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4)
手谕就已经发到了楚章手里,看着这封盖了皇子印鉴的手谕,楚章心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常州了,忧的则是这道手谕的来历他完全无法向太子解释。
为何他会认识邵天桓?
为何邵天桓会如此看重他?
楚章抹了一把脸,深深预感到,这回如果圆不过去,怕是自己就要完蛋了。
收拾了一下自己本就不多的几件衣服,打了个小包裹,楚章将那叠信珍之重之地放在了衣服里包好,抱着这只小包裹苦着脸坐上了运粮的板车。
军队里缺马,楚章去常州只能跟着这趟押运粮草的队伍一起过去,这支队伍都是他的下属,几个月下来,这些大老粗们对这个能和他们一起开黄腔干脏活的长官印象甚好,见他又偷懒上了粮车,纷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哎哟好大一只鸟!”
车旁的兵士忽然指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大喊一嗓子。
“哪儿呢哪儿呢?”
周围的人心领神会,同时抬头看天。
楚章猫着腰从他们边上溜过去,用粮车上的稻草给自己垒了个简陋的窝,拖过几只麻袋,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赶车赶车!”舒舒服服地躺好后,他朝外面的同袍们招呼。
“哟呵!这年头的柴火都会说话了!”有人笑着说。
“去去去!什么柴火!咱上官好歹得是袋糙米吧!”马上有人反驳。
“以为我要调任就治不了你们了是吧!”楚章从麻袋里探出一只沾满稻草渣的脑袋冲他们喊。
兵士们浑不在意他的威胁,笑嘻嘻地异口同声道:“糙米不许说话!”
楚章朝他们比了个指头,引来一片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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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城外,再一次结束了和北戎的小规模交锋,邵天衡从城楼上下来,沿途灰头土脸的士兵们看着他走过,都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开了道路。
苍白病弱的男子衣衫厚重,对他们微微笑了一下,沿着残破的城墙走了一圈,走到僻静处,才蹙起眉头问身后的偏将:“你刚才说什么?”
偏将摘下头盔,一脑门的汗水混合脏兮兮的尘土,神色愧疚焦灼:“城中粮草不够了,如果日食两餐,大约只够大军上下吃十五天。”
邵天衡的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偏将惶恐低头:“是……是末将的错!本来运粮的队伍这几日就该到了,到时候粮草充裕,自然就不必再提……”
邵天衡冷冷盯着他:“所以你直到运粮队伍音讯全无瞒不过去了才报给孤?!”
偏将自知犯下了大错,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浑身颤抖着跪了下来:“末将知错!”
邵天衡在原地走了两步,沉下呼吸:“琅玡、潼关、白山,三支运粮队都没有消息?”
偏将咬着牙:“……是。”
邵天衡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猛地一脚踹到他身上,将这个身经百战的汉子踹的趴到了地上,又急忙起来跪好:“殿下息怒!”
突然的发力让邵天衡一个缺氧,对方没怎么样,他却差点咳的驾鹤西归。
周围的护卫们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殿下息怒!”
邵天衡扶着一旁的泥墙,呼吸急促,脑子一阵阵发晕:“闭嘴!”
缓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压低声音质问那名偏将:“孤早就说过,大军之中,粮草为重中之重!运粮队伍往来必须有人接应,有迟到的就要立即上禀,你是不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
偏将一头冷汗涔涔:“殿下……战事已近末尾,此前粮草运输都无失误,末将以为……末将以为……”
邵天衡压着嗓子呵斥他:“之前没有问题你就高枕无忧了!谁告诉你的战事临近末尾?!你这个失误,足以让北戎反败为胜!自己下去领军法!”
“是!”偏将不敢再辩,自己解下佩刀和甲胄,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邵天衡站在原地平复呼吸,心一阵一阵地下沉。
十五日的粮草储备,北戎只要围城半个月,以逸待劳,常州就会沦陷,他该怎么办?
没等他想出个三四五六,又有士兵急匆匆来报,说南方有一支车队将至,持的是二皇子的印信和陛下的旨意,来人正在中军帐中,要求接管大军。
邵天衡只觉得头突突地痛起来。
然而事情还没完,他正焦头烂额地往回走准备先搞定那个废物弟弟,半路又被拦下了。
拦路的是另一名偏将,手里拎着一只脏兮兮的包裹。
邵天衡疑惑地打量他:“何事?”
那人将包裹递过来:“殿下,末将之前带人搜寻琅玡运粮队伍的踪迹,在隘关发现了战斗的痕迹,粮车不知去向,大约是遭遇了北戎人伏击,现场极其惨烈,无一活口,这是遗留在现场的东西,上面有太子印鉴,末将不敢隐瞒。”
有太子印鉴?
邵天衡莫名其妙,为什么这里会有他的事情?
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包裹,随手抖开一看,里面是几件衣物,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沓信件。
他眼熟至极的信件。
邵天衡的瞳孔一缩,脸色骤变。
这不是他写给楚章的信?为什么会出现在琅玡运粮队伍里?!
顾不得想别的,他收起包裹连声问道:“信件的主人在哪里?现场情况究竟如何?细细道来!”
偏将立即将情况详细说明,邵天衡则开始戳不知去哪儿玩耍的法则:“楚章那个死崽子呢?!他怎么会在琅玡?人死了没?”
法则过了一会儿才回话:“活的好好的呢,没死。”
又过了一会儿,继续补充,语气有些惊叹:“了不得啊!他居然跟你前后脚到琅玡从军去了!这回应该是押粮过来的吧,路上就被伏击了……不过他是气运之子,死不了的,你别急。”
他们并不会刻意去留心气运之子在干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天道应该是属于放养派的,只要对方没有捅出大篓子,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管。
只是没想到楚章一向乖巧,一出事就是出这么大的事。
邵天衡先是松了口气,随后感觉头更痛了。
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他想罢工了!
邵天衡心里一团乱麻解不开,刚到军中的邵天桓却快乐极了,他坐在军帐主座,手里拿着太子留在桌上的腾龙镇纸把玩,一边想着一会儿见到那位皇兄自己该说什么,想到高兴处,他还不由自主地呵呵笑了起来。
反正那个病秧子一直好脾气,不得父皇的爱重,对自己也是能避则避,这回还可以借着父皇的旨意好好奚落他一顿,料想他也不敢做出什么来……
正志得意满地想到要怎么击退北戎班师回朝,帐帘就被哗啦一声掀开,邵天桓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摆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一抬头,笑到一半的嘴角就硬生生给吓了,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角度,有些过分的滑稽。
那个病秧子衣带当风大步流星地进来,浑身裹挟着腾腾杀气,姑射仙人似的相貌笼罩着一层冰霜,褪去那种温和的气质后,他就像是一振出鞘的长剑,锋利肃杀,让邵天桓恍惚以为是什么恶鬼上了这个病秧子的身。
那人冷冷扫视了他一圈,目光在他翘起的双脚上定了两秒,邵天桓顿时感到心虚气短,浑身不自在地将腿放下来,讪讪地坐好,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皇兄……父皇要你交还兵符即刻回京,否则视为叛乱。”
气头上的邵天衡扯了扯嘴角,神情波澜不惊,压根儿没打算理会他,朝后面一挥手,立即涌进来一群侍卫,在邵天桓惊诧的视线里将他连人带椅子凌空抬起。
邵天衡平静地说:“北戎凶险,你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好好待在帐子里吧。”
邵天桓惊愕地看着他,被士兵们呼啦一下送出了帐篷,出了帐篷他才发现,那些和他一起来的准备接替邵天衡的人,统统被打包成一堆,送进了帐篷里关押了起来。
邵天桓在极度的震惊里失语了几秒,才疯狂地挣扎起来,声嘶力竭地拧头冲邵天衡咆哮:“你这是抗旨!谋逆!大不敬!”
