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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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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手指飞快地在催债的男人身上一指,又回到书生脸上:“往日里你拿钱来看戏,我也不管你,今日竟将祸事惹到了云春班里——”

    书生脸色青白,好似一具僵尸,被男人直挺挺地拎在半空中可怜兮兮地晃悠着,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眼里带着点哀求,也不知在向谁求救。

    “我不是……”他声音低哑含糊,“我在攒钱了……”

    他说着,挣扎了两下,将自己的衣襟从男人手里□□,颤抖着手指努力抹平衣服上的褶皱,脸上都是浓重又茫然的悲哀。

    听见这句话,班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催债的男人便提高了声音道:“在攒钱了?那正好,把欠钱庄的钱都还了吧,断人前途的事我也不想做,钱庄借你钱救治你母,又替她置办坟地,这等恩义,你个读书人不想着涌泉相报也罢,连借走的钱也不想还么?”

    许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面色涨红,气的手指发抖:“你们那是恩义么?我借的钱早便还尽了,你们却说出了那么高的利息……我还了又还,怎的还越欠越多了?”

    男人狰狞地笑了笑:“你借钱时便签了五分利的契书,说了一口气还尽,还不尽就继续加利……这回是连契书也不认了?!”

    “钱庄已经宽宥你多次,今日是最后期限,你还不上钱,就拿手来抵吧!”

    他目露凶光,后面有人递出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剁骨刀,送到了男人手上,男人速度极快地抓住了许生的手,将那只握笔的修长手掌按在了桌上,贴近了冰冷的刀锋。

    许生被按在桌上动弹不得,两三个人压着他的背让他死死贴着桌面,他睁大了眼睛,俊秀的脸上显出了点慌乱无措,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到了戏台上。

    连云仙还脊骨笔直地站着,几名少年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劝着,她浑然当做耳旁风,只是紧紧盯着人群中的书生。

    见他回头看自己,连云仙不知从他的视线里看出了什么,浑身的力道忽然一松,那挺得笔直的脊背也有些佝偻了。

    “我还!”许生被按着挣扎不得,眼见刀锋已经压上了自己的手,他顾不得许多,嘶嚎出声,“我还!我还!”

    一张斯文俊美的脸在恐惧下略有些扭曲,他努力仰着脖子,徒劳地想要远离那把剁骨刀,仓皇地说:“我攒了些钱……”

    男人追问:“多少?”

    许生额头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一两六钱……”

    男人不耐烦地呵斥:“顶个鸟用!你如今已欠了五十两!到下个月还要再算五分利,不如砍你一只手清了账!”

    他作势要动手,许生猛然扭头,望着连云仙,眼里灼热的火光明亮得要烧起来:“阿云!阿云你救救我!阿云!”

    连云仙僵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许生连声喊道:“阿云!你救我,我要娶你的啊,我攒这钱,就是为了娶你……”

    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差点崩出血来。

    连云仙没回应,班主先怒了:“你这贼书生!诱骗连云仙不说,还要哄她的钱?!”

    班主大约对连云仙也有点情分,嘴上说着卖身契,但见许生当面向连云仙要钱,气的就是一个倒仰,恨不得上前打他一拳。

    连云仙茫茫然地看着这个说要娶自己的人,张了张嘴,一行泪忽然从脸上淌下来,下意识地回答:“许郎……那是我赎身的钱……”

    许生额头上满是汗,努力望着连云仙:“阿云……阿云我会赎你出来的,我说过会娶你,但是现在、你救救我……”

    希夷好似被全部的人忽略了,他大大方方地坐在中间,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连和他打过招呼的许生都看不见他似的。

    鬼王细细打量着在场众人的表情动作,视线从许生和连云仙身上来回逡巡,轻轻咋舌。

    一个怯懦的普通男人和一个痴情的女人?

    连云仙眼里还汪着水,嘴角提起一点笑容来,似乎被许生的承诺打动了:“好,我替你还钱。”

    班主用力一跺脚,提高声音:“连云仙?!”

    连云仙抿着嘴,提起裙摆跑入后院,半晌出来,手里捏着一只钱袋。

    走到这群人近前,连云仙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定了一下,慢慢伸出手。

    男人一把抓过钱袋,粗暴地打开点了点,里面碎银和银票都有,他数了两遍,将钱袋揣进怀里,一把将按在桌上的男人推开,眉开眼笑道:“行啦,好好读你的书去吧,大才子。”

    一行人心满意足地走了,班主揣着袖子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冷冷地说:“那是你自己的钱,你想拿出钱去我也管不着,但是要赎身,没有一百两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自己掂量一下。”

    他说完,扫了许生一眼,想说什么,又压下了眼里的怒意和不屑,扭头走了。

    人都走干净了,许生和连云仙面对面站着,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了一旁的希夷,书生面色通红,强忍着羞耻对希夷颔首,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和连云仙低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嗯……所以这一章我想说的是,不要去借高利贷……

    我感觉以我的简单脑回路也写不出什么特别艰难深奥的剧情,可能写到一半你们就猜出我的套路了,但是我还是要垂死挣扎一下……要交代出所有线索但是不能让你们比我更早说出谜底!【好难啊……】【我觉得评论区聪明的宝宝真的好多】【抱紧了自己的脑洞瑟瑟发抖】

    70、惊梦(十四)

    不知道他和连云仙说了什么,希夷也完全没有注意去听, 这种痴男怨女的戏码不是他感兴趣的, 若不是这个许生长了一张让他有点在意的脸, 他完全不会停留到现在。

    那张脸……

    希夷远远看着神色哀愁的许生, 眼神在他微微抽搐的脸颊和飘忽窘迫的神情上飘过,这种表情……出现在五官熟悉的脸上,连带着熟悉的脸也变得有些诡异的陌生。

    过了片刻, 连云仙先一步离开, 许生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园子外走, 希夷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抱着小孩儿跟了上去。

    戏园子大门半开, 书生的衣袍在拐角处一闪就消失了,希夷单手推开门, 朝外面迈出了一步,随着他的步伐踏出, 园子外金灯代月的辉煌景象如泡沫雾气般散去, 白昼替代了夜晚降临此地。

    时间紊乱。

    希夷在心里冷静地给留城打了一个补丁, 对于眼前突换的景色没有什么惊愕之情,转头看了看,方才的戏园子也不见了,身后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小巷子。

    “咄咄咄”

    清脆欢快的马蹄声朝这边踏踏而来,这时大约还是清晨,朦胧清新的晨雾里, 早起出摊的商贩们打开蒸笼,升腾奔涌而出的热气挟裹着面点的浓厚香气,一下子占据了人的感官。

    希夷望着面前宽阔的街道,白昼中留城的面貌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这座城池精致大气,水磨青砖的地面铺得平平整整,足够两辆大车并行犹有余的街道,彰显著这座城池的深厚底蕴,民居商铺规整分布,处处都给他一种奇妙的既视感。

    来往行人脸上都带有平和闲适的从容之色,即便是贫寒人家,身上衣物也浆洗得干干净净。

    “……这不是楼东郡?”

