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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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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多谢。”

    骨节分明肌肤苍白的手从善如流地放弃了那只匕首,将药瓶拿到手里。

    “殿下可有话吩咐?”两名内监问。

    邵天衡摇摇头,他哪有什么话要吩咐,一身清风明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头摇到一半,他又迟疑着停了下来,想了想,说:“孤回来时,那封信还未写完,替孤寄了吧,还有,如果东宫有东西能留下,等定南公回来了尽数交给他——”

    说到这里,太子顿了顿,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不要给他了,什么都不必给他留。”

    一个被皇帝忌惮毒杀的太子,无论留下什么,都只会拖累别人。

    邵天衡拔掉堵在瓶口的布团,摇晃了一下瓷瓶,里面的液体轻轻撞击着瓶身,发出好听的回响。

    他抬高手臂,对着窗口洒下来的苍茫月光,神色明亮平静得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手指轻弹瓶身,语气温和:“敬大魏万里江山,国祚千年。”

    两名内监齐齐下跪,额头用力磕地,拉长声音庄严宣告:“恭送太子殿下——”

    冰凉的液体涌入喉咙,灌入虚弱的肺腑,激得邵天衡抓紧了胸口的衣服一阵咳嗽,随手将空掉的药瓶往地上一扔,邵天衡眯起眼睛懒洋洋地躺倒在床上,轻轻叹息,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安静地阖上了眼睛。

    两名内侍依旧一动不动地额头贴地跪着,他们得等到床上的人完全断了气才能回宫复命。

    短暂的寂静后,诏狱内忽然响起堪称嘈杂的脚步声,有不少人冲了进来,穿着不同品级官服的官员、内监乃至侍卫,他们个个神色惊恐,慌不择路地冲进牢房,见邵天衡安静地躺着,地上滚落着一只空荡荡的瓷瓶,登时脸色煞白。

    “快!快救人!”

    “太医呢?!”

    乱哄哄的喧闹里,几个穿着太医院官府的老头儿被七手八脚地推到前面,围住了已经不省人事的太子。

    “那个楚章——他是疯了吗?!居然敢出兵京师?!”有人在和同僚窃窃私语。

    “都已经围了京城了,可不是疯透了?常州十万大军,京城哪里守得住?”

    “那可不一定……只要太子能救活,就守得住!”

    所有人焦灼的目光都定在了那张简陋的床上,几名太医登时感到自己脊背仿佛都要被烧出大洞来。

    两日前,不知怎么出现在常州的定南公楚章率领常州十万大军南下,以锐不可当的势头直下鄞州扬州,并且在一个时辰前围住了京城,得到消息的魏帝瘫在龙椅上半天没有回神。

    军中来使手里托着楚章的信,魏帝一把抓过来,还没有拆开看,忽然抬起头慌乱地大喝:“诏狱!去诏狱!把太子放出来!让他去劝降!”

    在最关键的时刻,魏帝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个他万分忌惮恐惧的儿子。

    一旁的内侍犹豫了片刻,上前小声回话:“陛下,一刻钟前赐死的宫人已经去诏狱了,这会儿怕是……”

    魏帝听了这话跟疯了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抄起桌上的镇纸往地上一扔,大声咆哮:“去追!追回来!让太医也去!把太子完完整整给朕带过来!”

    内侍弓着腰急忙应是,小跑着出去传话,才有了现在诏狱这一幕。

    “……好在是服药的,还能堪堪保命,如果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太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感叹。

    被死去活来折腾了一遭的太子没有醒转,呼吸微弱的几不可闻,脸色灰败如开尽了的优昙花,透着到了荼蘼时期的倦怠,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被凄冷月光一照,仿佛寸寸成雪。

    太医提起药箱,神色复杂地摇头:“只是吊住了命,能活几日,都看老天是否开眼。”

    抬着软轿进来的几名内监七手八脚地将邵天衡小心翼翼地送入轿子,为他盖上柔软的云锦被,将密不透风的绞金丝绉纱帷幕层层落下。

    一众官员无声无息地分开一条路,看着这顶软轿从他们面前行过,说不清此刻的无限唏嘘。

    ******

    京城的数道厚重城门紧闭,想要打进去也不是这么好打的,楚章一直没有让人攻城,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太子殿下安好的消息。

    从他领兵南下开始,京师的消息就没能再传出来,他不知道殿下现在怎么样了,诏狱里冷不冷?殿下身体那样差,有没有人记得给他点上火盆取暖?

    他在这儿胡思乱想,眼前偌大一座城池却安静得仿佛死去一样,他派人昨日递进去信,早晨就有内监带着魏帝的亲笔回复过来,再三保证太子殿下身体无恙,已经到东宫好好安养,只是在诏狱受了点儿风寒,一时间起不来身,要等他醒了再出面,话中还有意无意地提及楚天凤还在宫中,警告他不要一时糊涂。

    楚章瞅着那个刺眼的名字,嗤笑了一声,压根没往心里去,只是看在那点太子殿下的消息的份儿上,才按下要攻城的念头,继续静静地等着。

    在第二个落日悬挂在天边尽头的时候,一顶软轿从东宫孤零零地抬了出来,前后数十名护卫紧随左右,在京师被困的巨大恐慌中,所有百姓都紧闭门户不敢发出声音,因此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就显得十分清晰。

    邵天衡躺在软轿中,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撩起帘帷,已经行到了铜雀大街,昔日繁华热闹,行人摩肩接踵的通衢大道上,今日一片萧条,不见一个人影,只有素白的酒幌在风里摇摇欲坠。

    他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太医院的剧毒名副其实,他能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泛着空洞的痛,它们正在快速地衰竭,为了让他醒来,太医院用了虎狼之药,催出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生机,让魏帝能抓着他的手含泪哀求他保住大魏国祚。

    邵天衡微笑着答应了。

    在太医殷切的“最后三个时辰”的叮嘱声里,从鬼门关里走了个来回的大魏太子孤身出了京城。

    楚章站在高处,看着京城宏伟厚重的大门开启,几名内监抬着一顶软轿出了城,向着这边目标明确地过来。

    中军大帐里放了近十个火盆,将秋日寒凉的空气烘得暖如仲春,软轿的帘帷掀开,披着厚实大氅的太子微微低头,被两名内监扶着下了轿,朝着这边慢慢走来。

    ——殿下从来不要人扶的,是因为还在病中所以身体无力吗?

    这个念头从楚章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抢先一步上前,站在帐子当中,想上去又踌躇着没敢动,直到这时,他之前干过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浮了上来。

    弑杀二皇子,领兵围困京城,形同谋反……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儿,直到太子被扶着在上首坐下,他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邵天衡压根儿没理会他,朝着几名内侍摆摆手,让他们出去,片刻之后,帐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23、山鬼(二十二)

    木炭在火盆里被烧得哔啵作响,楚章垂着头一言不发,等着上首那人的叱骂。

    等了不知多久,帐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短促的笑声。

    楚章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谁笑了,茫然地抬头望去,就看到光风霁月瑰姿艳逸的太子正倚着桌案,笑吟吟地盯着他,眼里都是满溢的笑意。

    “殿下……?”楚章喃喃唤了一声。

    邵天衡将手拢在大氅里,笑眯眯地看他:“怎么,不过几个月,就连孤都不认得了?还要站在那里想这么久?”