邵天衡皱了皱眉,马上有侍卫冲上来,随手从地上抄起一团布料塞进了二皇子嘴里,堵住了他的话。
邵天桓被噎的翻了个白眼,随即被涌进鼻腔的臭气熏得要吐,仔细一琢磨,才发现嘴里那团不知名的东西竟然是一块蹭满马粪的缠腿布!
恶心的死去活来的邵天桓呜呜了两声,胃里一阵一阵地涌上来腥气,呕吐物都涌到了喉咙,又被那团布堵住活活咽了回去。
被这个生理反应羞辱到整个人快要崩溃的邵天桓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18、山鬼(十七)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高过人腰的草已经泛了黄,和多数生活在南方的人的想象不同,草原上的草并非是那种没过脚踝的蓬松松的细叶子,生长于北方寒冷朔风中的草枝长叶挺,小孩儿往里面一钻,轻轻松松就可以消失不见,便是成年人,只要稍微注意一下行迹,也能藏在这片仿佛原始丛林一样的可怖原野里。
时近深秋,草原开始进入休憩的季节,以游牧为生的北戎不得不逐水草进入草原更深处,但这并不意味着草原是安全的,相反,北戎斥候骑兵来来往往,将几条要道看护的铁桶一般,大魏的斥候一直无法深入。
在一处毫无异常的草叶间,忽然慢慢露出了一张脸。
这张脸脏的过分,上面涂满了厚厚的泥巴草汁,只剩下眼睛和嘴巴以及鼻子的几个口用以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他向外张望了几眼,又慢慢缩回了草丛里,这时才能看见,他背后那个草窝子里,竟然还有十几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开口泥人,或坐或卧,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还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
“将军,没有动静了,那群北戎人过去了。”探头出去看的泥巴脸悄声说。
坐在最外边的将军泥巴人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一睁开就显示出了和其他人的不同,湛然若神,锐气蓬勃,都是泥人,这双眼睛的主人也显得比其他泥人更贵一点。
“好,整理一下,我们再往深处走一走,今天的目标是到达北戎王庭!”
略带沙哑的声音出口,楚章率先抬起了手,抄起身旁草根下的泥巴,带着凶悍之气——往自己脸上糊去。
草原多野兽,北戎人又擅驱犬寻人,他们一行人在草原多日没有被抓到,就是靠着泥巴遮掩气息。
况且深夜的草原蚊虫如雾无处不在,还含有毒素,被上叮一下就会疼痛瘙痒上一天,有时候还会血流不止,覆上泥巴后蚊虫无处下口,竟然能睡个安稳觉了。
而在某次与一名北戎斥候狭路相逢后,北戎人的弯刀砍在干涸的泥巴上居然只留下了一道白印子,更是让众人对于给自己糊泥巴的大业热情高涨。
话说回来,为什么楚章会带着这些人在草原上游荡呢。
事情还要说回到他接到邵天桓手谕前去常州赴任的那天。
北戎人在半路设下埋伏,将整支运粮队伍一网打尽,步兵面对骑兵甚至没能组织起像样的防线,大半军士就已经被砍杀殆尽,仓皇逃散的溃兵散入山林。
楚章和一部分士卒被俘,假意称自己可以为北戎人骗开常州城门才得以保命,路上趁北戎人不备,暴起杀人后夺马而逃,最后运粮队的一千人,除却散入山林的那些,跟着楚章活下来的就只有这么十七人。
而且埋伏他们的那支北戎军队大约自己也迷路了,带着他们压根没往常州的方向走,兜兜转转反而进了草原,他们可能是想绕道常州城后接应正面攻城的大军,谁想到大魏中原山地繁多,把这群北戎人绕的晕头转向,直接把楚章他们拉进了草原。
草原外围都是北戎大军,且时刻有斥候巡逻,楚章他们就是想走出去也不太可能了,索性一咬牙,反其道而行之,一路沿着河水往北戎王庭摸了过去。
他们白天睡觉晚上赶路,遇上小股北戎斥候就扑上去杀人抢马,六天下来,这群大魏正规军一个个都练就了挖陷阱绊马腿的阴险绝招,还能在北戎骑兵下马休息的时候叼着芦苇管子从河水里扑出来闷他们一个狠的,活活把自己搞成了杀人越货的老练土匪。
小股骑兵的消失并没有引起北戎上层的注意,楚章也十分谨慎,绝不搞出大动静,尸体都扔进水洼或河流中,实在处理不掉的就模仿出狼群撕咬的伤口来,硬是在北戎人眼皮子底下杀了十多股骑兵。
楚章吸吮掉身旁草叶上的露水润了润喉咙,笑着的眼睛在望向常州城方向风时候出现了一抹不可觉察的忧虑。
北戎人埋伏运粮队,绝不是偶然,琅玡这支粮队没了,其他的几支呢?
如果没有粮草,常州城会是什么情况?殿下要怎么办?
种种忧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回常州,只能另辟蹊径——假如北戎王庭出了事,那么包围常州的北戎军队,就是不想撤兵也得撤兵!
楚章再次看了一遍自己身旁幸存下来的这些同袍,心头泛上了无言的阴郁。
他们都信赖他,将生命托付在他身上,相信他能带他们走出草原,就算他说要去王庭,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可他却是带着他们去送死的……
楚章被这沉甸甸的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能做的唯有尽力让他们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然后……和他们一起死在王庭。
将满腹的思绪压下去,楚章咧开嘴,用力拍了一把身旁还在仔仔细细抹泥巴的家伙:“你涂胭脂呢?!”
周围人窃窃地笑起来,幸灾乐祸地抱着刀起哄:“我婆娘涂胭脂都没这么仔细。”
“……三子以后娶了婆娘,俩人可以一起涂胭脂。”
“嘿嘿嘿嘿,这叫什么,闺中情趣?”
