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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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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替谁祈祷呢?

    琢磨了一下对方的用词,希夷皱起眉,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楚章什么时候和魏帝这么好了?

    这不应该。

    这不对。

    天道觉得这不行。

    有种自己养的小崽子要被别人拐走的感觉。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掏心掏肺的就差以身相许了!

    ——以身相许?

    难道楚章他——

    法则忍不住了:“您为什么觉得他在替魏帝老头说话啊!跟他最亲的难道不是邵天衡吗,最差还有个他娘也当过女王呢!”

    天道沉思:“好像也有道理……但这就更不行了吧,按照人间的规则,他这样的人是会被唾骂的,比起喜欢上自己的亲娘和继父,还不如喜欢一下皇帝呢。”

    法则瞠目结舌,半天才弱弱地反问:“可是这样说的话,魏帝是他的继祖父吧……这样不是更惊悚了吗……”

    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于是陷入了沉思。

    你说的好有道理。

    ******

    楚章恭敬虔诚地叩拜了三下,亲自将香插进香炉,又用了一点碎银子向主持捐了一盏长明灯,他不敢在此写下当朝太子的名讳,笔尖在绢布上空悬了好久,墨都快要干涸,他才在捧砚的小沙弥疑惑的目光下落下了第一笔。

    落在绢布上的是一枝简单虬曲的梅花,质地普通的绢布纹理稀疏,墨汁连笔断续,上面的梅花像是浮在缥缈的云端。

    长明灯供奉在佛脚下,楚章再行一礼,拒绝了僧人的陪伴,独自一人走出了寺庙。

    在桃林里走出没多久,他就看见了一棵过分茂盛的大树。

    楚章仰头看着这棵和周围伶仃细瘦的桃树格格不入的繁盛桃树,难得的露出了吃惊神色。很快,他就看见了垂落在枝叶间如云霞逶迤的绸缎,这料子一见即知名贵,大约是某个大家公子贪看美景,躺在树上睡着了。

    但是……美景?

    楚章疑惑地看了四周一圈,入目皆是干巴巴的枯瘦树木,连新绿都不见,实在看不出美从何来。

    他没有多想,毕竟这些贵族的怪癖实在很难理解。

    他只是忽然想到,能穿得起这样的料子,家中不是有权便是有财,而无论是权势还是财富,都是他所需要的。

    楚章于是挂起了一个善意腼腆的笑容,走近了那棵树,微微仰着头笑着招呼:“树上可是燕兄?不是说好在林子外见么,你怎么上树去了?冬日风凉,快些下来吧。”

    燕·希夷·兄在树上挑起了一边眉头。

    嘿呀这个楚章了不得!胡话一套一套的,他看得清楚,楚章根本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哪来的什么燕兄在林外等候?

    希夷意味深长地眯起狭长的眼眸,看不出来啊,在邵天衡面前小白兔一样腼腆的楚章,居然还会骗人!

    “你是何人?”希夷饶有兴致地隔着层层枝叶煞有介事地问。

    楚章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树上的是个陌生人,脸上还应景地浮上了一层浅淡的红晕:“啊,抱歉,在下以为是好友等的不耐烦所以在此……打扰到兄台,实在抱歉。”

    “唔,无妨,你那位燕兄也喜欢爬树么。”希夷演得很认真。

    楚章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有些冒失的少年形象,急忙忙摆手:“不不不,只是他性格和兄台一般活泼,常做出人意料之事……兄台和他应该颇有共同语言。”

    希夷眯起眼睛笑起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哦,是吗?那我倒有点好奇了,他家住何处?有空当上门拜访。”

    楚章犹豫迟疑了一下:“这个……”

    希夷不悦地问:“怎么?”

    楚章颇感棘手地说:“燕兄出身富贵,家中礼教甚严,没有人引荐怕是不好进去的。”

    希夷适时地展现出一点不满:“是吗,哪家,竟连我都进不去?”

    楚章心头一动,听语气,这人应该也是出身权贵,他心念急转,嘴上也不慢:“这……倒还未请教兄台名姓?在下南疆人士,姓楚名章,现居京城。”

    希夷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楚章的目的,敢情是想拉一条大腿!

    他不由啼笑皆非,作为他的师父,说是大腿也没错,被抱一抱也是应该的,可是修真之人不得介入凡间恩仇,鬼王在人间就是个没钱没权的穷光蛋,就是想让楚章抱也没什么好抱的啊!

    希夷想到这里,嘴角挑了起来,乌黑的瞳孔迅速扩大,如墨色氤氲,占据了整个眼球,似深井般恐怖诡异,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楚——章——”

    这声音幽幽空洞,仿佛从无边鬼蜮里吹来的冷风,瞬间将楚章冻在了原地,他心头登时警铃大作!

    “原来是你啊——”

    树上的人笑了起来,这笑声比那凉风还可怖,明明音质堪称温柔,丝丝缕缕如情丝缠绵,却让楚章下意识急退。

    但他没能退出几步,密密匝匝的枝条后,一缕青黑的烟气像缥缈的云雾顺着他的脚踝缠缠绵绵地绕了上来,很快缠住了他的腰,随即耳旁狂风大作,楚章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自己已经在那棵树上了。

    而面前笑吟吟看着他的男人,正是那日在铜雀大道上见过的美到邪异的人!

    对方侧躺着,一只手支着脸颊,苍青石松色的衣衫堆云叠雾般披挂在他身上,明明是冬日,他却毫不在意温度似的露出小半胸膛,长发泼墨般散挂在枝杈上,一张过于美艳的脸泛着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里还绕着浮动如云的那种鬼魅雾气。

    楚章心头大骇。

    这奇异手段,绝对不是凡人能有的,难道他是遇见那些传说里的仙者了?

    “本君可不是什么仙,”对方好像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用那种懒洋洋的语气说,“你要是再用那种眼神看本君,本君就把你炼成人傀。”

    他没有说人傀是什么,但光是从字面意思上看,楚章也大概能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楚章冒昧,不慎冒犯了……前辈,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楚章斟酌着挑选了一个大约不会犯错的称呼,脊背上渗满了涔涔冷汗。

    “有这么害怕么?本君又没怎么着你。”鬼王眨一下眼睛,“本君看你天赋异禀,天生就是吃鬼道这碗饭的,怎么样,跟本君走吧?下一任鬼王就是你了,长生,权柄,富贵荣华,应有尽有。”

    他笑意盈盈地对楚章投出了橄榄枝,浑似没发现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

    楚章心头先是一沉,高速运转的思维却本能抓住了那几个词语。

    鬼道?鬼王?

