼年的富贵生活,他也本能地想要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消息。

    尤其是,这还是一桩血海深仇。

    “如果是做错了事情,那我就和娘亲一起离开京师,如果……”他的话停下了,眉眼痛苦地拧成一团。

    他既希望是自己的亲人做错了事情遭受了应有的惩罚,这样便可以让他接受心无挂碍地这个惨痛事实然后带着燕母和燕多糖离开,同时又不希望自己的亲人会犯下大错,他下意识地希望他们是品行高洁的好人,让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怀念他们。

    他才九岁,就被迫面对了这样一个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问题。

    在他期盼的眼神中,梵行回望他,过了半晌,摇摇头:“贫僧也不知晓其中内情。”

    这个回答让燕无纠内心一松。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醒了,燕无纠一震,左右看了看,走到院子里开始收拾柴火,故意背对着梵行。

    过了一会儿,燕多糖走出来,看看正在忙活的弟弟,又看看闭着眼喃喃诵经的梵行,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低头去做早饭了。

    早饭是寡淡的清粥,几根酱菜做配,燕母胃口小,喝了半碗粥就下了桌,将自己的碗推给燕多糖,目光怜爱:“糖糖多吃点。”

    一旁的燕无纠捏紧了筷子,闷头喝粥,一句话都没有说。

    燕母对这对儿女都是同样的疼爱,买了吃食都是一人一半,从不偏袒谁,往日里她也常常将剩下的饭菜推给燕多糖吃,他一直觉得姐姐该多吃些,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只是会笑嘻嘻地闹娘偏心,但是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一次是当真过的。

    可是一知道了某些事情,他才忽然发现,娘对他们的爱,好像也不是他想的那么平均。

    她会轻轻抚摸燕多糖的脸,亲昵地叫她糖糖,会随手拔一根甜滋滋的草茎给燕多糖,而只会笑眯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在昏沉的病中喊他“啾啾”。

    可是她喊的,到底是那个早已离去的啾啾,还是她面前的这个啾啾呢?

    燕无纠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他不是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家伙,娘用亲儿子换了他,还把他养大,他不应该为这些小事责备她,他只是……只是有些难过。

    生下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养大他的母亲看着的不是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忽然就失去了以往在她们面前撒娇卖痴的全部勇气。

    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没有瞒过梵行,僧人从碗沿上方轻轻睨过去,捕捉到小孩儿倔强地拉成一条线的嘴巴和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燕无纠这个小狼一样桀骜不驯的性子,居然是个小哭包,还是内心多愁善感的那种小哭包。

    小孩真是奇妙。

    小哭包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两三口呼啦呼啦把粥倒进嘴里,一抹下巴,眼神炯炯地盯着不紧不慢的梵行,抓耳挠腮的样子恨不得帮着梵行把碗举起来。

    梵行当然看见了他眼里的急迫,端着一张清秀无辜的脸回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燕无纠卡顿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没有,你吃你吃。”

    他说没有,耿直的佛子就认为是没有,转过头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吃饭,一口一口,端庄从容,活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把一边的燕无纠急的坐立不安。

    燕多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燕无纠外强中干地一眼顶回去,又心虚地坐在那儿晃起了脚,用指甲剥着桌面上脱落的漆皮。

    等梵行终于吃完了放下碗筷,燕无纠噌地站起来,抓起梵行的手往外拖,燕多糖挑起眉头:“今天饭是我做的,轮到你洗碗了!”

    燕无纠没有回头,嘴上喊了一句:“你放着我回来收拾!”

    也不知燕多糖有没有听见,拽着梵行就出了院子。

    他抓着梵行来到一处僻静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两手背在身后,用脚尖蹭着砂石地面,表情有些窘迫,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梵行就这样瞧着他,也不催促也不生气,浑然似一尊佛像,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燕无纠吭哧了半天,见梵行竟然站着开始念起经文来了,心一横,碾碎脚下一块沙土,结结巴巴道:“那、那个,我不想离开京师,你……你能不能把我娘和燕多糖送走?我……我以后会还你钱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最后颤巍巍地补上了一句:“……先、先生。”

    燕无纠其实是惯会厚脸皮欠人情的,他为了攒买药的钱,不知道卖了多少乖,豁出脸皮借钱那都是家常便饭,借了一轮都还不上,还能再借出第二轮,这都是本事。

    可是不知怎么的,在梵行面前,他就是鼓不起这个勇气,和以前那些厚脸皮笑嘻嘻地借钱不同,他向梵行开口,就像是把最脆弱透明的那一部分自己给撕扯出来摊在了对方眼前,让对方把自己赤\裸\裸地看了个通透明白。