一群人叽叽咕咕地开着同袍的玩笑,在难得的闲暇里放松情绪,被调侃的三子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楚章都满了十八了,他才十七岁,是顶替父亲来服兵役的,闻言翻了个白眼,在脏糊糊的泥巴里,他这个白眼翻的又白又亮,又圆又大:“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天色渐渐暗下来,楚章朝他们翻手示意,一群人闭上嘴,仿佛幽灵,在草叶窸窸窣窣的动静里,如鬼魅般游出了藏身之地,再次化身夜色中的利刃,扑向了毫无防备的北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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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城内,邵天桓面色沉沉地坐在榻前,死死盯着面前的一碗白粥。
白粥清澈透明,水下的半碗米都可以颗颗分明地数出来,一旁黑漆碟子里是几根佐粥用的咸菜,寒碜得简直令人心酸。
邵天桓看着这碗白粥,气的手都在发抖,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到底还是没敢掀翻桌子。
刚开始护卫给他上那些米里掺着糠的饭的时候,他曾经掀翻过桌子,结果就是他当天什么也没得吃,邵天衡令人传话,爱吃就吃,不另开灶,不吃就饿着。
大魏的太子言出必行,邵天桓很有骨气地饿了连两天后,终于屈服了,但是今天,他觉得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但是掺着米糠的饭就算了,好歹能饱肚子,送来的伙食一日比一日敷衍,到今天,竟然已经换成了稀粥!难道是觉得他没脾气好欺负吗!
邵天桓咬着牙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要羞辱我,也该用点上得了台面的招数!”
送饭来的护卫不苟言笑,一板一眼道:“二皇子误会了,这几日军中少粮,太子殿下也是这么吃的,并未对您十分苛待。”
“你说什么?他也是吃这个的?”邵天桓倒不认为对方在骗他,毕竟骗他这个也没什么意义。
他坐直了想了一会儿:“军中少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送粮来吗?”
护卫神色里多了点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个草包一样的二皇子竟然黑还能问出这么有条理的问题,想了想,他轻声回答:“前几日运粮队伍出了点差错,军中粮草储备已见底了,太子殿下下令缩减饮食,优先供应对敌的将士。”
邵天桓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定格在一个慌乱的频道上,他猛地伸手抓住护卫的衣服:“父皇可有派援兵前来?”
护卫停顿了一下,委婉地回答:“常州已被围困多日,对外无法通信,未见援兵,城中诸事繁琐,若有照顾不周之处,您且见谅。”
他就差直说大家都忙,你就别闹了。
邵天桓不知有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慢慢拿起勺子开始喝粥,护卫在一边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吩咐,悄悄退了出去。
听完护卫的回报,邵天衡放下手里的文书,端起碗将自己的那份粥喝掉,示意他撤掉碗筷,给自己倒了杯水:“下面士卒情况如何?”
护卫回答:“情况尚可,大家的情绪都很稳定,知道粮草有限,但没有过分惊慌。”
邵天衡松了口气。
缺少粮草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底层军士哗变,倘若在一线御敌的将士情绪有异,那常州城想要守住就难了。
缺粮的情况根本瞒不过人,邵天衡干脆大大方方地将事情说了个明白,同时暗示众人援军已经在路上,只要守住常州,就能活下去。
可是哪来的什么援军,他根本不指望魏帝那个老糊涂派遣援兵过来,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一下北戎突然接到王庭诏令撤兵。
现在,看的就是哪边更能耗了。
邵天衡垂着眼睛,换了支笔,铺开纸张,开始按照承诺给不知身在何方的楚章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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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如灼热的火焰扑在楚章脸上,他双手各握一把北戎弯刀,披着北戎人特有的皮袍,闷着头往前冲。
刀刃穿透人体柔软的腹部和胸口,带出一泼血花,浇在冰冷的土地上,跟在他身后的同袍们默契十足地流窜在营帐各处,见到帐篷就点火,砍掉羊圈的栏杆,将成千上万的牛羊驱逐出去,被夜色里晃动的火焰惊醒的牛羊惊恐地嘶鸣着,纷纷往外冲,如奔雷跃动在深夜的草原上。
迎面而来的男人定格在一个狰狞的表情上,楚章一脚将他的尸体踹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杀的第几个人,放火、杀人、逃跑、放火、杀人、逃跑……
这套流程他做得烂熟于心,直到现在他还如在梦中——他居然真的带着十七个人,跨越了整座草原,一头扎进了北戎戒律森严的王庭中。
北戎的王庭并非指一座城市,而是指北戎王所在的帐篷,北戎每次迁移王庭,都要带上十数万牛羊和从大魏劫掠而来替他们牧羊的羊奴,大贵族也要带上妻妾和牛羊奴隶一同迁徙,这样一层一层下来,王庭每次移动都是个浩大工程,也因此总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楚章他们换上截杀骑兵得来的北戎皮甲,配上北戎的弯刀,一行人脏兮兮的,伪装成依附贵族的小部落,竟然硬是让他们一路混进了中心地带。
——也是因为没有人能想到居然会有大魏人敢混进王庭,且不说草原随处可见的骑兵,便是王庭所在也是个秘密,若非楚章运气好,摸到了北戎王麾下的一支嫡系,也不可能跟着他们这么成功地找到王庭所在。
他们引起的骚乱很快遍及了大半个王庭,并且还在疯狂扩散。
动物的疯狂是无法制止的,十数万牛羊奔腾的恐怖场景,连最为胆大的北戎勇士都不敢面对,他们驱赶着羊奴收拢牛羊,趁着骚乱,楚章则敛声屏息趴在了距离王帐不远处的地上。
浓重的漆黑夜色里,火把暗处的死角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疯狂扩大的事态终于惊动了北戎王,牛羊是草原部落的生命所系,逃散的牛羊让所有北戎人都焦灼不已,依附而来的那些小部落干脆放下了戍守王庭的任务,驱马去追那些牛羊,王庭最外围的防护已经松散到全是漏洞。
华丽的王帐内,睡梦中的北戎王披衣而起,急匆匆地冲出王帐,望着王庭内蔓延汹涌的火光,愕然不能语:“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人想到大魏人身上,只以为是夜里有谁用火不慎,点燃了帐篷引起的一系列变故。
“命人救火!牛羊不要管了!”北戎王到底是枭雄,迅速定下了心神,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放弃牛羊的选择。
他的左贤王正在大魏打仗,返回来的军报态势良好,只要能拿下大魏常州,他们就能一步步入主中原,到时候还养什么牛羊?!
王帐边的护卫接下命令,迅速加入救火的队列,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在北戎王的侧面,距离他十数米远的一处阴影中,猛然有人如利箭般跃起,向着北戎王扑来,他的动作是这么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手中的刀刃乌沉沉的涂抹了草枝泥土,在夜色里没有一点反光。
他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狠狠连人带刀撞进了北戎王的胸怀,像是一个极其热情的投怀送抱,北戎王只来得及抬起手,就被撞得连连后退。
楚章下手极其狠辣,手起刀落连捅数刀,每一刀都恨不得扎透北戎王的身体,这个年近半百依旧保持着坚硬肌肉的男人被剧烈的疼痛扭曲了脸,嘴里发出低低的呼喝,猛然咆哮一声,竟然生生将楚章掷了出去!
楚章肩背撞在地上,一个打滚站起身,没有一丝迟疑地就向外逃去。
北戎王脑海里还残留着方才那个刺客那如狼王一样冷辣凶悍的眼神,心里骤然泛起了寒意,他嘴里还在涌着血,肺部的伤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但他还是紧紧抓住了来扶他的护卫的衣领,断断续续地命令:“……杀……一定要……杀了他……杀……”
若不杀他,北戎必有大难!
