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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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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好奇地看他们走进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喊:“记得喊我们啊!”

    啾啾提高声音:“知道啦!”

    梵行跟着他继续往里面走,路过了不知道多少户低矮屋檐,一直走到了尽头,才见着一处与旁的房子别无二致的矮屋,这里比别处稍微好一点,屋檐打了木板,还叠了一层茅草,雨天应该不会漏水,门口充作门的木板有个大洞,梵行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境况。

    “燕多糖!”啾啾压根没有好好招呼人的意思,站在门口气壮山河地咆哮了一声,同时抬手呼啦一下开门,那扇聊胜于无的门被他拍开,发出可怜的叽噶声,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屋里面积小的可怜,还用一张纹路稀稀拉拉的旧蓝布挂在中央隔出了一块地方,布后面的景象看不见,推门就是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和两张高矮不一样的破椅子。

    桌上摆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破篮子,桌边坐着一个梵行很眼熟的姑娘。

    十六七岁年纪,皮肤微黑,一条大大的麻花辫搭在背后,青灰色的衣裙,容貌平凡,唯一算得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灵气眼眸惊慌地随着这一声大喝看过来,见到门口的梵行,她呼啦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带倒了身后的凳子。

    凳子倒在地上,哐当一下,掉下一条木腿来。

    梵行听见身边的男孩儿心疼地啧了一声。

    “燕多糖!你又出去偷东西了是不是?把东西还给他!”啾啾可不管她怎么样,脸色铁青地问,“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你出去干这个,你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丢不丢人?!我说了我能搞来钱!”

    屋里的少女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表情难看极了:“你能搞来钱?!你能搞来什么钱!”

    她的声音很柔,天生有种水一样柔软的感觉,连生气也提高不了多少音量:“我不去偷,你做那些下三滥的事情,不也一样上不了台面!你凭什么说我!”

    啾啾瞪着她:“我干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了?!”

    少女紧跟着说:“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给她们做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啾啾猛地把手往木门上一拍,发出一声剧烈的脆响,屋里的少女被吓了一大跳,估计从来没有见过弟弟这样难看的脸色,慢慢闭上了嘴。

    “我给她们跑腿,她们给我钱,这是很公平的事情,和她们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关系?你去偷去骗,附近谁不知道你做这个?你以后是要嫁人的,和我不一样,你再这样下去,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你?上次那个杨家的不是对你有意思么,他是读书人,跟着他有好前途,你再这样下去……”

    男孩的声音里都在发抖,他停了一会儿,大步走进房里,抬手就去摸那只竹篮子,摸了两下摸了一把空气,转头就盯住了少女的手,声音冷的要掉冰渣:“给我。”

    女孩子梗起了脖子:“不给。”

    啾啾压低声音:“给我!”

    女孩子狠狠瞪他,拿手一指门口的梵行,嘶声喊:“我去偷去骗把你养这么大,你转头就学会把人带家里来抓我了是吗?真是我养的好弟弟!”

    啾啾脸色青了又绿,看看梵行又看看自己的姐姐,深吸一口气,将音量又压低了不少,似乎不想让梵行听见:“你把钱还给他,他向我保证了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还给他,以后别再去偷了,行吗?娘的病我会想办法的,黑老四那里说会给我一个机会……”

    “黑老四?”少女的脸色一下子紧绷,上下扫视弟弟的身体,“你去找黑老四了?!谁让你去找他的!你是不是疯了!他们那伙人是真的会动刀子杀人的!你跟他们混一块儿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啾啾咬着牙去拉她的手腕:“我有分寸!我年纪小,不会掺和那种事情,顶多就是被他们指使着望风跑腿,等我还了钱我就退出……你把钱给我!”

    燕多糖的嘴唇哆嗦着,猝不及防被他拽走了手里的钱袋子,看着弟弟拿着钱袋递给门口那个和尚,忽然开口:“你走吧,别待在这个家里了。”

    梵行就见男孩儿递出钱袋的手一僵,整个人都木了几分。

    燕多糖站在他背后,一字一顿说:“你跟黑老四混一起,迟早要牵连我们,娘的病我会想办法,你走吧,别拖累娘了,就当娘没你这个儿子,我也没你这个弟弟。”

    女孩子按着桌面的手也在发抖,她的话却说得平稳:“你看不惯我偷东西,我也看不惯你和那些女人混一块儿,咱俩这姐弟跟仇家似的,你还惹来了黑老四……燕无纠,我们没你这么大的胆子。”

    梵行捻着佛珠的手忽然一顿,原本置身事外不打算掺和这一家子麻烦事的佛子,抬起了眼睫。

    90、莲华(五)

    燕无纠。

    梵行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片刻, 从零落覆灰的记忆里拎出了一个小片段。

    昔年邵魏天下,因太子天衡钟爱棋艺,各地方官进贡时都会有意无意选择与棋有关的物件进到东宫, 当年东宫内收有两副棋, 都是前朝匠人用极品美玉细心雕琢出的佳作, 曾收在前朝宫闱内, 是棋中焦尾、珠中隋侯。

    那两副棋, 一名兆错, 被赐给了当时的定南公楚章;另一副名为无纠,在燕家嫡次子诞生时,作为东宫贺礼送往了燕家。

    这个燕无纠,和那个无纠, 会有关系吗。

    他没有去戳法则问话, 而是细细看了一遍这孩子的眉眼。

    面前名为燕无纠的男孩儿脸上脏兮兮的, 脸颊消瘦, 没有什么婴儿肥,还略凹陷,就衬得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愈发的大了, 瘦小身板裹着粗糙麻布制成的单衣,一个地地道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贫民小子。

    燕无纠紧紧抿着嘴, 心里混乱不堪,这时一只手轻轻贴了上来, 拢住他干巴巴的小手,柔软的布料顺着动作落在他手背上, 混迹在市井里的孩子模模糊糊地想着,往日里看那些贵人穿着模样很软很舒服的衣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真的很软。

    燕无纠抬起眼睛, 那个缁衣僧人正垂着眼帘,神情如莲花台上观世的佛陀一般,他将那只钱袋塞回了燕无纠的手心,轻声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大费周章找到这位女施主,并不是来追讨财物的。”

    感觉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燕无纠愣愣盯着梵行,半晌才撇撇嘴:“和尚你傻了吗,你不讨钱,跟着我回来干什么,难道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吗?”