    法则用了个疑问句,语气却是确凿无疑的肯定句。

    楼东郡,邵魏王朝之前那个短命王朝的定都所在,也是鬼王希夷生前居住的地方。

    那个梦幻泡影一样华美鼎盛的王朝的鬼影,带着埋葬在岁月里的烟火气和古旧乡音,在这里忽地复活了。

    马蹄声愈发的近了,能在皇都大道上纵马的,都是高门贵子,听声音,来的大约有四五匹马。

    敲击着地砖的蹄声匆匆而过,晨曦的微光里,数个衣衫华贵的青年扬鞭纵马而过,为首的青年目视前方,眼神在街道两旁随意地掠过,半晌后忽然一凝,猛地勒住马,宽大的袖摆在身侧荡出半圆的弧。

    他挑起一边眉头,文雅俊秀的脸上出现了点似笑非笑的无奈神色,提高声音朝某处喊道:“阿弟?季安?”

    他身后的公子们都紧随着他勒马停下,听见他喊人,不由得纷纷朝那边看过去,表情里都是欣喜和惊讶:“春生公子也在?”

    为首的青年没有得到回应,眉头挑的更高了,略带点压迫似的提高声音:“许时晏!”

    名动楼东的许三公子,幼时便被先帝称赞为“觑此童子之颜,如花方盛,如春方生”,因此得了个“春生公子”的诨号,当今登基后又再三赞美他“楼东玉子,庭中芳树,百十年可见矣”,时间久了,叫他“春生公子”或“楼东玉子”的人比叫他姓名的人还多,部分从楼东外迁进来的新贵甚至以为山阴许氏的三公子大名就叫“春生”,为此还闹出过笑话。

    许三容貌之盛,是全楼东高门公认的,时下南风盛行,不论是诸贵女还是高门贵子,试图和山阴许氏联姻的人数达到了数百年来的最高峰,每次有他出席的宴会最后都会变成盯人大会,搞得这位三公子愈发的不爱出门。

    ——物以稀为贵,他越是不爱出门,别人就越是想看他。

    所以当许二公子喊出弟弟名字的时候,那几个跟他一块儿出行的好友都亮起了眼睛。

    色彩侬艳沉郁的宽袍大袖随主人的脚步懒洋洋地拖曳在地面,身形纤长挺拔的青年倚靠在墙面上,慵懒阴郁地垂着眼帘,这种冷淡的倦怠衬得他嘴唇艳红面容昳丽,连不耐烦的生气都带有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抬起了眼睛,望着骑在马上的青年,神色不明。

    马上的青年一身和他类似的大袖宽袍,腰间佩玉琳琅,外裳冷青,衣襟袖口压着如出一辙的厚重绣纹,他容貌文雅俊逸,眉宇间都是被富贵权势浸染出来的平和雍容。

    ——与方才那种怯懦茫然截然相反。

    明明是同一张脸,只是换了个神情,高高在上的许二公子和为人所催逼压迫的许生,显然就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一样的脸。

    除了神情气质,他们两个真的一模一样。

    希夷打量着面前的“兄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而后自然地打招呼:“兄长往何处去?”

    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许二公子一下子被打了岔,下意识地先回答了弟弟的问题:“我们正要去城外的积翠寺,听闻那里有僧人云游而来,解签甚是厉害,上回阿娘不是求了签么,我这便去问一问。”

    俊朗的青年在马上微微倾斜了身体,嘴角噙着笑意:“你还没说你为何会在这里呢,昨天还说不想出门,连宫里的宴请都拒了。”

    希夷仰着脸看他,对于皇权显出一点不以为意的神色,许二公子眼神一转,注意到他手里抱着的孩子,表情一凝:“这孩子……”

    他懒散矜贵的弟弟随意又坦然地将宽大的袖子移开,让他看了一眼,随即很快地遮了回去:“哦,路上捡的。”

    路上捡了个孩子……

    对于这个很符合弟弟性格的回答,许二公子有点哭笑不得,但同时心中也松了口气,在娶妻之前闹出私生子来,对弟弟的名声可不好。

    这么想着,他折了折手里的马鞭,叮嘱自己总是长不大的幼弟:“早些回家去吧,云娘做了莲子羹,给你送了一份,记得喝。”

    说着,他双腿一夹马腹,和几名同伴一起朝着城外飞驰而去,留下一个许三公子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念着那个名字。

    ——云娘?

    不是他多想,实在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名字的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连云仙。

    “许时晏活着的时候,身边有云娘这么一号人吗?”

    法则拉出了自己为天道做的设定集,认真地翻了两页,笃定地回答:“所有化身都是在真实的背景下插入的,真实的时间线上没有许时晏这么个人,但是许二公子有一名侍妾,的确叫做云娘,是普通民户之女,一直都很低调,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啊,后来王朝覆灭,北胡南下,世家倾覆,许氏遭逢大难,子弟四散奔逃,许二不知所踪,连带着云娘也没了下落。”

    法则最后下了个结论:“有这个人,但是存在感低到可以当她不存在。

    ”

    “那刚才那个书生呢?和许二长得一模一样,总不会是巧合。”

    “……查不到。”法则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里到处都是你的力量,我受到了很大干扰……但是那个书生身上没有被扭曲过的痕迹,从目前来看,应该是真正存在的人——或者至少有这么个人存在过。”

    眼角眉梢都带着厉鬼的森冷阴郁的鬼王闻言沉思了片刻,法则悄声提醒:“今天已经是第六天清晨了,他的思维正在消散。”

    希夷闻言,低头看了看。

    闭着眼睛的孩子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合拢,消瘦的小脸上有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沉溺在了宁静的梦境中。

    但是希夷清楚,此刻的他根本不会拥有什么梦境。

    思维消散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看着自己的身躯崩毁,看着自己的灵魂泯灭,他无法喊叫,无法哭泣,甚至连表达恐惧的资格都不能有。

    然后他会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走向死亡的全过程。

    希夷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小孩儿的脸蛋,像是父亲在对孩子表达怜爱。

    “走吧,去见见那个云娘。”鬼王轻声说,“她将我们困在这些拙劣的幻境里也够久了。”

    天道对于这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天地之间有大悲喜,凡人的情情爱爱于天道而言不过是重复上演无数次的戏剧,那些阴差阳错和生死别离他见得难道不够多吗?这些不过是长久岁月中的一尾游鱼,轻轻一摆尾巴,连一朵浪花都无法激起。

    沿着种满柳树的大道前行,许宅恢弘的府邸出现在面前,正门闭合,偏门倒是开着,见希夷走近,奴仆们一边带着笑打招呼,一边殷勤地为三公子打开门。

    他抬脚进门,眼前的照壁忽地变成花木扶疏的庭院,一个穿着浅水绿衣裙的温婉女子端着一只红木托盘从不远处走来,见到希夷便停下了步子,露出了一个珍珠般柔润平和的笑容:“三公子回来了?妾熬了莲子羹,清火润肺,里面还多加了糖。”

    她不是一眼就能让人惊艳的绝世美人,容貌秀丽婉约,一颦一笑都带有盈盈如水的脉脉风情,而且……

    她身上有极其浓烈的鬼气。

    希夷一路上见到的人里没有一个能和这个女子媲美,她就像是用鬼气捏成的人形,阴森寒气重到连鬼王都忍不住为之惊异。

    这样的浓厚鬼气,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瀛洲鬼女?”