他努力要将自己的预感说清楚,却最终只说了一半,半个身体都快要被楚章劈开,血似涌泉,不到片刻,这个率领着北戎困扰了大魏实数年之久的枭雄就圆睁双目,咽了气。
楚章迅速混入混乱的救火队伍中,用新学的不熟练的北戎语大声喊道:“王上被右贤王杀了!为王上报仇!”
搂着新纳的美人躺在床上的右贤王浑然不知一口大锅正气势汹汹从天而降。
19、山鬼(十八)
夜色里,人声叫喊混杂成一片,王上被右贤王杀了这个消息像是张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整个王庭,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乱,上头的命令传不到下面,王帐的嫡系们抄起弯刀逼近了右贤王的大帐,而右贤王的部下也纷纷提刀上马,他们不知道右贤王是不是真的杀了王上,但是他们效忠于右贤王,就算这是真的,他们也会为了右贤王而搏命。
于是在人畜不分的黑夜里,北戎人混战成了一团,其间还夹杂着各种乱糟糟意味不明的尖叫咆哮。
楚章如一条游鱼般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飞快穿梭,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正闷着一头汗往前挤,就发现突然扎了个空,方才还胳膊压胳膊的憋闷窒热一下子成了空荡荡的宽松。
楚章猛地抬头,就发现自己扎的太猛,直接冲进了一块空地。
前方后方都是手持弯刀火把杀气腾腾正在对峙的北戎人,中央泾渭分明地划出了一条一丈宽的空白地带,而楚章在急着逃命的慌乱下,正巧一头钻进了这条楚河汉界。
北戎右贤王麾下护卫和王帐嫡系正在对峙,一方要求右贤王出来领罪,另一方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让右贤王出去,说不定就会被这群失去理智的野狼撕扯成碎片,双方都在努力克制,但是从空气中不断蒸腾的热气和怒火上来看,他们克制的效果并不好。
整个王庭都在混乱无序中沸腾,汇聚到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事态即将控制不住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忽然跌跌撞撞地挤到了两方阵前。
上百个北戎大汉同时将凶狠的目光转向了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人身上。
楚章的大脑先是一热,随后一凉,脊背上挤人群涌出来的热汗霎时就成了冰冷的水,沉甸甸坠在衣服上,他下意识想后退,又凭着理智死死定住了脚步。
——不能退,不能心虚!
“你是什么人?”王帐嫡系里那名看似是带头者的人问他。
楚章闭着嘴,疯狂思索该怎么回答。
他脸上抹着厚厚的脏兮兮的泥,一头乱发结满了泥巴壳子,身上的北戎皮袍也脏的不能看,手里的弯刀还古怪地涂满了防止反光的草汁——
坏了。
想到这里,楚章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外形脏兮兮,他还可以伪装成慌不择路乱窜到这里的羊奴,可是一个羊奴手里绝不会有弯刀,更不可能在弯刀上抹草汁,这是专门用于暗杀的招数!
已经有人眼里出现了仿若实质的怀疑,楚章脑子飞速转动起来,他该怎么做?如果是殿下,他会怎么做?
极其不合时宜地,他和邵天衡第二次见面时在亭子里的对话浮上了心头,他想起当时司礼坊故意折辱他而让他学女子的礼仪,想起殿下甚至没有求证一句就要将人杖毙,想起他后来无奈看着自己的眼神——
不需求证,不需询问,只要看到结果,就能推测出真相!
楚章霍然抬头,在右贤王麾下护卫要上前张嘴质问他时,将腰一拧,带动手臂抡出了一道堪称石破天惊的弧度,手中弯刀如满月乍现,狠狠割过身旁刚刚那个询问他身份的王帐护卫的脖子,一泼比朱砂更红艳滚烫的血凌空浇下,在头颅落地压弯草叶的细碎声响中,楚章用北戎语声嘶力竭地咆哮:“天神在上,赐福北戎!保护右贤王入主王帐!”
楚章的暴起杀人让所有人都懵了,他随后喊出的话更是让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不需要查证,不需要询问,右贤王的人杀了王帐麾下勇士,右贤王反了!
王帐嫡系瞬间就认定了右贤王怀有不轨之心,抄起刀子就围了上去,而被凭空又扣了一口大锅的右贤王护卫们也是莫名其妙,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谁,但看对面的架势,就算辩解也不会有人听了,干脆先厮杀一遍再说。
于是现场局面彻底混乱了起来,楚章作为罪魁祸首被王帐麾下追着砍,他也不闲着,一边杀人一边还要大声呼喝,喊的都是右贤王顺应天命当继承大统的话,喊着喊着,还真的有搞不清状况的右贤王护卫将他认作了自己的同袍,开始保护起他来。
楚章也不恋战,能退且退,从大声嚷嚷到无声无息地闭嘴,借着夜色拼命向外突围。
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北戎人,满地的血浸透了泥土,一脚踩上去还有湿润粘腻的触感,趁着夜色抢劫贵族的护卫、逃跑的奴隶、来回急着救火的巡逻兵、还有向着混战区增援的军队……
一切都乱了套了。
失去北戎王的事实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茫然,他们嘴里无意识地呼号着意味不明的话语,从天神保佑到含糊的叱骂,长久的混乱下来,天边已经隐隐泛起了白光,楚章心头大急,一旦天亮了,黑夜里的混乱就会迅速平息下来,到时候他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但是乱成一片的王庭到处是火焰和乱军,他已经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只能咬着牙向外围摸索。
然而不等他摸到可以逃离的地方,迎面就是一支气势汹汹的巡逻军。
和那些长年戍守在贵人们身边缺乏警惕心的护卫不同,正规军对于一切看到的人都抱有极高戒备,见楚章从混乱中心背离人群步伐匆匆地向外走,他们抢步上前,朝他呼喝:“什么人!报上名字番号!”
楚章的皮袍是从北戎军身上扯下来的,自然也被认成了北戎军。
这回是真的混不过去了。
楚章有些认命地想着,但他也没有放弃,咧开一口在夜色下显得白森森的牙齿,朝他们大步走去:“我是——”
他走的太快了,立即引起了北戎军的警惕,他们持刀向前,厉声呵斥:“停下!”
楚章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趁着对方还在说话,猛地抬速冲过去,将手中弯刀捅进了领头士兵的腹部,狠狠地拧了一圈,用北戎语长笑道:“右贤王仁德不愿多杀生,你们却自己送上门来!”
十分有演员的职业道德和修养的楚章誓要将这口锅给右贤王压得结结实实。
北戎军只是惊了一瞬,随即就反应了过来,挥刀一拥而上,楚章奋力厮杀着,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腿上腰上肩背上被划出了数道伤痕,鲜血的快速流失让他的动作开始慢下来,正当此时,五六个泥人不知从何处扑了上来,刀锋过处带起一片血花。
楚章睁大了眼睛,为首的那人猛地推了楚章一把,声嘶力竭地大喊:“将军!跑!”
楚章凭着本能踉跄着往前跑去,边跑边回头,那几人悍不畏死地缠住了那支北戎小队,见他回头,立马有人冲他怒吼:“跑啊!跑!活着回去!”
“能冲进北戎王庭杀人,老子这辈子值了!”
“来啊!孙子们!来给爷爷磕头!”