    面前的孩子竖起了满身尖刺,盯着梵行的眼神满是警惕和戒备,小小的身体有意无意挪动着挡住了后面的燕多糖,腰背弓起,薄薄的肌肉蓄势待发,大有梵行回答得不对就要暴起的趋势。

    梵行微微叹气,窘迫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他皱着眉头努力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放弃了用那些文绉绉的佛法解释,转而大白话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倘若今日被偷的是用以救命的钱财,那女施主这罪业就大了,贫僧只是想来劝诫女施主莫要再行此事,至于这钱,佛门中人,钱财皆身外之物,倘若能解贵家一时之急,也是贫僧道业有成。”

    燕无纠谨慎地打量着梵行的脸色,评估他这话的可信度,站在桌边的燕多糖却没想这么多,她几步上前来,将弟弟拨拉到一边儿去,一声不吭地朝着梵行跪了下来。

    三个响头,实打实磕在了地上。

    她这串动作行云流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还有破了皮的血丝。

    她不在乎这是梵行心血来潮的同情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说什么骨气,考虑什么别人的死活,都是不合时宜的笑话,因此她虽然听见了梵行说罪业的话,却也不以为意,要论罪的话,那就死后让她去下油锅吧,她只想带着弟弟和娘活下去再说。

    “大师恩德,燕多糖此生不敢忘记,日后但凡大师需要,燕多糖做牛做马报答大师恩情。行窃的确是不要脸的事,但我要养弟弟,要治娘的病,我不能去卖身,我要是去卖身了,谁来照顾他们……”

    少女停下了话头,眼里有泪水一闪而过,她咽了下口水,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心酸苦楚合着泪水一起咽到肚子里。

    “燕无纠,过来磕头!”她扭头凶巴巴地对弟弟喊。

    梵行摇摇头,拂袖用劲风卷起燕多糖,让她站稳,随后合十行礼:“贫僧并不想挟恩以报,女施主无须放在心上。”

    燕无纠磨蹭了两下,把手里的钱袋递给燕多糖,少女接过,正要打开,到底迟疑了一下,没好意思在梵行面前看,转身进了布帘子后面。

    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布帘子落下的时候,梵行隐约看见了后面支着一张小床,上面的被子露出了一个小角,在帘子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梵行想了想,问燕无纠:“房中那位,是你的母亲?她患了什么疾病?”

    燕无纠对梵行的态度平顺了许多,大概是看在那一袋能让他家度过难关的钱的份儿上:“是我娘。娘病了三四年了,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我们看不起坐堂大夫,只能找游医看病,那些半瓶水晃荡的家伙,一下说娘是心火旺盛,燥郁不发,一会儿说娘是阴虚阳短,气机郁滞,还有说什么心病难医的。这几天病得愈发厉害,连床都下不来了,水米都喂不进去,燕多糖打定主意要请坐堂大夫来看诊,这才……”

    梵行听了,思索一番,还是开了口:“贫僧倒是也略知晓一些岐黄之术,能否让贫僧看看令堂的病?”

    “令……”燕无纠皱巴起一张小脸,“令什么?”

    梵行眨巴眨巴眼睛:“哦……就是你的娘亲,令尊的意思是你的父亲,还有令媛令郎,意思是你的儿女……不过你现在用不着。”

    燕无纠将这几个词在嘴里念了几遍,清清嗓子:“咳咳,你懂医术的话,让你看看令堂也不是不行……”

    梵行弯起眼睛,耐心地教他:“令堂这类称呼是敬称,用来指和你说话的人的,如果要提起自己的父母,应该用‘家’,比如家父家母、家君家慈之类。”

    燕无纠的脸腾一下涨的通红,气鼓鼓地盯着梵行瞅了好一会儿,把手一甩:“九爷才不要知道这些!这些是穷酸学的!路口那个五十了还没考上秀才的穷酸整天嘴里念的就是这个!”

    梵行看着他,对于他这样的发言没有表示什么,如果燕无纠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不论怎么活都与他无关。

    眉目悲悯温柔的佛子轻声道:“阿弥陀佛。”

    见他没有说些别的,燕无纠的神情里有了些许不明显的失落,他转过头,咕哝道:“你不是要看看我娘么,过来吧。”

    燕无纠撩起帘子就钻了进去,梵行在帘子外止步,轻声告了罪,才抬步入内。

    里面的空间愈发逼仄狭小,燕无纠和燕多糖两个几乎已经把地方满满当当占据了,见他进来,燕多糖垂下眼睛说:“我出去买点菜,大师留下吃顿饭吧。”

    她出去了,梵行站在她原来站的位置,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那张被子也是缝缝补补得不能再补了的,压在干瘪瘦削的女人身上,将那个年仅三十多岁的女人压出了近乎年迈的苍老。

    贫苦的人们里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说法,梵行伸手去诊脉,燕无纠就站在一边看他。

    他觉得这个和尚怪异极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更小些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零碎,从能连续记事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吵闹的喧嚷和永远吃不饱的饥饿,唯一能依靠的母亲缠绵病榻,同样未长成的姐姐不得不奔波在外,一个没有保护没有依靠的少女吃尽了苦头才能找到一点吃食回来,更多的时候是被欺负了也无从倾诉。

    燕无纠熟知那些下九流的套路,各种话术门儿清,他年纪小,偷偷跟着大人们也少有招来打骂,最多不过被驱赶,借着年纪的便利,他进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学了很多东西。

    昌平坊的花街柳巷里多的是前来寻找乐子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前来寻找女词人的文人墨客,城外梵音寺来化缘的和尚他也见过不少,但无论是高门还是寒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和尚一样。

    他的动作、语气、说话的方式乃至看人的神情……

    燕无纠低下头,视线里是自己脏兮兮的手。

    对方像是一朵雪白的他不敢去触碰的花,长在干净的水里,一颗慈悲心,一双观音眸,对他说那些从没有人愿意跟他说的话,教他没有人会教他的东西。

    燕无纠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在那样干净温柔的目光里,自惭形秽。

    梵行把完了右手的脉,又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再检查了一番她的舌苔,轻声说:“不是药石无灵的大病,主要是郁结于心,身体亏空过甚,加上长久营养不良,贫僧开一个方子,吃上几副药就能好,只是后续还要将养许久才行。”

    床上的女人忽然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几声喘,良久,才疲惫地睁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她的瞳孔没有焦距,视力微弱,抬起一只手在半空动了动,拖长了无力的声音呼唤:“糖糖啊……糖糖……”

    燕无纠熟练地挤开梵行抓住那只手:“娘,姐买菜去了,你要喝水吗?还是方便?”

    听到这里梵行就想出去,女人停了片刻,略略提高了声音,悲喜交加似的问:“是啾啾么?是娘的啾啾吗?”

    燕无纠低头看着女人的脸,乖顺地回答:“是啾啾。”

    女人枯瘦无力的手抓住了那只小手,握在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娘的啾啾啊……可别再丢了……”

    恰巧拎着菜篮子回来的燕多糖听见了这句话,接话:“娘你睡糊涂了么?啾啾什么时候走丢过?”