    鬼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掩饰试探都不屑有。

    在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青衣女子笑吟吟的眼睛骤然化开了浓烈的黑,眼白被瞳孔的黑占据,一双鬼目幽幽地盯着希夷,用珍珠发饰好好挽住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凌乱地遮住了小半脸颊,白皙平滑的莹润皮肤迅速呈现出失水的干瘪苍白,丰盈的肌肉紧缩,皱巴的纹理布满了脖颈。

    她眼里燃起两团青幽幽的鬼火。

    “我劝你不要对我动手,否则我会把你骨头架子上的皮扒下来扔到许二面前。”

    希夷语气平稳,言辞凶狠地威胁了她一通。

    一只干瘪锋利的鬼爪从托盘下探出,停在了希夷的胸口,被鬼王用三根手指掐住了手腕。

    “明知故犯?”希夷掐着这只鬼爪,笑了一下,“喀嚓”一声,捏碎了那截手腕。

    鬼女喉咙里发出浑浊愤怒的低吟,下一秒,面目狰狞可怖的怨鬼就变回了温婉清秀的女子,红木托盘打翻在地上,她一只手捧着扭曲弯折的手腕,眼中含着将坠未坠落的水汽。

    她看着希夷,眼神里有着隐秘的警惕和忌惮,声音低柔委婉:“阿云与尊驾素昧平生,也未曾做过十恶不赦之事,尊驾为何对阿云有如此敌意?”

    希夷被她一番话惊了一跳,思索半晌:“好像是你先对我放杀气的吧?也是你先出手的。”

    他的耿直噎了瀛洲鬼女一下,对方愣了几秒,半晌才喃喃:“可是……”

    可是一个人忽然跳出来指出了她非人的身份,作为被人忌惮的厉鬼,她下意识地想要杀掉来人隐藏身份,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思路吗?

    希夷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上下扫了她一眼,再次确认:“连云仙?”

    勉强保持着笑容的鬼女这回彻底失去了笑意。

    她好像被触及了柔软腹部的刺猬一样,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眼瞳有一瞬间又化成了深黑的鬼目。

    见到她的这个反应,希夷明白了过来。

    连云仙和云娘是同一个人,不过连云仙似乎没有云娘的记忆,这是……不同时间的同一个人?

    希夷觉得事情又开始复杂起来了。

    她们到底是同时存在于留城的不同时间层里的并列个体,还是同一个人跳跃到了不同时间?

    这就有点伤脑筋。

    被留城诡异力量压制的法则不高兴地啧了一声,它看不见留城里的过去未来,只能给天道当个挂件,此刻又冒出来叨叨:“连云仙死后化鬼了?可是云娘的人生轨迹很清楚,这就是个凡人,不应该和鬼扯上关系啊……她夺舍了?”

    “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云娘一生都低调乏味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地方,不排除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或许就是为了隐藏自己夺舍的事实?”

    云娘低着头,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无害:“阿云未曾作恶,只是想与许郎相守一生,还望尊驾高抬贵手,饶阿云一命吧。”

    希夷侧着头:“许郎?你倒挺有毅力,还找到了那个书生的转世?”

    云娘沉默了半晌:“不过是一个愚蠢女人的不甘心罢了,尊驾既知连云仙,想必也是旧人,阿云虽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但还想凭借旧日的一点情分,请尊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当未见过阿云如何?阿云只想结束这一点执念,绝不会害人。”

    希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本以为是书生辜负了连云仙使得连云仙心生怨气,从而化身瀛洲鬼女,不过云娘信誓旦旦地对他做下了绝不曾害人的保证,那她是怎么成为瀛洲鬼女的?之后的留城……还有无数滞留在里面的鬼,以及那个与她长相厮守的书生,又是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她是什么时候生下孩子的?还有弥漫在留城中的天道的力量……

    有问题就要问。

    希夷看着云娘:“你是如何成为瀛洲鬼女的?”

    作者有话要说:鬼王:懒得解谜,有问题就问,问不出来就打,打服气了再问。

    昨天端午节吃了个肉粽子,我爱肉粽子,肉粽子真好吃呜呜呜呜,我们还做了糯米蛋,就是把鸭蛋打个小洞洞,倒出蛋清,然后把调好的糯米、玉米粒、腊肠粒之类塞到鸭蛋里面,裹上锡纸蒸熟,超级好吃!就是剥蛋壳有点麻烦,我吃了两个之后试图直接抛弃蛋壳把糯米混上鸭蛋蒸成糯米饭吃,然后被批评没有生活情趣。

    我:挖了一大口糯米饭.jpg

    71、惊梦(十五)

    “你是怎么成为瀛洲鬼女的?”

    貌若好女容颜昳丽的青年站在她面前,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但是从那道定格在她身上冷酷漠然的视线来看, 只要她有稍稍要隐瞒的意思, 就会惹来祸事。

    云娘只犹豫了片刻, 就放弃了沉默。

    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面前的人她不认识,但他却认识生前的她, 想必也对那段旧事有所了解, 那么无论她说不说, 只要他稍稍有心打探, 总能知道事情始末,何必为此再去惹恼一个实力深厚的大能呢?

    “连云仙是个学不会死心的女人。”

    云娘不带一点感情地对自己的过往做了个评价。

    希夷心念急转, 饶有兴致地问:“那个书生背叛你了?他没有娶你?”

    云娘停顿了一会儿,眼神清明且平静地说:“不, 他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

    连云仙所在的云春班名气不大,整个戏班子也只有一个连云仙稍稍拿得出手, 多年来云春班几乎是在连云仙身上倾尽了所有资源, 许生要赎连云仙就要一并还清这些钱, 这对于一个出身本就贫苦的读书人来说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许生幼时丧父家境穷苦,交不起学堂的束脩,读了二十多年书,也只得了个童生,向钱庄借了钱埋葬病逝的母亲后,琢磨着自己读书读不出什么名堂来, 便想要换个营生,多攒些钱好替连云仙赎身。

    世间常说痴情戏子负心汉的故事,许生却不是这种人,他说了要曲娶连云仙,便真的咬着牙去干那些以往从没干过的活儿。

    一边在酒楼里当着账房,一边照着月光替书铺子抄书,抄写一本书能得五文钱,他便夜夜不睡,苦熬到清晨,每天能抄一本半。

    清晨到酒楼上工也还有一段时间,一个书生,学着街头苦力的样子,脱下长衫换上短打,趁着天没亮沿街收夜香,瘦削苍白的脊骨被两股麻绳勒得深深弯曲下去,以往的同窗也再不邀请他参加文会,便是街头见到,也只作对面不识。

    在那六个月里,连云仙只见到他一次。

    那天下着大雨,重新穿上书生长衫的青年悄悄溜到戏园子门口,央守园子的人放他进去和连云仙见一面,守园子的人不肯,还是一个小童儿见他可怜,偷偷去叫了连云仙出来。

    他们在避开人的墙头对视了一会儿,许生没有打伞,浑身上下淋的湿漉漉的,连云仙要把自己的伞给他,书生只是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阿云,我带了你爱吃的烤地瓜,天儿冷了,我特意盯着煨瓜的给你选了个最瓤最甜的,你拿着,也能暖暖手。”

    他用袖子遮着油纸包,踮起脚尖将它举上墙头。

    连云仙站在院子里水缸沿儿上,趴在墙头去接。

    隔着苍茫如雾的大雨,她没有看见许生比以往更为单薄的身体,也看不清他苍白发青的脸色。

    油纸包还是干燥的,有带着馨甜温度的香气从缝隙里漏出来,连云仙捧着纸包,将伞尽力往外举,试图为他挡一点雨,有些心疼又高兴地责备他:“怎么下这么大的雨还过来呢?”