    这种感觉,比借不来钱被打出去还让他难受。

    梵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的眼神温柔悲悯,好像带着感同身受的苦楚,看得燕无纠几乎要把自己蜷成一团。

    “我……我想查一查燕家的人是为什么死的……娘不能跟我在一块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燕无纠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脸憋得通红,气息急促,“要是我被抓了,她们只要不在京师……”

    他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梵行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你被抓了,她们也能逃掉——你这举动,等同于让她又丧一子,实在狠心。”

    燕无纠原本还带点儿忐忑的表情,在听见这句话后慢慢变得苍白,他的眼神抛向了不知何处的远方,声音低落:“娘……本来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子的,她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那个啾啾……只会让她更难过。”

    梵行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想说什么,又抿起了唇,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了:“你姐姐说,当年她们带你出逃时,燕夫人曾经给你奶奶不少金银,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金银去哪里了?”

    这话题转换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让燕无纠的愁绪卡在了半道儿上,半晌,发出一声迷茫的:“啊?”

    梵行的眼神为难地四下乱飘,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哎呀……阿弥陀佛,不可臆测胡猜,不可诳语嗔言……”

    他嘀嘀咕咕谴责了自己一番,还是苦着脸咳了一下:“那个,这都是贫僧瞎猜的……你不如去问一问你姐姐,那些金银去哪里了?”

    他话语里的暗示明显极了,燕无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但是听明白了归听明白了,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去问燕多糖这个。

    如果家里有那笔钱,娘和燕多糖能带着它们离开当然是好,但是看家中的境况,家里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

    不过梵行这个问题也问到了他没注意到的盲点,让他也疑惑了起来,对啊,那笔钱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啊,那笔钱去哪里了?评论区里昨天有个小天使提到了一点关键,把我吓了一大跳【抱紧自己的脑壳不让你们进去.jpg】

    哇塞交代身世就用了这么多篇幅,下面要走快点了,这里的时间线是接着第一卷太子去世楚章建国的部分的,所以会有还未成厉鬼的楚章大崽的出场……

    楚章:【不耐烦】快一点快一点,我还要回去扒危楼的窗户偷看我的巫主呢!

    鬼王:???谁的巫主???我一嗓子就有一个忘川的鬼去你门口唱K你信不信?!

    96、莲华(十一)

    梵行与他对视了片刻, 燕无纠率先移开了眼睛。

    他没打算去问燕多糖这笔钱的去向,一问不就等于承认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么,这个家风雨飘摇, 实在不需要更多的外力让它分崩离析了。

    燕无纠咽了下口水,声音紧巴巴的:“我……我不想知道那笔钱用来干嘛了,我想把她们送走……”

    梵行见他这一副死活不打算改变主意的倔强模样, 心知口头劝说大概是无用的, 只好开门见山道:“你若打定主意要欺瞒你娘, 将她们哄骗着送出去,贫僧也拦阻不住,贫僧身无长物,这只背云或可交予你换点钱财。”

    僧人摘下颈上的佛珠, 将上面那只翠玉雕刻而成的莲花状背云解下来, 托在手掌上。

    这枚莲花翡翠一看就是好货色, 翠色沁人, 如有一汪清泉在其中流动,雕刻而成的莲花也姿态秀美庄严, 花瓣层叠怀抱, 收束着一只半开未开的花苞。

    燕无纠死死盯着这只翠玉莲花, 喉头耸动了一下, 颤颤地伸出手要去拿它, 梵行却将手往回一缩,避开了。

    燕无纠的手僵硬在半空:“你?!”

    梵行心平气和地说:“这只翠莲不是珍品,但有一点, 拿着它的人去任何一间大庙里求见主持,都能被满足一个请求——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无论什么, 他们都会尽力去做。”

    燕无纠睁大了眼睛。

    梵行和缓地问:“所以,你是要拿它去换钱,还是换一个满足愿望的机会?”