    他的话实在是超出了楚章的想象,俊朗挺拔的青年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太子并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一心为了大魏江山的太子殿下啊。

    他在心里反驳自己的无端妄想,却听见那人懒洋洋地问:“指挥十万大军的感觉如何?这回过瘾了吧?孤和你下棋,你总是装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当孤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呢?狼崽子装绵羊,真是好出息。”

    邵天衡的语气里带着笑,一点恼怒的意味都没有,楚章傻乎乎地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殿下……您不……不……”

    “不什么?”邵天衡似笑非笑地看他,“非得讨一顿骂才开心么?你这都在外面学的什么毛病?”

    楚章忽然抬起手,用手肘用力在眼睛上蹭了两下,放下手臂时能看见衣袖上一块深痕。

    邵天衡假作没看见,将身体压在靠椅上,减轻一点沉重的痛感,声音放轻:“倒也没什么,到父皇这一代,属于邵家王朝的荣光早就该结束了,是晚一点还是早一点并没有什么大碍,你当孤很想坐那个位置吗,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他最后的声音模糊的不可听闻,他说的都是实话,大魏的统治到魏帝这一代本就该结束了,之后是大争之世,战乱百年不休,天灾人祸无尽,若非天道投下化身,早在几年前大魏的王旗就已经淹没在了兵戈尘埃里。

    楚章不明白他的意思,只以为是自己谋逆让殿下为难了,大步上前,声音还打着哆嗦:“殿下……殿下我给你添麻烦了是吗,你杀了我吧,我早就做好准备了,你杀了我,有平反的大功,手里又有十万兵马,谁也奈何不了你……”

    邵天衡望着他,眼神平静。

    在这个无言而温和的眼神中,楚章感觉自己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他哭着重复了一遍:“殿下……你杀了我吧。”

    邵天衡看了他一会儿,掏出手帕抹掉他脸上的眼泪,语气温柔极了,全然不像是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你都说准备好了,那还哭什么呢?”

    楚章攥紧了拳头,身体一阵阵地颤抖:“我……我不是怕死……我……”

    ——我只是害怕,死去之后再也见不到你啊。

    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垂着头抽噎。

    “唉,孤平生都没有给女子擦过眼泪,倒是给你擦了两回。”邵天衡摇头笑起来,没有回答楚章的请求,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从刚开始到东宫起,就说要给孤跳舞来着,一直拖到现在,孤看今天倒是个好天气,不如给孤跳个舞吧?”

    他这话说的轻佻明快,有些不符合身份,但是谁都没有在意这个。

    楚章只以为太子应下了自己的主意,胡乱抹掉脸上的水迹,露出一个笑容,用力点头。

    这大概是世上最奇妙的一场舞,发生在家国倾颓万军之中,辉煌的都城在咫尺之外紧闭朱门,这方天地里只有无声的旋转和顿步。

    楚章令人送了身颜色与朱红相近的衣服来,这颜色穿在女子身上是艳丽妖娆,男子穿来也不失大气,大袖垂膝,袖口压着沉沉的卷耳纹。

    南疆的舞蹈端庄而沉重,又夹杂有轻盈的抬袖顿足,就形成了一种仿佛木偶的奇妙姿态,楚章脸上戴着一只雪白的面具,面具上画着简单的几笔纹路,勾出一双狭长上挑的笑眼和艳红的嘴唇,一眼望去有种非人的恐怖感,又有神明似的超脱。

    由巫祝文化演变来的大面舞,是南疆最为独特的一种舞,在大袖猎猎间,楚章抬首,弓腰,南疆山林间的艳鬼仿佛瞬间有了人类的相貌,她在无垠的山野间漫步游嬉,对着误入山林的王孙公子微笑,乘着灵鹿跃过潺潺的溪水和流漾的月光。

    她有了心上人,那心上人是何等的模样。

    高贵的出身,俊秀的姿容,璀璨的灵魂。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大魏的储君曲起手指,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敲打节拍,低声吟唱为他伴奏。

    南疆的《山鬼》,一支奇诡瑰丽的舞蹈,既有神女的庄严华贵,也有山中精怪的鬼魅清灵,带着雪白笑脸大面的人舒张十指拢在面前,大袖如云垂坠翻腾。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邵天衡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楚章如劲松倏折,整个人往下一拧,柔韧的腰折出了一个惊险的姿势,听得邵天衡继续轻缓地唱:“……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咳咳咳咳咳……”

    他忽然停了下来,袖子掩着嘴开始咳嗽,咳得仿佛要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倒腾着吐出来,楚章悚然一惊,把面具掀了大步奔过去:“殿下?!”

    他从未听过邵天衡咳成这幅样子,他伸手去扶邵天衡,对方却避开了他的手,背对着他停了一会儿,将沾满血的帕子收回袖中,然后微笑着直起身体看着他:“吓到你了?昨日风寒未好,咳嗽厉害了些。”

    楚章隐约觉得不对,想说什么,却有人先他一步掀起了帐帘。

    陪同邵天衡一起来的内侍弓腰小声提醒:“殿下,时间差不多了,陛下已经到城楼上了。”

    邵天衡长长叹了口气,却忽然抬起手,将楚章的面具重新拉下来戴上,隔着一张面具,他对面前这个想要替他赴死的青年轻声说:“父皇命孤来招降,孤和他说要让你在京城门口、十万大军阵前投降,他舍不得错过这个大功绩,亲自前来了。”

    邵天衡的话说的掐头去尾,实则是太医说他只能再支撑最多三个时辰,他就顺势和魏帝提出,让魏帝来城楼受降,看着楚章于天下百姓面前跪地投降。

    这样的诱惑没有一个皇帝肯错过,魏帝欣然答应了。

    邵天衡隔着面具看见楚章的眼神倏然暗淡下来,却也没有抗拒,逆来顺受地接受了邵天衡堪称残忍的安排。

    但是邵天衡的话没有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楚章的头,好像他还是那个初到大魏软弱胆怯的少年,轻声安慰他:“别怕,有孤在,你想做什么,都大胆去做。”

    楚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全然没有察觉到这句话的怪异之处,只是盯着他,然后慢慢点头,面具下的牙齿死死咬着嘴唇,没有露出一点声音。

    邵天衡将手抽离,站起身来,广袖垂曳,他似玉山皎皎,云松苍翠,挺拔高贵的姿态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变化,骄傲从容的一如当年。

    内监替他打起了帘子,邵天衡走得极慢,快出去了,才停了停,回过头看着孤身一人留在帐子内的楚章。

    戴着面具一身朱红的青年只是静默地看着他,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邵天衡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别哭了,世间多悲欢,死生亦非大事,你……”

    他想了一会儿,这一瞬间他大概是想到了很多东西,各种如海的典籍从他脑海里翻过,圣人名言、传家戒训,从如何承担天下到如何修身立德,但是到了最后,他能说出来的,不过是最为笨拙质朴的三个字。

    “元华,你……好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个他为楚章取的字,也是最后一次。

    ——我给你铺好一条坦荡前路,给你一个清白的皇座,望你,余生珍重。

    大魏的太子朝楚章又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方小小的帐篷。

    法则跳到天道耳边:“这就要结束了吗?”