    许生望着她笑,笨嘴拙舌说不出甜言蜜语的哄人话,只是站在那儿看她。

    他们的会面连半刻钟都不到就匆匆结束了,连云仙去房间准备晚上的出台,许生抹了抹衣衫上的褶皱,将这件长袍脱下来重新压到箱子下。

    连云仙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三日后,拖着许生尸首的板车从园子外面过,连云仙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闺阁少女无处安放的怦然心动,唱着唱着,就想到了那个青衣的贫寒士子。

    那时她还怀揣着他将要来娶她的梦,台下的看客为她此刻的表演而神魂颠倒。

    她羞怯地笑着下台,就看见了小童儿怜悯的眼神。

    这一天和其他平凡的日子都没有什么不同,天上星子稀疏,高楼上酒宴正暖,街道上灯火辉煌。

    死掉的人只能从阴暗的小巷子里过,连云仙追出去,只来得及看见板车一卷草席下露出的一只青白的手,在拐角处一闪,就没入了幽暗的夜色里。

    这个书生六个月夜以继日地拼命干活,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繁重的工作将他打熬成了一把伶仃的骨骼,衣服挂在肩膀上疑似都能听个风响儿,在酒楼给他结完一个月的工钱后,他摇摇晃晃着出门,迎面就栽倒在了台阶上,再没有醒来。

    他这一头栽下去,吓死了大半个酒楼的客人,马上有人嚷着说是酒楼饭菜有毒,掌柜的花了一番大力气才将人安抚下去,还每桌赔了一道菜,到底也做不出克扣死人的钱的事,只能自认倒霉。

    但许生一条命换来的五两八钱银子,到底也没交到连云仙手上。

    亲眷犹在,便是隔了数道血缘,也能替许生立起坟茔、继承他的遗产,连云仙算是他的什么呢。

    无名无分,不值一提。

    云娘想起那段往事,微微出了会儿神。

    “……我大概有怨恨过他,但是后来觉得怨恨他不若怨恨自己,时间久了,又不知自己错在哪儿……那我怨恨什么呢?”

    亭亭玉立的女子垂着眼眸,语气飘忽:“只能怨恨这世道了罢?”

    连云仙死于许生逝后十六年,她早已不再青春,昔日婉转动人的花旦成了偶尔才能上台一两回的老旦,终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死在自己的床上。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她在床上喃喃地唱,声音已经不复往昔的甜润清亮,低低哑哑,将断在十六年前的故事画上伶仃句号。

    以一折《游园》立身的花旦,以《惊梦》结束了自己凄凉孤苦的一生。

    ——她终于从姹紫芳菲的梦境里醒来了。

    可没曾料想,生得贫乏,死得无趣的戏子,在死后竟然遇到了一点上天的眷顾。

    “有一个鬼修,他将我的魂魄抽出来,说要炼什么器,我方成了厉鬼,他就因意外死掉了,我便浑浑噩噩地在世上游荡。”

    一边游荡,一边想,她这一生,究竟是哪里错了?

    游荡着游荡着,她为了保持自己的形体不散,顺便吃掉了徘徊在人世的孤魂野鬼,时间慢慢过去,她竟然也摸索出了一套法门,修炼成了鬼女,稀里糊涂地在鬼蜮有了自己的名号。

    “后来,我在人世游荡,就见到了许郎。”云娘眼里有了微弱的亮光,“说是不甘心也好,说是愚蠢也罢,我便哄骗自己,是他回来娶我了,这么多年,我总该给自己的执念一个了结。”

    希夷注意到云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明,姿态平和,似乎并无旁的念想。

    “所以,你很清楚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人?”希夷试探着问。

    云娘听了他的问话便莫名地笑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呢,我喜欢的永远是那个会用所有钱为我买一块烤地瓜暖我的手指的书生,尽管他怯懦怕死,可是人哪有不怕死的呢。”

    她又走神了似的,喃喃道:“他借了我的钱去,也不过只多活了六个月。”

    她的话其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希夷对此不甚关心。

    他对她悲哀的往事没有任何反应,冷静地剥离了云娘叙述时带入的情感,将事情的脉络细细剔出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一直到此刻为止,无论是连云仙还是云娘,她们遇到的事和做出的决定都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

    那么,问题就应该是出在王朝覆灭,云娘和许二失踪之后了。

    既然是那之后的事情,问此刻的云娘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如果杀掉这个云娘,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比如说拥有完整记忆的连云仙会出现?或者留城这个大幻境会崩塌?

    一边做着这样的猜测,希夷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云娘喉咙上。

    云娘敏感地察觉到了面前的人身上气机骤变,那种强大的要将她碾压成齑粉的气场慢慢扩散开,纵然成了鬼,她心中也升腾起了会死的强烈预感,强忍着心悸和恐惧开口:“尊驾有任何吩咐,阿云绝无二话,但求留阿云一命——”

    希夷忽然想到一件事,猛地打断了她:“你有打算生子吗?”

    “阿云愿意做牛……诶?!”云娘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半路,发出了一个短促可笑的气音。

    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希夷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你有打算生子吗?生一个这样的小孩儿?”

    他说着,用下巴点了点自己臂弯里那个无知无觉的孩子。

    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既喜又惊的神色来,这神色只短短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又云雾似的被无形的力量抹去,温婉柔美的女子捂着嘴轻轻惊叹:“啊……好可爱的孩子。”

    她盯着孩子看了许久,才想起回答希夷的问话,眼神犹恋恋不舍地停驻在孩子脸上:“我未曾想过。此身已是阴间鬼物,哪里好再拖一个无辜孩子下水呢?——这孩子是您的吗?可有名姓?”

    希夷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脸来,轻快地回答:“对呀,是我的,可爱吧?他叫不生。”

    “不生?”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显出了点踌躇之色,显然是想说什么,又迫于希夷的淫威而不敢张口。

    希夷挑起眉头,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开心了起来:“是啊,他叫许不生,不生为死,既然我是鬼,他当然也应该是死物;没有我,他就活不了,不生这名字岂不是非常贴切?”