那群顶天立地的大魏男儿狂笑着,仿佛依旧是在军营中与同袍喝酒吹牛,将声音放得震天响。
楚章眼里酸涩,却干涸得没有一丝水分。
被他渐渐抛在后面的战场隐约响起了断续的歌声,他们唱歌一点也不好听,声音里含着北地的风沙和鲜血,粗糙喑哑的仿佛破了的鼓,但这歌声却震天撼地,粗犷如风暴卷上无垠的草原云霄。
“东有大魏兮如日方升”
“驰骋东野兮为君前乘”
“新妇促织兮见西山之木兰盛”
“阖须我归兮有离魂以守四方”
——东方有个叫大魏的国度如太阳冉冉升起——我驰骋在东野草原大地上为她开辟前路——新嫁娘于家中纺织见山脚木兰已经开放——何必要我回家呢——我死去后魂魄仍镇守家国四方苍凉的歌声盘旋如风,楚章捂着腹部的伤口喘着粗气向前奔跑,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听不见那宛如呐喊的歌声,只是机械地往前跑、往前跑……
面前忽然有碎玉一样的光芒折进了他的眼睛,水流潺潺的低/吟在此刻的他听来仿佛天籁,身后有火把的光朝这边飞速包围而来,北戎人的声音在迅速靠近。
“在那里!”
“抓住他!”
“那个是大魏奸细!”
稀稀落落的箭支擦着楚章的脚扎进草地里,楚章没有回头,以一种堪称决绝的赴死姿态纵身一跃,扎进了奔流涌动的河水中。
——在被冰冷的河水吞没之前,他脑中最后的念头短暂地定格在了曜仪殿那方绘有写意山水的石青色圆形窗纱,下面的小几上总是摆着一只插了梅花的白瓷长颈瓶,大魏的太子最爱在那里看书下棋。
他总是那样懒洋洋地歪着,身上盖着毯子,一半落在腿上一半逶迤在地上,昏暗蒙昧的光线落在他脸颊上,将那张好看的如同仙人的脸映出莹润的色泽。
整个场景都静谧安静的像是一幅画。
楚章想着那个画面,脑子里还盘旋着挥之不去的喑哑歌声,仿佛要拖拽着他的灵魂一同飞回永远也回不去的帝京。
——阖须我归兮有离魂以守四方。
殿下,我便在这长河之下,为您镇守江山吧。
他沉入了永恒的长夜。
20、山鬼(十九)
邵天衡艰难地扶着床榻边的矮几喘息着,缺乏食物和药草,让他的头一阵阵发晕,嘴唇苍白的已经一点颜色都没有了。
几日劳累下来,他整个人清减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原本合身的常服松松垮垮搭在肩头上,几乎连脊背上突起的骨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啊啊啊啊出事了出事了!快救命啊!”不知道去哪里玩了的法则忽然冲进邵天衡耳朵里,把嗓门放到最大开始呐喊,“楚章要死了啊啊啊啊啊!”
被突如其来的咆哮震得一个激灵的邵天衡差点一闭气原地厥过去,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跳,将法则的话捋了一遍,腾地睁眼:“出什么事了?”
法则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这个瓜娃子冲进北戎王庭把北戎王杀了,然后被一群人追的跳进了河里,身上还有伤,已经快不行了!”
邵天衡被这寥寥数语惊得瞪大眼睛。
——说好的让他很省心的崽子呢?!
楚章:并没有跟您说好啦。
邵天衡往床榻上一躺,闭上眼睛,停了两秒又霍然起身,朝守在帷幕外的护卫吩咐:“孤要休息,没有孤的命令,不许进打扰。”
说完,再次一头躺回床榻,法则意会,立即将他的意识抽离出来塞进了鬼王的躯体里。
修仙者有大神通,纵横鬼蜮的鬼王裂地为隙,身躯化为青灰色冷烟,一步就从京师跨到了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停留在苍茫不见人影的草原上,他身上的森森鬼气迅速侵蚀了四周的活物,将原本带着苍翠绿意的草腐蚀成了干枯的灰黄色。
希夷君拂袖捻指,牵动留在活鬼牌上的神识,下一秒就原地化雾,瞬息间掠过半个草原,毫无停留地扎进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
一入河水,烟气就凝聚合拢,在水中化出了鬼王绮丽如幻梦的身姿。
宽袍大袖荡漾在水波里,随着水流摇漾似流云,长发散在河中,没有幂离遮挡的脸在光线昏沉的水光中仿佛天地灵气成了仙,但仙绝不会有这样侬丽华诡的美貌,反而更像是呵一口气吹出的画中狐妖得了灵智,眼尾一抹侬艳的红长长拖曳出去,这一幕简直比人类想象的巅峰还要美艳,幽阒无声的深水里,有艳鬼向着溺死的人伸出了手。
可惜已经昏迷了的楚章什么也没看见。
希夷单手揽起已经失去意识随水漂流的楚章,大袖一摆,破水而出,法则围着他嘤嘤地哭:“坏了,楚章死了。”
希夷将楚章放到岸边草地上,看着面色青白已然停止呼吸的楚章,神色沉重。
他从未如此庆幸当初选择的是鬼王这一具化身。
睁开幽黑的鬼眼,在常人看不见的维度,希夷轻而易举地搜寻到了那个漂浮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大魏方向的鬼魂。
身死化鬼的楚章身上穿着在东宫时常穿的牙色长袍,长发用绸带束在脑后,他神色带着新死之鬼特有的呆滞茫然,只晓得望着生前执念之处发呆。
希夷单手把他凌空捉过来,他也没什么反应,任由希夷抓着他的手腕。
“直接塞回身体里吧,应该能活。”法则在一旁催促他。
美艳的鬼王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个新想法:“反正他也死了,不如直接拎回去养起来吧?毕竟是下一任鬼王……”
法则提醒他:“鬼王得是厉鬼所化,你看他这样子,死的虽然惨了点,可是远远达不到厉鬼的程度好嘛!”
希夷有些可惜地看着这个呆愣愣非常乖巧的楚章鬼:“带回去之后上一遍刑?”
法则哭笑不得:“那你还要不要做他师父啦!况且他这次死的心不甘情不愿,根本接受不了自己是个鬼的事实,化鬼后的能力会大打折扣的!”
一个鬼的情况如何,没有人会比鬼王更清楚,希夷只是上手捏了一把,就察觉出楚章这样下去不消几日就会魂飞魄散,只得满怀愁绪地将这只鬼随手一捏,揉成了一团小球,放在手心轻轻对着楚章的尸体吹了口气。
小球无声地散开,化为几缕烟尘,从楚章的七窍钻入,鬼王再度轻轻拍了三下手,清脆悠扬的声音随意而又庄严,在苍穹天地间,执掌死魂的鬼蜮之主肃穆喝问:“还不醒来?”
短暂的停顿后,方才还面色青白笼罩着死气的楚章慢慢睁开了眼睛,随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吐出了一大滩水。
他茫然地坐起身体,他仍旧在草原上,四顾无人,唯有天际一线明光泛白。
他……没死?!