    天道应了一声:“是啊,我也受够这个老皇帝了,反正我要死了,魏帝也别想舒服,好歹养楚章养了这么久,不如把这个皇帝给他当。”

    法则踌躇着小声说:“那……楚章就不管啦?”

    天道叹气:“能怎么办啊,扔给鬼王去头痛吧,我还在发愁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主呢……”

    他身后的帐篷里,楚章呆呆地看着还在微微晃动的帘子,思绪仿佛凝滞了一样,那个人走了,然后……他要做什么呢?

    楚章后知后觉地将自己的佩剑捡起来,他要完成殿下的命令,他要去投降,要用自己的死为殿下铺就最坚实的前路。

    然而他却没能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

    他看见城楼上那个披着黄袍的男人身旁多了个人,距离有点儿远,但他能从那身鸦青的大氅和素白的长袍上分辨出那是刚刚离去的太子殿下,他们在城楼上交谈,不知说了什么,城楼上挤挤挨挨的官员们忽然纷纷跪下了,而后太子大声说了句什么,接着——

    接着——

    楚章的瞳孔蓦地放大,他张开嘴,仿佛要嘶吼,要尖叫,要悲鸣,他跌跌撞撞疯狂地向前狂奔,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撕裂下一秒就能到达城楼下。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鸦青与素白从城楼上坠落,只来得及在他的眼球留下一道残影,随即就成了城楼下一只残破的蝴蝶。

    ——不,不不不不……

    城楼上的官员们发出哀恸的哭声,有人在他耳边吼着“为太子殿下报仇”,有人反反复复念着太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昏庸嫉贤,毒杀亲子,君失其道,国不成国”……

    各种声音混乱交织成一片,楚章只是失了魂一样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陷在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周围是可笑滑稽的闹剧与颠倒的天地。

    醒来吧……

    如果这是梦境,为什么他醒不来啊?!

    直挺挺站着的将军动了动腿,下一秒就直直跪在了尖利砂石上,他恍若未觉,木呆呆的也不想着站起来,只是瞧着那抹苍茫的白,如蹒跚小儿一般,爬了过去。

    “殿下……殿下……”

    楚章颤抖着去摸血泊里邵天衡的脸,那张瑰姿艳逸风神独秀的脸上沾满了血迹,长长的睫毛安静地阖着,睡在肮脏地面上的人仿佛沉入了永远的长梦,也将楚章永远地禁锢在了这个恐怖梦境的底层。

    “殿下……啊……”

    他说不出话来,脊背佝偻着,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的流浪犬,除了在喉咙里发出绝望无助的哀鸣,他什么也做不了。

    好痛啊……

    是什么在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啊……

    他仰起脸,漆黑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有腥臭的污泥和炽烈的火焰,慢慢撕裂了这具皮囊,从里面疯狂倾泻出来。

    24、山鬼(二十三)

    陛下嫉恨太子殿下名望深重,下毒鸩杀太子,太子为表明心志,从城楼上跳下来,当场殡天了!

    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瞬间便由那入城的十万大军传遍了整座京师。

    目睹了太子惨烈死亡的守军们丧失了抵抗的心气,很快便任由大军攻入了京师,而魏帝则带着部分官员退入了宫城负隅顽抗。

    之所以是部分官员而不是全部,是因为在太子落下城楼去的那一刻,城楼上的官员就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坚定跟着魏帝的旧皇党,另一派则是追随太子的□□,这些人不是太子昔日的同窗,就是由太子慧眼挖掘出来的人才,对太子忠心耿耿,太子死的这么惨烈,对他们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打击。

    主辱臣死,而现今,他们尊奉的主君被生生逼死,他们应该怎么做?

    穿着翰林院副掌院深红色官服的青年双手扒着城墙,面色惨白,死死盯着城楼下那个身影,整个人仿佛失了声,魏帝步伐匆忙地试图离开,青年豁然回头:“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失控而有些凄厉。

    魏帝不自然地抖了下肩膀,才回头看他,神情有些阴寒,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太子摆了一道——狠狠地、绝无任何余地地,将自己作为帝王的脸面撕扯了下来,当着全天下的面指控了一句“无道”。

    由继承人指控的失道!

    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不啻于是能让皇位动摇的指控,全天下都有道理为此而质疑他,更何况,为了这个指控,太子还付出了自己的命。

    这个砝码,足以震动天下。

    果然不愧是一力支撑大魏十数年的太子,他在的时候,大魏太平清明,他死了,也能轻轻松松地将自己一手护佑的大魏推入深渊。

    何等狠辣的手段!何等残忍的计谋!

    魏帝的眼神几欲噬人,但被他看着的年轻人们眼里只有灼热沸腾的火焰,他们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悲痛,为首的青年躬身行大礼,不卑不亢,一字一顿道:“臣,翰林院副掌院燕凭栏,代天下百姓,有三问欲问陛下!”

    魏帝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脸色狰狞:“燕凭栏!闭嘴!”

    燕凭栏却提高了声音,当着城墙上数百官员兵卒的面,字字如钟:“一问!太子殿下所言,陛下毒杀亲子,作何解释!太子躬行仁厚,未有逾越之举,勤恳谦恭,为何陛下要……要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魏帝的神情变得极为难看,他大喝:“燕凭栏!朕叫你闭嘴!再说下去诛九族!”

    燕凭栏脸色如水泥浇筑,冷硬似铁,一丝一毫没有将魏帝的威胁放在心上:“二问!便是太子殿下有错,按大魏律法,太子犯错,应当提请有司会审,于大朝会上告知众臣,才能量刑,若有不可挽回之大错,应开宗庙废太子,后方能将废太子下诏狱。”

    “为何,陛下不审,不告,不宣,私下行刑,视大魏律法为无物!”

    燕凭栏的声音大的镇住了在场所有官员,魏帝的脸色已经紫涨,满脸的褶子都因为愤怒而撑开,他左右环顾一圈,被他看到的臣子们纷纷低下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燕凭栏,也没有人出言打断。

    魏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上前几步,抽出旁边一个护卫鞘中长刀,狠狠斩向燕凭栏:“朕叫你闭嘴!”

    这一举动实属石破天惊,皇帝杀官,只因官员上奏质询?!

    立即有人惊慌出声要阻拦,跪着的燕凭栏却依旧不闪不避,看上去是已经下决心将自己豁出去了,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大吼出声:“三问!太子殡天,陛下方才可有一丝慈父之心,欲前去收敛太子遗骨?!”