    说着,美艳的鬼王还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觉得自己起了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名字。

    这……这名字也太草率了些。

    云娘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沉默了。

    不知怎的,在说完这个名字后,面前这个容貌昳丽华美的厉鬼就像是看她很顺眼了似的,仿佛一只大猫被顺毛摸舒服了,也不再对着她放杀气,抱着不生施施然地踏进了自己的院子,抬袖一挥,合上了院门。

    刚刚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的孩子被放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上,鬼王盘腿坐在他面前,静静地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很快就要到第七天了。”法则冷不丁出声提醒。

    “唔,我知道。”大袖垂坠在地上,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背上,过长的发丝还有几缕落到了孩子脸上。

    希夷懒洋洋地伸出手撮起发尾,在不生脸上戳来戳去:“我大概有点头绪了,问题可能出在那个许二身上。”

    法则很快地调出了史书上山阴许氏二公子的平生事迹:“至纯至孝,友爱兄弟,仁厚端方,许氏的长子病逝后他就是未来的继承人,别人口中的许时晰是一个绝对的君子,也是极为有责任心的未来家主——倒不如说他简直有责任心的过头了,恨不得把什么事都背起来,脾气还很好,搞不好哪天累死了也笑眯眯的。”

    “君子……”希夷哼笑了一声,“谁知道他是一个真君子还是假小人。”

    在他短暂出神的这段时间里,四周景色骤然又变,希夷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床上的不生,下一刻这座华丽屋宇便连着床榻帐幔统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又回到了初入留城的那个时间,面前是夜色下花灯辉煌的长街,行人摩肩接踵,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快乐,嘈杂的笑闹与叫卖声混合起来,希夷站在街道当中,抱着不生,抬头望着进城时就看到过的那盏巨大的花灯。

    上面的各色花卉还在重复着开放的过程,这个气机紊乱颠倒的城池里,他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像是海浪中格格不入的礁石。

    “阿弟,怎么不开心呢?”

    一个极其温和的声音,带着点真切的忧愁和担心在他背后响起。

    希夷慢吞吞地转身,便看到了一张方才见过两次的脸。

    山阴许氏的君子和他的打扮相似,大袖垂坠,风姿翩翩,气质温润如玉,望着希夷的时候,就像是兄长看着伤心难过又一言不发的弟弟,他不知道该怎么哄,眼里只是一味地心疼。

    “怎么啦,这么大的人了,不高兴的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许时晰轻声说,哄孩子一样哄他,“要兄长给你买桂花糖吗?街角那家阮记又开了,还是你最喜欢的味道。杏花坊也开了,你不是爱吃那里的杏花酥?小时候就常常吵着只吃这家的杏花酥,便是片刻也不肯等,非要我抱着你上门买才好……”

    希夷看着他,许时晰微微蹙眉,抬手轻轻碰了碰希夷的额头。

    这大概是个哥哥安慰弟弟的姿势,但他似乎顾忌着弟弟的自尊心,很快就把手拿开了。

    在手指离开额头的一瞬间,希夷感受到这只手变得微暖的温度。

    他一愣,视线慢慢移了下去,因为就在这一霎那,他听见了法则轻声的咕哝:“第七天到了。”

    与此同时,在他怀里的不生停下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小孩儿终于有名字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虽然是个胡诌的名字,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留城这部分大概还有两章就结束了,关于天道力量分散的原因也会解释掉。

    哎呀,我其实还挺喜欢二哥的……【叹气】

    大宝贝们要记得评论啊!我要看你们的评论要看评论要看评论!【撒泼打滚】实在不行我给你们吹彩虹屁啊!噗噗噗噗噗噗!【为了评论我竟沦落至此】【屈辱.jpg】

    72、惊梦(十六)

    希夷垂着眼睛看了不生一会儿,没有任何异样地抬起头, 对面前的许时晰笑起来:“二兄怎么会在这里?”

    许时晰轻轻一拍他的后脑勺, 表情里都是无奈和纵容:“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倒是你, 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年, 终于肯回来了?”

    在外面这么多年。

    希夷抓住了这个关键句。

    他原以为这个许时晰是和方才见到的那个同一时间段的,但是看起来,应该是再之后一段时间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许时晰说他在外面野了这么多年, 但就法则给他设定的背景来看, 许时晏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楼东郡, 偶尔会去避暑山庄或温泉庄子度假,但那也算不上是“这么多年”。

    非要说的话, 能和在外多年联系起来的,只有北胡南下, 许氏覆灭,许时晏出逃的事情了。

    许氏子弟四散零落, 嫡系幼子流落在外, 至死都没能回家。

    可不正是“在外多年”么。

    他的沉默和思索可能让许时晰误会了, 丰神俊秀的世家公子蹙起了眉头:“阿弟,你身体不舒服么?方才见到你开始,你就神思不属。”

    希夷想了想,坦然自若地回答他:“我很好,只是忽然有点想阿娘了。多年未见,二兄可曾娶妻?有没有给我添个可爱的小侄儿?”

    许时晰愣了一下, 而后用手指遥遥一点希夷,像是一个对顽皮幼弟没办法的兄长:“你这个促狭鬼,说话还是这么刁钻。”

    “世道未平,娶妻也是辜负姑娘家,不过我身边的云娘你是见过的,府中诸多杂事,都是云娘在操持,你此番回来,多陪陪阿娘,她很想你,外面乱得很,就不要再出去了,朝廷偏安此处,事务繁多,我不常回来,以后府里还是要你关照着。”

    许时晰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是疲倦,显然身上繁多的杂事让这个长袖善舞的公子也有些力不从心,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对弟弟表露出任何一点不满和抱怨。

    有部分皇亲国戚逃出了楼东郡,在此处建立了小朝廷;云娘还跟着许时晰。

    希夷从他的话里抓出这两个重点。

    “不对,前朝覆灭得很干净,皇室血脉都死完了,哪来的小朝廷?”法则听完许时晰的话,就尖锐地指出了里面的问题。

    “没有小朝廷?”希夷在心中和法则沟通。

    “根本没有什么小朝廷,”法则肯定地回答,“楼东郡被破前夜,城里就已经乱了,流民□□,围住了皇宫和一些世家的宅院,包括山阴许氏在内的世家有不少人没跑出来,别说皇室血脉了,就是关系稍微远一点的皇亲国戚都大部分折在里面了。”

    “历史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什么小朝廷。”

    希夷静静地看着面前因为见到了弟弟而眼神欢喜温柔的许时晰。

    没有小朝廷,那么许时晰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陷入了一场春秋大梦么。

    “现在的皇帝是哪一个?”希夷干脆利落地问。

    他对于皇权的蔑视表现得淋漓尽致,许时晰对此也习惯了似的,好脾气地回答:“是先帝的末子,前胶东王。”

    法则无缝衔接开始扒那位前胶东王的底细:“的确有这么一个胶东王,母亲是宫女,不得宠爱,他早早就被送到封地上去了,流民逼宫时他不在楼东郡——但是,他在楼东郡被破的次月就因为得知这个消息而活活吓死了。”

    吓死了?