    女人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表情也有些疑惑:“是啊……啾啾没有丢……”

    她喃喃自语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话,又闭上眼沉沉睡去了,睡着时手中还握着燕无纠的手。

    燕多糖飞快地看了梵行一眼,招呼弟弟:“出来吧,让娘睡,你去把柴火打了。”

    燕无纠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女人手里抽出来,梵行注意到他还留恋地轻轻蹭了一下女人的手指。

    “哎,知道了。”嘴里小声应着燕多糖的话,他拉着梵行的袖子让他在桌边仅有的两张凳子上坐下,“你在这等着,燕多糖炒的菜可好吃了。”

    他一路小跑出了门,少女提着篮子在梵行边上坐下开始择菜,被虫子蛀过的菜叶子也被她理了理放进菜堆里,说是去买菜,其实也不过是挑了些别人不要的白菜回来,倒是有两颗个头小小的鸡蛋。

    “娘病了好几年,脑子有些不清楚,”低着头的燕多糖忽然开口,手里的动作没有停,“她要是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糊涂了。”

    梵行正挽着袖子试图帮她干活,被女孩子摇摇头推开:“你这样的少爷,哪里会干这个。”

    梵行茫然地睁大眼睛:“少爷?”

    燕多糖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她和燕无纠不太相似,这一下笑起来倒是有了点灵动温柔的漂亮劲儿:“你虽然做了和尚,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的,干干净净一点刺都没有,生在我们这里的,都是啾啾那样的。”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又闭上了嘴。

    梵行被她推开,也没有再抢着干活,捻着佛珠,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你的弟弟,没有说你们娘亲脑中有疾。”

    燕多糖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他不知道。他还小,哪里知道娘以前是怎么样的,只以为现在这样的娘是正常的。”

    梵行思索了一会儿:“症候既然不对了,贫僧还需再诊一诊脉——”

    “不用了。”燕多糖猛地打断了梵行的话,她提起收拾好了的菜站起来,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凝视着梵行,“大师的恩德我记在心里,但是给娘看病一事,我们自己已经有了章程,不劳烦大师了。大师再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烧饭。”

    她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很快外面便响起了灶台的动静。

    梵行坐在那里,手指掐住了一颗佛珠,微微笑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帘子上,听见里面女人平稳的呼吸乱了片刻,有梦中的呓语传来,清晰地落在他耳边:“……好胖的小娃娃……啾啾呢……二郎……娘……”

    ******

    佛子跳过了其中一些部分,不生懂事地没有询问旁支末节,小手捧着茶杯,看着梵行提起温在茶炉上的壶,为他倒了一杯清透的茶水。

    只有茶水,里面连一片茶叶末都没有。

    不生问:“所以尊者收了无纠哥哥做弟子?”

    梵行放下茶壶,转动佛珠,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些羞涩:“哎……贫僧当时对外不过是一介游方小僧,哪里够资格收什么弟子,那孩子天资聪颖,我怜惜他向学心切,不过是教他一些随处可得的知识罢了。”

    不生歪着头问:“教三百千?”

    不生没有学过这些东西,但也是听过凡人这些大名鼎鼎的开蒙书的。

    梵行轻描淡写道:“有教过一点。”

    那顿饭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一碟子炒白菜,一碟子野菜炒蛋,熬成糊糊的麦汤,里面加了颜色浑浊的面粉,这大概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待客饭了。

    燕无纠送梵行出去,穿过来时的那些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巷道,沉默寡言走在前面,在一处路口停下,他指一指前方:“你要去哪儿?前面有客栈,童叟无欺的那种,这边走是出城的路,去贵人住的地方可以走那边……”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直含着微笑的白衣僧人忽然蹲下身,轻轻抱了他一下。

    这个怀抱温暖柔软,带着檀香和静谧清苦的某种草木香气,燕无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它胜过花街柳巷一切昂贵的熏香。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他声音慌乱,却自始自终没有推开梵行。

    梵行听着脑海里法则的报喜声,嘴角也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容,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孩子,眼里有了由衷的欢喜。

    “佛说你我有缘,无纠,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这奇奇怪怪的和尚冷不丁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燕无纠瞠目结舌:“哈?!”

    他手忙脚乱起来,眼神乱飞:“什、什么?做你的弟子?我才不要出家!”

    梵行纠正他:“是学生。”

    僧人眉眼静谧:“我教你读书认字,教你为人处世,教你世界阔大,教你人心幽微……”

    他的话说到一半,将后面某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含在了嘴里,融化在那个佛陀一样悲悯的笑容中。

    “你……你对我这么好,想干什么?”燕无纠刻意忽略了在听见梵行对“弟子”一词的否定时心中的失落,打起精神,一双机灵漂亮的眼睛咕噜噜转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全副心神都落在了梵行身上,捕捉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看着对方偏着头沉吟,看着他微微蹙眉,看着他小小地叹口气。

    “因为,”梵行低垂着眉眼,如莲上神佛,朝着滚滚红尘投落怜悯慈悲的一眼,“佛说我们有缘。”

    燕无纠往日里听到这种故弄玄虚的话只会嗤之以鼻,但是这句胡扯一样的话由梵行说出来,便像是天上落下了佛音清明。

    ——他隐约感知到,随着他的回答,他落在污泥里的人生,将发生某种翻天巨变。

    如果真的有佛说了这样的话,燕无纠在心中想,请让他多注视我一段时间吧,让这缘分,长一点、再长一点。

    我从此愿做莲下信徒。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怎么这么像是“教你如何驯化小狼狗”……

    不知道说啥了,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91、莲华(六)

    “……宇宙洪荒, 韭菜蛋黄……”燕无纠两眼无神,嘴里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东西,窈春好奇, 凑过去细细听了一听, 就听到了一串狗屁不通的东西。

    “噗嗤……”她捂着嘴笑出了声, 燕无纠幽幽地抬头, 小狼一样凶巴巴的眼神直勾勾抓住了正偷笑的窈春。

    窈春见他不高兴了, 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不能忍受自己丢面子, 尤其是自诩保护者的燕无纠,让他丢了脸,这孩子能悄没声儿地记上一年,于是忙识相讨饶:“好啦小九爷, 别气别气。”

    她笑眯眯地将一碟子只动了两口便撤下来的兰花糕倒进手帕里裹上, 快准狠地塞进燕无纠的怀里:“拿着带回家吃吧, 进学也要注意身体。”

    捻春阁每日的糕点果盘都是一大笔开支, 来这里的客人虽然不是鼎鼎有权有势的那一撮,但也是非富即贵,包房里撤下的果盘几乎都是丝毫未动, 但也不能再上第二遍,大部分就卖给了小铺子, 剩下的就便宜了下面的姑娘。

    燕无纠在捻春阁给姑娘们跑腿买小东西,很招这些姑娘喜欢, 有时候也会往家拿一些剩下的吃食,其他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

    燕无纠全然不在意别人这样带有施舍性质的怜悯, 熟练地将手帕包往怀里一掖,露出一个营业专用的甜蜜蜜笑脸,拍拍胸口:“这个月的保护费收到啦, 九爷罩你!”