    斩下的长刀骤然停在了燕凭栏身前数寸处。

    魏帝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慌乱。

    惊天三问。

    一问皇帝无容人之量。

    二问皇帝徇私枉法。

    三问皇帝无慈父之心。

    不能容人,徇私枉法,不堪为君;毒杀亲子,视亲子如仇寇,不堪为父。

    “太子遗言,陛下失道,此言可有不实之处?!”燕凭栏几乎是咀嚼着血泪咆哮出声,有狂风呼啸着卷过,如同死去的怨灵在风中哭泣。

    魏帝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手里的长刀当啷一声落地,他身上那种帝王的傲慢气概一瞬间消失殆尽,剥离了王权的外衣,披着黄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苍老胆怯,内心空洞充满恶念的老者。

    “他没有错……你们都没有错……难道错的是朕吗?!”

    魏帝撕扯着嗓子质问燕凭栏。

    “他!他——一个太子!凭什么能凌驾在朕头上?朕才是皇帝!大魏的皇帝!百姓只知太子,不知有朕!他不该杀吗?!”

    魏帝声嘶力竭地喝问,话音落下,他忽然冷静下来了似的,冷冷地笑起来:“朕是大魏皇帝,一言断天下黎民生死,他邵天衡,也是天下之一,朕何错之有?!”

    他后退了一步,阴毒的视线扫视了周围一圈,下令:“百官率卫士下城楼,退守宫城!”

    一部分官员跟着他走了,另一部分人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杂乱的青色红色紫色官服从燕凭栏身边穿过,在某个人走过的时候,跪着的燕凭栏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那件紫色官服的一角:“您不能走!”

    被拉住的人踉跄了一下,低着头怒视他,压低声音小声骂:“你疯了?快松开!”

    燕凭栏攥着衣服的手都泛了青:“您跟着他走了,燕家就完了!”

    那人语速飞快:“我不走才是完了!你这回彻底惹恼了陛下,若我不表态,之后燕家就要被你拉下水一个不留了!卓儿才多大?他弟弟才刚出生!你忍心让他们也随你去死吗?你真以为那个楚章能成事?他不过是打了个时间差,京师周边各州还有驻军,到时候你看是谁死谁活!”

    燕凭栏手里的衣角被生生扯走,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跪在地上的青年闭着眼,长长叹了口气。

    燕凭栏的警告并没有错,部分官员随着魏帝退入宫城不到半个时辰,楚章就率大军进入了京师。

    在太子遗党眼中,楚章是太子的继子,太子对其的爱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当即便有人归降。

    京中各官员家眷被迅速控制住,那些匆忙退入宫城的大臣多数未来得及将家眷一并带走,只能在宫中焦灼等候,心中不知不觉已充满对魏帝的怨怼。

    为何要毒杀太子?

    为何要惹来这样的祸事?

    燕凭栏的三问死死扎在他们心中,让他们对魏帝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怀疑。

    ——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不信任的父亲,一个连这样优秀的太子都不能容忍的君王,谁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他身上?

    而楚章的行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果决,他直接令兵士绑来宫中那些官员的家眷妻儿,令她们在宫外哭喊,声明若不开门,便每过半个时辰每家杀一人。

    这个威胁毒辣下流,却着实有用,困坐宫中招贤殿的众大臣立马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固执地坐在龙椅上维护着自己权柄的魏帝察觉到底下的骚动,冷冷地瞪着他们:“怎么,你们要背叛朕吗?”

    一片死寂。

    终于,户部侍郎躬着脊背出列:“陛下!臣妻子早逝,膝下无半点子息,家中所遗亲人,唯一年迈老母,母亲含辛茹苦抚养臣长大——”

    不等他说完,旁边就有急切的人同样出列:“陛下!臣幼失怙恃,去岁方得一子,幼息薄弱,是臣之命脉啊!陛下亦有子,当能理解臣之——”

    他的话没说完,胳膊就被同僚用力撞了一下。

    说什么词不好,偏偏把最后一句话拎出来说?

    陛下刚刚死了个儿子,还是自己活活逼死的!

    这不是在嘲讽陛下吗?

    说话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急切中失了分寸,竟然说错了话,不由得腿一软,跪了下来。

    他不跪着一下还好,也许魏帝还不会这么敏感想到这里,他一下跪,就是实打实地在提醒魏帝自己做了什么,上首的君王顿时沉下了脸,阴阴地看着下面的臣子们。

    然而不等他说话,便有小内监匆匆自后宫而来,拜倒在地哀声报道:“陛下!庄妃娘娘自缢,已薨逝了!”

    魏帝藏在大袖下的手颤抖了一下,他仿佛没听清似的,身体往前倾了倾,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谁薨了?”

    小内监再度重复:“庄妃娘娘,听闻二皇子殿下于常州为人所害,一刻钟前,一条白绫,随二皇子殿下一同去了……”

    魏帝整个人泄了劲,往龙椅上一靠,仿佛失了魂儿一样。

    下面的臣子们互相看看,有人蹑手蹑脚地悄悄后退,出了招贤殿。

    起先悄悄溜走的只有一两人,随即走的人越来越多,到后面,也没人顾得上惊动坐在上面的魏帝了,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往外狂奔。

    臣子家眷们的哭喊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宫城厚重的大门便被打开了,楚章没有理会那些狼狈跑出来的大臣,单骑纵马奔进了皇宫,尚未越过金水桥,后面的兵卒便抬起手惊愕地指着远处:“将军,起火了!”

    楚章勒马抬头,在重重宫阙后,那个最为宏伟庄严的宫殿,有灰黑的烟柱如风卷上升,裹挟着赤红的火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张开来。

    有内监从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出来,见到楚章,吓得扑倒在地,惊慌失措地大喊:“陛下***了!”

    楚章咬紧了牙,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抽,大喝:“救火!”

    他怎么敢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死掉?身无负担地、没有得到任何报应地……就这样死掉?!

    他怎么有这个资格就这样去死?!

    那天宫城的大火烧了两天一夜,连同招贤殿以及数座偏殿,几乎被烧成了白地,魏帝的尸骨被埋在一处玉石屏风下,被火烧的面目全非成了焦骨,但是仍留下了算是完好的一整具尸体。

    楚章盯着这具尸骨看了很久,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了上面。

    碎裂的骨骸被抽打得裂开,焦黑骨殖四下飞溅,但没有人敢上去阻拦这个行为。

    因为他的表情太恐怖了,双眼血红,整个人都狰狞扭曲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撕咬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在堪称疯狂的发泄后,楚章停下了手,他哑着声音说:“拖出去,扔了。”

    ******

    大魏泰和二十年秋末,魏帝毒杀太子衡,太子于众目睽睽下以死明志坠落京师永定门,薨。

    定南公楚章率十万大军攻克京师,魏末帝举火***,尸首被抛弃于乱葬岗,后定南公举先太子旗平定魏十六州,凡先太子旗过处,举城皆降。

    次年,楚章登大宝,国号仍为魏,定年号长衡,后人称为楚魏王朝。

    25、山鬼(二十四)