    听起来是很了不起的存在,可惜他对于修真了解太少,根本不知道这个“鬼王”意味着什么,但就算这样,他也能明白对面人的身份,大概率就是“鬼王”。

    能以“王”冠名的,能是什么弱者。

    楚章顿觉逃出生天的希望又渺茫了一分,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小子愚昧,不堪当此大任……何况心中还有众多牵挂,便是入了……鬼道,也不能一心修行,怕是要辜负您的好意。”

    希夷长长地唔了一声:“好吧,你现在不愿意,也不能强求,反正等你死了,还是要掉到本君手里的。”

    楚章尚且未明白他后面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眼前的鬼王就像是对他失去了兴趣,扬手将他往树下一抛:“滚吧,下次胡言乱语记得找个好骗的对象,还有,你那愿望,佛可帮不了你。”

    楚章压根没有被拆穿的不好意思,只是在听见后半句话时脸色绷紧:“您是什么意思?”

    秉承着要让崽子放弃不伦之恋的天道用鬼王美艳的脸朝他露出一个委婉的笑容,尽力用诚恳的语气说道:“意思是你想的东西,实现不了,也不可能实现,实际一点,别想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楚章顿时如遭雷击。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殿下永远不可能好起来吗?还是说……殿下注定寿命短暂?

    希夷脸上还带着笑容,就见楚章眼里隐隐冒出了隐藏极深的怒火,这火焰灼热炽烈,像是刀刃箭矢一样,他毫不怀疑。只要楚章可以,他一定会把这怒火化作尖刀捅进自己的胸口。

    委婉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鬼王眼里隐隐约约有些迷茫。

    不是,他说什么了,不就是让他别想着这些突破伦理的情情爱爱吗?

    难道楚章已经沉沦至此?!

    想到这里,希夷大惊失色。

    想象一下楚章站在魏帝身旁笑吟吟的样子……

    不!这不行!这不可以!

    13、山鬼(十二)

    天道心里忽然涌上来了一种属于老父亲的责任感。

    这感觉还有点新奇,天道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一会儿这种从未体会到过的奇妙的情绪,看着楚章的眼神也自以为·慈爱起来:“你是在质疑本君的话吗?”

    他本意是想好言相劝,听在楚章耳中就是——此人在威胁我!

    也不怪楚章有这样的想法,鬼王的脸生得艳丽凛冽,自带一种阴郁暴戾的寒气,眼角眉梢都是丰盈的美艳,但这美艳都是含着冰霜的毒,艳□□滴而暗藏诡念,他随便说一句话都自带病娇美人持刀欲捅的诡异气场,在楚章眼中,可不就是不怀好意。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张和暴君脸异常登对的祸国殃民妖姬脸,还是天天琢磨着要干坏事的那种妖姬。

    势单力薄·弱小无助的楚章咽下了这口气,低着头将脆弱的脖颈露出来以表示臣服:“楚章不敢有此想法。”

    鬼王笑了一声,有些一根筋的天道完全没反应过来楚章说的是“不敢”,而不是“并无”。

    这一声笑低低的哑哑的,对方仿佛很开心似的,幂离下侬艳逼人的面容靠近了他:“看在你天资不凡的份儿上,日后若有棘手之事,凡不涉朝堂,本君准你一个愿望。”

    这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楚章听了个囫囵,就觉得前方有微风飒然卷过,再回神,面前竟然是皇宫的东角门。

    守门的令官疑惑地看着他:“公爷?可是要回东宫?”

    楚章脊背上都是粘腻的冷汗,强自镇定下来:“是。”

    令官笑着挥手让侍卫们退开,也没说查验腰牌的事情,直接放行:“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可把卑职吓了一跳。”

    楚章抓住了那个“站了好一会儿”,几乎要疑心刚才在桃林里的相遇都是一场大梦,但随即,袖子里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硌到了他的手心,将他方才的猜测碾了个粉碎。

    楚章顿时失去了和令官说笑的心思,朝他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进了宫门。

    角门后是长长的甬道,官称叫太平道,每隔十数丈就会摆一只用于储水的大缸,这时辰接近宫门落钥,太平道上鲜少有宫人宦官行走,楚章抬起手,这才看清楚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袖中的东西。

    这是块质地奇异的令牌,半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猩红泛着玉一样的光泽,边沿雕刻着面貌狰狞凶恶的各色恶鬼,细瘦如麻杆的饿死鬼、长舌拖地的恶舌鬼、腹大如鼓的贪婪鬼……这些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东西栩栩如生地被刻画在令牌上,不知是否是错觉,楚章仿佛听见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窃窃私语和凄厉惨嚎。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将令牌翻面,上面刻着两个繁复的字体,笔画卷曲修长,像是藤蔓舒张缠绕,典雅庄重,美则美矣,楚章却看不懂是什么字。

    他琢磨了一会儿上面的字体,将这两个字刻在心里,翻手要将令牌收入袖中,动作却顿了一下。

    令牌上的饿死鬼……刚才好像不是这个姿势的?

    ******

    不说这块活鬼令牌给楚章带来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好心一袖子把未来弟子送回皇宫的鬼王垂着长袖坐在桃树上,惋惜地晃晃空了的酒坛子,将它塞回袖子里,拍拍衣服准备赶场回东宫。

    正要掐个诀腾云驾雾快乐一下,远处就唰地射来一道剑光。

    这道剑光剑气凛冽如挟寒霜,转瞬之间便从千里之外掠至近处,希夷捻诀将自己的身形一遮,那道剑光也没发现下面有人,直直地从高空九天的云端飞掠而去。

    鬼王凭着着自己的强大目力,穿透护体灵光,将御剑而来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踏着一柄霜色长剑的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一身素雪一样不染尘埃的长袍,高冠束发,眉目俊美的如天神琢就,眉心却有一尾如凤羽的朱红剑纹,广袖迎风,周身萦绕着充沛灵光特有的星芒,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仙”字,神情如冰霜堆砌,全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爱恨□□的影子,仿佛是天山的一抔雪得了道,长风之中,积雪如玉,举松如翠。

    又仙,又冷,又煞。

    天道在识海里对着那个刹那就远去看不见踪迹的青年指指点点:“我就最不喜欢这样硬邦邦的剑修了,明明长得这么好看,偏要做出冰块模样。”

    法则深以为然:“是哦,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天道有些沮丧:“我是不是有个化身也是剑修来着?”

    法则点头:“是昆仑山太素剑宗的剑主,仙道魁首。”

    天道长叹一口气:“虽然不喜欢,但是凡人印象里的剑修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法则长长地“嗯……”了一声,天道又看看远去的那道剑光,随即化作一团青灰的雾气消散在了原地。

    已经踏长剑行出数万里之遥的剑修若有所觉,猛地停下去势,转头看着来处,凝眉敛息,半晌也没发现什么,不由得暗自疑惑。

    但他很快舒展了眉目,想到一会儿将要见到自己的师尊,冰霜似的面容都化开了些微的笑意,很快将方才的错觉丢到了一边,再度驱动长剑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天上一日岁月,未及人间三年时光,九重天上的剑修怀揣着隐秘的喜悦在地急匆匆地赶路,人间富丽宫阙里的储君方才睁开眼睛。

    邵天衡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乖巧捧著书坐在一旁的楚章,对方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尚未到加冠的年纪,长长黑发只是束在脑后,唇红齿白,睫毛长长,脸上还养出了点儿肥,不说话的时候像个英气勃勃的小姑娘。

    想到这里,邵天衡忽然笑了起来。

    楚章立刻就被惊动了,合上书凑过来:“殿下醒了?”