    窈春笑了一声,门口龟奴正爬在梯子上点檐下的大红灯笼,天色逐渐沉下来,街道上有了车马的喧嚣,楼中的姑娘们喊着侍女的名字,叫着找首饰衣服,要茶水妆粉,等着晚上接客。大概女人多的地方总是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纷争,捧着姑娘们的衣服在楼梯上上下下狂奔的小女孩子们偶尔会撞到对方,便会招来姑娘们迁怒的呵斥。

    “窈春!你还不换衣服!一会儿就点灯了!”

    二楼一个单手挽着散乱长发的姑娘拍了拍栏杆大声喊,喊完就扭头回了房间,把门拍出一声惊天巨响。

    窈春是舞姬,专为楼里的头牌花魁伴舞,喊她的人就是今年捻春阁的当家头牌。

    窈春撇了撇嘴,和燕无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他肩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快回去吧,你先生晚上不是给你授课吗?”

    常混迹在花街柳巷的小痞子啾啾找了个和尚做先生识文断字,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大半个昌平坊,大多数人都在嘲笑他,一个混混识得文字有什么用呢,难道还想学着考状元当官儿去吗。

    燕无纠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从捻春阁出来时,白日里平平无奇的花街,已经揭下了蒙裹得厚实的面纱,露出了下面波光潋滟的眼眸。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街道上车水马龙,盛妆的女子倚着栏杆往下瞧,看见了合心意的客人便掷下手里的纸花绢帕,邀请客人上来一会,靡靡丝竹之音像是散不去的雾气,很快笼罩住一条街,所有的笑闹里都有悠长绵软的乐声,挟裹着它的风都变得慵懒浓香。

    燕无纠如一条瘦小不起眼的小鱼,摆动灰扑扑的鱼鳍,一下子穿过纸醉金迷的热闹,消失在了寂静昏暗的巷子里。

    和一墙之隔的花街不同,这里隐约还能听到女子的笑声歌声,但是已然模糊了很多,月光冷清清地照下来,把这条窄巷照得凄清苍白。

    这条路燕无纠走过了无数次,他从捻春阁回家必然要经过这里,一个九岁的孩子独自走夜路,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显得很不安全,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燕多糖有空便去给人洗衣服补贴家用,领衣服的地方更偏僻,燕无纠怎么说都不肯让她到这边来,燕多糖只得作罢。

    这条路他六岁起便自己走,走到九岁,无数个日夜,头顶只有一轮时有时没有的月亮陪着,刚开始他怕极了,到现在,连害怕都习以为常。

    好像习惯了就不会再害怕一样。

    “伸那么一呀手诶,摸那么一呀姊,一摸摸到姊姊的头发尖儿哎哟,阿姊头上桂花香哎哟……”

    他给自己壮了壮胆气,嘴里哼起了从楼里姑娘们那儿听来的小调。

    “伸那么二呀手诶——”

    “诶——”

    “诶?”

    燕无纠的声音迟疑着停下,结结巴巴卡在半道儿上,小巷子尽头是骤然宽敞的大路,缁衣素服的僧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披着一身清透月光,眼神安定宁静,和燕无纠走了个对脸。

    燕无纠傻乎乎站在了原地,面对这个昨天刚认下的先生,他还是浑身拧巴,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张着嘴傻了一会儿,才睁大眼睛惊呼:“和尚你又要去找姑娘?!”

    这条路只通向花街,他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梵行是来找他的,既然不是来找他的,那就只可能是……

    燕无纠的脸皱了起来,梵行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头顶,语气还是那样温温柔柔不带烟火气:“叫先生。”

    话虽这样说,也只是随口一句提醒,燕无纠不改他也不生气,只是每次都会耐心地提醒一次。

    “贫僧不找姑娘。”不等燕无纠要说什么,梵行再度抢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学着小孩之前调侃他的话,“贫僧也不听小曲儿,不看跳舞,不吟诗作对。”

    燕无纠悻悻地扁扁嘴:“好吧,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梵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来检查你的功课。”

    燕无纠:“……”

    小孩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梵行有问必答:“贫僧来检查你的功课。”

    燕无纠后退了一步:“功、功课?!什么功课?”

    梵行也无辜地回看他:“今天早上教你的千字文,你说你已经认得了前面的三十个字,晚上回去复习,贫僧这便来检查一番。”

    燕无纠咽了口口水:“那……那也该等我回去……”

    梵行朝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月色下的佛子笑容静谧如优昙青莲:“是啊,贫僧左等右等你不回来,便来接你了。”

    燕无纠的瞳孔极快地收缩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只手的模样,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又漂亮又可怕的怪物,仿佛它下一秒就会将他吞吃殆尽。

    然而不等梵行再做出什么动作,燕无纠便飞快地将小手塞进了梵行的手心里,狠狠抓着他的手指,怕他跑了似的,压低声音凶巴巴地说:“接人就接人,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九爷是那种不敢走夜路的人吗?这片儿都是爷罩着的!”

    梵行微微笑着听他滔滔不绝,眼睛只向下一瞥,就看见了藏在乌黑头发里的那对红彤彤的耳朵尖儿。

    “其实……”梵行顿了顿,在想怎么开头,燕无纠紧紧抓着他的手,只听见了一个短音就停下话头回头看他,等他说话。

    这个孩子嘴上不饶人,言行粗放,实则敏感细腻得很。

    “你要说啥啊,怎么跟燕多糖一样扭扭捏捏的。”梵行半天说不出来话,燕无纠一对小眉毛一本正经地拧起来,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歪着头打量了一番梵行,“哎呀,你该不会是那种说不来话的人吧?你这样的人我见过的,楼里常有这样的客人,见着姑娘们就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支支吾吾还脸红,上次来了一个客人,对着龟公就脸红,脸红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把那个龟公吓得以为自己要贞洁不保……”

    燕无纠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从客人讲到龟公,又从龟公讲到隔壁楼的姑娘小厮,梵行也不是会打断人的性格,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耐心听着,到最后,还是燕无纠自己从十万八千里外拐回来了,睁着亮亮的大眼睛看他:“所以你刚才要说什么?”

    被他一番插科打诨后,梵行忽然觉得想说点什么好像也不是特别难了,顿了半晌,慢吞吞地说:“贫僧方才想说,接人是接人,你的功课,贫僧也是要检查的。”

    燕无纠大惊失色,一个猛回头:“什么!那不是你找的借口而已吗?”