楚章惊愕地回头,那条河流仍旧在汹涌奔流,他这才发现岸边都是被大浪打湿的痕迹,他大概是幸运至极地被浪冲上来的,居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身上的伤口在河水里泡了许久,已经停止流血,楚章查看了一下,意外地发现那些伤并没有伤到筋骨,不过是血稍稍流得多了些。
深藏功与名的鬼王:呵呵呵。
楚章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大魏所在的东方一步一步蹒跚而去。
******
邵天衡在床榻上睁开眼睛,从鬼王那具单手能拔山的躯体中骤然掉入喘气都困难的身体里,令他甫一睁眼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咳。
他艰难地坐起来,披上外衣,帐外的护卫听到了动静,但碍于他的命令都不敢进来,邵天衡喘匀了气,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出去。
“殿下。”
守在帷外的护卫立即上来禀报:“城外北戎人有了动静。”
邵天衡侧过脸:“什么动静?”
和邵天衡一起缩减口粮被饿了近半个月的侍卫面有菜色,但还是肩背挺拔,声音中气十足:“城门上观望的士卒说,凌晨时分有一骑从草原而来,直入北戎中军大帐,之后北戎军队就开始收缩,像是要拔营。”
邵天衡心里明镜似的,应该是楚章杀了北戎王的事情传过来了,领兵的左贤王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北戎王,但是王庭里还有个和他血缘同出一脉的亲叔叔右贤王呢!
他要是晚上一步,说不定这个板上钉钉的北戎王就拔了钉子原地起飞了。
摸清楚了其中的道道,邵天衡下令紧闭常州城门,任由北戎拔营撤退,不许追击。
事实上他就是想追击也追击不了,被饿了一段时日,城中士卒都没这个心力和强壮的北戎人对战。
邵天衡被扶着走上常州城墙,见浩如烟云的北戎营帐连绵而去,北戎大军有序反转撤退,留下殿后的军队仍对着常州城虎视眈眈。
得知北戎撤退,常州城中一片沸腾的欢喜,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竟然捡回了一条命,顿时狂喜不能自抑,嘴里疯狂地喊着各路神仙的名字喃喃道谢。
坐在帐子里听着外面一波一波涌起的喊声,两颊瘦了一圈的邵天桓眯起眼睛,北戎撤退了?
他想了想,摊开一张白鹿纸,笔尖饱蘸浓墨,在纸上悬停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运笔如飞。
“父皇亲启:
“儿至常州当日,即被皇兄囚于帐中,同行者皆分囚各地不得出,儿胆战心惊,夜不能寐,视皇兄言行,恐有不臣之意。然军中上下皆言粮草被劫,北戎围城,此举是为避免一军有二主,乃稳定军心之非常计,儿臣却未见北戎攻城,今晨又言北戎撤兵,言语反复,如同儿戏。
“儿臣思前想后,北戎断然不至如此愚蠢,皇兄亦非禄蠹,为何会有如此异常举动?……”
他的信通篇都是困惑之语,却满是诱导,就差对魏帝直说“太子和北戎勾搭成奸了!这是他们演的一场戏!就是不想把兵符还给你!太子要谋反!”
洋洋洒洒一封信写完,邵天桓在后面加盖自己的皇子印鉴,将信封口,站起来:“来人。”
北戎撤退,常州城解禁,数匹军马携带着战报,与混杂在其中的皇子信使一起,奔驰向京师的方向。
邵天衡不知道那个面善心毒的傻子弟弟干了什么,他整理好军务,毫无留恋地将一应符信往邵天桓手里一塞,一身轻松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至于楚章?
他特意将楚章捞出来后放到了北戎警戒最松散的那个岸边,要是这样还回不来,那这个气运之子就该改个名叫倒霉之子了。
马车行驶了三日,才到半路,京师来的信就雪片般堆积在了邵天衡的案头,大部分都是幕僚和亲信写来的,常州被封,这些信积在驿站里进不来,到今天才送到邵天衡手中。
邵天衡随手打开一封信,是他昔日同窗,现翰林院副掌院燕凭栏写来的,信中除却一些问候语,还提到了燕家本宗掌权人又老树结果,两月前新得了个小儿子,提醒邵天衡记得随礼。
视线在这行字上顿了顿,邵天衡想起这个老树结果的掌权人好像已经有了个长子,叫什么来着……燕卓?似乎和楚章关系不错。
本来没打算回信的,想到这里,邵天衡铺开洒金宣,还是决定给燕凭栏回个信。
礼物……还是送一副棋吧,与兆错同时雕琢出来的双生子,一直被藏在库房里只用过几次的无纠,用做贺礼倒刚刚好……
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笔走龙蛇回信,正写到最后一句,前方忽然传来了隐隐如闷雷的马蹄声。
听声音,来的也是大魏军队。
邵天衡搁下笔,敲了敲马车壁。
车外随行的护卫会意,迎上前去问话,甫一打照面,连声音都没发出,对面领头者已经先一步问道:“可是护送太子回京的车队?”
护卫亮出东宫腰牌:“正是太子车队,尔等有何要务?”
来人看了眼腰牌,仿佛确认了什么一样,顿时翻脸,马鞭朝前一指,厉声喝道:“拿下!”
这变故来得突如其然,邵天衡回京只带了几队随行护卫,人数寥寥,对上兵强马壮的数百人,不出一刻钟就被尽数擒拿。
在护卫们目眦欲裂的凶狠神情中,身披甲胄的将官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动静的马车前,抱拳拱手:“太子殿下!末将奉陛下手谕,前来迎接殿下回宫!”
车厢里传来几声极轻的咳嗽,冲淡冷静的声音幽幽响起:“你们的迎接,就是不加解释,捆缚孤的侍卫?怎么,是不是连孤也要一同束手就擒?”
将官声音中气十足:“这是陛下的旨意,殿下身旁无需太多闲杂人等,至于这些护卫,殿下请放心,末将不会伤他们分毫。”
邵天衡看着桌上这封未写完的信,拿起印鉴盖在末尾,吹干了上面的残墨,神情不悲不喜:“是么,那便启程吧。”
法则凑到他耳边:“魏帝老头子要对你下手了诶。”
天道深有同感:“是啊,说实话,他那个性格,能忍邵天衡这么久,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
魏帝和邵天衡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一个嫉贤妒能,一个虚怀若谷,一个生性多疑,一个仁厚贤德,一个将全部的脑子都用在了享乐和猜忌上,一个则心心念念为国为民谋福祉。
魏帝当然知道自己的太子在朝野多有名望,也清楚他的才能有多惊艳,他就像是一把开了刃的长刀,日日夜夜悬挂在魏帝头顶,让他吃不香睡不好,万一太子想谋逆?万一大臣们想要个贤德君主?万一……
充满猜疑的心让他看谁都觉得是邵天衡插在他身旁的棋子,对邵天衡的恐惧简直让他把对方给妖魔化了。
但一直以来太子的低调和顺从都让他找不到发泄的点,这个岌岌可危的平衡就这样扯在钢丝两端。
终于,这次邵天衡的抗旨未归和十万大军的重量一把扯断了魏帝心里最后的犹疑,邵天桓的信只不过是为这把火添了油。
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深秋午后,数百名甲胄齐全的兵士严密地围绕着一架马车,像是押解着什么人犯一样,在百姓们好奇的眼神中,走向了诏狱。
没有质疑,没有宣判,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堂堂的大魏太子,前脚刚刚为大魏打退了北戎获得了胜利,后脚从战场上下来就被直接押解下来直接投入了诏狱。
父不信子,子不见父。
皇帝将太子投入诏狱。
桩桩件件,都堪称千古奇闻。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刑部尚书,诏狱里进了人犯当然要他的批文,这样身份贵重的囚犯,更是不可能绕过他。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完了。
这是他的第一想法。
陛下不信任太子,这是满朝文武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的,比起父子,双方更像是陌生人,当年封太子也是看在皇后母族的面子上,谁都没想到这个太子这么厉害,竟然生生靠自己坐稳了储君的交椅。
只是这样一来,这对天家父子的隔阂就愈发重了,做父亲的忌惮儿子,做儿子的冷淡父亲,数年下来,一对父子竟然处成了仇人一般。
但是将太子投入诏狱……
弑子!