    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很愚蠢。

    有这么一个几乎无限制的满足要求的机会在,燕无纠大可以拿着它去要求佛寺收留保护燕家母女俩,也大可以要求他们给他足够的金银,或者要求他们帮他查明当年燕家出事的内幕……

    总之无论要做什么,都比单纯将翠玉莲花当出去换一点钱来得合算。

    燕无纠没有开口质疑梵行话中内容的真假,但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一点震惊:“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梵行只是看着他笑而不答。

    燕无纠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好在他也不关心这个,手指缩了缩,抓过梵行掌心那枚莲花,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冷铁般坚毅的神情:“活当,我会把它赎回来,算你借我的钱,我欠你一个人情。”

    梵行对于他的选择一点也不意外,微微笑了一下,看着燕无纠把莲花小心妥帖地塞进口袋里。

    燕无纠这个选择聪明极了,拿着莲花去典当,充其量算是向梵行借了钱,而要是用莲花去佛寺要他们做事,那就是欠下了大人情。

    想来也知道,能让各大佛寺二话不说见玉办事,这翠玉莲花的价值比他所能想象的要高得多,他要是欠下了这么大的人情,以后怕是咬着牙都还不起。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梵行回了自己的小破庙,燕无纠则摸了摸口袋里硬而凉的东西,深吸了口气,小鱼儿般窜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昌平坊里鱼龙混杂,花街旁赌坊坐落,对门就是林立的当铺,暗娼门子便是白日也欲迎还拒地将帘子掀着小角儿,燕无纠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轻车熟路地从高高低低的门脸儿前穿过,一口气跑到了一处铺面前。

    这铺子中等大小,不高不矮,幌子上画着一串铜钱和一个秤盘,意为典当行,旁边用方光圆大的黑字写着“大盛和”三字,门口摆着张桌子,四五个闲散汉子围着桌子推牌九,见燕无纠神色踌躇站在门口,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有个人笑着出声:“哟,这不是咱们小九爷吗!今儿这是闹什么东风,把咱们小九爷吹来啦?四哥这几日一直念叨你呢!”

    他们嘴里玩闹般喊他“小九爷”,和喊个孩子气的绰号也没甚区别,燕无纠听他们说到四哥,眼皮抖了一下。

    外头当铺多了去了,比起那些正规的大当铺,黑老四的这家铺子收的利多,追债也狠,但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他给的钱也多。

    说是典当,在黑老四这里,倒是更像借贷了,外面这些看似闲散的懒汉都是黑老四手底下帮他追债的打手,燕无纠原本也打算向他借贷给娘看病,但若没有这个用作抵押品的玉莲花,燕无纠就只能把自己典给黑老四,以后也跟着这群人做打生打死的活计。

    外面人的大声笑闹把铺子里的人都给引出来了,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披着旧衣走出来,他面貌平平,扔进人群里就会没了影子,唯有一双眉毛,眉尾如伞散开,根根乌黑乍起,长得凶狠非常,一下子就给他添上了不少凶悍之气。

    “哦,这不是啾啾吗。”黑老四不姓黑,他得这么个名号,就是因为他长了这么对又黑又凶的眉毛,在当初拜把子的一群兄弟里排行第四,才被称一声黑老四。

    他走出来,看见燕无纠站在当街,立马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伸手招呼他:“来来来,来你四哥这儿,里头有新买的栗子糕吃不吃?”

    黑老四绝口不提前些日子燕无纠要入伙的事,只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好大哥样子,带着燕无纠往里走。

    当铺里头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大朝奉头发花白,双手拢在袖管里正在打瞌睡,黑老四看也不看他,只是敲敲桌子把他叫醒:“老陈!来给这位小兄弟上杯茶!说不得以后就是你的徒弟了!”

    黑老四是脚夫发家的,开了当铺也不懂那些古玩里的名堂,请了个没甚名气的玩家来做朝奉,总是信不过他,怕他藏私,心里就有了要自己养个朝奉的念头,又见街面上跑的小孩顶属燕无纠最伶俐,还能说会道,哄得不少大人都昏头转向,就动了要收他到麾下的心思——便是他学不会这些门门道道,也能做个打手给自己卖命。

    他见的人多了去了,一见燕无纠今天站在门口的样子,大概就知道自己达成所愿的时候不远了,因此越看他越得意,将桌上那碟栗子糕推过去:“吃吧,小孩都爱这个,日后来哥哥这里玩,也少不了你的吃穿,你的娘亲姐姐,四哥也一并照顾了。”