    他神情满是依赖,乖乖地趴在邵天衡床边:“殿下在笑什么呢?”

    邵天衡懒洋洋地用一根手指捋了一下楚章的鬓发:“笑你现在长得像个小姑娘。”

    楚章睁大了眼睛,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歪着头:“像小姑娘?那殿下喜欢女儿么?”

    他现在被邵天衡宠的愈发胆大,初入宫时的畏葸胆怯都不知去了哪儿,竟然还会开玩笑了。

    邵天衡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这样娇滴滴的女儿孤可不要,日后怕是难嫁出去。”

    楚章兀自闷闷地笑:“女儿也好啊,可以给殿下唱歌跳舞,一慰殿下病中忧思,我看殿下是嫌弃我不会聊天解闷,所以拐着弯抱怨我不如女孩子贴心了,是不是?”

    邵天衡随手敲了下他的额头,轻声笑骂了一句:“就你贫嘴!这么能说,不如闭上嘴给孤跳一支舞!”

    楚章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这个惩罚被他听的像个奖励,邵天衡有些哭笑不得:“偏不如了你的愿,且记在账上,下回一块儿罚了。”

    他说着,目光一转,看见了楚章落在厚厚地毯上的书:“你方才在看什么?”

    楚章回头去捡起那本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看不大懂……是从殿下桌上随意拿的一本,有很多字都不认得。”

    他将封面给邵天衡看了一眼,邵天衡“唔”了一声:“看不懂也没什么,这是本朝书同文之前刊印的书,前朝各种字体杂乱风行,雅文俗文并举,很多字体传到后来都消失了,这本书不过是孤闲暇时翻着玩的……你哪里看不懂?”

    楚章翻了两页指出几个地方,邵天衡一一解答了,楚章忽然合上书:“我忽然想起不知在哪儿看见过两个字,那字体我也不认得。”

    他拉着邵天衡的手,在他掌心缓慢地描摹着卷曲如藤蔓舒张的文字。

    邵天衡闭着眼睛感受那个弯弯曲曲的纹路,嘴角忽然抽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

    半晌,迎着楚章期待的目光,邵天衡慢吞吞地回答:“这是前朝世家最为推崇的雅文,一字‘希’,一字‘夷’,你学的倒是像。”

    楚章低着头将希夷两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咀嚼了一番,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殿下,关于修真之事……您知道多少?”

    邵天衡也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教学时间到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修真一事,古来有之,藏书阁中有不少书都是和修真有关的,民间修真者也有不少,只是他们大多在入门后就被师长带着在门中修行,少有出山的,即便是出山,也多低调行事,所以看起来不为人知。”

    “不过大约是有得有失,举凡皇族贵胄之家,少有修真者,倒是贫民之中,多出天资聪颖之辈。当然,这也不绝对,孤曾在某古籍中看到,有世家子弟,出生锦绣高粱,刻苦修行,成了大能,寿数达千百载,可见这也是要看自身的……”

    “殿下,”楚章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地问,“既然修行能延年益寿,为何您不去修行呢?”

    他问的认真,眼里是清晰的渴盼,面前躺在锦被中的储君侧过脸瞧了他一眼,乌云似的长发逶迤在浅杏色的床枕上,将他衬得像是一抔落在烟云水波间的冷墨。

    “这个……”邵天衡沉吟了一会儿,“修行前提,便是要斩绝因果,皇室中人,生来便与天下气运相连,孤为储君,因果尤重,是修行大忌,孤既要背负这天下,怎可半途弃之不顾,自寻通天大道?”

    他说的平淡,楚章却从中听出了一些异常沉重的东西,他睁大了眼睛,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肩背轻轻颤栗着,而后一字一顿地说:“殿下想做什么,我都跟着您。”

    邵天衡朝他笑了笑:“怎么忽然问起修真之事了?是对此感兴趣吗?如果感兴趣,孤倒是可以让你去……”

    “我不去,”楚章飞快地说,“我哪儿都不去,就跟着殿下。”

    邵天衡有些意外,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忽而有些古怪:“你是……不想离开皇宫?”

    楚章不疑有他,认真点头。

    邵天衡的表情愈发古怪,他迟疑了一会儿:“你年纪还小,总该有些自己的喜好……明年你就要成亲了,届时也要搬出东宫……”

    “我不想娶亲!”楚章低低地反驳,邵天衡吃惊地看着他,楚章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情绪,“我……我不想娶亲,不想离开,我想留在宫里……”

    楚章自顾自地低声喃喃,没注意到邵天衡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都直了,满脑子“是真的?!”几个大字一会儿排成横一会儿又排成竖,来来回回放大缩小占据了整个脑海。

    “你……”邵天衡顿觉牙酸,想起不知在哪个凡人那儿听来的,对孩子不可过于严厉,否则易有适得其反之效,于是小心地斟酌着字句,“你今年十四,与你同龄的孩子大多是要继承家业的,你情况特殊,若实在不愿这么早成亲,那再拖上两年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段时间里你想做什么呢?”

    楚章听他说到后面就已经满眼生辉,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帮殿下的忙!”

    邵天衡哑然:“想入朝为官?”

    楚章说完才觉得不对,忙摆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向殿下要官职的意思……”

    他这厢还在努力解释,邵天衡却无所谓地摆摆手:“无妨,便是要个官职又怎么了,孤的长子,难道上不得朝堂么。”

    邵天衡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可行,只要楚章忙起来了,哪里还有工夫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到时候说不定就不喜欢魏帝了呢!

    而且邵天衡还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自己,一定不会喜欢上给自己安这么多活的顶头上司的,又不是有爱受虐的毛病。

    于是楚章还琢磨着怎么解释,邵天衡已经微微笑着下了结论:“那便去做上两年父母官吧,孤回头让人给你安排一下。”

    楚章要说的话都堵回了嘴里,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说:“比起父母官……殿下,我想要领兵打仗。”

    这话由一个质子说出来是实打实的逾越,楚章知道他根本连这样的念头都不应该有,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邵天衡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转脸定定瞧了他两眼,不可无不可地嗯了一下,除此之外一言未发。

    楚章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畏惧,他慢慢低下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出神。

    好一会儿,头顶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拍了他一下:“发什么呆呢?就你这样的小身板还想领兵?以后每天绕着东宫跑两圈,不跑完不许用膳,什么时候可以按时吃早膳了,再过来领兵符吧。”

    楚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抬起头,邵天衡无奈地摇头:“高兴傻了吗?”

    楚章眼里顿时亮起了星星一样的光:“殿下!您……您同意了?”

    邵天衡挑起一边眉毛:“你家殿下看起来很不近人情?”