    希夷在心里咀嚼了一遍这个形容词。

    法则补充:“真的是吓死的,涕泪横流,肝胆俱裂,面色青紫,气堵住喉管,一下子就没了。”

    许时晰大袖中的手只露出一点指尖,握着一盏精致的花灯,里面昏黄的光晕照着希夷微敛的眉眼。

    看着弟弟像是有点茫然苦恼地站在他面前,许时晰感到整个胸腔仿佛都被温热柔软的棉花塞满了。

    多好啊,活生生的季安,就站在他面前。

    他一点都不在乎为什么季安看起来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只要季安活着,他就高兴得要落泪了。

    他会好好保护弟弟,没有人能再伤害到季安,任何想对季安下手的人,他都会一点、一点地,把他们撕扯成碎片,然后碾压进淤泥里。

    这么想着,面对弟弟忽然看过来的视线,许氏的二公子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温润笑容:“阿弟?回家吗?”

    希夷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只得跟着他往许宅走,沿街灯光朦胧,一路上许时晰都在轻声和他说话,时不时穿插一些寡淡无味的笑话,努力在逗他开心。

    出身世家端方优雅的公子带着他跨过高高门槛,绕过长长的抄手游廊,镂空花壁外芳菲满园,生着鲜嫩花苞的枝条从高处恰到好处地垂坠下来,吐出一缕幽静的芬芳。

    即使是极黑的深夜,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邸中也没有绝对的暗处,任何主人家有可能走到的地方都或多或少悬着一两盏花灯,如云的仆从婢女远远见到他们便俯身下拜,一切都像是楼东郡中那个古老的宅院复活了一般。

    许时晰带着他最后停在一处院子前,雕梁画栋瑰丽精致的院子处处亮着灯火,仍旧是抛金饮玉的奢靡作风,即使里面的主人多年未曾回来。

    “这处院子一直替你收拾着,里面的摆设都是往日你用惯了的,有什么不合意的直接令下人换了,库房的钥匙在云娘那里,去找她拿就好。”

    许时晰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堆话,直到了说无可说的地步,他沉默了一会儿,极轻地说:“季安,你能回来,阿兄很高兴、很高兴。”

    他将很高兴重复了两遍,声音带着微弱的颤。

    希夷回头去看他,只在对方眼里看见海洋般宽广深沉的温柔。

    “早些休息。”

    兄长在夜幕下,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对弟弟叮嘱。

    希夷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将不生放在一旁,孩童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凉,面色依旧红润如生,被裹在锦被里,看不出一点异常。

    时间在一点一滴往前走,天边暮色渐稀,鸭蛋青的白昼从东方升起,他的院门被轻轻叩响。

    希夷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拖曳着极地的宽袍大袖出门去。

    站在院子中间的赫然又是个他已经有些熟悉的女人。

    比起之前,云娘身上那种尚且青涩的稚气一点都没有了,珍珠发饰缠住发髻,一双眼睛柔润温和,不经意间又会流泻出倾倒众生的风情万种,青衣白裙,成熟温婉如一颗圆满明珠。

    “听闻三公子回来了,妾来此看看三公子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见希夷出来,她未语先笑,将自己的来意说得明明白白。

    瀛洲鬼女。

    如果说上次见到的云娘只能说是有着瀛洲鬼女的力量,心中还保留着属于人的天真温纯,那么面前这个女人,无论是从心性还是修为上看,都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瀛洲鬼女了。

    希夷看看她,忽然感觉厌倦得很,又不得不陪着她演戏:“二兄呢?”

    云娘眼里都是冷淡漠然的光,嘴角却弯着,笑盈盈地回答:“许郎出门公事,这两日约莫都是不会回来的三公子有事便和我说罢。”

    希夷挑起一边眉头,轻轻松松就把骄横自矜的公子形象演绎了个十成十:“你?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对于这位夫婿幼弟突如其来的恶意,云娘表现得十分克制,一点恼怒情绪都没有:“三公子不高兴见到妾,那妾先告退了,夫君回来后,妾会遣仆妇来告知。”

    她说完,对着希夷施礼,姿态娉婷袅娜地离开了这座院子。

    “她在同情我,”希夷回忆着云娘方才的眼神,慢慢道,“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已经死了——”

    法则莫名其妙,在一边诚恳地指出:“鬼王的确已经死了。”

    希夷一顿,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

    许时晰一看就是对许氏执念颇深的,楼东郡覆灭得突然,许氏流离逃亡四散天涯,这样一个被家族精心教养出来的继承人,绝对接受不了这种事实。

    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会做什么呢?

    带入许时晰当时的境况想了想,好像只有造反和发疯两条路了吧。

    法则未曾听闻邵魏之前有什么许氏王朝,许时晰要么就是造反没造出什么名堂,要么就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因为神志不清,才会以为有什么小朝廷,才会以为许时晏是多年以后终于回家了。

    那云娘做了什么呢?

    希夷抬起头,他想起了鬼蜮里关于瀛洲鬼女的传言,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东西从他脑海里闪过,留城内的天色如凡间一般,苍穹辉煌明亮,太阳东升西落。

    她替疯癫的世家公子,建造起一座消失在历史中的城池,在此编织了一个永恒的美丽梦境。

    在梦境里,他还是矜贵富足的山阴许氏的公子,他还有高堂在世,他还能迎回失散多年的幼弟。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那希夷都要忍不住为瀛洲鬼女的深情而感动了。

    问题是……云娘之前明明没有要为许时晰要死要活的意思,而且也明确表达过会坚守身为人的底线,怎么一回头,做的事就和之前完全两样了?

    ——总不能是看许时晰疯了太可怜吧?

    希夷这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他守在不生旁边,从白昼初生等到艳阳高照,终于听见孩童寂静的胸膛内传来一声心跳。

    心跳从弱到强,冰凉的身躯在慢慢回温,死去的人重返人间,这过程实在不可思议,稚嫩的孩子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奶猫一样弱的哭泣。

    ——婴童降世,对迎接他的世界和冷漠命运发出第一声啼哭。

    希夷却觉得吊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松掉了,他不会哄孩子,就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不生的脸颊,变着角度去找那双明澈透亮的眼睛里流动的金砂。

    哭泣的孩子慢慢停下了啜泣,他睁圆了眼睛,将面前这个侬艳如花的人映入眼帘,眼角尚且含着泪水,嘴巴已经弯起了弧度。

    ——在这次的命运的开头,他对着迎接他的天地露出第一个笑容。

    希夷看着这个笑容愣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唏嘘着对法则说:“我这样像不像是凡间那些当了爹的凡人?”