    这就是在向燕无纠许诺条件了。

    九岁的小孩低着头,模样有些局促,黑老四只当他是紧张了,也不以为意,兀自笑眯眯地看他,就见燕无纠深吸了口气,攥成拳头的手递到黑老四面前,张开手递出那块玉莲花:“……四哥,活当。”

    黑老四的笑容一下子从脸上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无纠的脸,视线慢慢地落到燕无纠手里,在那枚玉莲花上停了很久,然后忽然笑了起来,抬手一招:“老陈!有生意上门了,过来看看。”

    他抬手招呼老陈,燕无纠悄悄地松了口气,任老陈从他手里将那枚玉莲花拿走,对着阳光端详起来。

    黑老四转了转手边的杯子,笑眯眯地问:“这样漂亮的玉可不多见啊,是你姐姐遇到贵人了?”

    他把话说得很隐晦,但是燕无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放在桌下的手登时握紧。

    燕多糖偷摸着行窃一事,多少有人会知道,尤其是黑老四这类混街面的人物,手底下就有不少划了片区的乞儿和偷儿,燕多糖的手上功夫一般般,被发现也是寻常事,要不是她只是偶尔为之并不当主业做,黑老四之流早就上门找她了。

    他这话的意思,只差摆明了说这玉是燕多糖偷的了。

    燕无纠没有立刻回答,停了片刻才笑嘻嘻地说:“姐姐最近都在接绣坊的活,哪有什么贵人,要说贵人,当然是小九爷认识的多啊!”

    “先是认识了四哥这样的贵人,又碰着了一个傻乎乎的和尚……嗨,四哥你不知道那和尚多好骗!我就在他面前掉了两滴猫尿,他就把所有钱都给我娘买了药,又拿出这块玉送我……你说他是不是傻!”

    小孩儿说得眉飞色舞,初初进门时的那种局促窘迫一扫而光,他两眼放光,神色狡猾,一副在场面上混出了油的混蛋模样,和外面讨生活的那些小混混没有一点儿差别。

    黑老四听他这么一说,大概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了,前几日就听说这孩子拜了个和尚做先生学什么字,大约就是那个和尚见这个小混蛋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又给钱又出力,想把他教好,没想到转头就被卖了。

    黑老四看燕无纠的眼神又变得和蔼起来,好运遇见了个冤大头,这没什么,只要这孩子还能留在昌平坊,凭他那个拖后腿的娘,就迟早有要来求他的那天。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别结下仇怨就行。

    这么想着,黑老四朝老陈点点头:“值多少?”

    老陈会意,将玉莲花放在桌上,报了个稍微高一些的价格:“品相不错,雕工也精细,有这个数儿。”

    他伸出两手,翻了两翻,比了个二十五。

    二十五两,普通农户一年都不见得能攒下二两,这二十五两足够燕家母女两人安安生生过上十年了。

    黑老四哈哈大笑起来:“二十五两?这么抠搜干什么!啾啾可是我的亲弟弟一般,三十两!拿着慢慢花,不够再来找四哥要!”

    老陈从一只小方柜里取出个小包裹,当着他们的面数出三十两来,用破布包上,抄起桌上快秃噜毛的笔,放嘴里舔了舔,在一块小小的硬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连着银两递给燕无纠:“拿好,这是赎东西的票子,丢了就不给你赎了。”

    燕无纠将硬纸和银子都好好塞进怀里,朝黑老四嘻嘻一笑,浑然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四哥你真好!”

    黑老四目送他小跑着出了门,嗤笑了一声:“傻小子。”

    *******

    燕无纠抱着包裹一溜烟跑到了梵行的破庙里,探头探脑朝里面看,白衣的僧人正背对着他坐在佛前念那些他听不懂的经文。

    燕无纠犹豫了一下。

    他骗黑老四骗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但是一想到要拉着梵行陪他骗人……他就觉得浑身哪儿都不对劲起来。

    “进来吧。”

    他在外面天人交战,里头的梵行早就听见了他的动静,放下手里的念珠。

    燕无纠慢吞吞地踮着脚尖往里蹭了两步,心虚地吹了两声口哨,又觉得在庙里吹口哨太不尊敬了——奇怪,以前他怎么没这种感觉?

    他看了看坐在那里宛如素色莲花的僧人,果然是因为有这个人在所以气氛才会奇奇怪怪的吧?