    梵行比他还惊讶,眼神茫然:“贫僧为什么要找借口?贫僧来接你,就是要查你的功课啊。”

    燕无纠的表情纠结成了一团,最后赌气闷头往前冲了几步,他还抓着梵行的手不肯放,于是梵行也被他拉着快走了几步,两人踩碎一地月光,在低矮屋宇中穿梭。

    这里的房子建得随心所欲杂乱无章,外人一不小心就要在其中迷路,燕无纠却在里面如鱼得水,拉着梵行几乎不用看路,只管往里走。

    “这个什么千字文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背这个了。”燕无纠嘟嘟囔囔抱怨,“都是四个字儿的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同一套东西,顶好没意思得很。”

    他声音不高,落在梵行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白衣的僧人对于他不想学这个也不动怒,好脾气地问:“那你想学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也一模一样地问了不生,不生性子温柔,不是会主动挑拣东西的人,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也不知怎么回答,燕无纠与他截然不同,一听到这个问题就两眼发光,原地一跳:“我要学你的功夫!那天一下子就把我抓住的那个,嚓嚓嚓唰唰唰!像戏文里的剑客一样,嗖嗖嗖就飞起来了!”

    他说得兴起,一只手在半空比划着持剑扫荡的模样,小脸兴奋得通红。

    梵行有求必应,慢慢点头:“好。”

    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书册,递到燕无纠面前:“贫僧这里有剑法一卷,上有绝世剑客所书剑谱一十八式,你可以照着练习。”

    燕无纠看看剑谱,又瞅瞅他,一脸怀疑:“绝世剑客?有多绝世?”

    梵行想了想:“天下第一,万剑之主。”

    燕无纠眼睛一亮,也不去问这样厉害的人写的剑谱为什么会在梵行手里,一把抓过剑谱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随即他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兴奋的表情也逐渐凝固。

    燕无纠翻完了一本书,沉吟了片刻,将书册扉页抹了抹,抹平那点褶皱,毕恭毕敬地递还给梵行,语气严肃:“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练习剑法,还有别的选择吗?”

    梵行接过书,书页里密密麻麻全是笔画虬曲优雅的繁复文字,丁点儿图片示意也没有,一眼看过去几乎能看得人眼神发直。

    佛子收起这卷剑谱,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布:“软硬鞭法?”

    燕无纠将信将疑地接过绢布,一抖便抖开了,上面用浓墨淋漓写了几十行字,墨迹都渗透到了绢布背面,字迹肆意狂放,和方才那本板正如贴着尺子写就的书不同,这里的字每行都歪得很随性,一些笔画字符几乎要贴着绢面飞舞起来。

    燕无纠又凝固了。

    他抿着嘴看着这些字好半天,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这是谁写的?没有刚才那个写得好看。这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吗?”

    梵行“唔”了一声:“论及鞭法,天上地下,无出其二。”

    燕无纠盯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垂死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屈服了:“那个……有只有图的吗?就是画着小人的……”

    他比划了两下手指,描述自己想象里那些武功秘籍的样子,梵行收起绢布,将这个在某种意义上能称为绝世珍宝的东西塞回袖子:“带图的小人画……”

    僧人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地问:“你要上面有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还是三个人的?”

    功法也有人数不同之分,一人功法最多,双人刀法和三人刀法也不是没有,梵行问的是这个意思,但燕无纠明显被问傻了。

    燕无纠、燕无纠被面上清纯禁欲的和尚的这个问题问的灵魂出窍了!

    他到底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理论上是知道了不少男女之事,但这样光明正大地提起,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尤其是跟他提起这回事的,还是个和尚!

    和尚啊!

    燕无纠现在还没有练就日后城墙般厚的脸皮,换了几年后的他,只怕就要笑嘻嘻地邀请梵行一同来看了,而此刻的他只觉得天灵盖都在噗噜噗噜冒烟,整个人被火烧了似的,结结巴巴道:“你、你这个花和尚!居然还有这种小人书!等等——还、还……还有三个人的?”

    他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震惊中,梵行与他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在燕无纠越来越扭曲的眼神里,僧人犹犹豫豫问:“你……你是不是想岔了什么?你说的该不是房中术的法门?佛家虽然不修习这个,道家却有不少此类功法,可巩固内力,但是你年纪小,练不得这类功法。”

    梵行从头到尾都正气清平,说到“房中术”时都没有一点羞涩,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门功法而已,顶多就是涉及面有些不同,正常修炼的双修功法并不是邪道,就算是佛修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可是这个反应还是让燕无纠震惊了个彻底,他的脑子里还转着“三个人”,与梵行的解释混在一起,好容易才将二者分开,方后知后觉是自己误会了,脸登时红的要滴血,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怎么都不能直视那些“带图的武功秘籍”了,于是绝望地闭上眼睛:“和……先生,你教我认字吧,我一定好好学。”

    梵行看着他一脸英勇赴死般的壮烈表情,微微翘起了嘴角,声音和缓:“好。”

    燕无纠丧丧地鼓了鼓脸颊:“可是我学这个有什么用呢,真的要像他们说的,考个状元么?”

    他虽然不在意这些话,却也将它们听了进去。

    他,燕无纠,去考状元?

    这几个词放在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极了,更不要说别人的看法,燕多糖也只认为他拜梵行做先生,是为了认得几个字以后好去做拿钱多一点的账房,或者找个大户人家做小厮。

    梵行没有笑,他的手按在小孩头顶上,潺如春水的声音带着掌心的温度传进燕无纠心里:“状元?你想做状元吗?”

    “你说的好像状元很好考一样。”燕无纠撇嘴,觉得这和尚是念佛念傻了,连状元是啥都要不知道了,一张小嘴儿叭叭地就要给梵行科普考状元的难度和状元的风光,顺带说起了去年科举时状元打马游街的热闹事迹,声音里都是满满的单纯羡慕。

    他说一句,梵行就捧场地应一声,燕无纠说得兴起,没有看见捻着佛珠的僧人垂着眼眸,眼里与他此刻模样截然不同的冷酷野心:“你要做的,是指定你认为适合的人去做状元,而不是被人指着去做什么状元。”

    燕无纠好像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又没听清楚,便转头去问:“你说了什么?”

    白衣的僧人笑意温润:“贫僧方才说,你不适合做状元。”

    燕无纠颇感赞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小孩活泼的声音响了一路,伴着月色被遗落在了两人拉的长长的影子后面。

    92、莲华(七)

    燕多糖在屋子外熬药, 药炉子架在屋檐下用几块砖瓦草草搭成的灶台上,他们的房子没有窗户,隔音也差得很, 她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低柔平和的声音。

    梵行做老师的水准也是一般般,没有什么教案, 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 思绪如天马行空, 几天下来一篇《列御子游》都讲不完,燕无纠又是爱玩爱闹的,叫他写字怎么也记不住,听故事的时候记性倒是好, 能原封不动地把梵行三天前说的话一字不漏背下来。

    “先生……别给我念这些之乎者也了, 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讲故事吧讲故事吧!”