    法则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天上地下,生人死物,都是你的儿女。”

    这话有道理。

    于是方才天道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就被轻易地抹去了。

    不生醒来,希夷对留城的幻境就没了更多的好奇,他只想快点解决掉未来佛子身上的问题,然后把这个棘手的娃娃带出去交给能教导他的人。

    希夷重新把不生抱起,熟门熟路地走出小院,循着云娘留下的森冷鬼气摸向许时晰所在的地方。

    许宅占地宽广,内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光是园林湖泊就足足占了数顷地,他循着鬼气留下的轨迹往前走,一直走到了一座小楼前。

    这座小楼三层高,翘角飞檐精致无匹,楼外栽种着各色花卉林木,还能看见楼阁上摆放着的迎春落下如瀑般金黄的枝条,旁边另有许多兰花与浅红的灯笼草。

    希夷瞅了一眼毫无动静的三层小楼,里面溢出的浓厚鬼气重到快将小楼给遮蔽了,他身形一动,踩着突出的飞檐如鸟儿一般飞跃而上,视线极快地透过半开的窗棂扫视了一圈一楼二楼,里面是普通至极的书架书桌,光线里有薄薄的灰尘在飞舞。

    他想起来了,这座小楼原本是许宅中的藏书楼,没想到云娘连这个也一并复制了过来。

    飘飞的衣摆最终落在第三层的栏杆上,希夷歪着头,三楼的摆设与楼下截然不同,下面是读圣贤书的清净书阁,三楼转头就成了温香软玉寄居的金屋。

    浅色的帐幔半垂半挽,一张竹榻放在窗边,上面空荡荡的,只扔着一卷书,室内的错金香炉里有轻烟袅袅,博古架上一应瓷器陈设皆备,衣架上挂着繁复华丽的大袖衫,与希夷身上穿的相似,帐幔后应当是床榻,边上有一个人影在动。

    “谁?”

    一个清冷的女声带着杀意忽然道。

    在她出声的同时,有鬼气已经沿着地面爬向了希夷的脚踝,试图将他缠绕捆缚起来。

    希夷抬脚,将这点鬼气随随便便碾在了脚下,而后大大方方地从窗台跳进了燃着暖香的寝居。

    “三公子?!”

    云娘霍然站起,她的语气里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愤怒更多,在希夷抬手将要掀起帐幔的时候,她手里化出了一振长刀,直直抵上了帐幔后希夷的胸口。

    “三公子,请不要再往前了,妾在更衣,让旁人看见了实属失礼。”

    她不问希夷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也绝口不提为什么他能一脚踩碎她的鬼气,甚至对于自己空手拔刀的行为也不多解释,只是急着要求希夷出去。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要演戏。

    希夷轻轻笑了一下:“那行,让阿兄出来和我说两句话,我马上就走。”

    云娘顿了一下:“三公子,妾早上已说过了,许郎公事在外——”

    希夷压根没有要听解释的意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哗啦一声掀开帐幔,还笑吟吟地说:“是么?我怎么觉得你是私下里谋害了我阿兄,然后藏尸不发呢?”

    帐幔落地,露出握着刀脸色惨白如鬼的云娘,和躺在床榻上毫无声息的许时晰。

    迎着云娘逐渐杀意毕露的眼睛,希夷望望床榻上面容俊逸宛如生人的尸体,神情莫测:“哎呀,被我说中了?”

    73、惊梦(十七)

    云娘听了这话脸色陡变,时青时白, 隐隐显出了厉鬼狰狞的相貌。

    希夷眼神往下一瞥, 就注意到了云娘袖子下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生出了尖锐泛青的鬼爪, 正藏在衣料的褶皱中发着抖。

    “胡言乱语!”

    女子厉喝出声, 手里的刀还指着希夷,但像是有什么顾虑一样,迟迟没有下手。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杀不掉这个小叔子, 只是她心中十分清楚许郎有多重视这个弟弟, 现在许时晏的鬼魂回来了, 许郎高兴得什么似的, 如果她一刀斩了这鬼,本就有了心魔的许郎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况且, 方才她放出的鬼气也被许时晏破了,她不得不稍稍有些忌惮对方。

    “我不想和你打架。”希夷看出了云娘犹豫不定的心态, 适时开口,“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恰巧经过留城, 所以进来看看, 谁想到进来就出不去了,别的也罢了,浪费我几日时间,一言不合又要提刀杀我,看在二兄的份儿上,你总该让我死的明白吧?”

    鬼话连篇的鬼王歪着头, 他这话说的没心没肺,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死活当回事。

    云娘听他用这种轻佻语气提起许时晰,方才还担心他见了许时晰的尸体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见他对许时晰不闻不问,心中又燃起了怒火,眉头登时就是一挑,怨气森然:“许郎为你沦落到这般境地,你却狼心狗肺甚至不关心他一点?!”

    希夷学着她的样子也挑眉:“凡间岁月已过去多少年,楼东郡成了荒地,前尘往事都入了土,我能记得这个二兄还得亏我记性好,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葱要替他行道?”

    云娘气的胸膛起伏,厉鬼面貌显露无疑,青白脱水的鬼脸上嵌着一双滚圆可怖的眼球,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也幽深空洞:“你怎敢——”

    她正要举刀,忽然发觉不对,身周冰寒鬼气猛地收敛,青白鬼面重新化作温婉闺秀:“你还带有死后记忆?!不可能!你分明已经入了留城的大阵——”

    “留城大阵?你是说进了留城之后就恢复生前形貌的事?”希夷好脾气地问。

    云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再三确认,发现他真的保有死后记忆,一下子懵了。

    自从她为许郎建起留城后,这个阵法就没有失效过,每一个进入留城的鬼魂都会恢复生前面貌,以为自己还是生人,因此也维持住了留城仿若人间般的烟火繁华。

    昨日见到许时晏,她还想应当是死后的小叔子也进了留城只当自己还是活人,不想竟然出了差错。

    ——可是这怎么可能!

    希夷却不管她受到的巨大冲击,自顾自开始问话:“这阵法,你是怎么布的?谁教你的?”

    云娘笑了一声,敛起眉眼,一言不发。

    希夷深吸了口气,视线转到床榻上无声无息的人身上,转而问道:“留城的事不说,那我二兄的死,你总该给我个交代吧?”

    云娘这回开口了,语气还是不善:“你这回当他是兄长了吗?”

    希夷“噫”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她:“你这话说得离奇,我自生下来起便由爹娘教着喊他兄长,你若不信,喊他起来作证便是。”

    云娘:“……”

    她这个小叔子这些年孤魂野鬼在外面飘荡是不是坏了脑子!

    云娘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许郎没死,他还活着。”

    希夷朝她讥讽地笑了笑,下巴遥遥一点床榻:“你告诉我,那样的,是个活人?”

    他是鬼王,隔着一段距离瞥一眼就能看清楚许时晰身上生机全无,就剩了个空空的躯壳,缠绕着属于云娘的鬼气,大概是云娘用自己的鬼气替这具身躯“保鲜”来着。

    云娘面色平静:“我将留城大阵牵系在他身上,留城一日不毁,他便一日不死,现在这样……不过是一点后遗症。”

    希夷微微蹙起了眉头,上前一步要看许时晰,被警惕的云娘横刀拦住,他慢慢地侧过脸,盯着云娘顿了片刻,冷不丁问:“他活了多久?”