    众人皆知, 楚魏王朝的开国君主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不,当然指的不是记录在玉碟金册首位的那位陛下,那位早在楚魏建立之前就已经死啦,说的当然是取邵魏王朝而代之, 浑浑噩噩, 终日蒙昧沉醉在自己的梦里的那位开国皇帝。

    那是一个亲手弑杀了自己的母亲, 屠戮了昔日同窗满门,会穿着沾满血的衣服来上朝, 在大朝会上跳舞,嗜血暴戾的让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的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位陛下喜好红衣, 终日疯疯癫癫, 戴一只雪白面具, 上面简简单单地用墨勾勒出狭长的双眼和笑唇, 除却侍奉在曜仪殿的宫人们, 大部分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长得什么模样。

    ——他还有个古怪之处, 便是放着正宫大殿不住,非要住在宫城一角的东宫里。

    午时已过, 但偌大宫城依旧死寂无声,疯癫的暴君喜怒无常,但对于兴建宫殿之类的事情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仅如此, 他似乎很讨厌这种事情,自他登基以来,从未建过一座宫室、一座园林, 相比其他帝王,他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简朴至极。

    前朝焚毁在末帝手中的招贤殿,至今还是一片白地,新君没有让人在上面重建宫殿,十余年下来,昔日大魏宫城的中心,堂皇宏伟的朝会大殿已经生满了萋萋芳草,断壁残垣间,零星有野狸猫蜗居在此。

    不仅如此,在这十余年中,陛下很少踏足过东宫外的其他地方,大半座富丽神秀的宫殿群被荒废,没有人打理,那些锦绣珠帘,玉砌雕阑的宫室楼阁,统统成了野物游逛玩耍的地方。

    曜仪殿大门紧闭,两名内侍如雕塑般站立在大门左右,听得室内骤然响起了叮铃哐啷一阵乱音,而后停顿了片刻,里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问:“……几时了?”

    守门的内侍才像是活了过来,他没有上手开门,而是隔着门弯腰答话:“回陛下,已是午时三刻了。”

    里面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无声无息的状态。

    昏暗无光的室内,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朱红色长袍的男人歪歪地躺倒在台阶上,手边倾倒着几只酒坛子,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他无神地盯着宫殿顶上粉彩珠翠的画发呆,嘴里懒洋洋地哼着歌。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他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毫无章法地在正殿旋转,大袖拂擦着重重帘帷,撞出风卷云散的缥缈感。

    “杳冥冥兮羌昼晦……”

    宿醉加上一夜风吹,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这样的痛苦反而让他眼睛灼灼发亮,脚下凌乱的步伐踉踉跄跄,嘴里的调子忽高忽低,似怨鬼在哀哀吟唱。

    “东风飘兮、神灵雨……”

    他唱到这里,开始大笑,张开双臂,踢开碍事的酒坛子和各种不知何时被他扔到地上的器具,笑声张狂疯癫,充斥了整座空荡荡的殿堂。

    笑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他不该起兵,那样太子殿下就不会为了给他铺路让他活下去而决绝赴死,可他若是不出兵,岂不是连殿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了吗?

    楚章的灵魂在两难的折磨里日日夜夜不停歇地哀鸣,他用刀刃划开自己的手臂,划开胸口皮肉,看着血淌下来,在这样的痛苦里,他才能稍稍安抚下哭泣不止的心。

    昨夜划开的伤口被他毫不怜惜地一压,又崩裂开来,殷红的血顺着手臂淌下来,瞬间濡湿了半只袖子,楚章好像没感觉似的,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猛然惊醒了似的四下张望起来:“殿下呢?午时三刻了,殿下该午休的……”

    “啊……对了,”他又呆呆地坐住了,喃喃自语,“殿下在午休,再等一会儿吧……兆错,我的兆错呢?”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孤寂的梦境里来来回回沉睡又醒来,发呆发了半刻钟,他再次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今天是朝会,不能迟到,殿下不喜欢拖延……”

    曜仪殿的大门打开,衣衫凌乱,袖口还在淌血的皇帝走出来,他身上实在狼狈,但两旁的内侍却垂着眼睛,脸上神情不变,像是早就习惯了对方这副模样。

    “去文渊台。”楚章低低说。

    他说完,也没有要内侍抬来轿辇的意思,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东宫里,身后不远不近地吊着一群宫人。

    文渊台中众臣已到齐了,对于这位陛下的迟到,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没站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内监的大唱:“陛下到——”

    众臣齐齐下跪:“恭请陛下圣安。”

    一抹朱红的衣摆拖曳着从他们身旁过去,来人步履踉跄,像是宿醉未醒,走到上首,将自己摔进宽大的御座,毫无仪态地斜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下面还有一群人跪着,摆摆手:“起。”

    大臣们参差不齐地站起身来,对于上首那人的仪态恍如未见,眼皮也不抬一下,规规矩矩地按序上奏。

    楚章支着头懒洋洋地听,喉咙里低低地哼着调子零碎的歌,到了他说话的时候,才会想个好半天,翻检着记忆里那人教他的东西,给下面的大臣们下令。

    等一轮议事结束了,楚章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盯住了前排一个始终不言不语的人:“燕首辅,今天怎么一言不发?”

    着深紫官服的男人垂着眼帘,见他问起,才面无表情地回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楚章蓦地收敛了笑容:“这个表情……你还是别说话了,不然朕又想砍了你的脑袋了,这回说不定就是真的啦。”

    燕凭栏抿紧了嘴唇,抓着笏板的手僵硬得发青,楚章玩笑似的说:“燕家可就你一个啦,别想不开。”

    燕凭栏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扬声道:“臣,燕凭栏,才智衰弱,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允许臣辞去首辅一职,告老还乡。”

    楚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凝视了燕凭栏一会儿,声音极轻地问:“你要走?”

    燕凭栏不吭声。

    楚章又笑了,笑容有些神经质:“不不不不行,你不能走,殿下看重你,你要做大官的,要匡扶天下,经世济民……殿下这么跟我说过,你不能走。”

    他重复了一遍:“朕不允许。”

    燕凭栏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陛下!先太子已逝去十余年,您登基后的言行,实在有负其教诲——”

    邵魏王朝时的燕氏,是钟鸣鼎盛的大家族,但在末帝时期,燕氏掌权人站错了队,后来又被查出因支持二皇子而在先太子的死亡里有掺一脚,在新帝登基后,燕氏被夷三族,嫡脉本就人丁稀少,这一下就不剩什么人了,只靠着燕凭栏这个旁支撑着。

    新君性情无常,说杀人就杀人,燕氏那位嫡系的大公子燕卓,正是他的同窗好友,但他说杀就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吓坏了所有的大臣。

    无情无义,疯癫独断。

    这是楚章留在史书上的名声,臭不可闻。

    尽管他对百姓很好,但在士大夫中,他的名声甚至比不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前朝末帝。

    燕凭栏还想说什么,楚章却懒得听了,他一步一步走下来,袖子还在滴血,眯起眼睛看着门外辽阔广远的天空:“是啊,有负殿下教诲……”