    楚章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邵天衡瞅瞅他:“行了,你若是下了决定,明日起就不用去太学了,太学不教这个,还是跟着孤学吧。”

    这意外之喜再次将楚章砸了个神志不清,他忽然直起身体,少年人清瘦修长的手臂笼罩下来,将邵天衡抱了个满怀,温热的吐息擦过大魏太子的耳垂:“殿下,日后我就是您的刀,您的剑,为您开疆拓土,保家卫国。”

    邵天衡愣了两秒,回手轻轻抱了一下这个满怀喜悦的孩子,回答他:“好。”

    14、山鬼(十三)

    邵天衡一向说到做到,大魏太子的手谕第二天就出了东宫,在城防营内给楚章补了个从六品校尉的缺,又遣幕僚去慎王府谈了谈两个小儿女的婚事。

    慎王是皇室别宗,承的是高祖幼子的王爵,还断嗣过三回,不得不从旁支过继孩子来承祧,算起来,早就和邵天衡这边的嫡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的血缘,要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么一家无足轻重的宗室来和亲,太子亲自过问亲事,慎王哪里敢说个不字,连连应着将使者送出了王府。

    邵天衡得了幕僚的回禀,手里翻着一沓雪浪纸,时不时用朱笔略做圈点,侧头问身旁的盈光:“楚章到哪儿了?”

    盈光含笑应答:“半盏茶之前,已经跑到庭芳苑了,现在约莫到九华楼了吧。”

    邵天衡听着,神情里有些讶异,将手里楚章的功课放下,随手捡了只伏虎镇纸压上:“庭芳苑?他倒是跑得快,没人帮他吧?”

    盈光忙摇头:“殿下下了令不许帮小公爷的,哪有人敢抗旨呢。”

    邵天衡用素白的绢帕擦拭下沾了墨迹的手指:“摆膳吧。”

    一刻钟后,楚章手脚并用从曜仪殿正门爬进来,气喘如牛,明明尚在冬末,他整张脸都红的要滴血,满脸的汗水像雨一样哗啦哗啦沿着脸颊往下淌,前襟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一大片,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饶是这样,左右宫人也没有敢上前搀扶的。

    邵天衡坐在主座,见他狼狈地将一只手伸进曜仪殿的门槛,摸索着将自己拖进来,脸上终于噙了点儿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扶小公爷梳洗?”

    早就准备得当的宫人们呼啦一下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将楚章扶起来送进侧殿,邵天衡这才低下头,不紧不慢地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

    小半个时辰后,重新梳洗了一番的楚章腿脚发软地一步一蹭来到邵天衡面前,尽管四肢沉重得抬不起来,他还是眼睛亮亮地看着邵天衡:“殿下,我跑完了。”

    邵天衡淡淡地嗯了一声,勺子一指身旁空位:“坐吧。”

    楚章抖抖索索地坐下,两只发软的手根本握不住筷子,可他死活咬着牙不肯露出一点困窘,邵天衡也没有看他,仍旧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碗里的粥。

    这顿早膳足足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楚章终于将自己囫囵塞了个饱,在心中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邵天衡几乎是和他同时放下筷子的。

    楚章愣了一下。

    太子殿下向来吃得少,往日用膳也都是草草了事,从没有哪次用这么久,所以这次难道是……在等他?

    着苍青色太子常服的青年起身朝他招手:“过来,今天给你讲《六韬》。”

    他神情平淡,楚章也慢慢将心口的情绪小心压进心底,朝对方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来啦!”

    从冬末到春初再到夏至,邵天衡身上的大氅也换成了单面的斗篷,厚厚夹衣换了新制的纱袍,东宫里的宫人们都习惯了每天早上在夹道狂奔的那个少年,无论风雨,小公爷的身影永远不会缺席。

    他也逐渐从刚开始的爬着结束最后一段路,到能够游刃有余地伴着晨曦踏进曜仪殿叫邵天衡起床。

    在讲解完《九兵》的最后一卷后,邵天衡将校尉名碟扔给他,宣告这一段不长也不短的师徒生涯的终止。

    “城防营统领京师六卫,戍守京师方圆五百里,职责重大,营内军令如山,军法官铁面无私,孤将你的名字递出去的时候,没说你的身份,你也别想着用东宫的招牌在里面唬人,若是吃不消,趁早回来。”

    楚章一直记得当时对方的模样,宫阙堂皇里,大魏的储君低着头,单手执一支小毫,沾了石青色在纸上描摹云霞下苍松的顶盖,朝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番话。

    而他是怎么回答的?

    大概还是年少气盛下绝不给殿下丢人之类的誓言吧。

    楚章手里抓着一支长矛,顶着烈日站的板直,汗水一路滚进了衣领,将劣质的里衣瞬间浸泡得透湿。

    军营的生活实在是苦,楚章自小生长在宫闱里,便是在不受宠,也没有人会叫他去做苦活,之后来到大魏,也是被邵天衡好好地养着的,来到军营后,且不说糟糕的营帐和数十人同寝的大通铺,便是单说休沐日要洗衣裳这件事,就足够楚章为难的了。

    而且军中陋习多,因为他是新兵,常常被同营的老兵戏耍,不过在他下狠手打了几场群架,和同袍们一同被罚了禁闭后,他们的关系反倒逐渐好了起来。

    不到一年,楚章就被军营磋磨掉了白皙的皮肤,身高往上猛蹿了数寸,抽条似的长到了七尺,身上也多了柔韧的肌肉,身高腿长腰板笔直,眉目锋利清朗,举手投足都带着飒爽刚正的气势。

    他的十七岁生辰是在军营里过的,几个老兵偷摸从军需官那里寻摸了半壶酒来,将他灌了个烂醉,一边嘲笑他娘们唧唧,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楚章也跟着笑,从营房歪歪斜斜的木板里看出去,能看见漫天细碎的星辰,他人生一十七年从未如此快意,也从未如此坦荡过活,抛却了南疆故土的旧梦,也丢掷下满腹盘算,只是作为一个叫做楚章的人,堂堂正正,认认真真地重新活着。

    ******

    大魏泰和二十年,楚章十八岁生辰前夕,北戎叩边。

    战事起的突然,北方三城沦陷的消息几乎是和叩边军报前后脚到了京师,登时引得朝堂大惊。

    宫门口的朝闻鼓首次在大魏建朝二百一十四年后于半夜敲响,朝中众臣披着月色汇集在招贤殿里,每个人面上都是焦灼忧色。

    北戎与大魏已经数十年没有这等规模的战事了,那些善于打仗的将领早就入了土,是战是和,倒是不用多做争辩,对于生性凶蛮动不动屠城的北戎,就是再怂的官员也说不出求和的话来,只是战的话,谁领兵?谁守城?谁主事?谁筹粮?谁押运?