    云娘毫不意外他能问出这个问题,事实上自从意识到许时晏保有生前死后记忆开始,她就意识到会有这个问题,因此她相当镇定:“从楼东郡被踏破开始,到现在。”

    希夷的脸色骤然冰冷下去。

    凡人能活这么久吗?当然不行。

    许时晰还有着活人的躯壳,算不得鬼,但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也绝不能说是人了。

    这是逆转阴阳,违拗天地之举。

    “到底,怎么回事。”到了这时,鬼王终于显露了一点藏在美艳笑意下的阴郁冷森,方才的玩笑之意也褪尽了,一双化为深井的鬼目直勾勾摄住了云娘的视线,趁着她不防备,猛然抓住了她的神魂。

    被勾住神魂的云娘眼神僵直,有问必答:“……我随许郎逃离楼东郡,许郎执意要去找你,我们循着车队的痕迹追过去,半路听闻有山匪劫道,只得绕路,后来只找到满地尸首……许郎在山谷里翻了三天,找到你的尸体,当时便发了狂,抱着你死活不松手……”

    “我没了办法,只得将他弄晕,带着他离开,他醒来后不久便无意中发现了我的身份,央我寻找你的鬼魂踪迹,说要为你报仇,我一时心软动用鬼术,沿着踪迹寻找……”

    她说到这里,平静的脸上显出了点挣扎的神色,看起来是意识到了自己正被控制,想要挣脱,但鬼王的术法若这么好挣脱,那这个鬼王就可以让给她来当了。

    不过须臾,她的表情就恢复了波澜不惊,继续道:“……你不认识许郎了,还被那个鬼修操控着要杀他,我救之不及,许郎竟也毫无反抗躲避的念头,我拼了命只保住他魂魄不散,却怎么也不能将他按回躯体里,只能躲回鬼蜮,直到建立了留城,设下阵法,才……”

    “说明白。”希夷眼皮一抬,冷冷命令。

    云娘看似说了个清楚,其中却隐瞒缺漏了很多,显然是打算糊弄他呢。

    那张清秀的脸扭曲了一下,闪过一丝痛苦,随后又很快平静下来,平铺直叙:“以留城为基石,吸引大量孤魂野鬼入内,攫取他们的鬼气作为阵法运转的动力,便可以维系住许郎的命魂不离体。”

    希夷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毅力倒不错,装得也像模像样。”

    他撤去摄魂术,云娘从混沌中醒来,这次她看着希夷的眼神除了警惕已经满是惊惧——自从依附着留城大阵,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强大的压力了,被他盯住的那一瞬间,她连一点抵抗之心都升不起来,若非此事实在是她不愿触碰的沉疴,她绝不会提前醒来。

    “留城留城,你一直在强调留城大阵,除了留城和其中鬼魂,别的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云娘眼睛一闪,快速低下头,态度变得和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哦……不明白,”希夷拖长声音重复了一遍,而后冷冷道,“既然你愚钝至此,那我就直说了,你生下的那个孩子,又做了什么用处?”

    云娘霍然抬头,一瞬间完全掩饰不住眼中的愕然和本能杀意:“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希夷挑起嘴角,“你猜啊?”

    云娘方才一直将全部心神分在希夷和身后的许郎身上,还没打量他几眼就被摄了魂,虽然注意到了他抱着的孩子,却不过是一眼扫过没当回事,这时才怀着颤栗的心情仔仔细细将不生看了一遍。

    不生乖乖巧巧地依偎在他怀里,半张脸贴着他的胸口,长长的睫毛垂着,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嘟着肉,安静听话得不像是这个年岁的孩子。

    云娘猛地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地问:“他……他是我的……”

    希夷冷酷无情地打断她的话:“不是。”

    云娘茫然地看着他,希夷蛮横地用袖子一挡不生的视线,将他的脑袋拨回自己这边:“你自己承认的,他是我的,我给他起了名字,他就归我了。”

    云娘全然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还沉浸在混乱中,双眸大睁望着不生,尽管隔了层衣料什么也看不见:“我……”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下来,那把长刀从云娘手里锵啷落地,她声音哽咽颤抖:“我没有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让我看看他好吗,我就看他一眼……”

    不生听到了她的声音,眨着眼睛往这边侧了侧脸,希夷低下头看他,耳边听得云娘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抽噎:“我一个做娘的,怎么会真的要杀自己的孩子……让我看看他行吗……”

    希夷迟疑了一下,云娘步履蹒跚着走上前来,眼里还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停在距离希夷一步之遥的地方,低头看向不生,情不自禁般伸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我的孩儿……”

    她低着头,声音温柔极了,希夷看不见她的脸,也因此错过了她眼中猛然迸起的狠辣光芒。

    “是为娘对不住你!”

    触碰到孩童脸颊的指尖骤然暴涨,鬼爪直直扣向不生脖颈,这一下要是抓实了,稚嫩的孩童当即就会魂体破碎,便是鬼王也收拢不得。

    然而希夷的反应比她更快,他腰背一沉,带着不生贴地掠出,飘忽如游魂鬼魅,只是刹那一闪,已经出现在了床榻边,不仅如此,他抬起脚,将那振落地的长刀一拨,挑入手中,轻描淡写地向着云娘一掷。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长刀破风而去,一点阻碍都没有地扎透了云娘后心,连鬼带刀向前飞出数尺,覆上了鬼王鬼气的长刀以巨大的力道直接将温婉闺秀钉在了地毯上。

    “唔……啊啊啊啊……”云娘双手握住身前穿出的刀刃,剧痛让她一时间失却了理智,嘶声惨叫着,一点一点将黏连的皮肉从刀刃上撕扯下来,这场景看着实在可怖,因为刀尖被钉在地上,她挣脱不得,便只能从后面想办法,穿透刀柄将自己□□。

    维持魂体的鬼气如开闸泄洪一般奔流散开,云娘的鬼体忽明忽暗,拔到一半就停了手——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再拔下去也就是个魂体碎裂的结局。

    钉在刀身上的女子一瞬间长发散乱,青白鬼面上多了斑驳的纹路和褶皱,一双灵动婉约的眸子染上枯槁之色,弯曲着身体跪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什么青春女子,而是个年貌苍老的妇人。

    ——失去了维持鬼体的力量,死前的面貌不受控制地显露了出来。

    云娘看着身长玉立的希夷,眼里留下两行血泪,语气阴冷:“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坏我大事?!”

    她也不想杀掉自己的孩子,索性将他扔进忘川河,忘川内不生不死,他不必魂飞魄散,许郎也能活着,可是突然冒出个道行比她高深的来搅局……

    希夷远远看她:“你的大事?我上一回见你,你说你只是心有不甘想和那书生再续前缘,因此寻了他的转世,求厮守一生……怎么这回,不惜犯下大错也要拘禁数万鬼魂——况且你这救法,可不单单是要救命的意思。”

    如果光是救人,哪里需要又是留城法阵,又是牵扯不生,如果狠心一点,她大可以直接将不生的命格换给许时晰让他活下去,或是像她说的一样用留城法阵保命。

    可是二者双管齐下,不仅没把人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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