    他神情木然,看了燕凭栏一会儿,咧开嘴又开始吃吃地笑:“可是朕好难受啊……”

    他笑的越来越大声,一边笑一边往殿外走去。

    “朕好难受啊!你让他来训斥我啊!”疯癫的帝王大声咆哮着,凄厉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东宫的天空。

    ******

    楚魏王朝只存在了短短二十余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举着讨伐无道昏君的旗帜的大军冲进了这座宏伟都城,红衣的君王全然不在意宫内外震天的哭喊和逃跑的宫人,他抱着一只酒坛子,拖着疲倦的步伐兀自向冷清的庭芳苑走去,庭芳苑的梅花还未开,他倒在一棵梅树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已经模糊的岁月里。

    那天带他来这里的人为他折下了一枝梅花,现在想来,那枝梅花不知被他最后放在了哪里。

    远处遮天蔽日的“燕”字大旗招展如云,携带着血海深仇前来复仇的人举起长剑,眉目带着佛陀般悲悯的神情,举手投足却是狠辣至极的穿心带血。

    楚章躺在了树下,梅树打着满枝指尖大小的花苞,他单手拿着酒坛,对着坛口大口大口地灌酒,淋漓酒水洒了他一声,斑白的头发和红衣都湿淋淋地纠结在一起。

    他今天都没有跳舞,那一支未完的山鬼,他跳了二十多年,终于跳到了尽头。

    他的神灵死去后,他所过之处,《山鬼》凄冷空茫的曲调昼夜不休地回荡,回荡在空空的肺腑里,回荡在每一个无声的黑夜,和死寂的白天。

    “咔擦——”

    空荡荡的酒坛子被他狠狠砸在地面,碎裂的瓷片迸溅开来,划破了他的脸,他弯着腰,凑近那堆碎片,用手在里面摸来摸去。

    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像是乞丐在泔水桶里翻找能吃的残渣剩饭,全然不像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君主。

    他翻找到了一块足够锋利的碎片,将它举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月色明亮,将雪地映出了白昼似的光晕。

    楚章将伤痕累累的手臂伸出来,握紧了瓷片,在上面用力划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温热的血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楚章撒开手,将瓷片往一边一扔,整个人如释重负,安然躺倒了下去。

    茫茫雪色里,他眼前开始模糊,仿佛是错觉般,有个人站在了他身边,正弯下腰看他的面容。

    楚章没有动,喃喃问:“殿下,你来接我了吗?”

    “我……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我没有做个好皇帝……”他蠕动着嘴唇,“可是我太难受了……你保住我的命,我不敢死,可是我忍不住,我……”

    干涸了数十年的眼眶猛然涌出了泪水,在岁月折磨下已经称得上苍老的君王声音哽咽,轻如呓语:“我……”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想问那人为什么就这样抛下他走了,想问为什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这样被保护,也想问那人是不是对他感到失望……但是到了最后,他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过的一点都不好。”

    人人畏惧的暴君像个孩子般,在生命的尽头哽咽着抱怨,他的声音比花落雪地更轻,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间。

    26、山鬼(完)

    俯下身体看着这张疲惫木然的脸, 风华绝代的鬼王难得有了失语的时候。

    法则颤颤巍巍地说:“这个……”

    天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指着地上蜷缩着的末代帝王:“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已经为楚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在楚章带兵入京的情况下, 用什么理由都保不住这个乱臣贼子的命了, 除非直接让楚章推翻大魏自立为王。

    自立为王不是不行, 但是要让天下人信服他,必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邵天衡只剩下了几个时辰的寿命, 也做不了更多的布置,干脆把自己的死亡做成一把利刃交给楚章——弑杀亲子, 昏庸无道, 凡此种种, 足够楚章扯起为他复仇的大旗推翻魏帝的统治了。

    理由不需要多么经得起推敲, 只要能撑过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就好。

    楚章明明一开始也做得很好, 轻而易举地平定了大魏十六州, 登基为帝。

    可是怎么后来就……就变成这样了?!

    ——难道说气运之子的道真的这么玄乎其玄,就算是自己抢到了人主之位, 也注定坐不长久?

    想来也不是不可能,道是修行根基,气运之子各自都有最合适的道, 选错了道就是走错了路, 天生的鬼王做不了人主,强行为之的结果就是这样,道不成道, 反而被折磨得不人不鬼。

    天道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这样,还忙着打理其他化身的事情,一个没注意再回过头来看,楚章就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暴君,精神好像也出了问题。

    法则盘在他头顶,也有些不能理解:“太子的死好像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那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天道不知道心里那种又酸又涩的情绪是什么,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尖锐。

    不再和法则说话,鬼王抬起一只手,将刚刚死去的皇帝的鬼魂抽离出来,鬼魂刚离体,他和法则就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法则奶气的声音都吓得有些粗了:“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啊!”

    面前的鬼魂泛着浓厚的死气,几乎要凝实的鬼气不受控制地如浪潮般汹涌溢散出去,鬼王迅速结了个印罩住这个凶气横生的厉鬼,再次目瞪口呆:“他……他做了什么啊!活人一死就化成这种等级的厉鬼……是因为天赋异禀吗?”

    法则在虚空里拖着小尾巴绕着楚章转了一圈,小声说:“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天天在给自己上酷刑也不过如此了吧?”

    到底是什么,让他能将身为活人的自己,活活折磨成令人胆战心惊的厉鬼?

    “居然连一点外力都没有用到,就成了厉鬼吗……”楚章从混沌中醒来,就听见这句含笑带嗔的话。

    两根冰冷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声音里是不走心的惊讶,有着美艳面容的鬼王沉思片刻,笑了起来:“你看,你死之后还是要见到本君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楚章直直盯着鬼王的脸,仿佛认出了他是谁,忽然挣扎起来,他挣扎的这么用力,几乎要活活将自己的魂体撞碎在鬼王布下的结界上:“为什么!”

    希夷惊讶地将眼睛睁圆了:“什么?”

    他撤掉结界,红衣的厉鬼扑过来,像是要去抓希夷的衣领,被鬼王轻飘飘一弹指掀开。

    摔落在地上的厉鬼黝黑的眼睛望着他,眼里淌下了两行血泪:“你为什么不救他?!那块令牌!你说可以完成我的一个愿望!那天我叫你,你为什么不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成了凄厉的哀鸣。

    希夷想起来了,自己的确是给过他一块令牌,也说过可以完成他的一个心愿,不过……

    不过他那天当然不能去啊!要是把邵天衡救活了,那后面要怎么办?!

    为了免去麻烦的解释,在接到活鬼牌传来的声音时,希夷干脆没有理会,只要他不去,邵天衡就必须死!

    不过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和楚章说的。

    于是楚章就见那个侬艳俊秀的鬼王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因为这个愿望,你已经用过了啊。”

    楚章瞪着他,希夷继续慢悠悠地提点他:“没想起来啊?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诶,草原上的风景倒是挺好,当时没听你道谢就算了,现在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这种态度吗?”