    “我……我当了……三十两。”燕无纠咳嗽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出这句话,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梵行的表情。

    面貌清秀的僧人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镇定地点了点头。

    燕无纠闭上嘴,脚尖在地上点来点去,见梵行始终八风不动端坐原地,知道自己的耐心是比不过这个和尚了,破罐子破摔道:“那个什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个忙呗?”

    他努力睁大眼睛扮无辜孩童,企图发挥外貌优势征服梵行,谁知道梵行睁开眼睛看他,表情比他还无辜纯稚:“贫僧两袖空空,笨嘴拙舌,能帮得上施主什么忙呢?”

    看着梵行这个表情,燕无纠愣了一下,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输了。

    梵行摆着这个表情,还有谁能逃过他的佛掌!

    燕无纠抓抓头发,颓丧往地上一坐:“哎……就是,这些钱,你就说是你的,你要带我去云游四方啥的,让她们拿着这些钱去别处安家……”

    他绞尽脑汁想要找个好借口出来,两只手在地上抓挠那些稻草,把梵行整理好的稻草蒲团抓成了一个小塔,梵行就好脾气地看着他像只小猫一样四处捣蛋。

    “佛家子弟,不打诳语,不做欺瞒之举。”

    看燕无纠龇牙咧嘴想半天想不出什么好词儿了,梵行才静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燕无纠手脚并用爬到梵行声旁,露出讨好谄媚的笑脸,把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先生~大师~高僧~”

    梵行又好气又好笑:“你就是喊出了花,也不能叫我动摇一分。”

    燕无纠眨巴眨巴眼睛,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爹!”

    梵行:“……”

    ??????

    他有那么一瞬间震惊到失语,就见燕无纠露出了小孩子特有的狡黠笑容:“你动摇了!”

    作者有话要说:梵行:继当了两次娘后,贫僧今日又喜当爹了……

    97、莲华(十二)

    燕无纠扭股儿糖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 大眼睛骨碌碌转着,观察着梵行的神态,恰到好处地估量着梵行的底线使坏, 那模样娇蛮又不惹人厌烦,反而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顽皮。

    他在地伤快围着梵行滚出了一朵花儿的形状,蒲团上的僧人面色为难却还是垂着眼只笑不答话, 燕无纠见此就知道这事八成是不可能的了, 他放弃得也干脆利落, 坐起身子抖了抖身上的草茎,随手抓起一根泛青的枯草叼在嘴里,凑近梵行,摆出了一脸痛心的模样:“阿弥陀佛, 大师你修行不到家啊, 看到我这种混混, 你应该抓起你的棍棍咵嚓一下把我薅出去, 然后对我念上几声回头是岸才对嘛。”

    梵行耐心地纠正他:“出家人一般不叫它棍棍,叫降魔杖。”

    燕无纠百无聊赖地叼着草茎子哼哼两声, 听梵行继续说:“这庙不是我的住所, 我为何要赶你出去?你既然不认为你做的事情是错的, 那贫僧就是说再多的回头是岸, 也是无用功。”

    燕无纠用舌头把草茎拨到左边, 又拨到右边,舌尖顶着腮帮子鼓出一个滚圆的包:“唔……你说这种奇奇怪怪听不懂的话的时候就很拿手诶。”

    梵行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燕无纠歪着头瞅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青涩稚嫩的小脸上摆出了大人的严肃表情, 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攻展开第二轮谈判。

    与此同时,刚刚醒来的燕母正与燕多糖坐在一处,手把手教她怎么刺绣。

    昔日钟鸣鼎食的大家族里出来的管家娘子,就算不是专门的绣房里出身,掌握的技术和眼光也比寻常农妇优秀不少,用来教一个燕多糖是绰绰有余了,母女二人头碰着头,低声絮语,气氛倒是温馨非常。

    一片梅花的花瓣逐渐立体饱满起来,燕多糖按照母亲教的又下了一针,犹豫了一会儿,旁敲侧击问道:“娘,昨晚……你睡得怎么样?”

    燕母的针穿过绸子,闻言抬头看向女儿,茫然地眨眨眼:“昨晚……挺好的,怎么了?你睡得不舒服?”