    军队开拔是大事,苦苦御敌的边关又等不得他们再做商讨,每个人都急的火上房,二皇子不甘示弱地频频出计,说出的话却让一众老油条们暗地里摇头。

    这二皇子到底没经过阵仗,说出来的话都是理论上可行,顾头不顾腚,听起来有理,仔细一琢磨简直是胡说八道。

    但是要谁来主事呢?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答案,偏偏没人敢说出来。

    上首的魏帝耷拉着眼皮,仿佛一樽老朽的木像,但苍老的眼皮下沉沉的冷光依然携带着君王的威势。

    近几年魏帝愈发的老迈昏庸,偏宠二皇子几乎到了不分轻重的地步,前年提请给二皇子封王的折子□□脆掷回了尚书台,魏帝甚至在朝会上直接抚胸长叹:“桓乃朕之爱子,朕已近朽迈,天不假年,实不忍令幼子远离,诸公膝下亦有子,孰忍见其远赴苦寒之地?”

    ——邵天桓是我的幼子,我已经老迈不堪,活不了几年啦,实在不忍心让年幼的孩子远离,你们也都是有孩子的人,难道忍心让他们离开你到那么荒凉的地方去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要脸,且不论后宫还有其他公主皇子,就看魏帝对邵天桓的偏爱,难道邵天桓封王的封地,会是什么苦寒之地吗?

    但堂堂帝王,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底下的大臣们便是再有想法,也要稍稍按捺一段时间。

    封王的事情不提了之后,魏帝变本加厉起来,二皇子出入的仪仗规制堪比太子,宫外府邸建了一年又一年,愈发的幽深阔丽,几乎要变成京师内的另一个“小东宫”。

    而真正的储君反倒低调下去,除却岁末大宴和天坛祭祖,几乎见不到他的面。

    若非太子多年来在朝中根基深厚,又有外祖在军中支持,只怕东宫的主人早就换了一个了。

    魏帝撩起眼皮看了一圈底下忽然静默的臣子们,又看了看一旁高谈阔论的二儿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宣太子。”

    上首的帝王忽然沉沉开口,邵天桓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如果他能趁着这个机会立下功勋,东宫的位置就不再是那么不可动摇了,父皇不也早就有意于此吗,为什么临到关头又反悔去叫那个病秧子了?

    东宫到招贤殿说远也不远,殿外的小黄门拉长了嗓子,中气十足地禀报:“太子殿下到——”

    一声声拉长的通报一路递进广阔的大殿里,魏帝抬抬手指,侍立一旁的宦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长声道:“宣——”

    两扇朱红的殿门被缓缓拉开,沉重的大门发出低低的咯吱声,外面的月色趁机挤进来一道长长光带,而站立在光芒中的那个人影,正如踏月而来的谪仙。

    临时接到宣召的太子大约此前已就寝,接到宣召后才匆匆披衣赶来,没来得及穿上朝会的大礼服,一身秋香色白鹤长袍外面披了鸦青斗篷,斗篷上用金线压着卷云和腾龙纹理,如一泓静水流深,在行走间翻腾流漾起华贵雍容的光泽。

    “儿臣来迟,给父皇请安。”太子规规矩矩地在丹陛前跪下行完一套大礼,魏帝默不作声看他行礼,但是可苦了下头的臣子。

    太子是君,君跪着,臣子难道能站着吗?

    后面又呼啦一下跪下来一大片,这回是给太子请安的。

    看着邵天衡跪下还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邵天桓见此阵势,脸呱唧一下耷拉老长,也不情不愿地弯下了膝盖:“臣弟给皇兄请安。”

    魏帝这才招招手,一旁的宦官忙挂起了笑脸,小跑下去将太子扶起来:“太子殿下快起,陛下慈父之心,哪里忍心您行如此大礼。”

    好话谁不会说,听听就过去了。

    众人你来我往一套客气话过去,迅速切入正题。

    “北戎叩边,太子以为该如何应对?”魏帝抛出问题。

    邵天衡连想都没有想,拱手低头:“便依前例。”

    这话答的含糊,尚书令首先急了:“如何依前例?”

    “战事条陈,军机处俱备有法例,因循旧例,善加运用,未有不可。”

    “秋收未至,粮草何处出?”

    “抢收新粮。”

    “民食如何?”

    “开常平仓、泰和仓以充救济。”

    君臣条对如河水涛涛,问的人问得急切快速,答的人答得流利毫不迟疑,仿佛每个问题都已经在他脑海里过了千百遍,只等这一刻倾吐而出。

    “何人领兵?”

    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打断了一问一答。

    殿中顿时片刻寂静。

    问话的人是魏帝,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将臣子们脸上的赞叹欣赏统统收入眼底,心头顿时燃起了火焰——他还没有死,这些人就想着要扶太子上位了吗?!

    邵天衡这回有了短暂的停顿。

    然后,光风霁月的大魏太子弯下修长的腰身,轻声回答:“任凭父皇做主。”

    魏帝半阖着眼皮,冷冷看着下首貌似恭敬的太子,想起太医院御医们的回话,嘴角轻轻撇了一下:“太子文治武功,诸君无有能出其右者,此次北戎叩边,太子率十万大军征北,可行?”

    群臣立即起了骚动。

    太子身体不好,上回南疆之行便大病一场,这回又要征北?

    南疆之战和这回还不一样,征北是驰援,要急行军的,每次急行军活活累死的兵士就有不少,连健康人都不一定吃得消,何况太子?

    有人想要出列对奏,但比他们更快的是站立的中央的人。

    清臞瘦削的太子没有一丝犹豫,下跪接旨:“儿臣领旨。”

    魏帝仿佛笑了起来:“太子是朕最得意之子,必能为朕取胜。”

    ……出征还不够,还要获胜?!

    臣子们脸色都隐隐变了。

    跪着的储君身形笔直,声音平静无波:“遵父皇令,儿臣此行,不胜不归。”

    魏帝猛然一拍扶手,大笑起来:“好!是朕的好太子!明日传诏征兵,三日内拔营赴北!”

    15、山鬼(十四)

    国家机器全力运转起来的时候,是谁也抵挡不住的,楚章在城防营里消息闭塞,直到第三日才得到太子将要领兵征北的消息,而得到消息的原因,还是城防营中有部分军队将要跟随太子一同赴北,被抽调的兵士们闲谈时说出来的。

    军队开拔前,主将要祭神,楚章悄悄和同营的士兵换了岗位,混进了誓师大会的现场。

    他不敢走到太前面,远远地混在后排的军士中,看着高台上轻甲大氅,玄衣高冠的人一丝不苟地占卜、祭祀,四周的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万人的校场里,笼罩着沉郁的寂静。

    “……北戎叩边,屠我百姓,一日不却敌,边关一日不宁,凉州、并州、幽州已失,现在面对北戎铁蹄的是常州,如果我们守不住常州,下一个面对北戎刀锋的就是鄞州!就是京师!你们的妻子儿女,都要为人宰割,变成北戎圈养的两脚羊!”

    “天佑我大魏,此番孤带你们出征,不踏平北戎王城,誓不归还!”