宁愿背负这样的骂名,陛下是真的疯了吗?
刑部尚书满嘴苦涩,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可见陛下是下了大决心,绝不肯再让太子活着出去了。
大魏,这是要变天了啊。
21、山鬼(二十)
楚章遥遥看见常州城的门楼,浑身一松劲儿,噗通一下躺平在了地上,硬扎扎的草叶戳着他的脊背,不过这点儿小痛在连日赶路的浑身酸痛下根本不值得一提,疯狂叫嚣的困倦催促着他赶紧闭上眼睛,楚章晃了晃脑袋,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前走。
他都快到了,停在这里岂不是很蠢……
殿下还在常州城吧?有没有给他写信呢?上一封信按日子算应该已经寄出来了,可惜没有收到,还是得让那个快脚再跑一趟……
不不不,战事已经结束,还是他自己去拿吧……
一路胡思乱想着,他一头撞进了一支巡逻小队里,昏睡过去之前,还在想着,也许可以给殿下讲讲北戎草原上的风光……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彻底松懈下来的楚章足足睡了三天,在第三天即将入夜的时候被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惊醒,慢慢坐起来,浑身的骨头肌肉都在疯狂抗议。
无视了身体的不适,楚章掀开被子下床,这里不是军营,而像是某处富贵人家的客房。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努力想把昏迷过去之前的事情和现在的境况连接起来,门嘎吱一声响,进来一个捧着毛巾脸盆的小丫头,见他站在当中,惊讶地喊了一声:“将军,您醒了?”
楚章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这是何处?我怎么会在这?”
小丫头活泼极了,叽叽喳喳将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清楚明白:“这里是常州州牧府邸,北戎撤退后二皇子居住在此处理后续事宜,您是三天前被抬回来的,二皇子说您孤身深入北戎王庭,于社稷有大恩,因此加封您为镇边将军,正三品的大官儿呢!”
北戎王庭出事的消息根本瞒不住,数日内就传遍了整个草原,大魏斥候甚至没有过于深入,就探听到了一支魏军潜入王庭假借右贤王的名义击杀了北戎王的消息。
听说脑袋上被扣了一屎盆子的右贤王和王帐麾下差点为此决裂,足足打了半个晚上,据说暴走的王帐麾下都把光着屁股的右贤王从帐子里拖出来了,临到提刀要杀人的时候才搞清楚,原来那个喊着右贤王万岁的家伙他/妈/的根本不是北戎人!
这件事简直是北戎的奇耻大辱,他们恨不得把盖子捂得紧紧的,奈何一个王庭这么大,哪里瞒得住,大魏这边就差在城门上挂出横幅来嘲笑北戎人了。
楚章草草擦了把脸,套上新的衣服,一只手一个捏着实心儿的大馒头就着热水吃下去五个,问清楚位置后拔腿就往邵天桓的书房走。
他脑子里正转着纷杂的思绪,琢磨着要怎么问问太子的消息,或者让邵天桓把他调回京城也行啊,反正太子殿下都不在常州了,他留在这儿干嘛……
正打着腹稿,见他进门来的邵天桓就大笑着迎上来,用力拍他的肩背:“你真是我最得力的大将!孤身就敢深入草原斩杀北戎王,好!等我回去还要为你请功!你放心,这回太子不行了,他手下那些党羽也要贬谪一大批,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官职——”
他的话一下子卡在半道儿上。
楚章霍然抬头,死死盯着他,神色有些茫然:“什么……谁不行了?”
他这一瞬间的神情凶恶得有些可怕,邵天桓再定睛去看,又不见什么异常,只疑心是自己多虑,急忙忙将好消息分享给他:“你刚醒还不知道吧?这回他死定了!父皇最忌惮他,他居然敢抗旨不归,可不把父皇给惹恼了么,人都没回东宫,直接下了诏狱!”
楚章的大脑轰的一声,他眼睛发直,喃喃辩解:“可是……抗旨不归,难道不是因为要守住常州吗,如果在那个时候走掉,常州就守不住了啊……”
邵天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所以说,这只是个借口啊,父皇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缺一个理由,而现在,我把这个理由递给了父皇,你看,堂堂太子,不就还是得去住诏狱吗!哈哈哈哈哈!”
他后面的话楚章没有听,他也不想听,垂着脑袋站了一会儿,轻声问:“……殿下就这么确定太子一定会死吗?”
邵天桓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也不吝于指教他:“父皇此次是下定了决心,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如果□□朝堂施压,只会闹得父皇更坚定,如果有蠢蛋自以为是的把消息传出去引得民众请愿……啧啧啧。”
他咧开嘴,容光焕发,一锤定音:“那邵天衡就会死的更快!”
他一条一条地将那些楚章心中的生路堵死,在他飞扬的语气里,楚章的心慢慢向着深不可见的深渊沉去,沉默了半晌,他问:“没有其他办法可行了吗?”
他这句话的立场有些奇怪,但邵天桓正得意得飘飘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异常,开玩笑道:“有啊!除非他现在就造反,打进皇宫里去!那不就没人能杀他了吗?可是你看看他现在这个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别说兵马了,他现在就是连个馒头都吃不上!哈哈哈!”
邵天桓笑的快要断气,一直没出声的楚章捏紧了拳头,轻声重复了一遍:“除非……造反……”
邵天桓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后知后觉地发现楚章好像不太对劲,伸手搡了他一把:“你怎么了?不开心么?”
楚章被他搡得一个趔趄,站稳抬起头来,那双黑幽幽的眼睛里仿佛有两朵鬼火在安静而疯狂地燃烧:“太子殿下没有兵马,但是我有。”
邵天桓察觉到了异常,不敢再笑,慢慢后退:“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章站在原地没有动:“我可以带兵去京城,我可以救出太子殿下……”
邵天桓瞪大了眼睛:“你?!你是那个病秧子的人!”