    楚章的神情随着他的话语慢慢有了变化,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忽然想起那次突入北戎王庭,而后落水的事情。

    所以……所以那次根本不是自己运气好,而是这个人,又救了他一次?

    楚章绝望地睁大眼睛,像是在抗拒这个事实:“我没有让你——”

    “唉,你要是死了,那这个愿望也就作废了嘛。”鬼王轻飘飘地说,“毕竟死人是不会许愿的嘛。”

    楚章蜷缩在地上,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惨烈的哭嚎。

    他没有想到断绝殿下最后生机的原因竟然是自己,如果他当初能再努力一点、少受一点伤,在水里尽力活下来而不用人救……

    那殿下是不是就能通过这个机会,活下来?

    他身上的鬼气再度凝实了几分,希夷看着这个鬼气的厚度,不由得在心里啧啧称奇。

    果然是天生鬼王啊,这天赋真的不是常人能比的。

    看着楚章用力抓住自己的心口,十指用力得仿佛要将手指活活插进皮肉里剜出心脏,他有些轻快的心绪也不知为何莫名沉了下去。

    “怎么哭成这样啊……”希夷有些不安地小声咕哝了一句。

    楚章木然地看着前方,着鸦青色广袖长袍的鬼王微微歪了头看他片刻:“看在你天赋非凡的份儿上,从此以后就跟着本君吧,当然,你不答应也行,本君这就把你打散了,扬到剑宗那个化灵泉里去,让你——到此为止。”

    他的威胁说的漫不经心,语气里还有笑意,像是在说什么甜甜蜜蜜的情话而不是这样让人永世不得超生的毒辣话语。

    “我跟你走。”楚章麻木地张嘴,“我……我不能……”

    活着很痛苦,但是死了就会更轻松吗?

    他不信。

    他也不需要那种怯懦的轻松。

    “好孩子。”鬼王笑眯眯地弹了下他的额头,锋锐如刀的鬼气凝成一线,直直捅穿了楚章的大脑,猝不及防的剧烈疼痛让楚章一瞬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双眼倏然化为厉鬼的深黑,一袭红衣浓重的要滴血。

    他身上的鬼气强行被凝聚收敛,塞回体内,鬼王再弹了下他的额头,收回鬼气,楚章额头上便出现了一痕浅淡的朱红色纹路。

    “本君乃鬼蜮之主,道号希夷,你是本君的继承人,道号么……”鬼王琢磨了一下,就听见楚章声音沙哑地接话:“元华。”

    希夷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点心虚之色一闪而过。

    “元华?嗯……好吧,也行,那就元华。”

    ******

    鬼蜮的鬼王座下有了个继承人,那位元华君,酷爱红衣,痴迷歌舞,性情喜怒无常,实力强悍,比起现任鬼王,那是个比恶鬼更像恶鬼的存在,不过倒是意外地合鬼蜮众鬼的眼缘。

    不愧是天生鬼王啊……

    第一百零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看着楚章轻而易举地掌握人傀术,希夷翻了个身,身下压着的花枝落下簌簌的花朵。

    鬼蜮里寸草不生,也没有时令鲜花,唯一能成活的就是由鬼血所化的红花,这花样貌平平无奇,胜在生命力顽强,一长就是一大片,还能生在树上、地上、水里,所以也被称为不死花。

    希夷作为鬼王,灵力强盛,不必放血,他所经过的地方就会生出不死花。

    楚章收回灵诀,面无表情地回身看他:“君上。”

    希夷看着他那张硬邦邦的脸,不由得心虚地坐了起来。

    楚章对着外人都很会笑,那种神经质的,疯疯癫癫的笑,但是对着这个将他抓回鬼蜮的师尊,他就总是一脸要死的样子,有着师徒的名分,他却从未开口叫过一声师父,总是跟着其他鬼随大流喊君上。

    楚章厌恶他。

    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或许是希夷见过楚章最狼狈的模样,看过他最深的伤口,也见过他弱小的样子,又或许只是因为希夷没有救邵天衡——不论什么理由,没有救就是没有救。

    这听起来迁怒意味很重,希夷却并不在意。

    鬼王压根不是会去在意别人心理的人。

    就算是自己的弟子,自己的继承人,希夷也对他没有多大的爱护之心。

    只要不死掉,楚章受什么苦他都不会去管。

    这对师徒,简直是怪异出了一种境界。

    守候在外的鬼女笑吟吟地上前来:“君上,听说海域的结界又有了动静,那位魔尊说不定又要跑出来了,您要去看看吗?”

    她的语气很轻松,说着这样的大事,却用着“您要不要去看看热闹”的神情。

    他们的君上爱凑热闹,这是鬼蜮众鬼都知道的,他们也乐意让君上出去玩,君上能开心就好,至于会不会有凡人遭殃……

    管他呢。

    鬼女笑眯眯地说完消息就退下了,走到外面,被一群鬼女拉住:“怎么样怎么样,君上要去吗?”

    “我也好想被君上带出去看看啊……”

    “你就别想了,被太阳一晒就化了,还要君上护着你吗?”

    一群鬼女吵吵嚷嚷着笑成了一团,最初那名鬼女忽然问:“哎,说起来,瀛洲那个,现在怎么样了?”

    有人不屑地撇撇嘴,神情带着点鄙夷和嫌恶:“能怎么样,还想着那个凡人呢!据说还怀孕了……”

    “什么?!怀孕了?”

    鬼女们惊愕地问:“鬼和凡人,也能生子吗?”

    “谁知道生下来的是什么东西!”众鬼女谈论了一通,忽觉无趣,纷纷散开。

    在宫殿内听到了外面全部谈话的希夷则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瀛洲……?”

    他还没想出个名堂来,法则就落到了他身旁:“我找到了两个气运之子!但是这回情况有点特殊……”

    天道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特殊?”

    法则说:“这回的两个气运之子是紧挨在一起的,气息也十分相似,应该是双生子。”

    天道想了想:“大概是什么道的?”

    法则没有犹豫:“不知道,这个根本看不出来,还是得你自己上阵去抱一抱才行。我给你准备的化身里,也有一对双生子,就用那两个吧?”

    天道站起来:“行,这就走吧。”

    临行前,他才想起来问了一声:“是什么化身?”

    法则回答:“一个是昆仑山太素剑宗之主,仙道魁首明霄剑主,还有一个是魔域至尊,掌控魔界数千年的魔尊鸣雪。”

    天道迈出的步伐一个踉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结束啦!鬼王崽崽拐回来了,天道的人主马甲也脱掉了!下一卷剧情会比较放飞,也会出现文案上的情节哈哈哈哈,我琢磨了一圈,好像几个崽子里,真的是楚章最惨啊!