    数万将士长矛顿地,厉声呼喝:“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数万人的呐喊直冲云霄,震天裂地,带鸡血的酒水被一饮而尽,高台上两名军士合力抬起一面大旗,缓缓立起的将旗映入了每个人的眼帘,腾龙踏云,昂首矫视,正面一个偌大的“邵”字雄浑威严,这是大魏的王旗,象征着领军出征的是大魏的君主——现在的,或是以后的。这面旗就是他们此次出阵的中军大旗,大纛所在之处,便是中军核心,是整支军队的精魂所在。

    小令们骑着快马绕场一周,手中擒起令旗,数万人有序随着令旗开拔,楚章立马低下头,跟着人流疾跑出校场,又趁着旁人不注意,折返了回去。

    邵天衡从高台上下来,侍奉的宦官替他解掉厚重的龙纹大氅,换了一件轻便的黛蓝色斗篷系上。

    几名护卫环侍左右,邵天衡抬手接过马鞭,正要上马,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殿下……殿下!”

    这声音有些陌生,邵天衡转头看去,一个衣着灰扑扑的校尉被尽忠职守的护卫拦在几步开外,见他回头,整个人都挺直了脊背。

    “……楚章?!”

    邵天衡的语气掩不住讶异。

    不是他大惊小怪,这两年楚章身处城防营,邵天衡化身鬼王在外面玩的简直不要太快活,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么个气运之子要他照顾,法则偶尔倒是回去看看楚章,回来也只说一两句又高了又黑了之类的话,邵天衡也不在意。

    所以这次,是两人几年来第一次见面。

    正如法则说的,楚章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略带点肉的脸颊彻底减去了那点柔软,眉眼满是朗润疏旷的飞扬意气,双眸如星辰般明亮,若不看那头脏兮兮的乱发和布满灰尘的脸颊,端的是一个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飒爽少年郎。

    对比起来,邵天衡依旧是雍容雅致,郎艳独绝,却少了那种蓬勃的朝气。

    “让他过来。”

    太子的命令一下,交叉长戟的护卫立即推开两步,旁边的宦官们也识相地后退了一段距离,给二人留下了一块清净地。

    “殿下!您要去边关?”楚章没来得及品味相逢的喜悦,就急匆匆地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

    “你不是听到了么?有事快说,前锋军已经出城了。”邵天衡语气平缓,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楚章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咬着嘴唇定了一会儿,轻声说:“殿下,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邵天衡抚摸马背的手停了停,连一丝犹豫也没有:“不行。”

    楚章急了,围着邵天衡转圈:“殿下!让我去吧!我这两年有好好练武,真的!我什么都可以做!”

    “边关战事惨烈,刀剑无眼,和你想象中的战争根本不是一回事,孤也顾不上你,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个,那你可以回去了。”邵天衡语气冷淡,抬手就要唤人。

    楚章一把抓住他的手,颤抖着声音哀求他:“殿下!我不用您照顾,我能自保,我命硬!求求你——”

    邵天衡一挣,竟然没能挣动,微微蹙眉看着楚章,那双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好像邵天衡的拒绝是什么剧毒冷刃,正悬在他的心口上,每一个字都会留下刻骨的伤痕。

    太子殿下身体不好,院首那日说的话犹在耳边,慧极必伤……恐寿数不久长……北戎来势汹汹,他怎么敢安安耽耽地独自留在京师?

    万一,万一……

    楚章压抑着喉头的酸痛,努力屏住呼吸不让眼泪落下来,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就听到了一阵极轻极温柔的叹息。

    “怎么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

    一只手落在他头上,拍小孩儿似的拍了拍他的发顶,楚章抬起眼,正望进对方平和如湖面的双眼。

    “你留在京师,平安生活,倘若我回不来,就假借个名目,回南疆去吧,邵天桓志大才疏,你只要独据南疆不出,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大魏的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番堪称石破天惊的话。

    他这是第一次在楚章面前自称“我”,语气温柔,但说的内容却残酷极了。

    楚章惶然睁大了眼睛:“我不……殿下你明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

    “自立”两个字尚未出口,邵天衡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似的,淡淡一抬眸,冷厉严苛的目光将楚章的话逼回了嘴里。

    “你记住,有些事不是你有能力做就可以做的,道义自在人心。”邵天衡看着他,“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放手吧。”

    楚章还紧紧抓着邵天衡的右手,浑身紧绷,忽然悲伤不能自抑:“我、我还没有给殿下跳舞呢……”

    大约是明白了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邵天衡的决定,楚章不知怎的牛头不对马嘴地蹦出了这句话,可能是想要努力抓住一些能够挽留住这个人的东西,但是话一出口他才发现,原来他能抓住的东西少的几乎没有。

    被挡了许久的眼泪瞬间滚了下来,他努力想遏制住汹涌的眼泪,肩背抽搐着,一双眼睛泛着红,低低抽着气,声音里都是痛苦的抽噎。

    邵天衡没有笑他,抬起袖子给他抹掉眼泪,他一边抹,楚章一边哭,眼泪一直不见少,连一张脏兮兮的脸都给蹭干净了,楚章还在哭。

    “唉,怎么真的和小姑娘似的,”邵天衡压低了声音,绞尽脑汁转移他的注意力,“别哭了,孤每月给你写信好不好?”

    楚章咧了咧嘴,喉咙里的哭腔更重了。

    “……半个月,半个月行了吧?”邵天衡割地赔款。

    楚章抽噎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十天!十天!不能更少了!”邵天衡举手投降。

    楚章这才露出一个丑兮兮的笑容:“说好十天啊?”

    邵天衡看着面前这人狼狈的模样,无奈地点头:“十天。”

    楚章慢慢松开了握着邵天衡右手的手,看着广袖高冠的太子上马,背着日光向他投来最后一瞥,随后远去。

    护卫们也随之上马跟着主君离开,留下空荡荡的校场一人单薄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扬起的黄沙里,楚章干涩的眼眶中再次落下了眼泪,这回他没有哭出声,连神情都是冷硬的,眼中神色一反方才撒娇卖痴的委屈,变得如长刀般坚不可摧。

    巡逻的守卫注意到场中的人,大声呵斥着走过去:“什么人!为何不归队训练!”

    那人低着头抬手动了两下,回过头来的时候,守卫不由得怔了一下,因对方明明穿着下级校尉的服饰,却有着大人物那种不可言说的气度。

    “东宫办事,”那人扬手掷出来一块令牌,“替我备马。”

    守卫接过令牌一看,态度立即软和下来,连连应是:“是!您稍后!”

    楚章接过牵来的马,翻身而上,一夹马腹,向着二皇子的别苑驱驰而去。

    *****

    邵天桓对于楚章的突然到访不以为意,只在他说起自己想要去边关时才惊讶地挑起了眉头。

    “你要去边关?现在北方正是一团乱,你去干什么?”