    小孩儿把脸压在桌沿上, 一张脸蛋还是脏兮兮,头发倒是规规矩矩地梳拢了, 他们中间的桌上用窄窄木条框出了一圈空间, 里面盛满细细的沙子, 用做认字的沙盘。

    梵行是游方僧人, 本来也清贫得很, 身上的钱都给了燕多糖去买药,也就剩不下什么来买笔墨纸张了,反正多数贫家子弟刚开始认字时用的都是沙盘, 他对于自己这样的“抠搜”之举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燕无纠手里抓着一根充当笔的树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神情平和的僧人,试图假装可怜骗取一点和尚的同情心。

    实在是认字真的很无聊啊!

    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东西, 勾勾向左是一个意思,向右就是另一个意思了,横不能写成直的,尾巴要勾一勾,竖也不能写成直挺挺的竖,要直的有“美感”,美感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梅干!

    所以到最后,他字是认得了,一上手写就丢撇少捺,一个大字歪歪扭扭拧巴得难看极了,每一个笔画都在用生命诠释着奔向自由的渴求。

    实在是辣眼睛。

    大魏通用的官方文字笔画的确富丽优雅,让一个孩子写得舒展漂亮的确是有点难为他,但是和燕无纠同龄的贵族子弟们,大部分已经能写出一手端正官文了。

    如果他长在豪富权贵之家……

    梵行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随意撇去,见燕无纠神情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不由得脸上显出了点为难。

    “这……好吧,那就不认字了。”

    僧人伸手用木片抹平沙盘里的沟沟壑壑,布帘后熟睡的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撞入他的耳朵,之前被他按下去的疑问再一次飘了上来,于是在燕无纠一下子放了光的眼神里,这名温吞得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僧人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给你讲《魏史》上的故事吧。”

    燕无纠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听什么史书的故事,一听就枯燥无味极了,但他又不敢说,生怕梵行不讲了,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谁知这一听就停不下来了。

    “你今年九岁,在你诞生那年,国号亦为魏的前朝覆灭,末帝亲手点着了他的宫殿,葬身火海。”

    他只说了寥寥几句,燕无纠的心已经火热起来,男孩子对于这种铁马金戈和改天换地生来就有一种敏锐,他下意识将自己带入了那位末帝,惊讶地问:“他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都很厉害吗?他为什么要点火自杀?”

    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前朝往事的僧人还是保持了那种出尘的淡然:“因为他失了道。”

    燕无纠喃喃重复:“道?那是什么?”

    梵行想了想,身为方外之人的他当然做不到精确描述帝王之道的内涵,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邵天衡,他就能给出一个最为犀利精辟的答案,只可惜作答的是梵行。

    僧人很符合自己人设地笼统概括回答:“爱民如子,选贤进德。”

    他是个僧人,不应该懂得皇座之下的阴谋诡道,于是只答了一面内容,便轻巧地把话题扯开:“末帝失道,引起民怨沸腾,天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堂上贤良难求,邵魏能传承到那一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

    燕无纠的脑子还在梵行上一句话上打转:“意思是他不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自杀了?”

    这逻辑有些把他搞糊涂了。

    梵行详细地解释:“他引来了众怒,有人揭竿而起,万人疾呼响应,带头的人打下了京师,再从京师扫荡出去,凡是他的旗帜到达的地方,百姓们都打开城门归顺他,所以建立了新朝。”

    梵行这段话里省略去了不少内容,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个贫乏无味的故事,但是燕无纠已经听傻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这个污水坛子里,目之所及都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例子,乞丐的孩子永远只能做乞丐,生在稻草堆里的女孩儿大多是去大户人家做奴仆,以后嫁一个同样做小厮的男人,能做夫人身边的管家妇就是了不起的梦想了。

    他知道皇帝,那是在达官贵人们的言谈里才会出现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事实上他在燕无纠的印象里都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那是一种朦胧含糊的概念,象征着没有人能反抗的权威、永远也花不完的金钱、这个昌平坊和整个京都乃至外面更大的土地都是他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生下来开始,就烙上了归属于这个皇帝的印章。

    燕无纠隐隐畏惧着这样的概念,纵然他是个孩子,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现在,梵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样厉害的皇帝,他是会死的,他是可以被拽下至高无上的皇座的。

    ——这个可怕的概念,不是天经地义地存在于某人身上的。

    这个想法的升起令他有种触碰到了怪物的恐惧,但他同时又为这种惊险而感到战栗兴奋。

    这种在世人看来堪称恐怖的想法在燕无纠脑海里悄然成型,梵行一眼便看出了这小孩儿在震惊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燕无纠问出的那个问题已经有点令他欣赏了,常人在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带入和自己更为贴近的起义军一头,但燕无纠的选择截然相反。

    他把自己带入了帝王的角色。

    这个孩子本能地追逐着更高的地位,他骨子里将自己看作更尊贵的一方,像是食肉的小兽一般,就算吃上再多的草,也会在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展露出贪婪的獠牙。

    ——他天生就是要向上攀爬的野心家。

    燕无纠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往心里藏了藏,趴在桌上去看梵行,难耐地催促他:“快说呀,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被推翻的呀?”

    梵行捻着念珠转过了一小圈,微笑起来:“这个故事么,要从前朝末帝的太子诞生开始说起……”

    屋内讲故事的声音潺潺如流水,屋外的燕多糖也听得入了迷,差点忘了药炉子里还熬着药,直到梵行的话头戛然而止,侧过脸来:“炉里的药……”

    燕多糖的脑子还在邵魏王朝的风波诡谲里旋转,乍然听见一个炉子里的药,满头的问号。

    炉子里的药?

    什么药?

    ……啊啊啊!药!

    贴着墙蹭故事听的少女一下子跳起来,燕无纠也走了出来,帮着她倒出药给里屋的母亲喂下,就拿着一只药碗去屋外洗。

    留在屋子里的梵行和燕多糖相对无言,少女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的性格本来就怯弱温柔,也就在保护母亲和弟弟时才会显得硬气一些,平时见人都是文弱害羞地低着头的模样。

    ……那天梗着脖子和燕无纠吵架,真是她能做出的最凶悍的举动了。

    “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燕多糖声音怯怯的,充满了窘迫,梵行比她还窘迫,他与燕无纠是熟悉了,与这个姑娘却是未曾说过几句话的,见她尴尬,自己也语塞了。

    过了好半天,燕无纠进门来,就见两人隔着段距离站得笔直,都低着头,像是在朝对方认错,那场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看得燕无纠都想掉头走了算了。

    “女施主留下听听也无妨……”有了熟人在场,梵行总算是捡起了一点勇气,弱弱地说。

    燕多糖显然是心动了,又不敢留下,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弟弟,燕无纠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暗暗翻了个白眼,推着姐姐的腰把她按在凳子上,自己随意往地上盘腿一坐,翘着脚尖儿催促梵行:“后面呢后面呢?太子带兵出去了,那个二皇子不是要高兴死了吗?他会做太子吗?”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希望太子没事。”连内向的燕多糖都忍不住为故事里的人露出了点担忧的神色。

    梵行对于他们的话都没有做什么反应,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魏史》上记录的内容,同时不着痕迹地在里面塞了一些绝非一般人能得到的细节。

    就是这些细节,令燕无纠产生了更大的疑惑,在听到太子被关入诏狱后他瞪大了眼睛,等梵行说完城楼上的一跳,燕无纠眼里的疑惑浓到根本藏不住了,燕多糖倒是身临其境般地为那壮烈悲剧的死亡红了眼睛,燕无纠则冷静地问:“为什么?”