    怎么会这个样子,我明明刚开始还想对他好点儿的来着【挠头】

    27、双生(一)

    世人皆知, 仙道魁首明霄剑主和魔域至尊鸣雪魔尊是一对双生子,也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一对死敌。

    数千年前,深居简出的巫族之主于危楼上传下一条消息,说大争之世将至, 某隐世之族将诞生双子, 二子诞时天有异象, 日夜不分,悬水倒流, 他们皆天资纵横,却注定一生为敌, 一子护佑仙道昌平, 一子主宰魔族崛起。

    巫族在修真界的地位十分特殊, 巫族人于修炼一途天分不高, 却有一手冠绝古今的占星功夫, 历代巫族之主甚至都被人以“星君”之名尊称。

    这条消息的内容实在是骇人听闻, 众修者将信将疑,谁知不到十年, 竟真的有一对双生子于蓬莱岛上诞生,他们诞生时天生异象,白昼黑夜颠倒, 蓬莱岛周围海水倒灌, 星虹倒悬,足足十数个时辰才恢复正常。

    随后,巫族之主的预言一一应验, 这对双生子先后在修行上展露出了近乎恐怖的天分,数十年修成金丹,又前后脚结成元婴,步入大乘期。

    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无他,巫族之主的前半句预言已经实现了,那么后半句呢?

    ——终于,在众人惶惶不可终日的视线中,双生子中的幼弟因修行出了差错,入魔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心中都冒出了同一句话:来了。

    堕魔的幼弟依旧有着强横的天赋,在全修真界的追杀下成功逃脱,并用了百年时间将整个魔界统一,率领已经式微的魔族重整旗鼓,竟然一口气攻下了数座仙山岛屿,占领了大半个修真界。

    这等功绩是自魔族出现以来从未有过的,魔族因为功法暴烈的缘故,很难控制自己的心绪,性格残忍暴戾,内斗也相当严重,能镇压着这群疯子向着一个目标努力,可见其人的雄才大略。

    最终,将这位即将倾覆整个修真界的魔尊打回魔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兄长。

    彼时已经是修正第一仙门太素剑宗下任宗主的道子,换下了惯常穿的浅蓝色道袍,一身素白衣衫猎猎如雪,高冠束发,面色沉静,一剑在仙魔之间斩出了一道深渊,第二剑似煌煌烈日,逼向了自己百年未见的双生弟弟。

    这一战打得日月无光,江海干涸,星辰失色。

    清冷似山巅之雪的道子一身素衣皆红,暴虐恣睢的魔尊被碎了一半元婴,最终,在魔尊一掌拍向自己兄长心口时,沉静的道子先将自己的佩剑捅进了对方的心脏。

    这一战后,魔域被撕裂,带着无数魔物沉入海底,落败的魔尊被自己的兄长亲手镇压进深海之下的魔域内,数千年不得出。

    而那位冷清无情的道子也因此一战成名,因其道号为“明霄”,故而被尊称为“明霄剑主”,他的俗世名字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修真界有剑修千千万,但是能被称为“剑主”的,只有太素宗主一人。

    万剑之主,天下无双。

    而现在,站在云巅向下望的,就是这位修真界的魁首,所有剑修的大道所向。

    他一身素白的长衣,外袍逶迤落地,高冠束发,一张俊美的脸无情无欲,仿佛天上莲花修成了仙,或是雪中寒冰有了神魂,眸如星辰,眉飞入鬓,明明是张扬俊逸的相貌,因为眉尾沉静地微微压着,便显露出了一种端庄冷清,眉心一道浅蓝色剑纹,勾勒出禁欲得不近人情的寒意。

    草草浏览了一遍法则安排的化身前缘,天道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来,想了半天,只好先将此事抛开,看着下方云遮雾绕的山峰岛屿,问道:“蓬莱岛……就是这里?”

    法则接口:“是这里,这回因为是双生子,气机缠绕,所以定位很准,不过……他们俩的处境有些……”

    天道挑起眉头:“怎么,有人欺负他们?”

    他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和楚章一样,因为身世问题被人欺负了。

    法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不是,不是‘他们’,是‘他’。”

    天道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法则支支吾吾:“我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俩的处境有些……复杂,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这件事说来还和天道这两具双生子的化身有些脱不开的关系。

    蓬莱岛是明霄剑主的出生地,这是天下修真者都知道的,因此,这里也逐渐成为了修真者们“朝圣”的地方,对于明霄剑主的推崇到了一种炽热恐怖的地步。

    十五年前,蓬莱岛一个修真家族里,诞生了一对双生子。

    他们降生时,天生异象,日夜颠倒,海流倒灌,一切都和千年前明霄剑主诞生时一模一样。

    这样的景象震惊了所有人。

    之前巫族之主的那个预言再次压在了他们心头。

    有明霄剑主和魔尊的例子在前,没有人再去怀疑这个预言的真实性,反而开始琢磨双生子中的谁会是那个仙道魁首,谁会是那个祸世妖孽。

    双生子的族中长辈请来巫族人替他们占卜,卦象含糊,得出的结论是白昼所生之子为仙,黑夜中所诞之子为邪。

    当天意象频生,昼夜颠倒混乱,众人仔细一回忆,双生子中的兄长似乎是夜里生的,而幼弟则是白昼呱呱坠地的。

    这下清楚了。

    众人琢磨着是不是要趁着魔头没长成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将其扼杀在襁褓中,但是能引动天地异象的孩子不论正邪,皆负大气运,谁都不敢背上这样深重恐怖的因果,因此就任由他长到了现在。

    不听,不看,不闻,不问。

    这位荼氏的长公子,成了这个家族的隐形人,任人欺凌,没有人看顾他的衣食住行,甚至他直到十五岁也没能拥有自己的名字,荼氏的族谱上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只有他的娘亲会呼唤他的小名。

    荼氏的二公子,生来就被认定是未来明霄剑主的继承者,众星捧月着长大,一切溢美之词都可以放在他的身上,出入仆从成群,有着最为光辉耀目的前途和未来。

    他和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兄长,活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

    ******

    荼婴绕过回廊,沿路见到他的仆从侍女们皆屈膝行礼:“公子。”

    荼婴顺手抓住一个眼熟的侍女:“我记得你是兄长身边伺候的,怎么在这里?”

    那侍女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尴尬:“公子……”

    她的话没有说完,荼婴就明白了什么,一时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们又——”

    他想要训斥,沉重的疲惫感就从心底升了起来。

    类似的事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回,就算他再怎么严厉地申斥,底下的仆从们还是会因为畏惧“邪魔”的名声而想方设法离开哥哥,他也为此向父亲和祖父抗议过,得到的回应就是对哥哥的惩罚,名义是他带坏了未来的荼氏家主。

    荼婴抗议过两次之后就再也不敢向长辈们说起这事了,他们不会惩罚他,只会惩罚哥哥。

    荼婴疲倦地摆摆手,让她退下,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努力提起笑容,向后院走去。

    荼氏的宅院很大,荼婴修习过身法,当然不觉得疲累,只用了半刻钟便到了一处荒僻破旧的庭院。

    这里靠近荼氏的后门,是下人采买的必经之路,嘈杂且脏乱,路上还有运送菜蔬留下的污水。

    荼婴隐藏身形悄悄翻墙进了这座院子,杂草萋萋的庭院里立着一只半人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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