    楚章低着头,还是那副略带怯意的样子,鼓足了勇气说:“我……我想去打仗。”

    邵天桓瞪大了眼睛,瞅了他一会儿,忽然拍着大腿狂笑出声,笑的眼角都抿出了眼泪:“你?!打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几天堵塞在胸口的郁气都笑没了,说话的语气也好了很多:“哎,不是我不肯,现在北方实在是危险,不如等上一段时间,等那个病秧子把局势稳定的差不多了,我让父皇给我个军衔,到时候带你一起过去。”

    这番算计无耻得赤/裸/裸,楚章听在耳朵里,神情不变,还是固执己见的模样:“殿下,等到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功劳让你分润呢?我现在就北上,多少能挣下点功勋,到时候也是您慧眼识人……”

    他斟酌着用词,一句句好话恰到好处地往邵天桓心头最痒处送,把对方哄得眼角眉梢都有了志得意满之色,轻轻一放茶盏:“好啦,既然你主动要赴边关,我也不好拦你。这样,战事最紧迫的常州你最好别去,去后面一点的琅玡吧,那里不算危险,但也有功勋可拿。”

    邵天桓想了想,毕竟也是能帮自己扳倒邵天衡的一枚棋子,老是放着不用也浪费,干脆给一点甜头算了。

    楚章才不在乎要去哪里,只要能让他去边关,他总有办法达成自己的目标。

    两人于是相视而笑,眼神都真挚极了。

    16、山鬼(十五)

    但就算楚章再心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边关去,奈何驰援琅玡的军队是从扬州调来的,等他们经过京师汇合还要数日,楚章于是搬回了东宫,日日抱着兆错发呆。

    六天后,扬州的军队经过京师,楚章领了邵天桓运作来的正五品散官定远将军,麾下多了几支小队,专管押运粮草的事宜。

    和邵天衡的大军急行开拔不同,驰援琅玡的军队没有这么急,临时筹措的马匹粮草都不够,八千将士换着骑马,花了十三天走到琅玡,这时邵天衡的第一封信已经在从常州到京师的路上了。

    楚章出了大价钱,托一名快脚专为他从京师取信送到琅玡,这封信在他于琅玡安营扎寨两天后,送到了他手上。

    楚章在城外找了个小山坡,躲在草旮旯里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厚重的杏色洒金宣上带着和它主人一样清淡邈远的香气,疏朗刚劲的字体如松竹萧萧肃肃,信纸上只有中规中矩的寥寥几句问候语,略添笔墨提了一句战况紧迫,旁的再没有什么,但就是这么几句话,过眼便可倒背如流的短信,楚章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

    信的末尾盖着邵天衡的太子印鉴,上面只用回环文篆刻了个“衡”字,字如小画,枝蔓虬结,有小小的梅花点在笔画上,将这个字妆点得如同一杈寒梅。

    楚章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恋恋不舍地将纸张小心地叠成原貌,塞进信封里,揣到胸口,一仰头躺在了草坡上,嘴里叼着一根忘了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愣愣地看着天空出神。

    战争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诗篇,诗人口中吟诵的剑光如霜、沙场金戈,乃至鼓声号角都带有奇异浪漫的雾气,而在楚章眼里,他看见的只有无尽的疲惫,战事胶着糜烂下在城墙角落哀哀哭泣的同袍,喃喃自语着妻儿名字的男人和在帐篷里断断续续呻/吟的伤兵,还有无处不在的血与干涸黄沙,构成了他的现实和梦境。

    鼓声起,他就提着长矛随同袍结起战阵冲出去砍杀,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脑子里萦绕来回的只有要活下去的念头。

    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活下去这几个字渐渐成了他在琅玡想的最多的东西,他本来想趁着战事偷偷跑到常州,但是在打了几场仗后,他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个人在战争的洪流里渺小的不值得一提,可他在被一个同袍保护着冲回城里后,他就再也做不到转身背离这座古城。

    邵天衡的信断断续续来了十几封,不知不觉战事已经延续了三个多月,秋露重了,北戎的攻势也开始缓慢下来,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场战事即将结束,没有粮草供应的北戎无法在冬季将要来临的时候持久作战,大魏的太子又死死咬着常州不后退一分一毫,凉州也被拿了回去,手里只有两座城市的北戎在大魏根本站不住脚,双方都在互相试探。

    楚章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城墙上换防下来,战场的风沙将他的面容磨砺得更为坚硬,他身上那种明亮的气质已经转化为深沉厚重,肩膀也宽阔的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

    随意在草垛子里拣了个窝坐下,他将一双长腿费力地盘起来塞进稻草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从怀里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

    这封信是昨天收到的,但是他忙的一直没来得及看,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楚章把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抹了抹,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

    这回的信稍微长了一点,还是那些关切问候的话,用词比刚开始随意了很多,邵天衡偶尔还会抱怨军营里的饭菜实在难吃,战事紧迫,好久没开小灶了;又说北戎派了人出来叫阵,可是叫阵的人官话学的不大好,整座城墙上的人聚在一起,集齐了十六州的方言都没听懂那人在骂什么。

    在信的末尾,那位太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墨色有些干涸了,才在纸上留下了一句试探性的征询:“……你生辰将至,临近弱冠之年,冠礼大约是办不了了,可曾有字?你若不介意,孤给你取个字可好?”

    “章,明且华彩,条程通透,先人有“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语,以歌颂品德之美,便字‘元华’,你意下如何?”

    楚章看着那行字,嘴里喃喃念叨着“元华”二字,忽然间,心头就涌上了如海般汹涌而静默的思念。

    想见他,很想很想。

    ******

    邵天衡坐在矮榻上,手里捧着一只瓷杯,身上披着厚重的大氅,一张脸白的有些可怖,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人都像是用雪草草捏成的,呼吸都轻微到几不可闻。

    “殿下……该服药了。”

    侍卫掀开帐帘,手里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水,放到邵天衡面前的桌案上:“医工嘱咐,这药趁热喝效果最好。”

    说完,他就紧紧盯着邵天衡,大有他不喝药就不走的架势。

    “咳咳咳咳……”邵天衡皱着眉端起药碗闻了闻,立即被那股腥苦的味道冲得大脑一激灵,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

    “殿下——”侍卫手足无措地要上来扶他,邵天衡抬起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对方同手同脚地又退了回去。

    那个眼神实在可怕,不是含有杀意的那种可怕,而是不带任何情绪的,仿佛在看一棵草、一张纸似的无情,一棵草需要会说话吗?一张纸需要去关心自己的主人吗?

    侍卫站在原地,心头仿佛被冰水点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畏惧。

    上首的太子端着质地略显粗糙的瓷碗,他虽然偏好舒适,但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也不会强求奢靡的享受,屏息将药一饮而尽,他紧紧皱着眉闭着嘴防止自己吐出来,朝下面的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战事已近尾声,散布在草原上的探子回报,北戎的王帐正在往草原深处迁徙,这是要撤退的信号。

    北戎人生来就是驰骋在草原上的勇士,崇尚武力,相较大魏的文风昌盛,北戎民风彪悍,尤擅弓马,连妇女都能开弓狩猎,更别说那些以狼自居的北戎男性了。

    邵天衡深知这个民族的野蛮秉性,越是结束战役的关键时候,他越是不敢大意,况且此次对面领兵的是左贤王,北戎的下一任王庭之主,邵天衡几次与他在战场上交手,虽未谋面,却也能从他领兵的风格上察觉出那是个性格狡猾手段狠辣的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生怕在这个紧要关头出什么事,整日里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盯着北戎的动向,还真让他抓到了几股试图装作溃败混入常州城的北戎人,免去了几场兵戈。

    也因此,邵天衡本就破破烂烂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几日都靠药吊着精神。

    喝了几口水压下嘴里的苦味,邵天衡琢磨着是要睡一会儿还是看看军报,帐外就又起了喧嚷之声。

    这声音还越来越大,一路向着中军大帐这边过来了。

    邵天衡看向帘幕,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功夫,就有人走了进来。

    “殿下御体金安,老奴奉陛下旨意请太子殿下回返京师。”

    来人正是魏帝的亲信,御书房秉笔太监陶忠。

    邵天衡放下手里的军报,指尖摩挲着桌案上粗陋的纹理,他没有说话,紧跟着陶忠进来的几名将领可忍不了了,怒气冲冲地瞪着陶忠:“战事未完,为何要太子殿下回京?”