    “他这么厉害,所有人都喜欢他,他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

    说出“自己当皇帝”时,燕无纠的心口也因为自己这过于大胆的发言剧烈鼓动了一下,但此刻他并没有想别的,只是单纯疑惑于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放弃这样的优势去死。

    明明像和尚说的,百姓们都喜欢他,想让他当皇帝不是吗?按照和尚刚才的说法,他不就是有那个什么“道”的人?况且他都已经是太子了,提早当皇帝又没有关系,老皇帝反正是他爹,老子的东西迟早是儿子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不行的?

    这个问题天真里带着某种尖锐的进攻意味,连燕无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梵行想了想:“因为他是个好太子。”

    燕无纠皱起鼻子,不满道:“你说过了,你说了好几次,他是个好太子,爱护百姓,会按时给边关的将士发粮草,还会赈灾救济……我问的是为什么他不自己当皇帝?”

    梵行叹口气:“贫僧也说了,因为他是个好太子。”

    不等燕无纠再问,梵行便道:“他践行了一切世人眼里‘太子’应该做的,别人教他太子要爱护百姓,他就爱护百姓;别人教他太子要是个端方君子,他就去做最光风霁月的君子;别人教他太子要友爱手足尊敬君父,他就做个好兄长好儿子……”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评价的意味,但话里深层次的含义却莫名地让燕无纠一个激灵。

    “所以他永远只能是最好的太子,做不成皇帝。”梵行随意总结了一下,继续说起了太子坠落城楼后来自燕凭栏的惊天三问。

    “……燕凭栏其人呢,出身世家,燕氏一族早年能人辈出,在朝堂上颇有名望,但是新朝建立后他们频频犯错,终于在五年前被满门抄斩,嫡脉断绝——啊,应该是断绝了。”

    梵行若有所思地补上了后面一句,余光里看见方才还眼睛红红的燕多糖哽咽了一声,这反应不像是哪里有问题,于是暂时按下。

    “说到燕氏的嫡脉,有一件事倒是有些巧合。”梵行嘴角露出了点笑意,垂眸看着地上坐姿潇洒的燕无纠,“前朝末太子身故前,燕氏的嫡次子刚好出生,他便挑了一副棋作为贺礼送到了燕家,那副棋和你的名字读音正好一样。”

    僧人低柔平缓的声音重复念道:“——无纠。”

    燕无纠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名字……和一副棋?”

    梵行看着他微微笑:“是啊,查身正己,别无纠举……那可是天下独绝的作品,与兆错齐名的珍宝,是世界上最好的棋,用燕山白玉和象山黑曜石雕刻而成,每一颗棋子背面都雕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没有一颗棋子上的图案是重复的,被皇室珍藏了许多年,说是价值连城之作也不为过。”

    “啊……那个燕家——”燕无纠顿时对那副棋起了好奇心,对那个燕家更是满怀兴趣,正要往下问更多,内室忽然传来了一连串吱呀响动。

    木板拼成的床很容易松动,睡在上面的人只要略一翻身动弹,就会发出长长的呻/吟般的嘎吱声,燕多糖惊讶地站起来:“娘醒了?”

    她掀开帘子进去,里面响起了一个气息微弱的女声:“糖糖……谁在外面?”

    她时睡时醒迷糊了好几天,也没见过梵行,燕多糖小声将梵行的来历解释了一遍,重点说了一下他给出了多少钱,便听得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应当好好感谢人家的,只是刚才……我好像……好像听见有人在说啾啾……”

    燕多糖替她掖了掖被角,想起梵行讲的故事,脸上多了些真切娇憨的笑容:“娘,梵行师父方才在给啾啾讲故事呢,正巧讲到一个燕家,那家小儿子出生,收了个礼叫做无纠,哎,还真是大户人家,连棋都有名字。”

    燕多糖自顾自地感叹了两声,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床上的女人蓦然攥紧了破旧的床单。

    “是吗……和啾啾的名字倒是一样。当初啾啾生下来,窗户外头的喜鹊叫了五声,二郎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五啾,倒是没有那个什么无纠一样的深奥意思在里头。”

    她说了一长串话,有些气虚,停了两秒,又问:“后面的故事,我可以听听吗?”

    燕多糖的性子大概就是遗传了她,母女二人都有种天生的文弱腼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她们慢慢说话的样子,倒是有点小家碧玉的温柔。

    燕无纠很高兴自家娘亲醒来:“娘亲一起听一起听!这些故事可有意思了!”

    说这话的燕无纠倒是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童稚浪漫。

    梵行当然不会介意多了个听众,只要不让他对话,唱独角戏讲故事这种事情他熟练得很,法会上辩法不都是这样的套路么,更何况,他其实还迫不及待想让这个女人听一听他想讲的故事呢。

    “燕家是个大家族,书香门第,家里出了不少的官,当家的还有爵位,是不折不扣的贵胄,远的不说,近些年虽然子弟不太出彩,却也不乏人才,旁支的一个公子,名叫燕凭栏的,被前朝太子赏识,现在也被重用,仿佛已经做到户部侍郎还是尚书了……”

    梵行不疾不徐地说着,躺在帘子内的女人一张脸青白,听他讲述那个尘封在故纸堆里的家族:“……五年前燕家的当家人不知犯了什么错,连累了一个家族满门抄斩,旁支三服外的倒是活下来了,正房的几位一个都没留。”

    他一个一个数过去:“当家的老爷,掌院的太太,听闻他们的长子还是当今圣上的同窗旧友,押送法场时尚未加冠,另有老爷的几个庶出弟弟和侄儿侄女,啊,还有未满四岁的幼子,那位小公子年纪如此幼小,未曾到法场就被暴力行事的官差捂坏了……阿弥陀佛。”

    说到这里,梵行叹了口气,低低念了一段往生咒,内室的女人骤然抽搐了一下,被燕多糖抚着胸口唤了好几声才醒转过来,一醒来,她便努力直起身体,隔着帘子问:“大师游方至此,救我性命,又教啾啾认字明礼,我们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待客的好东西,我身体也好了不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过帮厨,只有这点手艺能见人,不嫌弃的话,请大师留下来用饭吧。”

    燕多糖蹙起眉:“娘,你的身子……”

    女人压下她的话:“娘好多了。”