    燕多糖迅速低下头避开了母亲的视线,含糊地说:“也不是……我昨天迷迷糊糊,梦到你出门去玩儿了……”

    燕母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傻孩子,真是睡糊涂了,娘不是一晚上都在家吗,你是梦迷了吧。”

    燕多糖没有立刻答话,过了半天才说:“可能是吧。娘,那个师父……好像知道些什么的样子,昨天一直在给我们说燕府的故事。”

    燕母停下针,轻轻拍了下燕多糖的额头:“他知道什么了?我们不过是寻常贫苦人家,有什么值得人家惦念的?好好走针,这件喜事莲莲能进三钱银子呢。”

    燕多糖嗫嚅着嘴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乖乖巧巧地顺着燕母的指引将注意力放到了绣品上。

    一旁的燕母手里是一件更为繁复的喜鹊登枝,她走针的速度很快,但在燕多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之后,她的手脚渐渐慢了下来,将若有所思的眼神放到了远处。

    燕无纠在破庙里缠着梵行闹了一会儿,又被梵行按着头学了些字,扁着嘴将这些字死记硬背住了,一被放开就哧溜一下弹起来,如泥鳅入海,瞬间跳到了梵行的掌控范围外:“我记住了记住了,下午捻春阁要摆台子呢,我去帮忙,顺便蹭点饭,明天见啦和尚!”

    小孩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消片刻就远去了,梵行教他认字念书,也教他什么是常人眼里的礼义廉耻,却从来不曾阻拦他去那些花街柳巷,燕无纠依旧要四处奔波找活儿干,不过比起之前,无需惦念燕母的治病钱已经让他松快了许多。

    花街夜晚开张,从日落热闹到天明,下午就要开始准备晚上所需的各色吃食布置,燕无纠常常去帮忙跑腿儿,运气好能混上几枚铜板,还能捞几个馒头包子回家。

    这活儿要一直到入夜才结束,大堂里翻台的速度很快,燕无纠有时要足足忙活上半夜,一刻不停地东奔西跑,给小厮姑娘们传东西,还要脸上带笑讨人喜欢,嘴甜会来事,又得注意不被客人瞧见,工作量大得很。

    窈春知道有些客人有喜欢小孩的变态嗜好,便总是急着打发燕无纠早早离开,但有时候人手不够他被留下也是常有的事。

    燕多糖熬了药让燕母喝下,见天色晚了燕无纠还没回来,就有些坐立不安,但燕无纠三令五申不许她去接他,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去那种地方会遇上什么,正在天人交战,燕母先出声了:“啾啾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燕多糖皱着眉:“没有……他总是这样,回来得时早时晚的。”

    燕母站起来:“我去接他。”

    燕多糖下意识就要反对,燕母好声好气却不容置疑道:“我会去拜托那位师父同我一起,你在家好好等着。”

    听到这里,燕多糖要反对的话就没有出口,如果是那位师父同行,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燕母披着渐沉的夜色敲响了破庙的门,朝昏黄烛光中看过来的梵行鞠躬施礼:“梵行师父,信女有一事相求。”

    梵行看着她,先是儿子求他,现在又是做娘的来求他,这一家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他这么想着,站起来去扶燕母:“女施主有话直说。”

    燕母的眼神往外看了看,面上呈现出一点犹豫之色,梵行会意,这类有心事难以启齿的香客他遇见的多了,方丈教过他一个对话模板可以往里套用!

    于是他踏出庙门:“小庙清贫,一旁景色却还不错,女施主不若边行边讲?”

    二人沿着破庙旁的小路慢慢往前走,耳边听得溪水潺潺,燕母沉默了许久,第一句话就是个惊天霹雳:“啾啾不是我的亲子。”

    梵行眼帘一动,没有说什么,燕母见他这个反应,心中明白了大半:“大师果然知道了,是糖糖昨晚说了什么吧?这孩子年纪小,沉不住气,有什么就说什么……”

    她闭上嘴,又叹了口气:“啾啾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样,到底还小,心里也藏不住事,我养他几年,他心里想什么,我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

    她都知道了,梵行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也不再隐瞒,坦诚地点头:“他都知道了。”

    燕母露出了一个苦笑:“我本想一辈子不告诉他,将他当做我的孩子养大,可是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也是我们母子缘分尽了。他的性格和夫人很像,小小年纪就有勇气扛起一家子的生计,我养他几年,他也照顾了我几年,算是两清了。”

    “我早看出他不是能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糊涂人的性子,他还那么小的时候就敢出门赚钱,天生就是要做人上人的,我们在他身边不过是拖累他,况且他身世如此,就是叫他安于平凡,他也忍不了几年。”

    这个女人看透了自己养育了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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