    陶忠对着邵天衡是十足的恭敬,对着这些将领就有些傲慢了:“陛下旨意,何须多问?”

    “你!”性子最急的同僚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住,换了个脾气好点儿的,笑眯眯地对陶忠抱拳行礼:“总管莫怪,我们都是大老粗,在军营里待久了不会说话。可是太子殿下走了,谁来主事呢?北戎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军中实在不能缺少坐镇之人啊!”

    陶忠这回用正眼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语气稍微好了一点儿:“常州数次递送军情回京,陛下知晓战事已基本稳定,太子殿□□弱,无须在此劳累,后续事宜,就由二皇子殿下接手了。”

    此话一出,帐内有片刻的寂静。

    随后,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话是陛下说的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仗是太子带着他们打的,北戎人有多凶悍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回对方来势汹汹,若非太子力挽狂澜,以战争初期的糜烂态势,恐怕这回北戎都要踏进鄞州兵锋直指京师了!

    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难道是什么大傻子吗,他以为战争是什么儿戏,能说放手就放手?谁知道那个二皇子是什么鸟货,万一是个扶不上墙的,那岂不是要连着之前的战果一起都拱手送出去?!

    想骂的话太多,以至于帐中一时间陷入了不知道先骂什么才好的沉默。

    打破寂静的是上首的储大魏储君。

    身形羸弱的青年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脸色,似乎父亲命令他交出所有的功勋不过是一句玩笑,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是陶忠非常熟悉的那种宁静谦恭。

    陶忠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在陛下面前,太子永远是这样谦恭平和的神色,无论陛下说什么,太子都只会平静地应是,陶忠一直觉得这位太子在面对陛下的时候就像是一团泥巴,可以任由陛下捏圆搓扁,因此他在接到这趟差事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可能性。

    那个清隽雅致的青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双目微微阖着,即使看了再多次,陶忠也不得不承认太子长得实在是太好了一些。

    然后,他就听见这位貌胜宋玉潘安,惯于被陛下指使的太子朝他笑了一下,淡淡道:

    “不行。”

    “既如此,那就请殿下随老奴——什么?”陶忠压根没想过会听到拒绝的回答,顺口的话说出了一半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诧异地差点没控制好音量。

    “孤说,不行。”

    太子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陶忠僵直在原地好半天,凝固生锈的脑子慢慢活络开来,望着储君微微笑着的脸,忽然汗出如浆。

    他想起了临行前听到的陛下和二皇子的对话,二皇子知道北方局势稳定后,就动了来摘桃子的心,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但这次陛下却有些犹豫,既有担心战场危险不放心爱子的缘故,也是怕邵天衡离去后战事会有反复。

    虽然极其忌惮邵天衡,但魏帝对于这个长子的才能却是十分清楚的,他也知道二子在这方面比不上邵天衡,因此心中颇有些迟疑。

    邵天桓见父皇迟疑了,登时心中大急:“父皇难道不怕他拥兵自重吗?十万兵马,若不趁早将他召回,到时他说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的话没有说完,魏帝忽然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满含冷冽凶险的杀意,邵天桓猛地刹住了嘴,迅速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同时在心中再次将“君父”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君父君父,君在父前,就算嘴里说着再宠爱他,还不是将君王的本能放在了父爱之前。

    书房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而后魏帝慢慢地说:“……朕会叫人去宣他回来,你带上几个得力的人,准备一下,去常州吧。”

    邵天衡低着头,嘴角悄悄勾了起来,再怎么迟疑,还不是被两句话就能挑起疑心。

    “……朕给你找几个好手,到时候可以帮衬你。”

    魏帝停了停,补充了一句。

    邵天桓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

    说得好听,还不是去监视他的。

    一个疑心病重的谁也不敢信任的皇帝,居然能安生坐在龙椅上这么多年,真是……

    老天不开眼。

    邵天桓冷冷地想着,不过他才不是邵天衡那种说什么听什么的傻子,君命君命,只要成了君,不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应付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家伙了吗。

    17、山鬼(十六)

    而现在,在陶忠的脑海里,重复回旋的只有二皇子那句“拥兵自重”,难道安分了这么多年的太子,终于忍不住要撕下伪装了?

    也是,太子有名望有才能,现在手里又有十万兵马,粗粗过上一遍,大魏竟然完全没有能压制住他的人了。

    这么多年在东宫深居简出,难道他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陶忠胡思乱想着,脸上带出了一点绝望之色,无论太子想干什么,他这次估计都不能活着回去了。

    邵天衡看着他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竟然呈现出了一片死灰,不由得大为惊奇。

    难道魏帝给他下了什么死命令,不能把自己带回去他就得抄家灭族?

    不然何至于吓成这样?

    想了想,邵天衡难得发了好心,解释了一句:“北戎狡诈,邵天桓没有应对经验,贸然接手战事,怕是会引来北戎反噬,孤要等北戎彻底退入草原再回京,你便这样上报父皇吧。”

    陶忠死灰色的脸随着他的话又慢慢亮了起来,大起大落间,他差点感动得哭出来:“殿下,您不——”

    尚存的理智让他把后面的“造反吗”仨字吞了下去,头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地对着邵天衡行礼,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喏喏应着退出了大帐。

    在走出军帐前,他迟疑了一下,朝着邵天衡躬身提点:“太子殿下,二皇子已经出京往北边儿来了,您还是早做准备吧。”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都是为皇室服务的下人,命不比一张纸值钱,谁不希望上头坐着的是个好君主呢,二皇子秉性乖戾,和魏帝一脉相承的偏听偏信,和太子一对比,高下立现,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去服侍一个喜怒无常的昏君。

    而邵天桓要来常州的这个消息,严格说起来楚章知道的更早一些。

    大约是被魏帝塞人塞得有些心慌,邵天桓一路上疑神疑鬼谁都不敢相信,总疑心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思前想后,他猛地就想起在琅玡的楚章来了。

    这位二皇子琢磨了一下,楚章早就向他投诚了,是个信得过的,而且在北地待了这么几个月,论情况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于是动作极快地给楚章下了道手谕,将他调任到常州给自己做参谋。

    他人还在半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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