    梵行似乎犹豫了一下,待燕无纠再看过去时,只见到一张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端庄佛面:“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就厚颜留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真的好热啊,只要动一动就哗啦哗啦出汗,我每天抱着电脑去图书馆蹭空调码字,那里的管理员阿姨都要认识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可惜奶茶不能进图书馆,不然我一天可以干掉两杯奶茶【在家摸着手边的微糖少冰大杯茉莉奶绿叹气】【奶茶就是我的命】

    肚子上的肉肉愈发的软嘟嘟,把猫猫放在上面都可以陷出一个猫窝来了【一个忧郁肥肥的悲伤独白】

    所以天气这么热,大嘎今天霍莱茶了吗?【邪恶微笑】【试图把你们都变成肥肥】

    93、莲华(八)

    “啾啾, 跟你姐姐出去赊二两肉回来,再去赵婶子那儿看看有没有多的鸡蛋。”燕母在燕多糖的搀扶下坐起来,披上衣服, 拿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用头巾裹住。

    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尚且不到三十岁, 只是常年的病痛将她的容貌催折得苍老枯瘦, 眼角都是疲惫的纹路。

    燕无纠皱着眉头想说什么, 犹豫了一下,被燕多糖拽了两把拽出了门,室内就只留下了梵行和燕母两人。

    “大师从哪里来?”女人温温婉婉地对梵行微笑,坐到燕多糖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捡起燕多糖做了一半的针线活。

    篮子里放着色彩不一的针线和一件做到一半儿的孩子肚兜, 这种针线活都是小成衣铺子分出来给人接的, 一件活儿能赚上十几文钱, 肚兜上要绣一条肥胖滚圆的鲤鱼,燕多糖绣工一般, 鲤鱼只绣了一个脑袋。

    梵行不会聊天, 接话答话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燕母问他什么, 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粗浅又漫无边际的东西,那条呆板的鲤鱼头就在女人手里拥有了活灵活现的灵动俏皮,好像真的有一条大胖鲤鱼跳上了布料一般。

    这样的绣工, 在大部分绣娘中间都能算得上是出色,想来她要是没有生病,一家人凭借这个手艺也能过上温饱有余的生活。

    “……从那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过来, 大师实在辛苦。来京师是拜访友人还是游览的呢?”

    梵行转着念珠,紫檀木的佛珠在他手里撞出沉稳清脆的声响:“只是前来瞻仰一番皇城气象罢了……女施主绣工了得。”

    燕母的针顿了顿,低下头看着那条栩栩如生的鲤鱼,笑了一下:“大师过奖,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女人家的活计,做久了就熟练了,说不上什么了不了得的。”

    她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扯开:“外面做得比我好的一抓一大把。”

    梵行想了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针法,贫僧似乎见过,有在寺中进香的女施主,供过一件佛衣,上面绣的佛纹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针法……”

    燕母的手停下了。

    无言的静默在室中蔓延了一会儿,燕母叹口气:“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工,也算是在夫人面前得了点脸,我的夫君和那家的老爷是奶兄弟,两人一块儿长大,后来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管事,毕竟是吃自己的奶长大的,婆婆疼老爷像是疼自家亲儿子一样,若不是那家人没落了,现在糖糖和啾啾也该是陪着少爷小姐长大的了。”

    “婆婆的长子死得早,夫君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夭折了,婆婆就将二郎养得有些混不吝,糖糖怕她爹,许是讲了些不那么中听的话,大师听听就算了,别当真。”

    梵行听她说完了这么一长串,眨了一下眼睛:“无纠只与贫僧说,他的父亲几年前失足滑落河水溺亡,除了这个,他的姐姐也没说旁的。”

    燕母闻言,出了好久的神,眼里忽然就淌下了泪痴痴地发起癔症来:“是啊……二郎跌进河里去了,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唿嗵一下栽进河里,怎么捞也捞不上来……婆婆也不在了,悬在房梁上晃啊晃,晃啊晃……”

    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忽高忽低地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时而呵呵笑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都是神经质的慌张:“藏起来……把啾啾藏在娘的被子里……”

    梵行站起来:“女施主?”

    女人手里还拿着尖锐的针,梵行怕她戳到自己,伸手要去拿下那枚针,漆黑阴沉的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你——你要来抢我的啾啾了么?!”

    梵行的手顿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唤了一声:“燕夫人?”

    女人神经质地把自己往后缩,手里握着那枚针,针尖已经扎进了她的手心,鲜红的血从掌心滑下来,她却浑然不知痛一样警惕地望着梵行。

    眼见那血越来越多,梵行低诵了一声佛号,道了声得罪了,旋即伸手迅疾如风地点住燕母手臂上的某个穴位,女人攥得死紧的手登时一松,梵行取出那枚扎进了她手心的针,随意撕下一截儿衣袖替她擦干净血裹住伤口。

    他包扎时没有刻意收力,包裹人手还是包裹一块石头木块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被连续不断的疼痛刺激着,燕母终于恍恍惚惚地恢复了一点神智,茫茫然看着自己的手心,半晌才“啊”了一声,大约是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让大师见笑了,我……我这几年脑子有些不好使……”她想要解释,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解释的,于是就沉默了下去。

    她之前的表现,和一个疯子已然无异,梵行没有询问原因,燕母眼神游移,无意识地用手掐着掌心,很快那截雪白的布料又染上了湿润的暗红。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燕无纠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抱怨着走回来:“谁要吃鸡蛋了?你拿三个不就够了,我不爱吃那玩意儿,又腥又干,多的那个还是给娘。”

    燕多糖跟在一旁和和气气地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鸡蛋才能长高,我最近接了成衣铺的活,买几个鸡蛋还是买得起的。”

    女孩子声音柔和,语气里却带有坚韧不容拒绝的坚持。

    “谁要吃鸡蛋长高啊!你是说我以后长不高吗?!我以后会长到七尺那么高!不,八尺!你抬头只能看到我的下巴!”燕无纠愤怒地反击。

    燕多糖敷衍地嗯嗯嗯,进了院子高声道:“娘,我拿了四个鸡蛋回来,赵婶子还给了我一小碗酒糟,可以做酒糟蛋呢……娘,你的手怎么了?”

    姑娘心细,一眼就看见了燕母手上暗红的痕迹,神色一变,将篮子往桌上一顿,弯下腰去看自己母亲的手。

    “没关系,只是不小心扎到了。”燕母躲了一下,没躲掉,被女儿抓住仔细查看起来。

    “扎到手?”燕无纠反应极快,视线快速定在了针线篮上,表情怪异,“娘怎么会扎到手?”

    燕多糖反应慢一拍,紧跟着也回过味儿来:“娘绣工这么好,又注意护手,就算是不小心扎到了,怎么会扎成这个样子……”

    梵行乖巧地闭着嘴,把自己当成透明人摆在一旁。

    燕母推开女儿的手:“真的只是不小心,我去做饭,糖糖跟我——”

    “让弟弟去,”燕多糖忽然打断了燕母的话,告状似的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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