他张嘴就要喊人,楚章面无表情地大步跨出,双臂如钢铸一般用力勒住邵天桓的脖颈,整个人似山岳凝固在原地,任由臂弯里的人垂死挣扎,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音,双腿在地上凌乱地蹬了数下,只听得咔吧一声响,骨骼断裂声清脆可闻。
方才还在抓挠的双手倏然垂下,两腿直直摊在地上,邵天桓静静地耷拉着脑袋,圆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眼中还残留着惊愕和恐惧。
楚章一直等他再无动静,才松开手,沉重的躯体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窗外如扑了灰的暮色沉沉压下来,楚章蹲下来,手脚麻利地脱掉邵天桓的衣服冠冕给自己换上,他比邵天桓高一点儿,好在不是很明显,在室内来回走了几遍,回忆着平日里邵天桓的样子,他一点一点调整着自己的姿态,将步伐缩小,手臂幅度加大……
守在门外的护卫见天色已暗,在门口问道:“殿下,可以传膳了吗?
”
门被忽然拉开,二皇子提着一盏灯,披着斗篷,朝他们烦躁地摆手:“守着,别跟来。”
他语速很快,像是不耐烦极了,护卫早就习惯了二皇子这样的态度,急忙垂头应是,替二皇子阖上门时,随意往室内一瞥,就见到下午进去的新封镇边将军正背对着门口躺在短榻上休息,不由得心中暗暗感叹二皇子对其的看重,不由得放轻了动作。
提着灯的二皇子很快消失在树木葱茏蓊郁的小径尽头,夜色之中,守卫常州牧府邸的护卫也恭送走了心情很不好的二皇子,看着他走向了城外军营。
常州城外大营内,众将传看着一封手书,神色凝重,脸上皆是愤怒之色:“身为常州牧,竟然私下勾结北戎!”
“二皇子现在何处?”他们问持信物前来的人。
“已连夜出城,于常州城外十里处等待押解人犯进京。”那人微微笑着,神色平和地回答。
手书是二皇子的笔迹,加盖了皇子印章,详述了常州牧勾结北戎之事,要求众将见手书之时即刻点兵入城,捉拿常州牧,负隅顽抗者杀无赦,送来手书的使者还持有兵符。
认符不认人的将领们立即领命出兵,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毫无防备的常州城,将州牧宅邸团团围住,要求州牧自缚出府。
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的常州牧哪里敢出来,尤其是听到外面的人还给自己扣了个私通北戎的帽子,更是不敢露头,呼喊了数遍见无人出府,领兵者向后招手,弓箭手齐齐上前,弯弓搭箭,如雨的箭矢瓢泼盖下,瞬间覆盖了整座宅邸。
宅邸内凄厉喊叫不绝于耳,一轮箭雨之后,兵士扛来门槌,呼喝着将那扇朱红的大门撞开,人如潮水般涌进了这座大宅。
士兵的靴子踩踏在被污血泥泞的地面上,精致的花园被刀剑斫得一塌糊涂,整座宅院都是慌乱茫然的尖叫,楚章神色不变,领着数十人的小队目标明确地冲着后院书房而去。
守在院外的护卫已经被那阵箭雨射死了不少,楚章砍瓜切菜般撂倒剩下几个,一马当先踏进书房,一刀割断榻上那人的喉咙,尚未凝固的血喷溅出来,不少溅到了他脸上,楚章恍若未觉,对着随后跟进来的几名将领露出一个不含情绪的冷冰冰笑容:“介绍一下,这位,是大魏二皇子。”
带血的长刀指着榻上死状凄惨的人,刀尖还在往下滴血。
明明是领兵来抓反贼却眼见着二皇子被割喉的众将领连站都站不稳了,仿佛感觉到前面正有一个大坑等着自己去踩。
“想脱身么?现在可来不及了。”
那个脸上带着血的恶鬼笑道:“你们无诏令出兵,屠杀常州牧一家,逼死二皇子,便是被哄骗,也要落得千刀万剐诛九族的下场,还以为能获得陛下的宽恕吗?”
极致的寂静里,有人喃喃问:“你……你要做什么?”
提着刀站在血泊里的青年朝他们笑了一下:“十万兵马就在城外,不如与我一同上京去,改朝换代?”
22、山鬼(二十一)
诏狱是半地下式的牢狱,里面关押的囚犯不是罪大恶极就是身份贵重,而从大魏开国以来,里面关押过的最高等级的囚犯也就是一位亲王,但这个记录在邵天衡踏进诏狱后就被刷新到了最高,并且再也不可能被打破。
大魏太子,未来的君主,除非里面会关押一个退位的皇帝,否则就身份来说,绝不可能有人比邵天衡更为贵重。
牢房窄小,倒也算是干净,高的根本够不到的地方开着一扇小臂宽的窗户,月光透过栅栏在地上落下一格一格的方块。
两名内监在狱卒的带领下无声无息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越到里面关押的人越少,等他们越过空无一人的十数个牢房,走到最里面,狱卒才停下脚步,解下裤腰上的钥匙去开锁。
粗重的锁链撞击出一连串噪音,听见动静,盘腿坐在床上的人微微侧过了脸,将视线移了过来。
大魏的太子依旧穿着进诏狱时穿的那身杏色常服,肩头披着绉纱里的斗篷,腿上盖着牢房里仅有的一张薄被,大概是因为没有宫女帮他束发的缘故,一头乌黑长发只是简单地束在了脑后,月色下一张脸苍白的如同素雪,仿佛轻轻一口气吹出去,就能让他无声无息地融化在天地间。
“殿下。”
狱卒开了门就识趣地退下了,两名内监进来,不大的牢房立刻显得逼仄起来,他们并没有露出一点嘲讽的意思,反而十分恭敬地向着邵天衡行礼。
被诏狱内寒凉的湿气冻得全身发麻的邵天衡看着他们,视线落在后面那个内监手上盖着红布的托盘上,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到时候了?”
两名内监脸上闪过一丝悲戚之色。
他们是阉人,却也有基本的向善之心,崇敬贤良仁义的美德,也敬仰清白高贵的灵魂。
而现在,他们的目的却是送这样一个人去死。
他可是大魏的太子啊,那个被天下百姓敬爱的好太子、未来的好君主啊。
两人低下了头,避开邵天衡坦荡的视线,掀开那只托盘上的红布。
一卷长长的白绫,一只素色细长颈的大肚药瓶,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殿下……
请吧。”
二人弯下腰将托盘举向邵天衡的方向。
身形单薄如纸的太子身体前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托盘上的东西,好像没有见过一样,末了收回视线,有些无奈似的摇了摇头:“敢做不敢当么?孤还以为他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是要拖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呢,结果到最后还是退缩了?”
他双手放松地搭在膝盖上,坦然地问:“他打算怎么解释?重病不治?”
他的姿态坦荡,两名内监却不敢这么听对陛下的质问,两腿一软跪了下来:“殿下慎言!”
“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呢?起来吧。”邵天衡没有再说别的,两人哆里哆嗦站起来,再次将托盘递向邵天衡。
这回他没有再多迟疑,将手伸向了那只匕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端着托盘的内监忽然将手略微移动了一下,将那只药瓶朝着邵天衡,轻声说:“殿下,这是太医院用了很多年的药,宫里……选这个的多。”
他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像是睡着了一样,不疼。”
邵天衡微微抬起眉睫,有些惊讶似的扫了他一眼,而后笑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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